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想念我也不可以说出来 此后数日,临淄城内的肃杀气氛有增无减,来自齐国其他城镇的军队逐渐集结, 而且从内廷之中,也已经传出来了齐僖公出战的时刻与日期。 这场已经箭在弦上的战役,攻打的对象果然便是位于齐、鲁、郑国边境附近的 纪国。 据说,齐僖公讨伐纪国的理由是因为不久前的“煮食至尊”大赛中,试图暗杀 齐候的公西曲战,便是纪国来的厨师。 不管他的幕后是否有主使之人,或纯粹只是一己的行为,反正国强势大的齐国 便是认定了要纪国负上这个责任。 东周时代的封国之间,便是充满了这样的野恋横暴,如果大国打定了主意要找 小国的麻烦,小国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不管你有什么样的理由,也不管你有着什么样的借口。 因为那是一个没有“对”与“错”的时代,唯一依据的标准,只有“强” 或“弱”。 弱肉强食,弱者屈之,强者食之。 然而根据接近世手姜诸儿从人的说法,其实除了政治上的因素之外,齐僖公攻 打纪国其实另有内幕,因为纪国一直也是个许多封国打算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 这个位于几个东周强国夹缝中的小国,国内的土地小得可怜,物产也颇为贫瘠, 本就是个极度弱小的封国。 但是这样一个弱小的封国,却有着一样最可怕的特有产物,纪国境内的人民虽 然数量不多,却有着强悍的天性,在贫困交加的处境中,他们却衍生出一种独特的 生存方式,那便是纪国特有的暗杀团体“玄蛛”。 关于“玄蛛”的详细情形,其实是没有什么人知道的,只知道是一群流窜在纪 国境内的暗杀集团。“玄蛛”的行踪十分隐密,行事飘忽,但是暗杀对象却几乎全 数无法幸免。 那也就是说,只要是被“玄蛛”盯上的人,基本上便已经是个死人。 原先,“玄蛛”暗杀的对象仅限于纪国内的贵族官员,但是近年来他们的势力 已经有了扩张的迹象,许多人相信,有不少发生在其它封国的暗杀事件,便是他们 所为。 这一次在“煮食至尊”发生的意外中,曾经出现过一群神秘黑衣人,打算在混 乱中接近齐僖公,后来却被公子小白临危不乱的指挥吓退。 这一群黑衣人, 经过齐国军队的明察暗访, 已经确定是来自纪国的暗杀团体 “玄蛛”。 因此,齐僖公在震怒之下,便下定决心要把纪国消灭。 “煮食至尊”斗赛的意外事件发生在春天,而齐僖公攻打纪国的部队在夏初便 已经集结完成,动作不可谓不快。 五月初九的清晨,只见临淄城内人来人往,大街上来来去去的都是一身鲜明农 甲的齐国军士。齐国地处山东,本就是英雄豪杰辈出之地,此次出兵的部队之中, 更是刻意挑了各地最精壮的豪强大汉,因此整个军容看起来气势非凡,英姿焕发。 而更令人惊讶的是,齐国之主齐僖公居然要亲自带领部队出征,以东周时代一 级强国国君之尊,倾全国之力,御驾亲征,只为了攻打一个丛林小国。 午时时分,齐国三军已经将部队集结整理完毕。在城外的高台上,齐信公焚香 祭拜上帝,全军肃然地看着老国君巍巍地站在高台之上,身上穿着华丽的军装,由 礼官主使祭拜上帝的仪式。 然后,在正午的艳阳天之下,礼官部队走出十六名魁梧大汉,手上举起巨大的 海螺,十六个人动作一致,吹出雄壮沉郁的号角声响。 那“呜……嘟……”的声音雄壮肃穆,响彻云霄,更增几分大战之前的杀伐气 息。 一名衣甲鲜明的英伟将军从行礼高台走下,围观的齐国群众有眼力好的,认得 这便是齐国军中第一勇士公子彭生。 而在彭生的身后,便是另几位齐国名将连称、管至父等人。 公子彭生神威凛凛地环视黑压压一片的齐国大军,开口长声大叫,声音宏亮, 远远地传了出去。 “出……征!” 一时之间,天地仿佛变了颜色,此番齐国派出兵车数百辆,甲土数万,部队出 临淄城的速度并不快,像是缓缓移动的巨蛇,军队中,人人的面容沉静严肃,步履 沉稳地,逐渐向那未知的战场另一端走去。 那雄伟漫长的队伍,沉静地缓缓前进,从午后开始出发,一直到近黄昏的时刻 才全数离开临淄城众们的视线,在黄昏的天色下,消失在霞光的地平线上,也消失 在那一双双不舍又担心的目光里。 此刻夷羊九也夹杂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他本就是个好奇爱看热闹之人,这种难 得一见的庞大军容,更是令年轻男子看到目不转睛的大好场面。 