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千古长恨化尘灰 夷羊九在变故陡生之际,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後椎部位却冷不防两记刺骨剧 痛,那痛感深入骨髓,忍不住便惨呼出声,但这阵剧痛却让他瘫软的身体陡地清朗 起来,暂时恢复了部分身体知觉。 他一转头,却看见纪瀛初披头散发,拖著病体,手上抱著梅儿,拉著夷羊九的 手便奔向後门。在两人身後不远处,纪瀛初的银色元神「神兵」伸出两只尖刺,刺 进了萝叶的後心,让它暂时能够活动。 纪瀛初喘息不已,却低声惶急道:「快逃!」 夷羊九一跛一拐地,楼著纪瀛初和梅儿便跑,好不容易冲开茅草堆,跑到後门, 回头一看,不禁暗暗叫苦。 因为在茅屋的外边,此刻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居然已经满满围住了军士, 军士中有眼尖的看见三人冲出草堆,狂声大喊:「在这里了!」 夷羊九大惊,此时他勉强藉「神兵」的力量恢复部份知觉,但是绝对无法以萝 叶对这些军士做出攻击,而纪瀛初重病之中,方才勉力弄倒茅屋已是她能力的最大 极限,两人没奈何,只好在追击军士的呐喊声中落荒奔逃。 他二人一个中了易牙陷阱,一个生病末愈,虽然在山林中路径熟悉,但是却始 终无法摆脱那震天的呐喊声,逃了一会,来到一个空地,看见空地上的情景,夷羊 九不禁浑身发冷。 在那儿,此刻又是一支兵马,正守株待兔地等在那儿。队伍中,此时闪出一名 身形秀伟的将军,只见他面色严肃,彷佛心中有什麽难解之事。这将军正是齐国首 相管仲。 夷羊九见了管仲,心下一酸,整个人便泄了气,颓然地扶著纪瀛初,抱著梅儿, 缓缓走出树林。在後头追捕他的,是他自小到大最要好的旧友,现在在眼前又遇上 了这个与他颇为相知的齐国名相。 管仲看著夷羊九一家狼狈落魄的神情,心中一阵难过,他本是个豪情激昂的人 物,此时见了夷羊九的惨状,胸中豪气陡起。 「你走吧!」他大声对夷羊九说道:「走得越远越好,只盼我这一生永远不会 再见到你!」 夷羊九惊疑不定地盯著管仲,看见他咬著牙,神情阴睛不定,想起当年他的众 多关照,心头不禁一热,便大声说道: 「管兄!你的恩情夷羊九这一生是报不了的,只盼你多福多寿,咱们来世再见!」 说完之後,他扶著纪瀛初,一家三口一跛一拐地,再次没入林中。 虽然有著管仲的暗助,夷羊九和纪瀛初却仍然困在森林之中,此番易牙等人对 夷羊九的能力极为忌惮,带来的兵马为数极多。夷羊九在山中四处仓皇奔走,却始 终无法摆脱追兵,後来,齐国军士更使出了毒计,在山上四处放火,打算以烈焰逼 出夷羊九。在慌乱中,纪瀛初的力气却越来越弱,小女孩梅儿也哭叫不休,三人的 行进明显迟滞缓慢了起来。 又奔逃了一会,过午时分夷羊九一家终於在一处山径被大军围住,夷羊九且战 且走,此时萝叶仍然尚未恢复,攻击能力近乎毫无用处,这样纠缠了许久,天色渐 暗,齐国军士在黑暗中燃起火把,将整座山照得明晃晃的,夷羊九在黑暗中仓皇而 逃,最後终於在一处山崖虚一脚踏空,坠下山涧,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头部 撞上硬石,整个人登时量了过去。 夷羊九悠悠醒转之际,已经是中夜时分,醒来的时候,只听见空山寂寂,人声、 吵闹声已经远去,只有一轮明月静静挂在黑绒也似的天空。 空气中唯一的声响,只有淙淙的水声。 他撑著全身的痛楚,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浅浅的山涧之中。