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文姜又要回来齐国 这一番恶战之后,天已经决要黑了,易牙和竖貂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夷羊九从 藤蔓中剥出来,因为当时情况太过危急,萝叶也没顾到别的,便兜头兜脸地将大把 藤蔓缠在夷羊九的身上,差点没把他闷晕过去。 救出夷羊九之后,三人小心翼翼地翻开那片两人多高的圈状树墙,就着向晚的 暮色,一翻开便看见一睑焦黑,躺在那儿只剩一口气的秋阳通。 而他那色彩鲜艳的元神“章熊”,却只剩下一堆焦黑带着烤菇香味的灰。 夷羊九“哼”了一声,本想踢踢他,但是想想觉得这样对付一个垂死之人,算 不得英雄好汉,也就将腿伸了回去。 “你!”夷羊九恶狠狠地说道:“和我们有什么冤仇吗?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 此刻秋阳通虚弱已极,已经剩下幽幽一口气了,只听见他喉头咯咯作响,仿佛 低声说了些什么。 夷羊九先前吃过他的苦头,此时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再俯身下去听他说话。 “说什么啊?”他皱眉说道:“大声一点!” 秋阳通又是喉头一阵咯咯作响,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又好像在得意地狞笑。 要说一个垂死之人还会发笑,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但是此刻夷羊九三人听来, 的确很像是这个垂死的中年人仍在得意地狰狞而笑。 然后,秋阳通的身体一阵抖颤,很诡异地从肛门处“呼噗噗……” 地放了个长长的屁,然后喉头“咕”的一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便就此没了 气息。 夜幕低垂,夜色已然渐渐笼罩大地。 三人看着秋阳通蜷曲的身体,愣了一会,竖貂才喃喃地说道:“他说什么,你 们听见了吗?” 易牙看了夷羊九一眼,像是失神地说道:“好像听见了一点点,……” 夷羊九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他好像是说……别得意,还有人会来……对不对?” 竖貂静静地盯着他,眼睛在夜色中仿佛闪着奇异的光。 “嗯!他还说……”他缓缓地说道:“……你们全部都要化作石头。” “化作石头呢……”易牙轻轻地说道:“又有别的凶恶元神要来了吗?” “什么时候咱们成了这样重要的人物了?”竖貂苦笑说道:“我们又没做什么 坏事,怎么会有这样一大堆人要来杀我们呢?” 易牙饶有深意地望着夷羊九,过了良久,才静静地说道:“小九啊……”他的 语声中带着几分的无奈。“你现在还要说,只要一个人好好地过日子,就什么事都 没有了吗?你看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做,却有这样莫名其妙一大堆人要来害我们,难 道平平静静的日子是这样过的吗?” 夷羊九一怔,却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本想要反唇相讥,但是却又觉得易牙说的也没有错。 而且,近日以来,这个原来单纯只爱煮菜的胖子仿佛有些不同,不久前夷羊九 还取笑他“变聪明了”,但是此刻却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遥远。 不过,用遥远这个字眼来形容也不太对劲,因为易牙便在眼前,虽然因为夜色 的关系,看不清楚地的脸面,但是声音却清晰得很,一个字一个字地传进耳里。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啊……”易牙悠然地说道:“桑羊前辈不是说过吗?” 像我们这种元神之族,还有一个什么’南斗‘要找我们的麻烦,虽然我们与世无争, 但是总有一天,还是要找上我们的,不是吗?“ “找到的时候,再说吧!”夷羊九勉强笑道:“天塌下来,总会有人顶着吧!” 有好一阵子,易牙没有吭声,再看他时,却已经和竖貂走了开去,已经快要走 到墙的另一端了。 