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鲍叔牙与管夷吾 春秋时代,那“黄雀之歌”是一首非常受欢迎的歌曲,流行在市井乡民之间, 语调轻快,是贩夫走卒行路讨生活的时刻最喜欢唱的歌。 “黄雀黄雀,独自一个扶摇而上九天,看遍人间过往云烟。 黄雀黄雀,身子虽小,志向却大,吃昆仑的九天仙露,飞去之处,笑看帝王君 王。 黄雀黄雀,害怕天上的神鹰,取笑地面的猛虎,身子虽小,却能微笑九天。 没有吃人的利齿,没有一个固定的家,没有安定的岁月,没有雄伟的身影,孤 独寂寞,飞在星空下,可是,却人人都喜欢它……“ 那唱歌的人声音嚎亮,传遍整个山谷,声音撞击在山壁之上,悠远地传了出去。 夷羊九和纪瀛初听见了这个声音,像是旷野中饥渴的人遇上水源,急忙在山底 大吼大叫起来。 但是两人所在之处实在太深,声音似乎传不上去,那唱“黄雀之歌” 的人恍若未觉,仍然轻松地唱着歌,声音却仿佛越走越远。 在山谷下的夷羊九大急,和纪瀛初两个人更是拚了老命大声叫喊,但是两人的 呼救声却像是一人大海便被吞噬的泡沫,夹杂在逐渐远去的“黄雀之歌”中,似乎 一切又成了徒劳。 原先以为有得救的希望,此刻又是满心的失望。 看见纪赢初茫然的神情,夷羊九忘了自己也是一肚子沮丧,强笑着说道:“不 会的,我们叫得这样卖力,他们不会听不见的……” 但他虽然这样说,心中却一点也没有把握。 因为那“黄雀之歌”的歌声已经越来越远,几乎已经无可听闻。 那也就是说,方才也许他们有几许获救的希望,但是这希望如今却已经成为泡 影。 纪流初颓然地坐倒在地上,一脸的沮丧失望。夷羊九却仍然不想放弃,还在山 谷里大叫大嚷,上下跳跃。 虽然他重伤初愈,行动间仍然牵动伤口,但是“萝叶”的治愈能力果然不凡, 从昨夜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他的伤势又太好了不少,蹦蹦跳跳,很难相信不到一 天之前,他仍然是个昏迷不醒的重症病人。 夷羊九又在山谷中叫了一会,最后那“黄雀”歌声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才愣愣 地站在那儿,仰头向天,张大了嘴巴,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看纪瀛初。他知道这个女孩的外表看似坚强冷做, 但毕竟还是个年轻女孩,遇上这样的打击心情绝不会好到哪儿去,便想要说些什么 来安慰她。 此刻,纪瀛初也刚好抬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惊疑与诧异。 她张大了口,指着夷羊九的身后,说起话来结结巴巴。 “你……你后面那里……” 夷羊九好奇地一转身,却听见头顶上空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抬头一看,像是蠕动的小兽一般,从滑不溜丢的岩壁上,这时竟然缓缓垂下一 根长索! 那长素形貌粗糙,像是用树皮和树藤编出来似的,虽然斑斑驳驳的,样子不太 好看,但是此刻在夷羊九和纪温初眼中看来,却是天下最可爱的物事! 那长索溜下到底的时候,夷羊九连忙快步过去,一把便将它抓住,微微使劲, 将它扯了几下,发现这长索甚为坚固。 过了一会,那长索也动了几下,显见有人在另一端扯动示意。 两人露出欣喜的神情,便一前一后地,抓住长索,缓缓地爬上山壁。 爬了一会,到了山壁上长着树木的地方,就更容易上去了,夷羊九灵巧地在树 木间攀爬,偶而回头拉纪瀛初一把,这样爬了一会,便从山崖的另一端爬上顶端, 逃出那个深不见底的深谷。 从谷项望过去,对面的崖顶便是两人被梁丘子兵和元押“吞噬”追杀的地方, 此刻被“吞噬”啃咬消失的林木空隙依然令人触目惊心,像是推剪得干干净净的牛 毛,光秃秃的,什么东西都看不到。 这时候,纪瀛初也已经爬了上来,夷羊九伸手拉她;两人便再一次回到了山崖 上边。 在一株参天的巨木之下,此刻静静地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胖的那人个头也 高,与另一人相较起来,仪表要称头许多。 