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液氧风波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这样躺着。黑暗中,看着幽幽发着绿光的手表,独自发呆。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隐约感到一丝意外。但是,对自己的意外也罢,刘表上那一圈夜光 读数也罢,我一概漠然,并不在意。这种感觉,一定是疲惫引起的,我想。我翻了个身。 噫!床比半常宽了!我屏气凝神,一片寂静,没有响动。瑞亚的呼吸呢?我应该听见的! 我伸手一摸,什么也没有,只剩我孤零零一人。 正要张几喊她的名字,忽然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朝我走来。我顿感浑身发冷。 “吉布伦吗?” “是,是我。别开灯。” “为什么不?” “没有必要,待在黑暗中更好。” “可你已经死了——” “别担心。你听得见我的声音,不是吗?” “是的。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别无选择。你来晚了四天。你要是早一点到,我就不会被迫自杀了。不过,别 为我想不开,我没什么遗憾的。” “你真在那儿吗?我不是做梦吧?” “噢,你以为在梦中梦到了我?就像当初梦到瑞亚一样?” “她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 “我想,你知道的。” “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拿我当她好了。” “可我也要她。”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知道,你并非真的你,只是我梦中的——” “不,我就是真正的吉布伦——只不过是化身罢了。我们别扯废话了,浪费时间。” “你还要走吗?” “是的。” “然后,她就回来?” “怎么如此关心她?” “她是我的。” “你怕她。” “不。” “她惹你心烦。”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该可怜的是你自己——你有权可怜别人——而不是她。她永远都是20岁,长生不 老。这你应该知道。” 也不知什么原因,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愿意听他继续说下去。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却感觉他走到近前来了。 “你要干什么?” “萨托雷斯跟斯诺揭穿了你,斯诺现在知道了,你在骗他。现在,他们正准备以牙 还牙。建X 光发射器只是个假象,真正的目的是要造一个中微子磁场干扰器。” “她在哪里?” “没听见我的话吗?我是来警告你的。” “她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小心一点,最好找一件武器。不要信任任何人。” “我信任瑞亚。” 他干笑起来:“自然,你可以相信瑞亚——在某种程度上,即使穷图末路了,还可 以效仿我。” “你不是吉布伦。” “不是?那我是谁?是梦?” “不,你只是个木偶。你不知道你是谁。” “那你又怎么知道你是谁?” 我试着站起来,可动不了。吉布伦在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可我听不明白,只听到嗡 嗡的说话声。我挣扎着,想找回力量,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突然,我身子一阵扭动… …我醒了,大口地喘气。四周一片漆黑,原来我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我能听清那声音 了,远远地传来:“……一个我们无法解决的困境。正是我们自己,成了我们的痛苦的 根源。Φ型人的行为,就如我们所想,简直就是我们的思想的放大器。我们想弄清这些 现象背后的动机,可又因为我们本身已是矛盾体而不能:我们既是自己,又是我们的思 想的物化形态。只有在无人的地方,才可能没有针对人的动机。如果想继续研究,弄清 它们的动机,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消灭我们的思想,要么消灭思想的物化形态。