到了黄昏时分,军队已经全数离开临淄城境内,举目四望,空荡荡的平野之上, 不久前还站满了气势雄壮的车士们。 虽然是一场势力悬殊的压倒性战事,只是,兵战凶危,到了征战结束之后,又 有几个人能够安然回来? 暮色的映照之下,夷羊九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而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心情,这个不知愁滋味的爽朗少年却有了几分苍凉的感觉, 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空泛之事,整个人却有些出神了起来。 突然之间,身边的空气忽地泛出一种熟悉的温暖感觉,像是和煦的风,也像是 早春牧野传来的花香。 他不自觉地转过头来,仰望着身后的临淄城楼,却在霞光的缤纷光影下,远远 地看见了一个清丽的熟悉身影。 晶莹的颈项,弱不胜衣的纤长身材,一头乌黑光彩的秀发舒适地技在肩上。 映着金黄色的彩霞,那精巧的面容像是会发光似地,艳丽不可方物,让人看得 都要发愣了起来。 纪瀛初。 眼前悄立在城楼上的,居然便是夷羊九这些日子以来无回不在想念的奇异女孩 纪瀛初! 夷羊九张大了口,惊喜地仰看着她。 纪瀛初也看见了这红发少年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嫣然一笑,但是仿佛又觉失 态,又装出冷然的神情。 只是,那明媚的大眼中,还是充满了甜甜的笑意。 夷羊九急急地拔腿便跑,跑了几步又想起一事,生怕她像是前几次一样,总在 自己来不及走近的刹那翩然消失,于是他并拼命地向城楼方向挥手,示意她不要再 一次翩然消失。 “等我一下,不要走啊!等我一下。” “砰砰砰砰”的脚步声中,夷羊九仿佛要卷起一地尘烟似地飞快跑进城内,三 步两步纵上城墙,一路上还差点撞倒了好几个人。 上了城楼之后,只见霞光之中,纪瀛初一身白色长袍,衣袂随着顽皮的风猎猎 飘扬,映着向晚的暮色,却像是流转着万千的美丽光芒。 一刹时间,夷羊九只觉得自己口唇陡地干渴了起来,四周围的人声。 风声全数消失,整个世界之中,仿佛只剩下那清丽迷人的白衣身影。 在城墙的风声中,纪瀛初嫩嫩柔柔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原来,此刻她正自 顾自地吟着一首歌。 “吹在战场上的风,知不知道,我那带着微笑的面容;吹在荒野上的风,知不 知道,那些尸骨也是别人的父兄? 没有人告诉我,风为什么不停息地吹动;没有人告诉我,心爱的人已经永远成 为野地上的花草枯荣。 躺在渤海边的白骨,曾经是父母心中最宝贵的娇儿,睡在旷野上的白骨,曾是 深闺甜美梦中最想念的笑容……“ 她的歌声轻柔,却又带着几丝的悲哀忧愁。夷羊九站在一旁,静静地听,听得 人也有些痴了起来。 纪瀛初也不去理他,只是自顾自地唱着歌,唱了好一会,歌声才渐渐地止歇下 来。 然后,她转过头来,瞪了夷羊九一眼,脸上刻意做出冷傲的神情,眼神中却透 现出笑意的温柔。 “你在这儿?”她冷冷地说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夷羊九愣了愣,随即咧着嘴笑道:“因为你在这儿,所以我就在这儿了。” 纪瀛初瞪了他一眼。 “贫嘴的人,我才不来理你。” 夷羊九走过去她的身旁,顺着她的眼光,望向那片黄昏一片火烧了也似的橙红 天空。 在天空里,还有几片残云,在暮色霞光的映照之下,像是炊烟似地横躺在天空 的中央。 夷羊九远远地看着那片火烧了似的艳红天空,轻轻地说道:“我小的时候,有 一个老伯曾经告诉过我,说每当黄昏的时候,在山和海的另外一边,有神仙在那儿 生火煮饭, 因为神他们生的火太大了, 才会把天空烧红了一半。”他笑笑说道: “所以,天空里的那些云,便是神仙们生火煮饭时烧出来的炊烟,只要你跑得够快, 能够在天黑前跑到山和海的那一边,神仙还会请你吃顿晚饭呢!” 纪瀛初瞪着他,听着听着,虽然依旧板着脸,却再也忍不住“嗤”的一声轻笑 出来。 “瞎说。” 她的笑容很特别,像是鲜美的白花陡地漾出水纹似地,慢慢渲染开来。细小的 红唇光泽丰美,而笑容出现的时候,露出来的贝齿更是晶莹如玉。 