夷羊九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废园之中,天际已经升起一弯新月,身后秋阳通狰 狞的错曲尸身仍然卧在那儿,空气中却依稀仍有几分那种烧焦蕈类的味道。 良久,他才摇摇头,大踏步地向易牙竖貂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过了没几日,果然传来了齐僖公部队在纪国城池前失利的消息,虽然夷羊九等 人早在数日前便知道了这个预言,消息传来,却还是让人有些吃惊与不快。 不管齐国是不是自己的国家,走在路上看见满街的人心情沉重,有的人则是愁 容满面,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感觉。 这几日里,倒是没有再出现任何元神族人,自从那日“蕈熊”秋阳通说出临死 前的咒诅之后,夷羊九和易牙、竖貂便多了几分不安和小心,走在路上时时都会猛 然回头,生怕再次出现那些令人生畏的可怕元神。 但是,反倒是有了警戒之心后,日子过得却是平平静静,虽然从纪城不时传来 战况吃紧的消息,但是这种坏消息只对出征的贵族家属有着直接的冲击,对平民百 姓除了平增不安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直接的伤害。 倒是纪瀛初在这一阵子却仿佛消失了一般,没有看见她的踪影,夷羊九打从大 战“蕈熊”一役之后,便有好些日子没再见过她,平时只要一空下来,就会时时想 起她那清丽的身影,那矜持中却偶尔露出小女儿娇态的神情,也让他常常在夜里思 念不已。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六天,有一个夜里纪瀛初又突然间出现了,还是一样的芳香, 一样的羞涩微笑,但是问她这些日子去了什么地方,却陡地拉下脸来,神情罩上一 片森冷的寒霜,吓得夷羊九不敢再问下去。 他的个性本来大开大合,胆子之大,惹毛了他,连城里的达官贵人之于也照打 不误,但是此刻一颗心已经全数放在这冷傲神秘的女孩身上,本来是只嚣张神气的 猛虎,此刻在纪瀛初面前,却变成了一只胆怯温顺的小猫。 不过纪瀛初除了有时行踪成谜之外,对夷羊么却也是情深意重,虽然行止间仍 然矜持保守,但是却时时透视出深重的情意,偶尔在夷羊九不注意的时候,她总是 深情地望着他,仿佛要趁着每一个可以把握的机会将他的身影永远留在心里。 近秋时分, 齐僖公攻打纪国的部队终于战败归来, 这一次的国际战事果然如 “解忧”显示,鲁国、郑国的联军成功地帮助纪国守住城池,将齐国、宋、燕。卫 的联军打败,齐僖公不只输了面子,还死伤厂多名大将,连齐国第一勇将公子彭生 也受了严重的箭伤,几乎死在战场之上。 齐僖公本来已经年老,又受了这样的打击,回国后便生了重病,不多久便愤恨 而亡,老国君死后,世子诸儿顺利接下齐国王位,新国君便称为齐襄公。 夷羊九本来是世子属下的杂役,因为世子升为国君,又没有被襄公诸地带入王 宫,便成了个无所事事的闲职之人,他因为身材高大,体格极佳,后来便被编入公 子彭生的卫队之中,但是因为他并不是齐国的贵族,平时便只是担任一些看守仓房 粮库的卫兵闲职,好在他也胸无大志,只要有得吃,有得住,在什么样的地方任职 倒也不太在乎。 相较之下,易牙、开方、竖貂等人对名位的追求便要积极得多,易牙本就曾在 “煮食至尊”中声名大噪,当时便让齐襄公诸儿留下深刻印象,因此襄公即位之后, 便将易牙纳入王宫厨师行列之中,而开方和竖貂也各有职司,虽然职位不高,却也 不像夷羊九那样无所事事。 但是这四个在卫城一起长大的旧友仍然感情极为要好,并没有因为身份职位不 同而疏远,几个人仍然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平常设事的时候,也常常混在一起。 这一日,夷羊九和易牙等人因为开方升了官,大伙又聚在一起喝了个畅快淋漓, 席间因为兴致极高,大伙一直笑闹到中夜才尽兴而返。 四个人走在齐国夜来的大街上,仿佛时光又回到了当年,他们年少时在卫城的 时候。 此时四个人都不再是少年,都已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了,易牙和开方都已经娶 了老婆,易牙还有了孩子,往日在深夜仓皇离开卫城的情景,已经是淡如春风的往 事。 夷羊九和其余三人摇摇晃晃地走在空旷的大街,街上有人为了解暑洒了一地的 水,映着天上的月色,有种深夜里的苍凉与寂寞。 