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俊雅高洁的绝世少年 狐偃一行人回到绛邑,远远地,便看见了那冲天而起的浓烟。 这个头颅奇大的晋国智士见识卓越,一看见这浓烟,微一沉吟,便知道城中必 然有巨变。 因为此刻晋献公人在城中,而且他的三名最出色儿子重耳、夷吾,还有世子申 生都在城内,晋献公父子等人的权利极大,城中也没有足够实力搞叛变的臣子,城 外更是不见外敌。 晋城之中向来井然有秩,戒备森严,对於城内的安全最是重视,现下冒出了这 样的浓烟,一定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 这样缜密的思考在狐偃的脑中只是一闪,他便立刻下了判断。 「城中公子有难!」他大声叫道:「大家快点回去!」 一时之间,人、车、马如疾风一般加快速度,往绛邑便奔。 跑到城下,只看见城门紧密,平日热闹来往的城民早已消声匿迹。狐偃驾著轻 车一马当先奔到城前,却从城墙上没头没脑地「刷刷刷」射下三箭。 狐偃的马儿一惊,便长声狂嘶起来,狐偃一边手忙脚乱地拉住马绳,一边抬头 看去,这一看,便忍不住开口大骂起来。 「你这死寺人勃题!没看见是我吗?快开门!」 那没头没脑放箭之人是个寺人太监,名字叫做勃题,是另一名世子姬夷吾的家 臣,平素因为颇有勇力,相当得到姬夷吾的重用。 此刻他看清楚了来人便是狐偃,听见狐偃在城下破口大骂,连忙大声叫道: 「对不住!对不住!勃题真的没看见是狐大夫……」 他的口气虽然恭谨,却仍然没有开城门的意思。 狐偃等了一会,还是不见城门打开,便又在城下破口大骂,勃题听见他骂得生 气,却又不能和这位晋国几位公子的娘舅吵架,只得搔搔头道: 「不是小的不开城门,实在是国君有命,要我镇守在这儿,不准閒杂人等进来。」 便在此时,他的後来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语声惶急。 「你瞎了眼是吗?连狐舅也是閒杂人等吗?出了这样的大事,看见狐舅回来了 还不开门!」 狐偃闻声不禁大喜,知道这出声之人便是重耳的另一重臣赵衰,听见他的声音, 勃题也就只好步下城墙将大门打开。 城门一开,狐偃也懒得和他计较,一行人急行奔入城中,迎面而来的便是赵衰。 「狐舅啊狐舅!」赵衰满头大汗,神情惶急非常。「你总算平安回来了,公子 正在伤脑筋哪!快请回去商讨大事!」 狐偃将他一把扶上车来,一转头,车马便向公子重耳的府第奔了过去。 「出了什麽大事了?」狐偃皱眉道:「是有大臣叛变吗?」 赵衰喘气不止,说出来的话却让狐偃吓一大跳。 「不是不是!是比那还糟上十倍的事。 国君新娶回来的那个骊姬,那个蛮族的女人,诬赖世子申生意图强暴於她,主 公已经相信,现在已经派人去攻世子府第了……」 「世子?强暴?」狐偃大惊。「国君莫非是失心疯了吗?世子怎会做那样的事?」 「失心疯?」赵衰愤愤地道:「便是主公失心疯了,甚至是那贱女人失心疯了, 世子清雅高洁,又怎会做这等无耻之事?还不都是那蛮子女人一手编造出来的?」 狐偃再略一询问,赵衰一边看著飞驰而过的街道,一边气急败坏地叙述事情的 经过,没听几句,狐偃便已然知道原委。 真正知道原委之後,整个心便开始下沉。 原来当日狐偃和夷羊九等人在卫城的「龙场」被蚍蛇句芒吞没後,公子重耳并 没有因为这群重要家臣的变故耽搁行程,而是照原定路程护送骊姬回晋国与晋献公 成婚。 但是这蛮族之女年轻风流,晋献公虽然贵为一国之主,却已是个老迈男人,骊 姬本是个拥有「巫山」元神的女子,有著极强的性欲,但是公宫之中除了寺人太监 和宫女之外,便只有晋献公一个男人。晋献公只和她燕好几日便已经元气大伤,非 得休息一阵。枕席边没有男人相伴,这样的无聊日子过了没几天,她的眼光便被一 个高雅贵重的身影吸引。 