第十章 不要去管熊侣的事 “这符号倒是又好看又古怪,”东关旅笑道。“倒像是六根倒置的锥子。” “它跟锥子倒没有什么关联,”夷羊玄羿仰头看着那三个巨大的“W ”符号。 “名字叫做‘网’,它的能力也和网一样无远弗届。” “怎样的无远弗届?” “据说,施行此数之人只要坐在一扇小窗之前,便可以看遍古往今来,天下所 有地点的各式景物、人事。” “这么厉害?”东关旅笑道。“那岂不就像是神仙一般?” “在这碧落门中,我和你所说的一切事物,说真的大多是神仙之地的事,”夷 羊玄羿叹道。“好像很少有什么东西是在常人的天地中可以看见的。” 东关旅仔细一想,不禁点点头。 夷羊玄羿悠然地说道。“据真人们说,这门‘网’的学问,发生于神仙府地‘ 二十世纪’,这些神仙府地,我们是谈论过的,你应该记得吧?” “记得,”东关旅点点头。“这几个神仙府地以数字为名,您说过‘二十四世 纪’,‘二十二世纪’,也提过‘二十世纪’。” “没错,”夷羊玄羿流畅地说道。“那都是我们无法想像的神仙府地,这个‘ 二十世纪’之处,真人的记载中时时提及,在那儿生活的天外奇人们,有着许多我 们难以想像的法宝。 据说,在‘二十世纪’中,千里之外的人,可以和亲人说话、见面,一如眼前。 使用的灯火,没有热度,也不用灯油不用腊,燃放起来却比白天还要明亮。 他们也可以在片刻间来去千里,天空中有巨大铁鸟供人乘坐。仙人们乘坐的仙 车无马无牛,只是冒出清烟,便是百里之遥,也是片刻即到。“ 东关旅专注地听着夷羊玄羿的叙述,虽然知道这个老者的思绪知识远远超过当 代,但是听着他讲述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古怪“仙界”事物,除了赞叹之外,心 中却还是有几分的怀疑。 “无马无牛的车子怎么会行走呢?”他有些怀疑地笑道。“只要是车子,便一 定要有力量来拉才会行走,不是吗?” “这句话是没有错的,但是这个‘力’字却是大有文章,”夷羊玄羿点点头。 “我从真人们那儿得知,原来这世上存在有许多令人匪夷所思之力,平时不去用它, 不知道它,它便静静地藏在那儿。 只是一旦将它启动,却可能是排山倒海的惊人神力。“ “排山倒海?”东关旅笑道。“那除非是地牛翻身,暴风肆虐,否则人力怎能 做到如此?又除非是上古的天神才有这样的能耐。” “但是在仙人府地的所在里,却充斥着许多令人咋舌的巨力。”夷羊玄羿叹道。 “我就见过真人们炼过一类黑色粉末,看似貌不惊人,只需少许,点燃后便发出爆 声烈火,便是这样的一个房间,也是应声而碎。” “好厉害,”东关旅咋舌道。“如果让凡人取得这样的神物,岂不是杀人于指 掌之间?” “而那吸铁石之力,你和虎儿却已经见识过了,我只用了数具‘千里追风马’, 你们两人便可在大海上迅若狂风地前进,是也不是?” 东关旅回想当日在东海上御风而行的情景,忍不住睁大眼睛。 “果然,那吸铁石之力果然惊人,”他有点骇然而笑道。“却不知道这样的巨 大之力从何而来?” “那吸铁石之力另有名称,通常称之为‘磁力’,乃天地间最巨大的力量之一。 根据真人们记载,我们所在的地球本身就是一块巨大无比的吸铁石,在极南之 点,极北之地,都各有一股强的磁力。 那‘千里追风马’之物,你以为它真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吗?其实它只是个媒介 之器,将天地间的巨大磁力收为已用,才有这么大的飞奔之能。“ 东关旅仔细地聆听夷羊玄羿的叙述,每听得一件新的事物,便觉得眼前开展了 无尽的广阔视野。 此时夷羊玄羿又在映像中那巨大的三个字母WWW 的下面,细细地叙说了那有关 于“网”的学问。 “这‘网’的学问,是天底下最奥妙的学问之一,它不只是一扇窗,能够看遍 听遍天下任何地点那么简单。 如果一个人的脑海心智中藏有这个人一生所有记忆学识的话,这个‘网’便藏 遍了天下所有人的记忆和学识。 不,不只是天下所有人,而是古往今来,所有活过之人的所有记忆和学识。 在‘二十世纪’的神仙府地之中,仙人们便在‘网’中放置了他们从有世以来 的所有知识,只要是有文字的学识,便全数包罗在这个‘网’中。 一个仙人的知识,便可能已是我辈凡穷极一生无法钻研完全的浩瀚知识。 