但是那瘦子的神情却有着安详的雍容之感,气质甚佳,像是个宽容的世家公子。 而那形貌高胖的人手上还握着长索,长索的另一端便结在大树之上,看来,救 了夷羊九和纪流初的,便是这两个人。 那高胖之人打量了夷羊九和纪流初几眼,笑着说道:“便是你二位陷身在谷底 吗?”他的声音洪亮,显然中气十足,也依稀听得出来他便是方才高唱“黄雀之歌” 的人。“我姓管,名仲,别字叫做夷吾,这位是我的好友鲍叔牙。” 那瘦子鲍叔牙点点头,却没有多说话。 夷羊九听见他这样说,连忙也说了自己和纪瀛初的名字。 那管夷吾是个健谈之人,口才极佳,此时便爽朗地和夷羊九聊起天来。 说了没几句,夷羊九便和纪瀛初两人会意地对望一眼,点点头。 因为,此刻在鲍叔牙的后面,正缓缓地飘浮出来一个淡棕色的元神。 那元神的形貌像是一个大型的虫蛹,横仰在空中,仿佛正在享受甜美的睡眠。 鲍叔牙虽然不多话,察言观色的能力却相当敏锐,他看了看夷羊九和纪瀛初的 神情,便猜到了两人心中的念头。 这时候,那高壮的管夷吾仍然滔滔不决,鲍叔牙想了一会,便静静地开口说话。 有趣的是,他的语声并不像管夷吾一样的洪亮高亢,但是他一开口,管夷吾便 停了下来,凝神听他说话。 “我背后这东西……”鲍叔牙微笑道:“两位看得见?” 夷羊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看得见。” “两位也是元神族人?” 听见他这样问,夷羊九诧异地看着他,忍不住便回头去看身后自己的元神“萝 叶”,纪瀛初脸又是一红,拉了拉他的衣袖,觉得非常困窘,因为此刻萝叶依然和 她的元神“神兵”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样子可不太赏心悦目。 “我们的元神就在那儿,您看不见吗?” 出乎意料,鲍叔牙却有些歉意地摇摇头。 “对不住,我没有看见,”他顺着夷羊九的眼神看了一会,才说道:“我只看 得见自己的元神,却没有办法看见别人的。” 夷羊九“喔”了一声,知道这并不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状况,因为斐影于司说 过,有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元神也看不见,一辈子也不晓得自己有这样持异的能力。 “那你这元神……又是什么样的状况?”。 鲍叔牙还没开口,一旁的管夷吾忍不住又插了嘴。“”我这鲍兄的元神哪!虽 然我没见过,但是却知道它的能力不同凡响。 他的元神名叫‘深渊海天’,取的是‘渊深而不见底,渊博似海,宽广如天’ 的意思。 这‘深渊海天’平时都在睡觉,只偶而会醒过来一会,但是它却知晓天下所有 的知识,也能够洞悉天下的一切细微末节,就连人的心思也能看得出来。“ 他笑嘻嘻地指着夷羊九两人。 “就连你们困在谷底的事,也是‘深渊海天’觉察出来的,原先我们只是从这 儿赶山路经过,我在那儿傻傻唱着‘黄雀之歌’,要不是鲍兄叫住我,还不晓得你 们在下面哪!” 夷羊九好奇地看着“深渊海天”,心想又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元神,看来,这个 新元神并没有什么攻击性,是个相当友善的元神。 “他……怎样告诉你们那些渊博知识的?”夷羊九笑着问道:“是用说的,还 是用写的?” 鲍叔牙想了一下,摇摇头。 “不是用说的,也不是用写的,那种情形我也不会解释,只可惜它又睡着了, 如果醒着的话,我倒可以让你看看。” 四个人在山路上走走说说,聊得颇为开心。原来这管夷吾和鲍叔牙都是出身齐 国乡村的人士,此次来到临淄,是想要凭着胸中所学,看能不能找到国君身旁的一 官半职,实现自己的理想。 那管夷吾是个理想野心极大的人物,在言谈之中,他毫不隐晦地说出自己最大 的理想便是成为齐国的宰相,统领主宰整个齐国,要将齐国带上春秋时代最强盛的 境界。 但是,他也不讳言自己在家乡时是个人人讨厌的头痛人物,赌钱、嫖妓、诈骗 等事都有过不堪的纪录,但是鲍叔牙却对他极为容忍,常常资助他,帮他解决纷争, 连做生意的钱被管夷吾中饱私囊,也不和他计较。 