而消灭 自己的思想既非我们所能,消灭思想的物化形态则形同谋杀。” 我听出来了,耶是吉布伦的声音。我伸出手想抓住他,却发现房间里只有我一人。 我再次沉睡过去,进入另一个梦中。我大声叫着吉布伦的名字,说话声突然停止了,只 有隐约的气息声,接着,一阵疾风吹过。 “喂,吉布伦。”我打了个呵欠,说道,“你跟我从一个梦里出来,又进到另一个 梦里……” 一阵沙沙声由远而近,我再次喊他的名字,没有回音。接着,床吱嘎一声响,有人 轻声唤道:“凯……是我……” “瑞亚?是你吗?吉布伦呢?” “可——你说过,他已经死了,凯。” “他可以活在梦里。”我沮丧地答道。其实,那究竟是不是梦,我也弄不清,“他 对我说……他就在这儿……” 我的头沉重地搭在枕头上,瑞亚在一旁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我又飘入睡梦中 去了。 早晨的红光中,昨夜的事还萦绕在脑际。我梦到跟吉布伦交谈——不是交谈,是听 他一个人演讲——他说了些什么,我回忆不起来了,不过我发誓。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瑞亚在浴室时把水弄得哗哗响。我看了看床下,奇怪,几天前我藏录音机的地方空 空的,录音机不见了。 “瑞亚!”我大喊一声,接着她的脸从门后探出来。“看到床下的录音机了吗?袖 珍的?” “床下有一堆杂物,我把它们搬到那边架子上去了。”她指了指药箱旁的架子,又 把头缩了回去。 架子上什么也没有。瑞亚从浴室出来后,我叫她再想想,她久没吭声,只坐着梳头 发。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她面色惨白,正在镜子里端详着我。 我一下子回想起了萨托雷斯的攻击计划。 “录音机不见了,瑞亚。”我说。 “你只想跟我说这个?” “对不起。你是对的,犯不着为一个录音机穷折腾。” 干什么都行,可就不能和她吵起来。 吃早餐时,瑞亚的举动越发古怪了,可我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常失神地 坐着,我叫她也听不见。她抬起头来时,我才发现她脸上湿乎乎的。 “什么事这么要紧?你都哭了。” “别管我。”瑞亚脱口叫起来,“不是眼泪。” 也许,我不该激怒她,可我只能这样直截了当。毕竟,我的心上也压着事,我甚至 梦到斯诺和萨托雷斯正在暗算我。我知道,那不过是个梦,可我也得琢磨,一旦基地出 事,我应该有法子自卫。不过我还没想到,一旦有了武器,我会用它干什么。 我告诉瑞亚,我得去下面的储藏舱查看一下,找件东西。她一声不响,无精打采地 跟在我后面。 我一路搜查过去,先是闲置的包装箱和太空舱,然后继续向下。到下层舱面时,禁 不住看了冷藏舱一眼。我不想让瑞亚跟着进去,只好把头伸进舱门扫了一眼。那人形的 东西还躺在那儿,上面盖着黑色的裹尸布。睡在吉布伦尸体旁的那个黑女人是否还在, 从我站的过道位置看不出来,不过我感觉它已经不在了。 我找遍了一间又一间储藏舱,始终没有找到一件可以做武器的东西,心里不觉沮丧 起来。猛然间,我发现瑞亚不在身后了,但很快,她又出现了,在走廊里踱来踱去。这 就怪了,她见不到我,会非常痛苦,可为什么现在却老是溜开呢?我自己呢,也像是被 人冒犯了似的,孩子一样地赌着气——可究竟谁冒犯了我呢? 我的头嗡嗡作响。药箱里,连阿斯匹林也没有几粒。我不想到医疗舱去,也懒得做 任何事,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 瑞亚踮着脚尖,影子一样地跟着我。一会儿消失了,也不知去了哪儿;就在你忘了 她的时候,她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 那天下午,我们刚吃过饭——事实上,瑞亚什么也没吃——她起身坐到我身旁,拉 了拉我的衣袖。 “什么事?”我问道。 楼上的管道不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嚓嚓声,像高压电设备放电一样,我本打算上去查 看一下,可一想到瑞亚也会跟去,就懒得动了。我带着她这样到处乱窜,到图书室还算 说得过去,可到设备舱或者其他地方去……还真没有正当的理由.反倒给斯诺留下指责 我的口实。所以,我干脆哪儿也不去了。 “凯,我们…什么事了吗?” 