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嬴任好与秦穆公 众人惊魂甫定,那秦国公子嬴任好却是满脸怒容。 「竖子胆敢无礼?」他的脸上涨个通红,咆哮不已。「公子重耳,我任好敬你 是兄是客,才邀你前来赏乐助兴,你却放纵从人,破坏我的清舆,你倒是说说,这 是什麽道理?」 说著说著,他更是生气,回头大叫怒吼:「都给我抓了起来,这件事我绝不善 罢甘休!」 他一声令下,秦国从人不敢怠慢,「铮铮铮」数声清响,却是几个随从在华服 中抽出了亮晃晃的兵器。 这时候,夷羊九和狐偃也已走下高台,嬴任好看见他们两人更是怒从心起,正 要大声斥骂,却听见公子重耳沉静地说道: 「慢!任好,请听我这边这位斐影先生一言。」 嬴任好瞪著他,一脸铁青,但他对公子重耳著实敬重,向来和他极为交好,沉 吟良久,也就勉强点点头。 这时候,身长体大的魏牟扶著斐影子司,有些战巍巍地走向前来。 斐影子司想了一下,便从当年的宋国古朝歌城外的「狄孟魂石窟」谈起,谈起 了元神之族,谈起了羊城,又谈起了上古记载中的恶神「南斗」。 嬴任好仔细倾听,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凝重,从原先的怒气冲冲,後来却变 得严肃了起来。 他虽然一时气上心头,甚至发怒到失去理智,但这位秦国贵胄毕竟是个出色的 人物,听了斐影子司的叙说之後,便知道他所言非虚。 元神之说,如果是遇上了看不见它们的普通人,常常是说破了嘴皮,常人也只 当你是个疯子,但是嬴任好自己虽然没有元神之能,但是手下的能臣百里奚、孟明 视等人也是拥有元神能力的奇人异士,对这件事便能够全盘接受。 而当斐影子司提及了百年前,狄孟魂曾在中原某处与化名「箫神」的恶神南斗 互战传说,嬴任好微一思索,便发现这「箫史」果然有些不太对劲。 常人哪能驾驭这样庞大的飞龙? 如果他是仙人,又为什麽会甘心任人指使,吹箫助兴? 「只是……」嬴任好沉吟道:「凡事都要讲求根据,如果今天我听了你的一面 之辞,冤枉了好人,那不是憾事一桩?」 斐影子司还没答话,却看见嬴任好的姊姊弄玉怒气不止地走了过来,她是皇家 之女,行止之间讲求娴贞端方,因此不能对这些晋国外人破口大骂,但是意中人被 这些晋国閒汉无端侮辱,这位秦国贵族之女也气得俏脸通红。 嬴任好察颜观色,知道这姊姊的个性平日虽然沉静,却也是个极为固执之人, 今天晋人已经得罪了箫史,若不找出真正的根据,恐怕自己的脑袋会被这姊姊打穿 一个洞。 想到此处,嬴任好便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孰是谁非却是不清不楚,只是公 子重耳,我却要你的从人拿出证据,证明这箫史不是好人,否则我的嘉客平白受辱, 我这主人也是颜面无光,您说是也不是?」 重耳微一皱眉,侧头看看斐影子司,却看见他胸有成竹,大声说道: 「只要嬴公子依我之法前去求证,若是我斐影子司所言不实,愿领责罚!」 他既然如此说,嬴任好和弄玉自然也不好再说什麽。斐影子司陷起手指略作计 算,便向秦人询问那明星巖的去处。 据箫史所言,他本是太华山明星巖的隐士,那明星巖便在众人此刻所在不远之 处,於是嬴任好便一声令下,带著所有人前往明星巖。 那明星巖是一处清幽翠绿的胜境,风景幽丽,众人到达时已是清晨,早晨的雾 气散在山峦之间,显然是一处极为灵秀的所在。 众人想起箫史的形貌,都觉得神仙之境出此神仙般的人物,那真是世上最顺理 成章之事。 斐影子司掐著手指不住计算,左绕右拐,不一会儿便带人来到一处山崖的隘口。 那隘口是两道山壁所夹而成,上方只有一线天际可见,宽度大约只容一人走过。 众人鱼贯步入隘口,走了大约四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另一处谷地。 但这谷地和外头的青翠可喜却完全不同,只见谷中乱石嶙峋,不见一草一木, 是个极为险恶的所在。 斐影子司环视一会,指著不远处一座石台,淡淡说道:「请公子前去一览便知。」 嬴任好和重耳大是好奇,两人便和从人三步两步飞奔过去,一见到平台上的景 象,众人都是倒抽一口凉气。 原来在那平台上,空地相当的平坦宽大,但是在空地上却七横八竖地陈列著巨 大的蛇蜕旧皮。 那些旧皮色作透明,有的甚至已经风化,但是蛇蜕的体积极大,从眼前的情景 看来,蜕下这皮的蛇一定至少有十数丈之长。 想起这个长度,嬴任好不禁低低地呻吟一声。 因为那长度恰巧便是箫史乘坐那条巨龙的长度。 但是最惊人之处并不在此,蛇蜕的末端,居然各有著一个人形模样的蜕化软皮, 那人形软皮极为精致,不但有手有脚,连面目也依稀可辨。 