虽然刚刚才欢畅地喝了一夜的酒,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夷羊九已经越来越觉 得,这样的欢乐虽然有趣,但是那种落幕后的一无所有,仿佛先前的欢乐都成了谎 言,是种令人有些不快的感受。 到了城西,易牙他们就和夷羊九不同路了,几个人又打闹了一阵,这才心满意 足地各自走了回去。 走在临淄城西的阴暗街道上,夷羊九只觉得今晚的酒有点喝得太多,脑袋像是 灌了水似地无法平衡,连眼前的路都有些歪歪扭扭的。 就因为醉得厉害,本来熟悉的道路却拐错了弯,走着走着,却走到了一处亮着 许多晦暗红灯笼的所在。 从醉得有些迷糊的眼睛看出去,只看见这条街上林林总总地挂着满天的红灯笼, 路上人影晃动,像是游魂似地不真切,偶尔还传来令人脸红心跳的奇怪声响。 夷羊九在街上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一阵烦恶之意陡地从胸臆处袭来,“哇” 的一声,便在道旁吐了个七晕八素。 但是酒醉之人呕吐之后却会清醒不少,夷羊九跪在阴暗的道旁吐了一会,吐到 腹中只剩清水后,这才喘着大气,软软地坐在道路旁。 酒后呕吐虽然是极为不舒服的事情,但是吐过之后却会少掉几分醉酒的昏晕, 夷羊九坐在地上喘了一会气,抹了抹嘴,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走到了城 西的妓寨娼街上。 眼前的一家家娼家前挂着晦暗的红灯笼,街道前的恩客来来往往,有的妓女站 在门口与客人打情骂俏,有些恩客则为了争风吃醋,站在街上大声吵架。 夷羊九猛力地摇了摇头,心下有些好笑,笑自己居然醉到这等程度,没事却晃 到了这个莺莺燕燕的所在,正在苦笑之际,却看见“呼” 的一声,一个赤着脚,赤着上身,混身只围着一块床被的高大男子从妓寨窗口 跳了下来。 那男子的动作极为利落,从窗口跳下来落地时居然无声无息,但是这样的轻身 功夫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从那窗口处,此刻却探头出来一个年轻的妓女,脸上 仍然涂着厚厚的脂粉,上身赤裸,探出窗外大声哭叫。 “你回来啊!我不能够没有你,你要什么我都依你啊!” 那赤身男子嘻嘻一笑,却没有理会她,一着地拔腿便跑,动作轻快熟练,仿佛 是干惯了类似的勾当。 几个站在街上的妓女看见他奔跑的身影,笑得花枝乱颤,有的还娇声大叫。 “管哥儿,下次可得上我的床哪!” “管哥儿!什么时候来摸摸我呀?” 那男子跑了几步,便悠哉游哉地逛起大街来了,街上的妓女恩客仿佛都和他极 熟,纷纷和他笑语寒暄起来。 夷羊九坐在地上,有些瘫软地仰头看天,一时倒不想站起来。那赤身的轻浮男 子捂着被单,走过夷羊九的跟前,却停下脚步。 “啊呀!”那男子打量了他几眼,欢声大叫:“这不是夷羊九哥吗?” 夷羊九微微一愣,睁着眼睛看了看那男子,夜色中,只觉得他的样子相当熟悉, 却一时想不起来他是什么人。 那男子哈哈大笑,便走到他的跟前。 “不认得我了?我便是那管夷吾管仲哪!”他的声音爽朗,仿佛很轻易便能让 人感染他的快乐情绪。“‘那个在山里唱’黄雀之歌‘的管仲哪!” 夷羊九一怔,这才想起来他是什么人。当日他与纪瀛初被困在深谷之中时,便 是这个管仲救了他们二人,当时他在山林中唱着“黄雀之歌”,声音传遍山林,夷 羊九和纪瀛初这才知道有人经过,后来也是他和另一个朋友鲍叔牙将两人救离山谷 的。 这管仲本是个性爽朗之人,虽然行为有些放荡不羁,却是个相当出色的人才, 夷羊九曾听过他是襄公弟弟公子纠极为看重的家臣,只是在当日深谷中一别之后, 便没有再见过面。 其实在这夜来的妓塞娼家街上,本不是个谈心的好地方,再加上夷羊九仍有醉 意,管仲则是混身上下只拨一件床被,两人更是有些狼狈的模样,虽然如此,两人 相谈之下,却意外地谈得极为投契。 原来此刻管仲仍是公子纠的重要家臣之一,襄公即位之后,对两个弟弟姜纠、 姜小白也还算友爱,分别安排他们担任重要职司,此刻管仲便是跟着公子纠在司礼 部门做事。那司礼部门看似简单,却是王宫中最重要的单位,东周时期最重视的便 是礼法,举凡王宫中的重大事项、仪式都和司礼部门有关。 讲到司礼一事,管仲还告诉夷羊九一个极为重要的大消息。 “咱们的国君襄公有个妹妹叫做文姜,”管仲笑道,“从前嫁给了鲁国的桓公, 近几年我们和鲁国处得不错,加上文姜又想念咱们这热热闹闹的临淄城,所以不多 久她就要跟着鲁桓公回来归宁了。” 