夷羊九的生命之中,虽然也见过像文姜那样的绝世容光,但是那种表象上的美 丽,却绝对无法比上眼前纪瀛初笑容中那种深邃轻盈之美。 看着她那精巧的笑容,夷羊九不自觉地停止了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纪瀛初被他这种近似无礼的眼光看得有些发窘,脸上淡淡地现出红晕,她闭上 眼,摇摇头,厉声说道:“小子,你在看什么?”她低声地怒道:“不是要说什么 火烧天的故事吗?为什么讲到一半不讲了?” “讲完了啊!”夷羊九傻愣愣地说道:“就是神仙生火烧饭嘛!” “讲完了,那你就……你就……”纪瀛初说着说着,也有些口齿不灵便了起来。 “不要乱盯着人看,要看,去看你那个美丽的文姜好了!” “文姜?”夷羊九奇道:“怎么又会扯到文姜那儿去了?人家现在已经是鲁侯 夫人了,我又怎么会去看她?” “谁管你要不要去看她呀!”纪瀛初板着脸道:“反正就是不准你看我!” 夷羊九又是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她看了好久,想想也觉得有些不好意 思,便抓了抓头,有些羞赧地笑笑。 “是啊是啊!我可真是傻了,真是对不住。” 他这人却是说到做到,纪瀛初这样一说,果然便立刻别过头去,望着远方的天 空,一点也不敢再回头看她。 纪瀛初看着这高大的红发少年傻愣愣的模样,又是偷偷地嫣然一笑。 看着他不知所措的僵硬模样,女孩的心中突地漾着一股不明所以的柔情之感。 只是,因为环境使然,这年轻的神秘女孩本就擅于隐藏心中的感受,虽然心中 有着这样甜丝丝的感觉,脸上却还是冷冰冰的。 过了一会,夷羊九还是不敢搭腔,纪瀛初“哼”了一声,冷冷地笑道:“哼哼 ……我只怕啊!有人还口是心非哪……” 夷羊九愕然,回头看她。 “口是心非? ” 他睁大了眼睛,那奇异的深蓝眼珠像是大海般的清澈纯真。 “什么人口是心非?”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纪瀛初悠然地说道:“谁知道嘴巴里说已经忘记 那个大美人文姜了,是不是真心话……” 夷羊九笑了笑,摇摇头。 “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什么,原来说的是这回事。” “难道我说错了吗?”纪瀛初冷冷地道:“人家是封国间出名的大美女,知书 达礼,身份高贵,又风流又体贴,又跟你那么的要好,难道你不想念她吗?” 夷羊九笑道:“文姜当然是好的,那么美丽的女孩子,连秦国、郑国、晋国的 世子都迷恋她迷恋得要死,当然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好伴侣。” 纪瀛初脸上表情更冷了,她淡淡地说道:“那好啊!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浪费 时间和我说话呢?你可以去找她呀!虽然人家已经嫁给了鲁国,可是说不定你的魅 力够,她还会为了你抛弃鲁国夫人的身份呢!” 夷羊九爽朗地笑了,脸上却露出傲然的神情。 “人家好,并不表示你一定要去喜欢她呀!城里有那么多美丽家世好的女孩, 难道你就要一个一个去爱她吗? 天上的星星那么美那么灿烂晶莹,你就一定要去把它们摘下来吗? 夕阳和彩霞那么漂亮,难道你真的要把它们带回家吗?“ “男人不都是这样吗?”纪瀛初冷笑道:“只要是漂亮的女孩子,就会平方百 计想要骗她回家。” “文姜是很美,她真的很美,”夷羊九静静地说道:“只是那种美是离我们很 远的美,和我们这种平凡人是没有关系的。” “你敢说,”纪瀛初却仍然不放过,眼神犀利地瞪着他。“你从来没有想过她?” 夷羊九想了一会,摇摇头。 纪瀛初眼珠子一转,心中一阵奇异的激荡,便随口问道:“那你心中想的是谁? 是哪家的漂亮女儿啊?” 夷羊九又想了想,静静地看着纪瀛初。 两个人的目光相接,却很自然地吸引在一起。 周遭的夜色已经笼罩大地,天际已经悄悄升起一轮明亮的月。 在月色下,纪瀛初过了一会才发现,两个人已经互相凝望了好一阵子。 纪瀛初有些害羞,脸上又飞起两朵红云。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我 在问你话啊!”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为什么不回答?” 