想一想昨晚以来发生的事,我顿感万念俱灰,不觉一声长叹。 “没什么,一切都好。怎么问这个?”我说。 “我想谈谈。” “好的,我听着。” “不能这个态度!” “什么?你知道,我只是有点头疼,其他什么都不担心——”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我强作笑颜,说:“说吧,亲爱的。” “你为什么不说真活?” “我几时撒谎了?”瑞亚的话里藏着不祥之兆,我赶紧应道。 “你可能有你的理由——觉得有必要——可是如果你想——这样吧,我先说。我把 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你,然后轮到你——你哪怕说出一半的真相也好啊。你得保证!” 她目光灼灼逼人,叫我不敢正视。“我已经给你说过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也 许你知道。等等!——你也可能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一时又不能告诉我,那以后一 定要告诉我,好吗?我为此伤心透了,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 “你在说些什么,乖乖?”我忙不迭说道,“什么机会?” “凯,无论我是什么,也不是孩子。你得守信用,告诉我真相。” 无论我是什么……一听这话,我直觉喉咙发紧,瞪着她直摇头,像白痴一样,故作 不明白,拒绝听下去。 “我不要你解释原因,只要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不许你说。” “我什么也没有隐瞒。”我闷声说道。 “那好。” 她呼一下站起身来。我想说点什么,不能就这么点到为止地谈。可我说不出来。 “瑞亚……” 她站在窗户边,背对着我。窗外,长空万里,海阔天高。 “瑞亚,如果你相信——你知道,我爱你——” “我?” 我走过去,张开双臂抱她,可她推开了。 “你真太好了!”她怒道,“居然还说爱我?你还不如打我好了。” “瑞亚,亲爱的!” “别,别,千万不要这样叫我,我受用不起!” 她走到饭桌旁,自顾自地收拾起杯盘来。我凝视窗外,只见夕阳西沉,基地投下的 阴影在海波之上晃荡。身后,洗碗池罩水哗哗地响,啪,瑞亚掉了一个盘子在地板上; 天边的地平线上,太阳已失去光泽,留下一道金色的圆弧……我陷入沉思,全然不在意。 我要是知道该怎么做……要是…… 突然,一切都安静下来。瑞亚已经来到身后。 “别转身,”她低语道.“这不是你的错,别折磨自己了。” 我伸出双臂,可她一下子远远地溜到房间另一端,抓起一叠盘子,说:“真遗憾, 这是摔不碎的,要不,我真想把它们摔个稀巴烂,全部!” 一时间,我真以为她会把盘子摔在地板上,可她没有,只远远地看着我,笑道: “别担心,我以后不会再现形了。” 那天夜半时分,我突然惊醒,睡意全消。室内一片黑,门半开着,一缕微光从走廊 上照进来。一阵尖锐的嘶嘶声不断传来,还夹杂着一声声沉重的闷响,像有重物击墙。 流星击穿基地保护罩了!不,不像流星,是飞机吗?我听到了什么东西在费劲地转动, 发出令人害怕的嗡嗡声…… 我一下振作起来。若不是流星,又不是飞机,那会是什么?那声音在走廊尽头,是 人发出来的。我不犹豫,抬腿出门。远处,加工舱舱门洞开,灯火通明。我跑过去,奋 力冲进门去。舱里弥漫着升华的团团雾气,冰冷如雪,激得我透不过气来。地板上似有 一人,裹着睡衣,无力地挣扎着起身,然后又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白色冰碴儿片片飞舞, 落在那睡衣上。雾太浓,看不真切。我一把抓起人,抱在怀里。那睡衣灼烧着我的肌肤, 疼痛难当。我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狂奔,瑞亚像我一样,也大口喘着粗气。她的呼气喷 在我脖子上,如火一般灼人,我一点也不感到冷。 我把瑞亚放到手术台上,一把撕开睡衣。她的脸因疼痛而剧烈扭曲,嘴唇结着血凝 后的黑冰,舌头早已冻住,坚冰一块。液氧……加工舱的真空瓶里满满装着的液氧!是 的,满地的碎玻璃,我抱她出来时玻璃直扎脚。她吞了多少液氧?吞下多少已没关系了, 反正她的气管、喉咙和肺一定都被灼坏了——液氧对肌体的腐蚀作用比强酸还要厉害得 多。她的呼吸越来越费劲,出现了啸声,像撕纸一样;眼睛也闭上了。她快死了。 我看着对面的玻璃药柜,里面塞满了各式仪器和药品。