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居然是千年前的水神共工 此后的几天,羊舌野像是没有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一般,在四处毫无目的地乱走。 他在褒城内走了几圈,便从城南走了出去,一路上经过田野,经过河川,不知不觉 间,又往山林之间走了过去。 在山林中,他认了认方向,便来到了他和褒姒常常伫足的小河。 从这儿的河水往上溯游,便可以到达当日他和褒姒定情亲密的山洞。 这时候,在羊舌野的心中满是迷惘和哀伤。大凡世间为情所困的男女,总会有 着世界已到了尽头的绝望之感,觉得每一时刻,时光仿佛已经停止了流动。 人世间,情伤与真正的伤口并无两样,无论有着什么样的仙丹妙药,有着什么 样的神医治疗,最好的疗方,仍然只是“时间”二字。 偏偏在世上受了情伤之人,因为痛楚沉重,总觉得时光过得极慢,慢到简直停 止了流动。 但是,这样慢的时光里,一草一木,一言一语还是会让人想起那个伤了你的人, 和这种痛楚相较,任何事情都变得平淡无奇,平时不耐去做的事、不愿去做的事, 此时也会成为解救自己的良方。 像羊舌野如今,此刻他的心中除了褒姒的形影之外,再无别的事情挂怀。山林 之间有些山路极为难行,他却硬要从中穿过,弄得自己一身是伤,却仍然恍若未觉。 来到了昔日的小河,他却也毫无犹疑,大踏步便往水中走去,走了几步,沉入 水中,却赌了口气不愿换气,有一刻还觉得就此在水中淹死也未尝不可。 但是在水中闭了一会气之后,他还是浮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顺着水流, 仰浮在水面上看着蓝天,心中却想到那片蓝天之下,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笑语。 就这样半沉半浮地在水中行进,过了一会,羊舌野却发现自己又到了和褒似亲 密的山洞前面。 山洞里,山泉淙淙依旧,那一片翠绿的柳幕也和不久之前一样,景物依旧,但 是佳人却早已芳踪渺渺。 看见洞中的情景,坐在当日和褒组肌肤相亲的石岸上,羊舌野只觉得心中更是 悲苦,更是难受,忍不住便狂吼起来。 “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那吼声远远地传了出去, 在山洞中激荡不已, 一时之间,只听见那一声声的 “我好想你”不住传回耳中,慢慢地沉寂下去。 便在此时,羊舌野心意已定,一个纵身,便跃入水中。 此刻这年轻人的心中已经打了一个死结,觉得今后的人生百无聊赖,毫无生趣。 因此,羊舌野虽唯一想做的是,便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缓缓地在水中游动,横过小河,跨上岸便往西而行。这片山对他来说是相当 熟悉的,以地形而言,往西行不数里便会到达山上,在那儿有一片险峻的悬崖。 那片悬崖,便是自己最好的埋骨之处。 只要纵身跳下去,这亘古的情伤便可以永远地结束。 羊舌野的脚步并不快,却非常的坚定。他缓缓地上山,排开树林,闪开了巨木, 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起来。 横在他前方的,便是一处极高极险的悬崖。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持,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鬼迷心窍,羊舌野向悬崖 走过去,脚步之决绝,仿佛那悬空之处不是个跌下必死的断魂崖,倒像是个窗明几 净的房间。 他的脚步逐渐加快,到了悬崖边时已经成了奔跑,跑到了最后一步,“呼”的 一声,山风刮满了耳中,他便用尽了全身力气,跳入了悬崖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此时,空气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漫天的水声,在羊 舌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整个人便已经被一大片水幕包住。 