夷羊九也轻轻地吸了口气,声音和她一般的轻缓低沉。 “天上有许多星星,城里有很多美丽的女孩,”夷羊九的声音像是夏夜里做着 美妙的梦境。“天上有许多的星星,却只有一个月亮。” 纪瀛初的眼神有些迷濛了起来,像是失了神一般,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些天以来,找一直在想着什么人呢?”夷羊九的声音有些迟疑,过了一会, 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似地,一字一字地说道:“城里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孩,人间却只 有一个你。”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低低地传了出去,传入纪瀛初的耳中,却像是巨大的雷声一 般,重重地一字一字印入她的心里。 “这些天以来,我一直想的就是你。” 像是陡然升起的朝阳一般,纪瀛初只觉得“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 海中炸开,让她一刹那间脑子一片空白。 并且,脸上像是火烧了一般,红通通地热了起来。 “瞎……瞎说,”她呼吸有些急促地说:“我……你哪会想着我?我们又不是 什么关系,你怎么可……怎么可能想着我?” 看着她手足无措的神情,夷羊九也有些发愣起来。方才他只是凭着一股傻劲和 情绪的激荡,便毫不保留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感觉,看见纪瀛初这样的反应,他也有 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没……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结巴地说道:“我只是说……只是 说……” 纪瀛初本来有些慌乱,听见他这样一说,秀眉便蹙了起来,咬着牙说道:“不 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些严厉。“你是说什么?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夷羊九微张着口,一时间却不晓得该怎么样接下回去。 尴尬的气氛,此刻微妙地回荡在这绝美的夜色之下,充满在这两名少男少女之 间。 过了半晌,纪瀛初瞪了夷羊九一眼,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中有几分 尴尬,也有几分松了口气的欢喜。 “算了算了,我也不来和价计较,只不过,以后这种话不准再对姊姊我说,知 道不知道?” 她的年纪算来还要比夷羊九小上一两岁,却老气横秋地自称“姊姊”,夷羊九 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禁暗地觉得好笑。 此刻纪瀛初还是一副冷冰冰的神色,只是举止言谈间却偶然流露出少女的娇美 纯真,别有一番迷人的风情。 但是夷羊九却知道这少女的个性虽然害羞,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坚决,于 是他只好点点头。 “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这种话不能再对你说。” “不是‘不能对你说’,”纪瀛初笑道:“是‘不能对姊姊您说’。” “是” “还有,”纪瀛初眼珠子一转,又瞪了夷羊九一眼。“我也不准你再对别的女 孩子说,连想都不准想。” 夷羊九笑了笑,点点头。 少女的心情,果然是这样微妙,这样令人难以索解。 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弯,其实便只有一个结论。 一个回到原点的结论。 那便是以后夷羊九只能够心里想着她。 不能“说”,但是可以“想”。 -------------- 书 路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