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首相知仍按剑 夷羊九愕然回头,看见又是一匹高骏大马,在马上一脸油光,对著他大吼大叫 的便是那擅煮能庖的胖子易牙。 这些年不见,易牙又胖了许多,脸上留了两撇鼠须,像只大胖田鼠一般地倨坐 马上,他的笑声依旧,在人群中高声大叫,而且硬拉著夷羊九和纪瀛初到他的家中 一聚。 易牙的府第位於城中央,是一虚奢华富丽的大宅,他已经升任齐桓公的御厨, 煮出来的菜深得桓公喜爱,因此宅子便越盖越大,朝中大臣也对他越来越客气。 夷羊九和纪瀛初一身破旧衣衫,身处在易牙府中更显寒酸,虽然易牙热情如昔, 自己更是亲自下厨,但是一顿饭下来,夷羊九却觉得有些食不知味。 而在用膳的过程中,夷羊九却发现一件有些古怪之事,他发现易牙府中几个下 人鬼鬼祟祟抱著赤裸裸的婴儿来来去去,而且都是抱到厨房之中,仔细倾听,那些 婴儿的哭声都在抱到厨房後便戛然即止。 这一来,便勾起了夷羊九的好奇本性,和易牙聊了一会,夷羊九又见了两次下 人抱著婴儿走过,於是便藉口尿急,却从茅厕处翻墙过去,到厨房去偷偷窥视。 这一看,却看到毕生最令他魂魄俱裂的可怕情景。 只见在那阴暗的巨大厨房内,几名满手血污的厨师拎著尖刀,手上抓著婴儿的 小脚,眼见就要将那婴儿像鸡羊一般生生剖开。 夷羊九大惊,目眶皆裂,一声狂吼,当年那「不要命的小九」神威再现,双手 一堆,登时便将窗门打破,跃进厨房,狂挥巨拳,登时便将那几名厨师打得头破血 流,其中几个打得狠了,还整个人飞了起来,一时之间,整个厨房内登时大乱,锅 铲瓶罐齐飞,「匡啷铿锵」地连同打飞的牙齿散落一地。 夷羊九将那小婴儿抢在手里,望向四周,看见一个大盆中的情景,整个人更是 腿酸足软,几乎站立不住。 在那大盆之中,居然都是小婴儿支解过的血肉,像是寻常肉类一样排得整整齐 齐。 看见这样的惊人情景,夷羊九更是怒火如狂,看见一个厨师爬在地上要逃,他 又是一声狂吼,追上去便要将他活活打死,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厨房门口传来一 声暴喝。 「住手!」 大喝出声的人,此时站在阴暗的光影之下,正是豪宅之主易牙,此时他面色沉 重,肥嘟嘟地站在门口。 夷羊九见了他,大声怒道: 「胖子!你可知道你下人在做些什麽?他们活剥的是婴儿啊!是活生生的小儿 啊!」 易牙环视厨房一眼,淡淡说道:「是啊!」 夷羊九急道:「什麽『是啊』?这是人命关天的大罪,你知道不知道!」 易牙冷冷地看他,良久,才缓缓地说道: 「原来你这呆子过了这麽多年,还是搞不懂。」 「搞不懂什麽?」夷羊九怒道:「你在说什麽屁话?」 「屁话?」易牙大笑。「当今齐国,人人都知道我易牙为了让主公嚐得天下至 美之食,不惜烹子奉主,忠贞爱君,举国第一,便是管仲、鲍叔牙也要敬我三分, 你敢说我是屁话?」 「你还烹煮自己的儿子?」夷羊九更是大怒。「你是人不是?」 「自己的儿子,我当然不煮的,」易牙嘻嘻笑道:「我知道你还是疼你的侄儿 嘛!所以我才得找别人的孩子来解主公的馋呀!」 「你!你丧心病狂!」夷羊九怒道。 易牙脸色一沉,神情森冷似寒冰。 「人各有志,你既不认同我的做法,那就请便罢!」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你 要做你一世的无用之人,那是你的事。」说到此处,他的胖脸上现出狰狞神色。 「只是,今日我念在旧情,不来和你计较,他日你若再出言不逊,我可不会这样容 易与你甘休!」 夷羊九怒目瞪视著他,正打不定主意是否要痛揍他一顿,却看见易牙转身便走, 站在他胖身影背後不远处的,便是抱著梅儿的纪瀛初。 一见她母女二人,夷羊九登时气消了下来,这才想起手上仍然抱著方才抢下的 婴儿,但一探鼻息,却发现那孩子早已停了呼吸。 