原先是纵跃寻死的高空,一时之间,却仿佛回到了游水时的潜水世界。 “哗”的一声巨响,羊舌野在空中的势子陡地被这一大片水幕拉回,速度之猛, 直扯得他的颈骨格格作响。 然后,他的身子便“砰”的一声,重重跌回悬崖之上。 羊舌野正摔得七晕八素,不知天南地北之时,只看见眼前一个粗豪的身影,从 身影中还陡地迸出一声暴喝。 “没种的小子!天下之大有什么事不能解决,却要这样的寻死!” 羊舌野向那人看去,在死里逃生的震憾中,惊疑交加地打量那人。 那是一个形貌粗豪的大汉,身材非常之高,骨强肉重,一脸胡髭,脸上的胡子 因为太多,面目有些看不清楚。 但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起来却像是蕴藏着无穷的精力。 羊舌野轻轻吸了口气,凝望着那粗豪男人,却看见他的身后有着一片光度泛蓝, 仿佛有着无穷尽活力的大形水幕。 难道,这又是一个有“元神”的人? 那男人瞪着他,看见这个年轻人虽然刚从鬼门关口回来,却没有任何死里逃生 的喜悦,反倒是一脸的威容,于是大声说道:“小子,有什么解不开的事,要这样 傻干呢?”他的声音洪亮,让人觉得耳旁像是响起了阵阵风雷:“我自己也有不少 伤心事,但是我却不会想去寻死!”说着说着,他突然“咦”了一声,眼神偏移, 看着羊舌野的身边。 羊舌野不自觉地也跟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却看见了自己的元神后稷静静地站在 那儿,神态轻松,仿佛在旁观着两人的对话。 那也就是说,这个粗豪的男人也看得见元神! 想到此处,羊舌野忍不住缩了缩身子,露出戒慎的神情。 那男人看来反应极为灵敏,他眼睛一转,便知道了羊舌野的心思。 “看来,你也是个元神族人,”他从口中说出羊舌野第一次听见的名称,一边 打量着后稷的形体:“而且你应该已经吃过亏了,是不是?” 羊舌野迟疑了一会,才点点头。 “你不用怕, 我和那些元神族人不同, 不会伤害你的性命,”他朗声笑道: “再说,要伤你性命的话,我就不用将你救回来了,是也不是?” 他走了过去,绕着后稷端详了一会,频频点头,自言自语。 “嗯……这是植物型的元神没错,大概是阳风那支传下来的……” 趁着那人端详后稷的时候,羊舌野也仔细打量了他身后的那片水幕。如果说这 也是元神的话,那和自己见的元神是有些不同的,像后稷,是个有着人形的植物性 形体,而像前几年伤过他的那两名红衣人,他们的元神一个像是血红的巨鹰,一个 像是红色的火焰人体,都和眼前这人的水幕大不相同。 而且,听他说这些有元神之人叫做“元押族人”,那么,这世上是不是有更多 拥有“元神”的人呢? 那粗豪男子端详了后稷一会,突然间转过头来,大声说道:“你这个元神可是 大有学问哪……喂!你叫什么名字?” 羊舌野想了一下,不晓得为什么,他觉得这个粗家男子虽然看似凶恶,然而却 是个可以信赖之人,于是便坦言说道:“我的名字叫羊舌野。” 那人走了过来,将仍然坐倒在地的羊舌野拉起来。 “羊舌野,那倒好,”他爽朗地笑道:“我的名字呢!原来的名字因为太久没 用了,也不太常用,不过大部分的人都叫我‘共工’。” 羊舌野闻言一怔,在周朝的祭扫神明之中,“共工”是个水神,掌理天下所有 的水域,虽然这并不是个罕见的名字,但是却从来没有听周围有人用神明的名字来 命名的。 而这位水神共工,在上古的神话传说中,是个非常不得了的大神,据说,当年 他和火神祝融相争,两人经过一场大战之后,共工争斗失败,因此愤而撞倒了当时 的天柱“不周之山”,让整个天幕为之倾斜,星辰、江河为之殒落。 据说,现在的江河之所以会泪滔奔流向大海,星辰会往西偏移,都是这位水神 “共工”的杰作。 “很怪吗?”那“共工”笑道:“明明是人,怎么会取了个神明的名字呢? 但是我绝对和你想象的不一样,“说到这儿,他脸上流露出某种绝对的自豪。 “因为,我的确便是上古时代的水神‘共工’!” 这个粗豪男人,确然便是神话时代的南方天庭首席大神:水神“共工”。千年 前的神话时代,所谓的天庭,其实只是来自半人马星的外星人构建而出的一个想象 世界。 当时,来自半人马星座的外星人,因为时空倒错的关系,来到了地球,凑巧因 为同样的时光倒错,有一群来自二十四世纪的生化人,也同样抵达西元前数千年的 古中国大地,因此半人马星人便利用这样的条件,改变了生化人们的体质,构建出 了一个神话大神的体系。 