那如果是古往今来,所有仙人的知识呢? 这样想像起来,是非常可怕且深邃不可知的大量知识。 而且它是存在的,它便存在于‘二十世纪’仙界的‘网’之中!“ 听到此处,东关旅脸上露出了尴尬神情,想了一下,才轻轻地对夷羊玄羿说道。 “这‘网’一事果然神妙非凡……”他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只是……我却已 经开始听不懂前辈在说些什么了……” 夷羊玄羿微微一怔,不禁哈哈大笑。 “你这孩子果然和我一样,都是凡夫俗子,”他的笑声欢畅,远远地在碧落门 的小室中传了出去。“其实我也不懂,只是将真人们说的话转述出来啊……” 此后数日,夷羊玄羿依然毫不厌倦地指点东关旅许多碧落门中的学问。 在一处巨大的投影室中,他对东关旅解释了一种微细到无法想像,却是构成天 地万物的奇妙组成,名为“吉音”。 这门和“网”一样看不见,摸不着的学问,东关旅却比较听得懂,他从小便在 山林中看着天地间的花草树木发呆,也常常思索为什么一颗看似相同的种子种进土 里,有的长出来是弱不禁风的小花,有的却会长出参天的古木。 在这“吉音”之学中,夷羊玄羿却说,天地万物之中都有一种细微的构成之物, 这种物事小到无人能够亲见,但它却像是指挥全场的名将一般,将天地万物各分其 类,长成本身应该长的模样。 也因为有了这个“吉音”,牛不会长成羊,花不会长成石头,一棵参天的巨木, 当然也不会长成一株芒草。 但是另一种古怪的学问“演化”,却又说出和“吉音”看似相反的论调。 因为“演化”之学认为,只要时间够长,所有天地万物是有可能在种类间变幻 的,只要时间够长,狼可以变成鲸,菌可以长成鳄鱼,而在天空飞翔的鸟儿,多年 前很可能是爬行在大地上的麟虫蛇龙。 但是东关旅却不是很赞同这种“演化”之学,因为这门学问动辄谈到百万年、 千万年的时光,对于东周时代的人来说,千年百年前的传说都能够接受,但是要讲 到百万年千万年前的事,总觉得没有什么真实的感觉。 但不管夷羊玄羿所授的知识如何,东关旅便像是一块海绵一般,浸在浩瀚知识 的水液之中,已经充沛地吸引了无数的智识。 这几日来,他一旦觉得气闷便暂时走出羊城,到曲阜城中的凡人世界走走,从 光怪陆离的超时代知识之海,走进属于自己时代的平凡人间,有时也别有风味。 此时正值春秋时代的中期,众封国之间虽然已经出现了许多惨烈的战事,但是 毕竟不像数百年后的战国时代那样惨烈,鲁国虽然地处中原的交战地带,但是因为 国际情势尚算稳定,国内的贵族也还没有构成威胁王族的实力,所以首都曲阜还算 得上是个热闹繁荣的大城。 这一日,东关旅从一处深邃的长巷中,守着羊城出入口的秘诀,从一处树上出 现,纵身一跃,信步走出了羊城。 走在吵杂热闹的人群之中,想起这几日以来的奇异见闻,虽然是一样的天空, 一样的鲁国人潮,只是每一次出了羊城散散心,东关旅总会觉得放眼望出去的视界 又转换了一个颜色。 在人群中走了一会,经过一个小茶摊,想想也觉得有些渴了,便随意坐在角落 之处,小二沏上一壶寻常茶叶,就这样轻松地开始喝着热腾腾的茶。 坐了一会,却来了几个风尘满面的客商,只见其中一人是个胖子,肥肥的油光 脸上都是汗珠,一进茶摊便大叫大嚷。 “来点水,来点水,好好的人都要渴死啦!” 几名和他一起出现的客商也嘻嘻哈哈地坐定,小二送上清水和热茶,几个人咕 都都地喝了几口,便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那胖子客商看起来十分健谈,只听见他大声阔论,谈的都是游走各封国间做生 意时,听来的奇异见闻。 听这群客商的谈论,知道他们是来自晋国的贩马客商,这一阵子以来从南到北, 已经做了好几个月的各封国生意,自然对近几个月来的国际情势颇为熟悉。 东关旅坐在一旁,反正左右无事,便随意地听着他们讲述秦国的蛮横强大、晋 国“六卿”的专擅斗争、宋国边境盗贼的滋扰,几个封国间大大小小的冲突战争, 这几个客商的口才甚佳,说起故事来加油添醋,口沫横飞,听得旁人津津有味。 谈了一会,那胖子话锋一转,却开始谈起了楚国的近况。 “说起这荆蛮楚国啊!也真是乱得可以,”那胖子摇摇头,喝了一口茶。