夷羊九一脸铁青,头也不回走出易牙府,他这一走毫不停留,片刻间便走出临 淄城,找了个荒地将婴儿葬下,不知道为什麽,却怔怔掉下泪来。 这时,一只轻柔的手轻抚著他的脸,只见纪瀛初一脸温柔,抱著梅儿站在他身 前。 「这样的鬼地方,我们以後再也不来了,」她静静地说道,看见那婴儿的小坟, 眼眶也泛著泪光。「反正我们只要把梅儿的身体调养好,别的事我们就不管了,好 不好?」 沉静的齐国月色荒野,夷羊九高大的背影在长路上映出长长的影子,纪瀛初与 他携著手,梅儿在她的怀中沉静睡著,三个人缓缓前行,身影在旷野上逐渐隐没。 这命运多舛的夷羊家人一生最大的梦想,只是最单纯的平安简单日子,但是此 刻在卫国等待他们的,却是另一场更惨烈的巨变。 西元前六六○年,卫国君主懿公因为宠幸鹤族,引起举国民怨,位於边境的戎 狄之族趁机大举进攻卫国,几乎灭了这个强国,连国君卫懿公都被杀得尸骨不全。 等到夷羊九和纪瀛初回到卫国的时候,整个卫国已经残破不堪,这个东周初期 的强大国家,就此衰退了下去。 卫国举国的珍宝财物几乎被戎狄劫掠一空,等於已经无法再次复兴,此时齐桓 公小白的霸业已渐成气候,一方面为了宣扬声威,一方面也悲怜卫国亡国的惨痛, 齐桓公便决定帮助卫国复兴起来。 戎狄攻破卫国後不久,齐桓公便率领东周名相管仲等齐国精英亲临残破的卫国, 指挥重建的工作。 这一日,齐桓公与管仲正在察看卫国重建的工程,那管仲环视四周,却在工人 群中认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夷羊九。 当日夷羊九与纪瀛初回卫之後,看见卫国一片残破,但是放眼天下,也没有什 麽封国是他们想要栖身之处,便留在卫国重建自己的家园,过不多时,夷羊九也知 道齐桓公和管仲已经来到卫国,但他在齐国时已经萌生终生不再和这些旧友交往的 念头,便没有出来与管仲相认,倒是他身长体大,在人群中还是被眼尖的管仲认了 出来。 管仲遇见夷羊九之後,倒也没有因为自己此刻的身分尊崇便对夷羊九无礼,反 倒极为亲热地细问他的近况,他曾经几次对齐桓公推荐夷羊九之能,这次相见,更 是兴冲冲要引见他给齐桓公。 那齐桓公小白是东周时期的「春秋五霸」之首,自然对笼络人才有极大的兴趣, 此刻他得知了管仲与夷羊九相见之事,也微笑地吩咐手下召夷羊九过去说话。 但是那夷羊九却是脾性死硬的固执之人,齐桓公从人有个前去相见,他只是 「哼」了一声,却说出让管仲一阵冷汗的话语。 而这逞强直实的言语,日後更造成了无比深远的影响。 「我夷羊九是卫国野人,从来不是齐国国民,而且,我只知道世上有个公子纠, 却不晓得什麽叫做齐桓公!」 说完之後,夷羊九露出倔强的不屑神情,转头便走,竟将管仲和齐桓公从人抛 在当场。 那从人不敢隐瞒,连忙快步回去禀报齐桓公,管仲纵使有心里帮夷羊九折冲, 但夷羊九这话说得太过严重,那从人哪敢怠慢,登时一字不漏地回报给齐桓公知道。 齐桓公小白听了夷羊九的回答,脸上神情木然,手搭在车辕之上,悠然四望, 彷佛对他的典礼并不放在心上。 春秋霸主,本就应该这样气定神閒,豁达大度。 这时候,管仲也硬著头皮,故作轻松地说道: 「这等乡野俗人不懂礼节,说话本就是这样不知轻重,还望主公……」 突然之间,只听见「啪」的一声,管仲低头一看,登时吓得噤声,连一个字也 再不敢说出来。 原来,齐桓公本来是手扶在车辕之上的,此时那车辕却已经被他折断。 便在这一刹那间,管仲这才想起来,跟随齐桓公这麽久的日子,居然从不曾见 过他气得这麽厉害。 夷羊九在卫城与管仲相遇之後,也知道自己已经惹下极大麻烦,於是便和纪瀛 初连夜搬走,一家三口搬至更幽深的山上,伐木耕种为生。 而住在山上的另一好处便是,采集治疗梅儿痴傻的草药更为方便,於是一家人 便在山上长住下来。 那元神「扁鹊」的草药用方果然有效,梅儿在父母的细心调养下,痴傻扭曲的 情形日益改善,不到一年工夫,已经开始会叫著「爸爸,妈妈」,眼神也不若往日 的呆滞,时有灵动的神采,夷羊九夫妇二人想起那医者说的「可以治好」,心中又 多了几分盼望。 