在古代中国传说中的大神羿、鲧、女蜗、禺强、共工、祝融都确有其人,但是 这些大神的真正身份,却都是来自二十四世纪的生化人。 像“共工”,本来便是隶属时光局的生化警察的“水”队队员尹仲崧。 二十四纪的生化警察,有一种特殊基因型态的“转化态生化人”,能在人形和 风、雷。水、火等基本态间互换,也因为有了这样的特质,半人马星人才能够将他 们变异成能力极强大的巨神。 这一切的原委,羊舌野当然是不会知道的,他只知道眼前这人的来历极为不凡, 而且他身后那片水幕的光芒圆润深远,简直像要将人的眼珠也要吸进去似的深邃, 纵使他不是真的水神共工,也必然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共工直视着他,仿佛想从他的神态看出他的心思。 “你呢?你又有什么样的伤心事?值得这样寻死?” 羊舌野深深一吸气,仿佛见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亲人,整个绷在心中的思绪便 滔滔不绝地宣泄了出来,将他与褒姒的良愁命运一五一十地说给共工听。 只因为像羊舌野和共工这样拥有元神力场的人,也许是因为体质相近的关系, 彼此之间有着很强的吸引力。 在这些吸引力之中,有的是负面的,像当年将羊舌野射成重伤的余焰烬便是。 有的吸引力则是正面的,像他与褒姒,除了情爱之外,其实还有某种近似同类的相 同频率,因此褒姒才会在石洞中,像是久历情事的成熟女人一般,和羊舌野亲密缠 绵。 共工的外型看似粗豪,但是个性心思却颇为细腻,他像是一个最有耐性的父兄 一般,仔细聆听羊舌野的情,聆听他的爱,也倾听了他的愁,直到羊舌野叙述完了, 这才皱着眉,看着这个为情所困的小伙子。 “所以,这就是你真正伤心的缘由?就这样子?” 羊舌野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未免太没有用了,”共工慨然叹道:要知道天下为情所 伤的人,有多少人的境遇比你更为悲惨?有多少人比你更为绝望?“ 羊舌野茫然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天底下每一个失恋的人,总以为自己是坠在最深谷底的人,但是其实只要想 想自己,再看看别人,其实你会发现,你还是挺幸运的……”共工的神情不晓得为 什么,突然有些黯然起来:“像你,你爱的女孩毕竟还和你共同生活在一个天空底 下,你知道她还在某一个角落好好的活着,更幸运的是,你更知道她的心中依然有 你,纵使有着外在的阻碍,但是理论上,您还是看得到她,你们两人的心中也还是 有着彼此。” “但是我却不能和她长久在一起……”羊舌野喃喃地说道。 “爱一个人,如果一定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注定要有痛苦了……”共工悠 然地说道:“情爱一事,只要欲望多,痛苦就多,你越想要得多,你的苦难就越多。 你有没有试过去爱一个根本就不爱你的人?你有没有试过去爱一个对你已经完全没 有记忆的人?” 羊舌野摇摇头:“没有,我一生只爱过褒姒一个人。” 共工若有所思地凝望着这个年轻人,心中隐隐然又出现了那个光芒耀眼的身影, 一想到这个人,心里便不自禁地痛楚起来。 在古老的二十四世纪回忆中,共工自己也有过一场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结局的苦 恋。 从羊舌野的身上,他仿佛也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当年,共工在二十四世纪与“火”支队的丹波朱红是未婚夫妻,但是丹波在那 场著名的“时光英雄葛雷新”的追捕之役中,脑部受创,成了个没有记忆的痴人。 后来,他们一同卷入时空异变,来到神话时空,丹波朱红却成了火神“祝融”, 而且成了别人的情人,对共工完全没有记忆,还将他当成了不共戴大的仇人。 千年来,共工不死心地在大地上找寻丹波的踪影,偶尔遇见了她,却总也是那 一次又一次的冷漠眼神。 “爱一个人哪!不一定要让她知道……”共工喃喃地说着,却不知道这句话是 对着自己说,或是说给羊舌野听的。 “有人的爱可以完全没有私心,连她是不是在意,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她是不是在意,也没有关系……”羊舌野喃喃地重复他的话,心中却仍然牵 挂着褒姒,觉得要做到这样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名字叫做葛雷新,”虽然羊舌野并不知道共工此刻 说的是什么人,对他说话的用词有时也听不懂,但仍是仔细地聆听下去。 “他只为了一个女人的一个微笑,便上穷碧落,下达黄泉地找到她,但是找到 之后又如何呢?和她在一起又如何呢‘!还不是最后只能黯然收场?” “为什么?是她变心了吗?”羊舌野好奇问道。 “人世之间,有很多事是你料想不到的,”共工的眼神有着耐人寻味的光彩: “他和他深爱的女人之间,情深爱重,没有什么人可以破坏,但是最后,还是败在 一个最可怕的敌人手下。” “敌人?什么敌人?” “这个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时间,”共工长长叹了口气:“原来那葛雷新是个 能力不凡的英雄,而且他的生命不会结束,可以一直活下去,但是他的爱人却没有 办法。本来长生不老是人人最希望达到的心愿,可是一旦你的心有了个爱上的人, 这种心愿却成了一个诅咒。” 虽然还是有些迷糊,但是羊舌野总算可以听出来一个端倪。 “你是说,他的爱人并没有办法像他一样长生不死?” “没错,后来,他也只能让白发苍苍的爱人死在自己的怀中,即使是像葛雷新 这样的能人,最终还是斗不过时间。” 羊舌野默然,心中想象着那种无奈的苦,仿佛也能印证在自己的遭遇之中。 “还有一个叫做狄孟魂的人……”说到此处,共工的语声冥然而止,因为羊舌 野突然“啊”的一声低呼,共工有点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你知道这个人?” “知道一点点。”羊舌野直截了当的点点头。 “这人有点意思,你居然也知道他,”共工微微颔首,继续叙述下去。 “这人的能力还可以,但是他的遭遇却更加的特别,他与他所爱的人一起死于 非命,但是他们却因为同样有着神族的体质,因此死亡几十年之后,居然又复活了。” “复活?那狄益魂也是个不会死的人?” “当年经历过神话时空的人,有许多人都有复活的本事,在人间生活个几一十 年,死去,然后再从土里面重生,像我,也是一样的情形,算算再过个十来年,我 也又要入土去了。” 听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预言自己“入土”的情形,听起来总有些古怪,但是羊舌 野对他的说法却已是深信不疑。 这些年以来,遇见的这许多奇事,他已经成了一个见怪不怪的人。 “这个狄孟魂又有什么样的故事?” “狄孟魂和我们一样,都曾经经历过神话时空,但是他却是个平常人。不像我 们有着变化形态的体质。他与他所爱的女孩当年双双遇害,但是两人活转过来的时 间却不相同,变成了他活过来,她在土里长眠,她活过来,他又回到了土中的局面, 有时候两个人也许同样活着,却彼此不知道对方在哪里……” “那个女孩,叫做姚笙是吗?”羊舌野轻轻地问道。 “嗯!”共工点点头:“原来你连姚笙也认得。” “我能看见我这元神后稷,就是她教的。” “总而言之,狄孟魂和姚笙的情路走得也非常艰辛,两个人这样阴错阳差了许 多年,都知道彼此仍然深爱着对方,都知道心中还是只有对方一个人,也知道自己 所爱的人就在眼前这片天空下,却始终碰不到面”后来他们还是见面了。“羊舌野 低声地说道。 “但却已经隔了上千年的岁月,”共工慨然叹道:“而这一次,他们的媒人却 也是‘时间’,没有这样长的时间,他们又怎会有机会再一次见面?” “所以,时间可以是你的敌人,却也可以是你的恩人。”羊舌野缓缓地说道。 “没有错,便是这样。” 两人在这个山崖上一见如故,像是相识已久的父子兄弟一样聊得投机,聊着聊 着,虽然羊舌野对褒姒的思念依旧,但是内心却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也就是说,他那寻死的消极念头不再,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 书 路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