那一日世子申生进宫面见献公,骊姬见他俊美英挺,又是个年方二十许的青年, 一见面使动了色心,藉故在宫中与申生找个机会说话,便直言要与申生相好。 但是这晋世子申生却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自然绝不可能答应,骊姬百般挑逗, 最後申生只得仓皇而退。 这蛮族之女虽然欲望极强,却也是个聪明的女子,她知道此番挑逗不成,如果 申生向献公告状,自己只怕会有极大麻烦,於是便向献公哭诉,说申生对地无礼。 但是献公对这世子的个性却是极为了解,虽然骊姬百般哭诉,他却不信申生会 做此等败德之事。 骊姬此举失败之後,对献公更是殷勤承欢,将这个老国君哄得昏头转向,不数 日後,骊姬又在宫中安排了个毒计。她打听得知世子进宫面见献公的时刻,预先在 发际涂上蜂蜜,引来蜜蜂,在花园中假意挥赶,并且向经过的申生呼救,要他前来 扑走蜜蜂。 另一方面,她早已安排献公在此一时刻也经过花园,便亲眼目睹世子申生在骊 姬发际挥舞触摸的假象。 但只是如此,仍然无法让献公对申生做出处分的举动,於是骊姬又假意要申生 准备献公要吃的点心,能在点心中下毒,在献公吃下肚之前刻意点破,让献公误以 为申生要下药毒死亲父。 在短短一个月的期间,这个来自蛮族的女子像是最锲而不舍的猎人一般,执意 要将这个东周最大国家搞得乌烟瘴气,然而,一个国家的气数若是注定要有劫数, 便是最英明的国君也会听信最无稽的谎言,一头栽下去。 更何况晋献公并不是什麽有德之君,对於这个充满活力的美貌蛮族妻子,他是 既爱且宠,宫廷中的枕榻之言,是天底下穿透力最强的言语,软玉温香之际,便是 要人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杀了都没关系。 毒害事件纵使疑云重重,但是到了此刻,献公已对申生图谋不轨一事深信不疑, 决意要除去他的世子之职,将他处死。 狐偃等人回到绛邑的时候,便是晋献公派出大军围住世子申生府第之时。 狐偃一行人和赵衰快马加鞭,转眼便已经到了世子重耳府第。夷羊九和易牙等 人混在晋国群雄队伍里,也一齐进入这位以贤能闻名众封国的晋国公子府第。 到了大厅,只见几个晋国家臣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居中一个年轻贵族,神 色凝重,却在人群中极为显眼,让人一眼就先看见他。 狐偃快步过去,和那年轻贵族低声说了几句话,又指指夷羊九等人,那公子微 一点头,狐偃大喜,便招手要夷羊九等人过去。 「这位便是我家公子重耳,」狐偃笑道:「是国君的儿子,世子申生的兄弟。」 夷羊九仔细看看这个名闻已久的晋国公子,看见他面色白净,形貌威严,但是 最引人注意的,却是那双奇特的眼睛。 公子重耳的眼睛彷佛有著奇异的吸引之力,会让人不自觉地盯著不放,而那瞳 仁更是奇特,常人的眼瞳当然是一边一个,但是他每只眼睛里却都有著两个瞳仁, 看起来又神秘,又带著无穷的魔力。 此刻他微一颔首,知道夷羊九等人也是奇才异能之士,他本就对结交豪杰极有 兴趣,对待这些奇人也是礼遇非常。 但是眼前最急迫之事,当然便是解决世子申生的危难,晋国权柄最大的国君之 子,除了世子申生、公子重耳之外,还有另一位公子夷吾,但是这夷吾却是个自私 胆小之辈,此刻明知申生有变,重耳命人请他前来商议,这公子夷吾却托言有疾, 不肯前来。 说起骊姬构陷申生之事,众豪杰更是义愤填膺,那脾气暴烈的魏牟气得哇哇大 叫,众人正商议间,又有探子来报,说晋献公军队已经围住申生府第,准备攻入。 听见这样的消息,重耳脸色一变,当下便率领几名拥有元神能力的家臣前往, 夷羊九等人也在狐偃的请求下一同前去。 