山居岁月,悠长平淡,一家三口远离世事,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却是平安自得。 夷羊九本就不是个好追求名利之人,而纪瀛初从小颠沛动盪,这样的平安日子,更 是她一生最大的盼望。 如此又过了数年,转眼间,梅儿已经是个近十岁的孩子,虽然说话、行止仍然 有些迟滞,却已经比早几年全然不知人事好了许多。 但是这些年来,纪瀛初的旧伤彷佛又开始影响她的健康,当年她被「贲羊」化 为土石近半年,体质大为受损,虽然经过调养,但是只要多劳累几天便会身体不适。 这一日,纪瀛初受了风寒,正躺在茅屋内休息,夷羊九抱了梅儿来到耕作的瘠 田,一边耕作,一边和她说话聊天。 这山野上虽然没有平坦的田地,但是夷羊九却有萝叶相助,作物倒也长得茂盛, 养活一家绝无问题。这一来,却很巧妙了走上当年羊舌野上代先祖们的老路,凭著 元神的能力耕种度日。 在田地中整理了一会,夷羊九挥了挥汗,正想喂梅儿喝点水,却看见不远处的 山径上来了几个华服之人。他好奇地定睛一看,整个人都楞在当场。 因为此刻出现在这无名荒山的,居然便是他的卫国旧友易牙、开方、竖貂! 这几个人在少年时代曾经是夷羊九极为亲近的挚友,当年为了他的事,易牙等 人还曾经上山下海,在各封国间流离颠沛,只是後来易牙等人在齐国各有成就,和 他们渐渐失去联络。 此刻见了这些年少旧友,本应是兴高采烈之事,但是夷羊九在欣喜之情的背後, 不知道为什麽又有许多复杂的古怪感觉。 尴尬的气氛,随著易牙等人的逐步接近并未稍解,只见他们三人个自穿著华丽 的锦衣,身後跟著几个随从,担著沉重的礼物,在山径上走得非常辛苦。 夷羊九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田间,看见易牙敞著一脸的笑,对他挥挥手。 「小九!见了老友还在那儿发呆吗?不讲我喝杯酒解渴吗?」 听见他这样说,开方和竖貂都笑了,夷羊九想了想,也放松心情,笑了起来。 多年不见,几个人见了面有些生疏,但是少年的旧情谊毕竟深厚,说了几句话 之後,聊起了当年的往事,气氛便逐渐松散开来。 夷羊九带著一行人回到茅舍,生病的纪瀛初看见三人也是极为讶异,和大夥说 了一会话,便又回到後房休息。 在茅舍中,夷羊九摆了几样小菜,易牙忍不住手痒加炒了几样,他随行又带了 不少好酒,几个人便喝了个畅快淋漓。 易牙等人此时都是齐国的高官重臣,但是来到夷羊九的小屋中却客气得很,除 了对他不住恭维之外,还说著笑话,让气氛变得融洽热络,即使是一开始有些生份 不快,但是在酒食的催化下,夷羊九便放松了心情,像年少时候一样和易牙等人说 笑起来。 在说笑的对话中,他忍不住开始指责易牙当年以小儿为食料的方式未免太过缺 德,又说竖貂好好一个男子汉,为什麽要阉割自己成为寺人?如此一来,即使是做 再大的官,也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吗? 但易牙和竖貂却彷佛对他极为宽容,听见他这样微带酒意的指责也不生气,只 是一劲儿地要他吃菜喝酒。 数落完了竖貂,夷羊九也听说开方近日又升了官,正要笑问他是不是做了什麽 伤天害理的事才升的官,头忽地一晕,手上的酒杯便「匡啷」一声掉在地上。 他微微晃头,略觉惊讶,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不住对不住,」 他的笑容天真,连一丁点的疑心也没有。「怎麽最近酒量变差了……」 他近几年来在元神能力上仍有进境,遇有任何不对劲的状况萝叶都会对他先行 警告,因此才毫无戒心地和易牙等人喝个痛快。 夷羊九俯身下去要收拾破碗,身上却更是酸软无力,腿一弯便软倒在地,彷佛 连手指要抬起来都很辛苦。 此刻他才觉得有些心惊,却仍不信自己会被任何毒物近身,因为萝叶的警觉能 力极强,连最微小的不对劲都能察觉。 