如果不是扁平的人皮,这人应该是个男子,长相清雅,而四周居然还散置著几 件破旧的白衫。 只听得斐影子司悠悠说道: 「当年『箫神』的真相发现之前,附近乡民已然献祭了数百年的少女,当日发 现的箫神山谷,蛇蜕比这儿多上许多,而且地上还布满了历代少女的骸骨……」 嬴任好脸色铁青,身子微微发抖,他只想了一下,便沉声对所有随从说道: 「今日之事,除了在场之人,绝对不能再有任何一人知道,连弄玉也不要告诉 她。 从此以後,这箫史再也不准现身在我秦国,如有现身,众人加把劲,当场将他 格杀者,我大大有赏!」 他交待手下既毕,便转过身来对晋国众人行了个礼,歉然说道: 「公子重耳手下果然能人辈出,此番我等能够早日得知这『箫史』的真正面目, 避免日後受害,全是你们的功劳!」 他走向前,热切地握住重耳的手,笑道: 「今日我秦国有大喜之事,要在咸阳城中欢乐不禁,重耳哥哥和众家兄弟们也 来吧!任好一定热诚招待!」 重耳点点头,呵呵地笑道:「流亡之人,有好吃好玩的,那是一定要前去叨扰 的。」 嬴任好大喜,便向手下交待几句,带著姊姊弄玉离去。那弄玉并没有亲眼见到 谷中的怪现象,只是一迳问嬴任好要如何惩罚这些折辱箫史的晋国人,嬴任好不置 可否,只是与她共同上车,一行人先回咸阳城去了。 夷羊九和晋国众人一夜没睡,这时也有些困了,於是便找了个离古怪山谷甚远 的所在休息,到了黄昏才悠然走入咸阳城。 这咸阳便是西秦的首都,秦国在东周初期的文化水平不高,近蛮族而远中原, 因此城市中仍然有许多粗鲁不文的人们走过。 到了夜色浓重一些的时候,嬴任好果然派人前来,带夷羊九等人前去观赏咸阳 的喜庆。 在夜色中,整个咸阳中热闹非凡,处处是秦民摆出的露天筵席,有人在街上表 演杂耍,有人在街上摆个台子开始演戏,也有人捧著乐器,当街奏著热闹的祝贺歌 曲。 这咸阳城的文化水平和中原强国还有一段距离,热闹有之,但是却没有临淄、 绛邑的多采多姿。不过人的气氛和情绪是因为环境而来的,虽然略有不足,但是在 这种金吾不禁的欢乐气氛中,夷羊九和晋国众臣还是玩得高高兴兴。 在与秦民同欢的时候,细心的狐偃还间了居民有关这次喜庆之事,才知道这是 场为了庆祝秦国新君即位的大喜之礼。 过不多时,咸阳城中号角齐鸣,声势雄伟浩大,全城灯火通明。 从大街的彼端,缓缓走来一列服饰豪华的仪仗队伍,奏著热闹的乐声,从街道 上通过,夹道的秦国人民欢声雷动,一致欢迎他们今後数十年的新国君。 在仪仗行列的後方,最雄伟的一部车中,端坐著一位王者。秦国尚水德,贵族 的服饰旌旗都是华贵的黑色,在五行之中,水为六数,所以仪仗中许多安排都是六 数。 夷羊九等人仰头看那王者,在灯火通明的城市之中,那王者的面目秀伟,身材 却不高大,看得清楚後,众人却张口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只有公子重耳淡然微笑,早就知道了这秦国国君是什麽人。 众人之中,狐偃结结巴巴地看著重耳,口齿不清地说道: 「他……他他他……是……」 重耳点点头。「没有错,咱们昨夜见的嬴任好便是当今的秦国国君:穆公。」 众人置身在欢畅热闹的人群之中,耳中听的是震耳的乐声和欢呼之声,即使是 大声说话,也很快被吵嘈之声掩盖过去。 便在此时,狐偃突然在胸中萌生一股豪气,举起双手,高声叫道: 「大丈夫便应该如此,祝我国君终成霸业,千古留名!」 他在人群中高声欢呼,听起来像是歌颂秦穆公,但是实际上说的却是公子重耳! 这一群晋国的才智之士,誓死拥护重耳,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要将他送回晋国, 成为这个春秋第一大国的国君! 听见狐偃的高声呐喊,晋国诸士也是豪情万丈,大个子的魏牟情绪激盪,眼中 含著泪光,也大声怒吼: 「祝我国君功成千秋霸业!」 一时之间,众人高声呐喊,在这个秦国国君的即位大典上,暗地里立下了为重 耳复国的伟大雄心。 即位大典仪式进行之时,秦穆公志得意满,含笑坐在高台之上,看著这全部属 於他的秦国子民,不住点头。 那秦国的即位仪式却不像中原大国一样枯燥乏味,并不像鲁、晋、卫那样的事 事守礼,合於古代典章,在典礼中秦国礼官安排了多样鲜活的节目,按照次序,从 秦穆公的高台前游行而过,除了展现气派之外,也让一般小民看得兴高采烈。 经过高台的队伍种类繁多,性质不同,有时是一队精强的秦国精兵,有时是一 列吐火翻筋斗的特技队伍,有时是一部大车,车上演著东周时期最受欢迎的戏剧, 有时更有杂技之人,带著来自深山大泽的各类奇兽猛禽,五彩斑斓地呼啸而过。 