文姜。齐国著名的公主文姜! 乍听见这个名字,夷羊九微微一愣,一刹那间,心中却翻扰着奇奇怪怪的纷杂 情绪,脑海中不自觉地映出一幅幅如昨日般清晰的影像。 月色中,如出水芙蓉般湿润赤裸的文姜。狂野中,激情地吮着夷羊九下身的文 姜。背后有着情欲元神“巫山”的文姜。笑语嫣然,骑着马对着夷羊九开怀大笑的 文姜。出嫁前,哭累了靠在夷羊九肩上睡着的文姜。当然,夷羊九最想忘记,却始 终无法忘记的……一室嫣红中,与亲哥哥襄公诸儿惊世骇俗,狂野作爱乱伦的文姜。 想起这些影像,夷羊九忍不住有着不安的感觉。 虽说她已经是鲁桓公的夫人了,但是想起文姜那为爱不顾一切的性格,身后那 喷洒桃红香味的元神,夷羊九还是有着不祥的预感。 因为脑海中不停地流动着这些想法和画面,闪了神,所以管仲说的话,夷羊九 便有好一大段没有听见。 “……所以,事情无非便是这样,咦?”管仲奇道:“夷羊九哥,我说的话, 你可听见了吗?” “啊?”夷羊九一怔,这才从那奇奇怪怪的联想中回过神来,但是管仲先前说 过些什么,却漏了过去。“对不住,我没听见,你再说一次。” 管仲沉静地看着他,眼神有些锐利起来。 那眼神之中,还有着耐人寻味的好奇。 “莫不是因为还有些醉吧?”他不着边际地将夷羊九的失神带过,轻松地笑道: “听说你当初是世子的属下,你认识那支姜夫人吗?” 此刻夷羊儿已经回过神来了,他虽然行事莽直,但是脑筋反应也是极快,于是 便嘻嘻一笑,说道:“没的事,咱们这种平平凡凡的人,哪会认识王家的小姐呢?” 管仲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仿佛想要看出他的内心,但是这样的微妙对峙只持 续了一会,便又被他轻松带过。 “是以,我们公子最近为了要接待鲁候和文姜夫人回来,着实费了不少心思,” 管仲笑道:“人家不论如何,也是个大国的国君,总不能失了礼数。” “说得也是。” “所以,夷羊九哥你愿意过来帮帮我们吗?” “啊?”夷羊九再一次愕然,不明白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 管仲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看你真是醉糊涂了,醉闪神了,我方才不是说 了吗?说公于纠那儿为了接待鲁候和文姜夫人回来,正缺着卫队的人手,问你肯不 肯过来帮忙?” 夷羊九沉吟不语,心下开始盘算要不要答应他这个邀请。 管仲呵呵地笑着,悠然说道:“能有这个机会服侍嫁出去的文姜夫人,可是个 难得的机会哪!更何况鲁侯也会来,咱们这种凡夫俗子,可不是天天有机会看见别 国的国君呢!” 想起文姜当年那娇美的笑容,夷羊九心下不禁一热,一阵情绪激动,便毅然地 点头。 “好,我去。” 管仲赞许地又拍拍他的肩,撩着身上的床被,大声打了个呵欠。 “那就没事了,我可得找个僻静的地方睡个觉,那就在宫中见了。” 说着说着,便歪七扭八地扬长而去,也不晓得又要去找哪个妓女过夜了。 夜色下,夷羊九缓步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望着天空闪烁的繁星,想起文美的笑 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期待,还是担心。 不晓得为什么,却在这时候也想起了纪瀛初星星一般灿烂的美丽双眼。 一想到她,感觉就不一样了,心头登时暖洋洋的,仿佛在茫然的迷路旷野里看 见了温暖的灯光。 只是,他想得太过入神,却没有看见在一旁某个阴暗的巷落里,有双晶莹的眼 睛正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夜风吹来,吹动了那人的长发,也吹动了她白色的衣裳。 灿烂如星的双眸,看着夷羊九高高壮壮的背影,眼神中却满满的都是柔情。 就这样,纪瀛初沉静地站在夷羊九远远的身后,目送他的身影逐渐远去,不晓 得为什么,却没有走向前去,追上他和他说话。 夷羊九在大街上走了一会,突然之间,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 猛然回头,却只看见了一条空荡荡,映着月色的无人长街。 -------------- 书 路 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