「萝叶……」夷羊九在心中默然叫道:「出了什麽事吗?」 但萝叶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凝在一旁,彷佛已被定住。 夷羊九倒在地上挣扎,勉力抬头,却看见易牙淡淡地走过来,瞪著他看了一会, 便抬起胖脚,硬生生地踩在夷羊九的手上。 这一踩的劲力极大,夷羊九忍不住痛得闷哼起来。 「看样子,你是真不能动了,」易牙冷冷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 一旁的开方和竖貂也是面无表情,冷冷地看著倒在地上的夷羊九。 直到此时,夷羊九才知道这三个少年旧友此行的目的原来不是前来叙旧,而且 很可能是来要他的命。一时之间,胸中的感觉五味杂陈,又是失望,又是愤怒,更 有几分伤心。「为什麽……」夷羊九低声说道,彷佛只是说给自己听。「你们为什 麽要害我?」 易牙、开方、竖貂对望一眼,神色仍然冰冷。 「不为什麽,你得罪了谁都不要紧,偏偏布连我们国君桓公也要得罪,」竖貂 冷笑道:「因此我们只好对不起你了。」 「桓公,果然便是他……」夷羊九低声道:「可是你们是我的好朋友啊!为什 麽要这样对我?」 「好朋友?」易牙啐道:「我们几个一生难道对你不起吗?你他妈的要强出头, 惹出事了我们就要跟著你扛,好名声都归你,漂亮娘儿们也都归你,那我们呢?你 想过我们的感受没有?」 「我想过的」,夷羊九的声音越来越低。「所以找始终很感谢你们啊……」 「感谢我们!」一旁的竖貂尖声说道:「那可真是难为了你夷羊九大哥。你全 家被杀光,我们就跟你四处逃亡。你的女人出了事,我们就要跟你四下找什麽鬼元 婴。你和人结了仇,我们就要陪你打架。 这些还不打紧,我为了你的事情被人打得那样惨,惨到卵蛋受了伤,烂到只能 割掉,我因为你这个大大的好汉没了卵蛋,到头来你还笑我自甘堕落去当阉人,你 这种感谢,我不要也罢!」 他说到激动处,声音更是高亢。 「我他妈的一辈子没娶过老婆,现在更不可能娶了,你倒好,有妻有女,到头 来还要阻碍我的前程,这样的『好』朋友,真是不要也罢!」 夷羊九愕然,缓缓问道:「阻碍?我什麽时候阻碍你们的前程了?」 一旁的开方听著他们的对话,这时候忍不住接口道: 「只因你得罪了国君,又不愿意为他所用,因此桓公已经说了,说要你的命。 因为他又说『得罪我不要紧,但是不能助我霸业之人,我为什麽要留他性命?』, 只因我们和你的交情不浅,因此他给我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和你一起死,另一个则 是拿你全家的人头,保我三人一世荣华富贵。 请你为我们想想,如果你是我们,你会怎麽做?」 夷羊九默然,心中却是悲伤宛若刀割。 只听得易牙悠然道: 「可是你小子的本领,我们可是领教过的,所以大夥便想了个计策,不在酒茶 下工夫,而是直接让你的『萝叶』动弹不得。 这可是集合咱们三个人的元神才做到的厉害功夫。」 说到此处,他长叹一口气,手上却抄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 「好了,一切无非便是如此。你我也算是朋友一场,只要你不乱来,我尽力保 你全尸便是。」他一边说话,一边走近夷羊九,举起尖刀,眼看就要划向夷羊九的 咽喉…… 便在此时,只听得茅屋的四壁「砰砰砰砰」发出巨响,整个茅屋的四面草壁登 时破开,茅草屋顶重重落下,罩在所有人的身上。 这一变故发生得极快,顿时之间,草屑、尘土四散纷飞。 易牙手上时著尖刀,本来已要将夷羊九一刀毕命,茅草顶这一塌却让他失了手, 在纷乱中他的口鼻散入草屑尘土,弄得胖子呛咳不已。 而且,彷佛还在一片混乱的空气中听见惨叫声音。 一禅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