气管切开?插管?可她已经 没有肺了!我瞪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瓶子盒子,一筹莫展。她还在艰难地呼吸着,口里不 时冒出小团的白雾。 对了,载热体…… 我赶紧找载热体,很快,我又变了主意,跑到另一个柜子,抓出几个针剂盒子。皮 下注射用的——在哪里?——这儿——得消毒。我摸到了消毒液的瓶盖,可手指僵硬, 失去了知觉,弯不过来。,喘息声大些了!我酬到手术台边时,瑞亚的眼睛已经睁开。 我张口想叫她,可嘴唇已经不听使唤,发不出声音,整个面部已不再属于我,成了石膏 面具。 瑞亚白皙的肌肤下,一根根肋骨在起伏。皮肤上的冰晶①已经融化,头发湿成一团, 摊在枕头上。她怔怔地看着我。 【①液氧是极低温液化气体,在极低温的储存条件下,一旦泄漏套导致暴露的皮肤 组织严重冻伤。】“瑞亚!”我动情地喊道。然后,我木然地站着,双手不知所措。一 股热流从大腿直冲到嘴唇,冲到眼皮。 一滴血化了,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她的舌头不停地颤动着往后缩;呼吸还有些费 劲。 摸她的脉搏,没有;贴耳听她的心跳,呼呼的肺音声里,心脏快速地跳动着,快得 没法计数。我闭上眼,紧紧伏在她身上。 不知何时,有东西拂着我的头发——瑞亚的手在我头发里!我一下站起来。 “凯!”她费力地叫了一声。 我抓起她的手,她反捏着我的手指,直到我的骨头咔咔作响,接着,又是一阵痛楚 袭来,她的脸扭曲得变了形。突然,眼睛一翻,又失去了知觉。一会儿,她又抽搐起来, 身体弯成一张弓,喉咙里响声大作。我惟一能做的,就是按住她,不让她翻下手术台来。 可还是让她跌落,结果她的头撞上一个瓷盆,碰破了。我把她拉回来,按倒,一阵更猛 烈的抽搐再次让她挣脱。我累得浑身大汗,双腿无力。抽搐稍微平息一些后,我让她躺 平。她胸部剧烈地起伏,大口大口地吸气。 突然,她睁大眼瞪着我,满脸血迹,十分吓人。 “凯——多久——多久了?” 她又噎住了,殷红的泡沫从口里流出来。抽搐又开始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按住 她的肩。她躺着,牙齿格格作响。 “不,不,不。”她突然呻吟道。我想,她就要死了。 可是,她突然又歇斯底里地抽搐起来,我再次按住她。这时,她的口空空地张着, 已经吸不进多少气;肋骨一上一下地动着,失神的眼睛终于『刹上,身子也慢慢硬了。 最后的时刻到了。她的嘴上沾着白沫,我没想把它擦掉。我的脑袋里,好似听见有一阵 铃声,远远地传来。我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几乎瘫倒在地。我强撑着,等着她咽下最后 一口气。 她呼吸尚存,细若游丝。慢慢地,已经停止起伏的胸又开始动起来,而且伴着心跳, 节奏逐渐快起来。脸也开始有了血色。我愣着,两手湿乎乎的,一时竟没反应过来这是 怎么回事。只有那铃声还隐约响着,好似透过层层布幔传来。 瑞亚眼皮一动,睁开眼来。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 我叫不出她的名字,只注视着她。 她扭过头,看了看四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有龙头在嘀嗒滴水。瑞亚用肘支撑着 身体,半坐起来。我往后略一退,大家的目光又碰在一起了。 “它——它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为什么那样看我?”突然提高嗓门叫起来, “为什么那样看我?” 我还是没作声。她查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又动了动手指…… “这是我吗?” 我微张着口,仅用唇形拼出她的名字,她重复道:“瑞亚?” 她起身滑下手术台。略一蹒跚,站定了,向前走了几步。她的动作很茫然,眼睛看 着我,眼神却不知在哪儿。 “瑞亚?可——我不是瑞亚。那我是谁?还有你,你又是谁?”她眼睛睁得老大, 闪着光芒,一种惊异的微笑在脸上荡漾开来,“你,凯,也许你也……” 我不住后退,直退到墙边。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你害怕了。我不能再这样了,不能——我不知道,也不明白。这一切怎么可 能?”