这般鲜活可喜的大场面,晋国众臣和夷羊九几个可就没见过了,大夥这时也兴 致冲冲地挤在人群之中,看那一列又一列,彷佛永远不会有尽头的精彩游行。 游行的行伍一列又一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童梦,也不知过了多少行列,突 然之间,整条街道的光度、声音、气息彷佛突地变淡,空间变暗了,声音变弱了, 连气味也彷佛变得遥远。 晋国众人里,有许多人都是元神之族,此刻虽然在极度的欢畅之中,那来自元 神的直觉却仍然极为敏锐。 这种感觉,便像是所有的感官都被另一种能量影响,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在常人的感觉中,整个咸阳城依然热闹,丝毫没有异状。 但是在元神之族的感应里,却隐隐然知道有状况要发生。 夷羊九圆睁著双眼,站在人群中四下张望,一回头,却望见了狐偃的大头,只 见这个晋国第一智士眼神锐利,神色中全是警戒。 就连易牙、竖貂等人也都感觉到了,一时之间,众人混在人群之中,却东张西 望,神情越来越紧张。 便在此时,人群中又是一声带著惊喜的大声欢呼,原来在游行的行伍中,此时 升起了七彩的巨大火炬,前一个行列绕行过後,并没有立刻接上另一队,而是让出 一大片空盪盪的街。 然後,在闪烁神秘的火光中,此时缓缓走来一队奇异的队伍,秦国人民细看之 下,不禁狂声叫好。 原来那行伍之中有著数十名打扮极为怪奇有趣的大汉,这些大汉身上的衣服光 彩夺目,每个人打扮的,却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妖魔鬼怪。 在行伍之中,有一人身上全是白衣,脸上的面具却丑怪至极,除了脸上神情狰 狞扭曲之外,头上还稀疏地披著几根长发。这人扮的角色,便是古代涿鹿神战中的 恶神:旱魃。 放眼望去,其他人扮出的也都是古籍中著名的恶神厉鬼,像是蓬发戴胜的西王 母、锺山的夜神烛龙、死而复生的弃余、九头水怪相柳、雷泽中的夔兽,都挤身在 行列之中。这些古代恶神的扮相逼真,形貌狠恶,秦国人民看得目眩神驰,忍不住 又是大声叫好。 但是在元神族人的眼中看过去,这些人的背後都有著形貌强大,色泽鲜明的元 神。 当年,狄孟魂、桑羊歜银等人都说过,元神之族是天地间一个奇妙的错误,辗 转之下才出现的种族,元神与元神之间,有的能够一生和平相处,有的却有宿命纠 结,一见面总要争斗至其中一方倒下才肯罢休。 此时,在晋国众人之中,属於元神之族的有夷羊九、易牙、开方、竖貂、魏牟、 狐毛、狐偃、介子推、颠颉、云不害等人。 这些人的来历、背景、个性、属国都不尽相同,但是此刻却同时在背上有股凉 意,而身体的深处,却弥漫出一股猛兽见血时的狂野兴奋。 在一旁的斐影子司见了远远而来的妖魔行伍:心中突然萌生一股不祥的复杂恐 惧之感。 他并不是天生的元神之族,能够看得见元神,也是後天修练出来的,因此在这 个时候,情绪上便没有夷羊九等人的敌意战斗直觉。 「南斗之族……」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可是……小九……」 在这关键的一刻之中,这个通晓超时代知识的奇人彷佛下定了决心,想要告诉 夷羊九什麽,但是这一迟疑便已经晚了一步。 只见夷羊九、狐偃、易牙等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同样身後带著五彩缤纷,形 貌大小各不相同的元神光影,络绎冲出了人群。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著痴迷的狂热神情,彷佛要将对手的血液饮入喉咙才肯 罢休。 也直到这时候,斐影子司才知道元神之族的宿命有多麽的可怕。 夷羊九等人冲出人群之後,便成了和那群南斗一系元神迎面对峙的场面。 两方的步履沉缓,但是个自的身後却冒出了前所未有的元神强光。那一刻的情 景,斐影子司觉得,只要是见过的人,这一生永远不会忘记。只是,直到这一刹那, 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些年轻的奇异种族有多麽的悔恨和愧咎。 如果不是因为那种可怕的私心,也许这些年轻人不会有後来那麽悲惨的下场。 只可惜,很多时候良心的悔悟总是来得太迟。等到它真的来到的时候,真正有 资格听到的,却常常再也无法听到…… 双方的元神光芒闪烁如炬,光芒万丈。 然後,只听见那红发小子夷羊九一声狂野的大叫:「杀……!」 一切的一切,便注定要成为千古的尘灰。 一禅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