公子重耳府中和申生府第间有地道相通,否则此刻世子府已被大军围住,任何 人也无法进入。一行人越过地道,来到申生府中,却只看见申生的家臣在府第中焦 急如焚,像热锅蚂蚁一般地团团转。 看见公子重耳骤然出现,这些人像是黑夜中见著了明灯,大喜过望,七嘴八舌 地围过来,重耳等人才知道申生已经不见人影,却不知道人到了什麽地方去。 公子重耳面露忧色,走上高台向府第前方眺望,看见大军一片黑压压地,已将 申生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看,唯今之计只能先带走世子了,先将人救走再来打算。」 晋国一名大臣原款这时哭丧著脸道: 「我等也是这样想法,但是也要先找得到世子啊……」 众人正在没办法处,府外的大军开始鼓噪起来,为首前来逮捕申生的是晋献公 一名谗臣,名叫梁五,此刻他在人群中尖声大叫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父要见子,世子又奈何闭门不见,莫非果真心中有愧 吗?」 一听见他如此说法,晋国群豪都是大怒,公子重耳虽然持重,但是他与申生向 来友爱,此时被这臣下如此无礼地折辱,登时气冲牛斗,从身边一名军士手上抢过 弓箭,便「刷刷刷」往梁五处射出三箭。 总算他志不在取这佞臣的性命,梁五大惊之下,飞身躲过,那三箭「噗噗噗」 射入地里,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围住世子府的大军看见公子重耳突地现身,惊愕之下便开始鼓噪起来,有人知 道重耳之贤,便交头私语起来,有人则是叫得更是激烈,生怕被人认定对献公不够 效忠。 那梁五惊魂甫定,正在不知所措之际,身旁一群军士却又大声鼓噪起来。 众人顺著鼓噪声转过头去,人群中却是另一波更大声的惊叫,一时间,整个世 子府前纷乱不已。 原来,在世子府的另一处高台上,只见世子申生一身白衣,神色雍容地站在那 儿。 申生在晋国人的心目中,是个出尘高雅的贵胄君子,广受国人的尊敬,此刻见 他如神仙中人站在高台之上,衣袂猎猎.白衣胜雪,众人心中不禁萌生崇敬之意, 那鼓噪之声也就逐次止息下来。 公子重耳远远看见申生站在高台上,隔著军士队伍,便在上空大声叫道: 「世子世子,宫中置毒的事情,摆明是要构陷於你,我和众人与你一起,向父 亲解释便是,我晋国群臣难道全数是奸诈不明是非的小人吗?你快过来,一切有我 为你出力!」 申生站在高台之上,远远看见这个与自己相善的异母兄弟,淡淡一笑。 「重耳重耳,你这麽聪明,难道还看不透吗? 如果父亲不听我的解释,我的罪名不就更加严重了吗? 如果有幸,父亲听了我的解释,那骊姬却是数罪并发,也许父亲不加罪,但即 使将她杀死,父亲也一定伤心。 如此一来,我还是自求一死,一切便可以解决。」 重耳对这位世子的个性极为了解,听见他这样说,心知大大不妙,於是惶急大 叫: 「万万不可!如果你不愿前去父亲处解释,也可出亡他国,等待日後再回来厘 清冤枉啊!」 申生凄然地笑道: 「重耳,我们这个国家,需要你远比需要我多,是以我走後你要多加保重……」 说著说著,他二人的对话过程中,满山遍野的军士却无人敢出声说话,在众人 的静默中,申生不再说话,只是幽幽地唱著一首歌。 「仁爱的人,不怪罪君主, 有智慧的人,不被同样的困扰所惑, 而真正大勇之人哪…… 不会惧怕死亡,也不会逃避死亡……」 在他幽幽的歌声中,众人眼睛都像是要突出来一般,眼睁睁地看见一袭白衣在 高台之中随风飘曳,世子申生气定神閒,脖子上束著一道长索,纵身一跃,便在众 人的失声惊呼中跳下高台。 下坠之势,迅如流星,长索转眼而尽,世子一身白衣的身影,便像是脆弱的娃 娃一般,在空中猛然一顿,下坠之势瞬时而止,申生顿时气绝,整个身体便悠悠地 盪在半空之中。 