她攥紧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我老在想自己是不是瑞亚,是不是瑞亚,就不 会想点别的!也许你认为这是在演戏,是吗?不是,我起誓,不是!” 我心里一酸,赶忙过去,张开双臂抱住她。但她使劲挣脱出来。 “别碰我!让我一个人待着!我讨厌你。是的,我讨厌你。滚开!我不是瑞亚——” 我们彼此大声叫喊。她的手死死地撑着,把我推开,可我抓着她,死也不放开它。 最后,她垂下头,伏在我肩上。我们互相抱着,跪在地上,精疲力竭,上气不接下气。 “凯——我该怎么办,才能停止这一切?” “安静点!亲爱的!” “你不知道!”她抬起头,瞪着我,“这麻烦没法解决,是吗?” “求你——” “我真的尽力——不,走开。我讨厌你——还有我自己。我讨厌我自己。我只想知 道如何——” “如何自杀?” “是的。” “可我要你活着。我要你在我身边,别的什么我都不要。” “你撒谎。” “告诉我,我要怎样做你才相信。你在这儿,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我只管这个,别 的全不管。” “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我不是瑞亚。” “那你是谁?” 久久的沉默。然后,她低下头,哺哺自语道:“瑞亚——瑞亚——可我知道,我并 不是你爱过的那个女人。” “你是的,以前就是。那段时光虽然不存在了,可你存在,真真切切。明白吗?” 她直摇头,说:“我知道,你对我好,那是你的仁慈,但那是没用的。第一天早上, 当我坐在你床边,等你醒来时,我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还难以相信,那不过是三天前 的事。当时,我像一个精神病患者,脑子里一片茫然,模糊不清。既记不起往事,又惊 讶于眼前的新鲜事。我像是从药物中毒的昏睡中,抑或从久病中苏醒过来。我真以为自 己在生病,只是你没有告诉我。后来发现的几件事才引起了我的思考——你知道我指的 什么。直到你在图书窒见了那个男人,又拒绝告诉我真相以后,我才下决心偷听那盘磁 带。凯,我只有这一件事对你撒了谎。你找那盘磁带的时候,我知道它在哪里,我把它 藏起来了。录磁带那人——他叫什么来着?” “吉布伦。” “对,吉布伦——他在磁盘里把一切都说了。当然,我并没有完全明白。惟一遗憾 的是,我未能——他没讲完。他没提到,或者他提了而我没听到——因为我刚听到那里, 你就醒了,我关掉了录音机。但我听到的内容足以说明:我不是人,只是机器。” “你在说些什么?” “机器,是的,我就是机器,用来研究你们的反应的——是这一类的东西吧。你们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个像我一样的机器。我们是根据你们的记忆或想像创造出来的。 我说不太清楚——你知道得比我多。诸如此类的事吉布伦都谈到了——他的话有点艰深、 晦涩——要不是后来事事吻合,我真不敢相信。” “还有呢?” “噢,还有我不需要睡觉,还有处处跟紧你,等等。昨天是最难受的,因为我以为 你嫌弃我了。多么愚蠢!可我是如何想像到真实情况的呢?他——吉布伦——并不恨那 女人,那个来到他身边的女人,可他提到的她的语气,总是那么可怕。直到那时,我才 认识到:无论我干什么,都无济于事;我不能逃避,只能折磨你。而且,一个施虐的机 器是被动的,就如一块飞向人、砸死人的石头,它自已是不能不飞向人、砸死人的。但 是,我这个施虐机器却是爱你、向着你、不想你受一丝伤害的——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我想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真相,以为那样会对你有所帮助。我甚至给你留字条——” “原来你开着灯就是为了这个?” “是的。可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在脑子里苦苦搜寻——某种‘提示’的线索—— 我都想疯了。我感到,我的肌肤下面不是身体,而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好像一个幻影, 专门误导你的。你明白吗?” “明白。” “夜晚你不能入睡,满脑子胡思乱想,一连数小时,我身体里的幻影把你引到很远 很远的地方,到处乱窜——”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但我知道自己的心在跳动,知道你在分析我的血样。