方才 落地之时,他的头部碰撞得极为严重,因此坐在静夜之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思绪一清明,心中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妻女。 夷羊九惊惶地四下察看,却发现梅儿小小的身躯躺在身旁不远处,一动也不动。 他强忍身上的剧痛,爬过去梅儿的身旁,映著月光,映著粼粼的水色,只见小 女孩的容色安详,像是做著一场美好的梦境。 可是,她的脑後却有一道极深的伤痕,探探鼻息,却早已停止了呼吸。 夷羊九大悲,正要痛哭出声,却听见不远处的另一边传来微弱的呻吟。 他大恸之下,突然强自忍住悲泣,连滚带爬地往声音来处而去,只见纪瀛初的 身子半浸在涧水之中,眼睛睁开,彷佛凝视著星光,正在想著什麽事情。 夷羊九使出全身力气,奋力在脸上挤出不在乎的笑容,哗啦哗啦爬入水中,拉 住纪瀛初的肩,想要将她拖离山涧,却听见她轻轻地呼痛。 「不要……痛,很痛……」 夷羊九圆睁双眼,这才发现她的手臂已折,断骨穿出皮肉,胸口也是一片可怕 的塌陷,整个人已是出气多入气少。 只是,她那柔美的脸还是很安详,和夷羊九初识她时没有什麽两样。 水声淙淙。生命的流失,也像水波一般,不再回头。 纪瀛初温柔地转了转眼珠,盯著夷羊九。 「啊呀……你来了……」 夷羊九眼中全是泪水,却更勉力挤出生硬的笑容。 「是呀!你别多说话,好好休息。」 纪瀛初眯著眼,轻轻一笑。 「梅儿……梅儿呢?」 夷羊九咬著唇,低声道: 「她很好,她说很想你呢!」 纪瀛初又喘了一会气,才轻轻说道: 「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则让人欺负她……」 夷羊九热泪盈眶,微微一笑,泪水却滴在她的脸上。 「不会的,没有人会欺负她。」 「那好,你真好,有你在,我永远都不担心,可是我要走了,再看不见你们了……」 便在此时,夷羊九再也忍受不住,逼气攻心,喉头一甜便呕了口鲜血。 纪瀛初逐渐模糊的眼神中,却也看见了他口中的鲜血。 「啊呀……你流血了啊……」 夷羊九混身发抖,拭去鲜血,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 「我没事的,你也没有事,我们都会没事的。」 夜光中,纪瀛初的呼吸逐渐微弱,过了一会,彷佛是灵光一闪,她的眼神又明 亮起来,盯著夷羊九,眼中尽是怜爱。 「小九。」 夷羊九急忙答道:「我在。」 「小九……」纪瀛初露出忧愁的神情。「别去找人家报仇,好吗?他们不是坏 人,只是我们家的命运不好……」说著说著,声音逐渐低微,她缓缓闭上眼睛,淡 淡地微笑,握著夷羊九的手逐渐松开。 水声在空山中淙淙流过,夷羊九像是泥塑木雕一般,跪在纪瀛初的尸身前。 在身後不远处,则是梅儿冰冷的小小身躯。 这一生中,他最後两个亲人,此刻又在他的眼前离开人间。 一阵轻风吹来,夷羊九只觉得胸腹间一阵冰冷,口中突地涌出甜甜的感觉。 方才,为了让纪瀛初安心离开人世,他强忍失去爱女的大恸,挤出轻松的笑容, 现在纪瀛初过世了,却仍然找不回原先的情绪。 然後,像是最凶猛的狂潮一般,夷羊九所有的急、怒、悲、怨全数在这一瞬间 爆发开来,他本是个性情激烈的血性之人,此刻压抑过头,口唇一张,便狂喷出似 瀑似狂雨的鲜血。 在月夜之下,夷羊九跪在山涧之中,不住狂呕鲜红的血,将小涧的水色染成腥 红。呕到血尽,眼前一黑,就此晕死在涧水之中。 人世之间,情绪之伤有时要比皮肉外伤严重许多,夷羊九躺卧在荒山之中,也 不晓得自己是死是活,是醒是晕,只隐约记得在有意识的时候,迷迷糊糊葬了纪瀛 初和梅儿,又在山林中且晕且行,迷迷糊糊间,彷佛萝叶曾经在他眼前凝望,也像 是在他身上编织什麽。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时日,有一天夷羊九突地清醒了过来,发现身上衣服已 碎成片缕,脸上、头上须发似戟,一身污秽,他醒来後仍然魂不守舍,走到溪中洗 了大半日,这才想起在倒影中看见了一个怪模怪样的陌生怪物,这样又看了半天, 才想起水中倒映的怪物便是自己。 