看见这突来的变故,在世子府中的晋国群臣放声大哭,声音远远传了出去,公 子重耳脸色铁青,他虽然早知道申生有必死之心,但是眼睁睁看著这个贤明和善的 兄弟死在眼前,却仍然伤心万分。 这时候,围住世子府的军士们也觉得索然无味,原先高昂的情绪无影无踪,眼 见世子死得如此绝决义烈,人人心中都极不是滋味。 重耳的眼神中带著泪光,森然地从高台上俯看逐渐散去的队伍,有人不经心抬 起头来,看见他冰冷的眼神都吓了一跳,重耳的眼光中带著极深重的怨毒,彷佛要 将眼前这些军士的面容全数记得清楚,有不经意和他目光相接的,都是吓了一跳, 连忙低下头来,生怕被这位晋国公子记住面貌。 大军散去之後,公子重耳的家臣们前往解下申生的尸身,在高台下祭拜痛哭, 便由魏牟背著尸体,一行人哀伤地走回重耳府第。 在重耳府中,申生的尸身便暂时安置在大堂之上,此时重耳的众家大臣狐偃、 赵衰、魏牟、颠颉、介子推等人都群聚一堂,不一会儿连世子的门人也悲愤地前来 商议,说起骊姬的谗害,晋献公的昏庸,众人都是气愤不已。 过了午後,那拥有「顺风耳」元神的颠颉却突地脸色大变,眼神不定地倾听一 会,大声叫道:「不好!大大的不好!」他的耳朵朝向虚无之处,脸上却一下子变 得煞白。「宫中有变!」 公子重耳眼睛神光一闪,望向手下的第一智士狐偃,而狐偃却是沮丧地摇摇头。 「不行了,最糟糕的态势终於发生了!」 便在此时,从大门口惊惶万分地奔进一人,看看却是狐偃的弟弟狐毛。 打从变故发生之际,重耳便派了狐毛前去宫中打探消息,此刻他张皇地奔了进 来,一身大汗,喘息已极。 「主……主公,他……他……」狐毛气喘未定,急忙说道:「主公听了骊姬和 『二五』的谗言,深信两位馀下的公子会挟怨为世子复仇,已经点拨大军,要缉拿 二位公子,公子夷吾已经得到消息,亡命出城了!」 听了这样的噩耗,重耳嘿然而笑,脸上却是悲怒不定,神情至为复杂。 「好!好!」他连说了几个好字,彷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感叹什麽。「连 我们也不放过了……」 那狐偃却是个一等一的沉稳将才,只见他毫不耽搁,当下便对众臣高声说道: 「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世子申生虽然身死,但是主公却是不会罢休,」 他说著说著,便向重耳躬身说道:「唯今之计,只有逃亡他国,他日再回来徐图大 业!」 晋国的公子重耳此时脸色沉重,微一沉吟,便大步走向府第大门,他的步履如 飞,一转眼便已走出门去。 馀下的晋国众臣也不再迟疑,纷纷夺门而出,世子申生的尸身仍然让魏牟背著, 一行人便从侧门逃了出去。 此时,从远方已经可以隐隐听见军士的呐喊追击之声。 在慌乱中,狐偃快步走到夷羊九和易牙等人的身旁,微带歉意地说道: 「真是万分的对不住,本以为可以引见你们和公子相会,却不知道会发生这样 的内乱,现在你们也被我们连累了,主公不会放过你们,只好与公子一起逃了。」 夷羊九点点头,慨然说道:「没关系,你们是我们的好友,朋友之间本就应该 相互谅解。」 狐偃大喜,激动地腾出手来,握住夷羊九的大手。 「夷羊兄弟果然是人间豪杰,不枉我狐偃和你知心交往,」他的声音坚定,眼 神像是燃烧著熊熊的烈焰。「他日我们若能助得公子复国,必将……」 他话还未说完,却猛然听见一声大喊,在队伍前方的魏牟怒声吼叫,却从侧边 巷道涌出大批来追捕的军队。 这军队来得突然,重耳一行人登时便被冲散,但是晋国家臣都是能力高强之士, 纵使被大队军士围住,但是左砍右冲,却还是让他们冲出了重围。 但是,这样一来队伍便已散去,众人便在络邑之中纷乱地逃窜。 一禅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