这管夷吾虽然自爆其短,但是那种坦率的作风却深得夷羊九的心,他自己本就 是这样放荡不羁的人物,这回遇见了同样的人物,自然也欣喜不已。 此次管鲍二人前来临淄,打算投靠的是国君僖公的儿子之一:公子纠,四人在 山路上走了一阵,便下山来到齐国城郊大道,进了临淄城后,这才依依作别,约定 他日有空再行相聚。 此刻,夷羊九和纪瀛初又再一次站在临淄街上如云如雨的人潮之中,再想起这 几日来山谷中的奇异境遇,忍不住萌生恍若隔世之感。 这时候,正是午后不久的时分,临淄大街一片阳光灿然,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 路旁的店家货品琳琅满目,水果摊、菜摊上摆满了色彩鲜明亮丽的蔬果。 夷羊九很喜欢这种繁荣的大街景象,总让他萌生一切极为顺畅的安全之感,他 转头过去看纪瀛初,却看见女孩的脸上漾出明艳的光彩,对着他嫣然一笑。 那笑容清新甜美,夷羊九打从认识她以来,看过她勇猛摔人的模样,看过她惶 急惊恐的模样,看过她悲泣神伤的模样,也看过她怅然若失的模样。 但是,此刻这种只属于少女的美丽笑容,却是第一次见到。 纪瀛初看见夷羊九这样的无礼注视,脸上露出几分又差又气的神情,一张俏脸 忍不住又红了起来,正要斥责他几句,却冷不防从半空中传来一声娇呼。 “小九!真的是小九啊!” 夷羊九闻言一愕,转过头,却看见一个火红的身影陡地从半空中兜头兜胜罩了 下来。 然后,一个软软的女孩身躯便拥入了他的怀里。 甜甜的浓香,膨松的发档。 还有一脸娇艳不可方物的灿然微笑。 文姜。 当今齐候的女儿,公主文姜。 方才文姜原来是骑在马上的,在人群中看见了夷羊九,她的个性本就热情大方, 也不管旁人诧异的眼光,想也不想地,便从马上纵跃而下,紧紧抱住了夷羊九。 夷羊九被这热情女孩陵地抱住,慌乱之间脑子转不过来,只得住她抱得紧紧。 “你到哪儿去了广文姜娇嗔地说道:“他们说你也去了那场‘抵角之戏’,还 差点赢了斗赛,可是却再也没有人见过你。我每天都去你们那儿找你,那死胖子天 天说着同样的话,真是气死我啦!“ 她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夷羊九根本就插不上嘴来,但是从文姜的叙述中,知 道易牙等人并没有发生意外,已经平安地回到了临淄,夷羊九心中倒也欣喜不已。 想到这儿,他才惊讶地睁大眼睛,仿佛想起了什么重要的大事。 然后,他猛然回头,想要和纪瀛初说话,却发现方才她所站的地方已经空荡荡 的,早已不见了她的踪影。 不知道为什么,见不到她的身影,心中却开始有了几许怅惘的感觉。 但是那文姜当然不会知道夷羊九此刻的心事,只是兴高采烈地和交羊九说话。 “我本来要去你那儿的,问问看他们有没有找着你,想不到就让我在这儿遇上 你了,”文姜笑着说道:“喂!我在和你说话哪!” 夷羊九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勉强地笑笑。 “是啊!你说得没错。” “总而言之,看到你回来就好了,改天你一定要再和我出玩,就这样说定了, 好吗?” “好” 虽然说本来要去夷羊九的地方,但是这文姜却只是个随口说说罢了的人物,她 和夷羊九说了一会儿话,便说要到别的地方去,回到马上,领着车队又没人了人群。 而夷羊九便这样,一个人留在临淄城的大街上。他不死心地游目四望,希望能 够找出纪瀛初的身影,但是看了许久之后,也只能意兴阑珊地缓缓离去。 而在远远的大街一隅,某家客栈的屋顶,纪瀛初便静静地坐在那里。 从方才悄然离去之后,她便来到这个地方,远远地看着夷羊九的身影。 看见他萧索地在人群中隐没,纪瀛初的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想起和这红发少年的相处情事,她的脸上不禁又泛起两朵淡淡的红霞。 想着想着,便落寞地笑了出来。 -------------- 书 路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