在倒映的镜影中,只见自己红发已然全数灰白,扯下一把头发,十根中倒有八 九根是白的。他这一番大悲大恸之後,几乎送了自己的一条命,如此在山中又行尸 走肉逛了许多时日,这才走到大道,间了问过往旅人,才知道已经走到了宋国。 东周初年,宋国的小乡村里有个小小的杂技团,团中有十来个人,平日以走江 湖卖艺为生,这一日团中收留了个大个子的怪人,这怪人一头白发,整天难得说句 话,但是这怪人却有个古怪本领,能够凭空变出许多奇异植物,这类戏法颇受欢迎, 因此杂耍团便让他住了下来,随著众人在各封国间卖艺流浪。 有人问过他叫什麽名字,那高大的白头发怪人常常翻著白眼不说话,只有时候 喝了酒,才随便说出一个怪里怪气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萝叶。」他会这样大著舌头说道,然後大醉睡去。 时光,静静流逝过去,杂耍团一路卖艺,晓行夜宿,沿著众封国的边境而行, 这一日却已经来到了卫国的废都卫城。 这个东周初期的大国,因为卫懿公宠爱羽族几乎国家灭亡,後来虽然经过齐国 助重建,却仍然是极为荒凉的国度。此时卫国的首都早已迁至楚邱,而这曾经一度 繁华似梦的卫城,早就成了一座荒圮似墓冢的死寂之地,只剩下一些穷苦的农家。 那白发浪人「萝叶」却像是对这个城市极为熟悉,他动作极快,抢在众人之前 已经冲进卫城。 大夥对他的奇异行径早就习以为常,也就个自找地方扎起帐幕休息。 白发浪人走在荒落的普日大街上,脸上表情极为复杂,来到旧城的城中,在那 儿有座广袤深远的破废大宅,他静静地站在大宅之上,高大的身材映著夕阳的光影, 只见他神色木然,却从脸上流下了两行眼泪。 突然之间,一阵轻柔嫩罗罗的嗓音在空气中响起,唱的是一首昔年卫城孩子们 很喜欢唱的童谣。 「小小姑娘,清晨起床,没有什度好紧张, 没有爹娘,没有厅房,日子苦啊却不著忙, 小小姑娘,清晨起床,肚子饿得咕咕响, 一颗鸡蛋,一罐水啊,天下大平不著慌……」 这首歌原先是多年前卫城市井顽童爱唱的歌,原先在「小小姑娘」後边唱的是 「提著裤子上茅房」,但是唱歌的女孩却是文雅一些,将它改成「没有什麽好紧张」 在男人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唱。但是那人都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 幽幽的歌声,嫩罗罗的嗓音。只是那白发浪人「萝叶」却是眼睛睁得极大,张著嘴 巴,彷佛见著了什麽最惊人的事情。 从那歌声的来向,此时看见是个身材高朓的年轻女孩,手上拿著赶鸭棒子,正 愉快地赶著一群鸭子走过来。 夕照的光辉映著纤巧的身形。 一时之间,白发浪人都惊得呆住,觉得自己恍在梦中,似乎看见了不可能出现 的景象。 那赶鸭女孩看来年纪极轻,大概十六七岁左右,只见她眉清目秀,大大的眼睛, 笑起来还有个酒涡。 她远远地也看见了这个白发的奇怪大个子,看见他的身形,随著步履的接近, 将他看得更加清楚,那少女也是一脸的惊讶神情,「啪」的一声,赶鸭杖便掉到了 地上。 不知情的鸭群继续前进,呱呱呱呱地越过两人的中间,像河流一样穿过那白发 男人,摇摇摆摆而去。 两个人的中间,此刻却像是有了细小而温暖的空气涡流。 男人脸上的泪痕未乾,女孩却是笑容中带著十足的惊喜。 两人对望了良久,那赶鸭女孩才如梦初醒,大声笑道: 「你便是夷羊九,对不对?你便是从前住在这里的夷羊九!」 而那白发男人都也失声大叫: 「乐儿?你是乐儿?」 一禅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