“当 年楚穆王还在的时候,国内本来就已经是乱七八糟,国中最有权势的斗家欺负穆王 的身体羸弱,把权力揽在手上。 眼见这斗家的势力越来越大,本来以为他们会把楚国的势力拿到手上,谁料到 会在令尹斗子玉的大婚典礼上突生变故,掌理一个偌大楚国,最有权势的斗子玉居 然会在大婚典礼上被一个无名女子当场杀死!“ 一旁的客人凑趣笑道。“这事我们也听说过啊!大家都说现在的楚王真是福大 命大,当时他当世子的时候被斗子玉压得死死,眼见一个大好王位就要从手上溜走, 谁晓得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倒让他捡到一个楚国大王来做!” “你老这样说就不对了,”旁边一名老者笑道。“人家本来就是楚国王储,这 王位本就是他的,有什么好捡的?” “捡到就是捡到的,”原先那客人固执地说道。“要不是斗子玉横死,他这楚 王之位可就难说得很哪!” “对!对!没有错!”那高谈阔论的胖子大声说道。“现下楚国的臣民很多人 就是在窃窃私语,说这样的话,大家都说‘果真是捡来的楚王,果真是这样的不成 人样!’” “不成人样?”有人这样笑问道。“却不知道是如何的不成人样?” “您老兄长年住在鲁国,一定不知道这样的事吧?”那胖子神秘地笑道。“当 今的楚国庄王,只是个年轻的孩子,登上楚王王位的时候,根本连东西南北都分不 清楚。 虽然权倾一时的斗子玉死了,可是楚国望族们的势力仍在,原先以为这位楚庄 王一上来,会对这些名门望族整理一番,巩固他楚王的大位……“ “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人好奇地问道。“刚登上王位的人,不应该都是这样 吗?” “不,如果你这样想,那就错了,说真的,连楚国的人民也都想错了。”胖子 客商不屑地笑道。“原来这位新任的楚庄王啊!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昏君,整 天醇酒美人,夜夜飨宴,不仅不治理国事,还天天和楚国的王公贵族夜夜淫乐,整 个国家的人民是怨声载道啊!” “他自己和贵族们欢乐享福,又关人民什么事呢?” “怎么不关人民的事?一个大国的君主成天不管国家大事,只是日日游乐,国 家的正事都耽搁了,该判的案没判,该修的桥梁道路不修,城垮了没人去理,农作 歉收的灾民没饭吃,这样人民又怎能有好日子过啊……” 这段关于新任楚国庄王的传闻,在众人的议论中只占了极小的一段,根本不会 有人注意。 茶摊中的人群逐渐散去,那群晋国客商休息得够了,便嘻嘻哈哈地整理行囊, 赶着马儿又到别的封国去做生意了。 静静的茶摊桌椅中,此时坐在角落的,却是想着许多事情,想到有些出神的东 关旅。 午后时分,东关旅缓缓地走回羊城,走进碧落门时,却看见那长脸的“化人” 静静地站在门旁。 “化人前辈,”东关旅笑道。“您怎么在这儿?” 那化人看了他一眼,木然地说道。 “在想事情。” “想事情?”东关旅有些哑然失笑,他在碧落门中待了一段时日,知道这化人 虽然有着人形,却是当初真人们造出的“器械”之一,虽然和常人一样能够说话行 动,但是所做的一切却都是早在设计之中,并不像常人一样,会有出乎意料的行止。 “您在想什么?” 化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说道。 “我在想夷羊问我的事。” “他问了你什么?” “他问我,古代朝歌在什么地方,又问我朝歌城的旁边有没有什么古怪山窟,” 化人木然地说道。“他也问我,知不知道羊城创始之人桑羊无欢是不是朝歌城人, 一生做过什么事。 这些问题,都不在我的脑海之中,我在碧落门中找了好久,一时间却找不到, 所以我在这儿想想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答案,回答夷羊的问题。“ 东关旅笑道。“那您就慢慢想,我不打扰您了。” 走入碧落门,只见门内一片静寂,东关旅先到东关清扬处看了看他,又和老人 说了一会话,这才想到回来了好一阵子,却没有看见夷羊玄羿的踪影。 东关旅有些好奇地在碧落门的长廊中走了一会,却见远处一个小房间透出了温 暖的黄色光芒,心中一动,便知道了夷羊玄羿的去处。 