你发现什么了?现在告诉我 真相吧。” “你的血跟我的一样。”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那能说明什么?我告诉自己,那个——不明之力,就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 而且它并没有占太大的空间。但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哪儿。对了,我说漏了一个关键事实 :我没有勇气做决定。我害怕过,想过摆脱的办法。但是,凯,如果我的血跟你的一样 ——如果我真的——啊,不,不可能。果真那样,我早就死了,不是吗?液氧还不把我 灼死吗?这就是说,我与你有一点就是不同——可是哪一点呢?脑子吗?我像人一样思 考——可又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那异物在我的脑袋里,我就应该什么都知道,应该不会 爱人,应该知道自己做假。凯,你必须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也许我们配合,就能 找到解决的办法。” “什么样的办法?” 她被问住了,不言语。 “你想到的是死,对吗?” “对,我想到了死。” 又是沉默。瑞亚坐在地板上,收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我抬头环顾四周,白色 的仪器,白色的设备——这里有什么可疑的线索么?刹那间即可把意识赋以人形的线索? “瑞亚,我也有些情况要告诉你。”她静静地等着我说下去,“的确,我们并不完 全一样。你有一个地方不正常。无论我们怎么看那个‘不正常’,正是它——其实就是 一点差异——救了你的命。” 一丝痛苦的笑容从她脸上掠过:“那就意味着,我将——长生不老?”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与我相比,你更不容易受到伤害。” “真可怕——” “也许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可怕。” “可你并不羡慕我。” “瑞亚,我不知道你的命运会怎样,我自己和基地成员的命运也一样。我们在进一 步做实验,会有新情况发生——” “也许什么也没有。” “是的,可能毫无结果。我得承认,我也倾向于相信不会有结果,不是因为我害怕 ——干这一行免不了害怕——而是因为不可能有最终结果。对此我很肯定,” “结果?你指海洋吗?” “是的,与海洋的沟通。在我看来,问题很简单,沟通意昧着交流,交流知识、想 法,至少交流发现、事实。没有交流,谈什么沟通?怎么可能沟通?正如大象不是一个 巨大的微生物一样,索拉利斯海洋也绝不是一颗巨脑。当然,沟通的途径各种各样,结 果也各种各样,其中之一就是你——你来了,和我在一起。我尽全力让你明白,我爱你。 有你,我这十二年投身索拉利斯研究的苦工就算没有白费。我真心希望拥有你。 “你被送来此地的目的,也许是折磨我,也许是让我生活得更幸福,也许只是一台 普通的仪器——就像我看载玻片用的显微镜一样,也许是一种友谊的象征,也许是一种 狡猾的惩罚,也许只是一个玩笑,也许是以上全部;或者是我们完全没有想到的另外什 么——这也很有可能。如果你说,我们的未来,取决于海洋的意志,我不反对。对未来, 我能预见的,并不比你多。我甚至不敢保证我始终爱你。根据已发生的情况,我什么都 不敢想。完全有可能,明天它就把我变成一只绿色水母!这由不得我。但是,今天的决 定权还在我们手里。让我们下决心,彼此相守吧,你说呢?” “听着,凯,还有一事,我必须问你——我——我像她吗?” “当初像,现在的你,我就不知道了。” “听不明白。” “现在我看到的是现在的你。” “你保证?” “是的。如果你真是她,只怕我不能爱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 “你对她不好?” “是的,当我们——” “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 “再说。你就忘了现在的我,而想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