那个小房间,便是羊城前任的著名城主桑羊静的停灵之所,在墙上挂满了桑羊 静年轻时的各式画像,而在房间的一隅,便是桑羊静死后经过处理,长年不腐的遗 体。 虽然年纪相差了近百岁,虽然从来不曾和她见过面,只是这百年前叱吒风云的 女城主,却是夷羊玄羿一生最钟爱的女人。 这样的隔世之恋虽然惊世骇俗,但是夷羊玄羿却也不是个凡夫俗子,因此纵使 这段恋情总是令东关旅觉得迷迷茫茫,但是却也从来不曾对夷羊玄羿多问过什么。 东关旅知道此刻夷羊玄羿应该便是在房内和桑羊静喃喃低语,于是不想打扰他, 只是从门前绕了过去。 但是房内的夷羊玄羿却像是在门外也长了眼睛似地,从房内静静地说道。 “是小旅吧?”他缓缓地说道。“进来一下。” 东关旅微微一笑,便跨步走进桑羊静的房间,只见夷羊玄羿静静地盘坐在桑羊 静遗体旁的一座小榻上,神情肃然。 “夷羊前辈。” 夷羊玄羿沉静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来,坐在我身边。” 东关旅走过去,先向桑羊静的遗体行了个礼,夷羊玄羿点头微笑,表示对他这 动作颇为欣慰,往旁边让了让,便让东关旅坐在身边。 “你的神色之中,似有忧虑的感觉,”夷羊玄羿若有深意地看着他。“有什么 事困扰着你吗?” “没什么,”东关旅勉强笑道。“只是在曲阜街上散步时,听到了一些楚国的 事。” “楚国的事?”夷羊玄羿淡淡笑道。“你是在担心虎儿?” “不只是虎儿,还有熊侣啊!”东关旅说道。“他们都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 们在楚国有什么事情,我当然是要多为他们操点心的。” “虎儿的事,也就罢了,你们二人的情谊那是不用说的,”夷羊玄羿沉吟道。 “至于熊侣……” “熊侣怎么了?”东关旅担心地问道。“他会有什么事吗?” “会不会有什么事,我是不晓得的,”夷羊玄羿淡淡地说道。“只是我想你要 稍稍留意一些,我知道你们三人从小是很要好的朋友,只是熊侣此刻的身分已经不 是从前的寻常少年,他此刻是一个强大国家的大王,有很多事情,已经不能用当年 的交情来衡量……” “不会吧?”东关旅勉强地笑道。“再说我们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和熊侣打打 闹闹了。” “这世上尽有许多比打打闹闹还要复杂的事情,我想你也应该知道,”夷羊玄 羿露出淡淡的担忧神色。“人世之间,多的是那种你没有做错什么,麻烦却找上门 来的讨厌事儿。现下你在这儿,当然是不用担心的了,只是日后如果不得以还是要 去面对熊侣,真的要十二万分的小心,知道吗?” “知道。” “我猜想,让你烦心忧虑之事,大概便是熊侣即位之后,变得荒淫无道之事, 对吗?” “原来前辈早已知道了。” “这天下封国之间,我不知道的事只怕还不多,”夷羊玄羿有些得意地说道。 “我的耳目之术独步天下,如果有什么大事小事,通常都很难得逃过我的眼睛。” 说着说着,他却悠悠地叹了口气。“这熊侣的事,你就是再担上十倍的心,也是没 有用处的。 一个人登上了权力的顶峰,成了个‘万乘之尊’,成了个拥有万部兵车的大国 王者,不管他原来的个性为何,都一定会改变的。 自从三皇五帝以来,多少原先温和敦厚的人,一旦成了王者之后,就变成了截 然不同的个性。 权力如魔,很容易就让人丧失了天性,因此现在不管熊侣变成了什么模样,你 都已经没有什么办法改变了,除非你能将他从楚王的宝座上拉下来。 你想想,这样的事情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 “以你和熊侣的交情,再看看你的个性,”夷羊玄羿叹道。“便是要你去做, 你也做不来的。 做不来,那你就只好不去管它。 这便是我给你的回答。“ 东关旅想了一下,知道这位睿智老人说得没错,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点点头。 “我知道了。” ------ 卧虎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