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逢 有客远来。 大红的拜贴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几行文字,字迹饱满有力,带着几分霸道之气。 甄凉站在桌案前,看着端坐于案后的父亲。甄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淡定, 微睁的眼在层层的皱折里沉沉地亮着。 老人一直不说话,甄凉等得有些心焦,正要张口时,老人却先开口道:“凉儿, 你今年已六十有五了吧?” “是!”甄凉略略一愣,不明白父亲问话的含义。 “定性啊!”老人轻叹一声,睁开了眼看向他,眸中星光闪耀。“你已为听剑 师多年,怎地还如此焦燥?” “孩儿知错了!”甄凉低声道,“可是……”他话音复又转急,抬起头来,看 着老人急急地说。 “我知道!”甄老人挥手打断他的话,“远来即客!你该明白‘和’字的真意, 还用我提醒么?” 甄凉惶然垂手应是。 三天后,客到。 正午的阳光下,甄凉静静地站在庭院的中央,迎接从西夷洲远道前来拜访的风 仓木一行人。 西夷洲的听剑大师风仓木,以“迫剑”一系后起居上,在西夷洲已隐隐居于听 剑行当的霸主之位。 自有听剑这一行当以来,“迫剑”一系与甄家所承的“和剑”一系便是对头。 所以,身为甄家当代的家长,甄凉想不到,“迫剑”一系的大师竟会跨过千里国境 亲来东极拜访。直至看了拜贴之后,甄凉才知道对方来访的真意。 人走得近了,甄凉便看见队伍最前方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那是风无定,风仓 木的孙子。风仓木在拜贴上特意言明,他是带孙子同来的。那话里的隐意,让甄凉 从那天之后,不只一次地想着自己的孙子。只因他甄凉的孙子,在资质上和那个叫 风无定的孩子相差得太远了。 十年之后,这听剑一途的兴衰自然是看这些孩子们的,而那个时候,当风无定 站在西夷洲听剑一系的巅峰时,自己的孙子不过只是一介平凡人罢了。风仓木此来, 实意就是示威,用他那天才一般的孙儿,在未来的十年里给身为东极洲听剑一脉世 家宗主的甄家,以及其所代表的整个东极洲的听剑一脉,留下驱不散的威压。就如 一个永远也无法触碰的目标般。 想到这里,甄凉平和的心态就仿佛被风吹皱的水面,一丝酸楚在心底泛起。虽 说早就想过,做个平凡之人也没什么坏处,但看到这个蹦跳而来的,有着光辉未来 的孩子时,甄凉便发觉,这根本是一直压在心头的最沉重的痛苦。 少年风无定蹦跳着跑到甄凉身前,闪着一双淡紫色的眼,用极规矩的表情深深 地做了个辑,大声道:“小子风无定,给甄爷爷请安!” 甄凉低下头,看着这个有着健康的淡褐色皮肤的男孩,圆圆的脸上一双天真无 邪的眼正朴闪着,阳光在里面宛然流转,才不过十一二岁的身量就壮得和小牛犊一 般。甄凉忍不住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那颗小小的头。 “劳甄老久候了!风某罪过!”紧随其后的风仓木大步踏上前,抱拳欲礼,就 仿佛一阵热风般,一股炙人的霸气扑面而来。 “哪里哪里!”甄凉伸手阻住风仓木做揖的势子,“风老如此客气,真是折煞 在下了。在下本当亲自相迎的……” “哈哈!若甄老如此做,风某可真是无地自容了!甄老大不必为此多心!”风 仓木大笑着直起身来。 甄凉看着那张在阳光闪着光的一张宽阔脸膛,以及不加掩饰的霸道笑意,却只 是淡淡一笑。 “诸位远道而来,必是已累了!”甄凉抬手招了招替风氏一行人引路的管家甄 武,“阿武,去准备客间。吩咐厨上,晚上给贵客接风!”他又转首看向风仓木, 道:“风老对茶可有研究?” 风仓木摇头笑道:“风某粗俗得狠,怕会饶了甄老的雅兴!不过若甄老有兴, 风某倒想尝一尝。早就听说,这南山的茶,可是东极洲的极品!但之前,请容风某 先换件衣服,本就是粗人,可不能再让这一身的尘土污了茶香。甄老以为如何?” 甄凉抚须一笑,道:“那也好,风老这边请!在下在主堂相候!” 以极快的速度换好衣服的风无定不等风仓木说话,便已先行冲出了屋子,来到 院中。 广大的院子里静极了,也亮极了。极明亮的阳光里,周围的亭台楼阁都显得极 不真实,主宅后面高耸的剑阁,此刻真的就像一柄剑,直直地指向当空的烈日。 从小未离开过西夷的风无定从未见过这样宽大的院子,趁着祖父还未换好衣服, 他在院子里转起了圈子,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新奇的玩艺。 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挖土的声音。风无定好奇地循声探去,在东边角阁旁一株 粗壮的树下,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那儿,瘦削的肩一耸一耸的,像是正卖力地挖 着什么。 “喂,你在干什么?”风无定跳出来,大声喝问。 那人抬起头来,却是一个孩子。这孩子用一双黑极了的眼看向风无定。 风无定赫然呆住了。那双黑到了极致的眼就像夏夜浩瀚的星空般,透过树叶映 下来的阳光在那双眼中如星星般闪烁不定。 ——许多年以后,当青年风无定站在这个同样长成了青年的孩子面前,面对他 手中紫光萦萦的长剑时,他会想到这双极黑极深的眼。那个时候,他会突然想起, 是不是早在多年以前,这双眼睛便已看到了这样的结局? —— 还是个孩子的风无定并没有被这双眼睛慑住太久。他无畏地挥了下手,大声道 :“我在问你问题哪!” 男孩悠然站起来,没有回答,却反问道:“你是谁?” “我?”风无定一拍胸脯,大声道:“我姓风,我叫风无定。你呢?” “哦,风家的人!”男孩似是没有听到他下一句问话,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挖 的坑。风无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土堆旁,正躺着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他用询 问的目光看向男孩,男孩却不理会他,自顾自蹲下身去,拾起那只小鸟,极小心地 将它放进坑里。然后轻轻捧着土,慢慢洒在小鸟的身上。 风无定强耐着性子看他将那个小坟包按了又按,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冲过去在 男孩肩上狠命地一拍,大声说:“我在问你哪!” “什么?”男孩回过头来,一脸的不耐烦。 “我,我都告诉你我是谁了,你还没有说!”风无定急吼吼地道。 “哦。我姓甄!”男孩用满是泥土的手背蹭了下脸,白皙的脸上立刻留下一道 滑稽的泥土印。“我叫甄梓!” “啊?甄子?这不是女孩子的名字吗?”风无定先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 叫甄梓的男孩撇了撇嘴,并不理会他的嘲笑。 “无定——”远处传来风仓木的声音。 风无定跳了一下,急道:“我爷爷在找我呢,不和你说了,再见,甄子——” 他故意把最后一个字念得很轻,转身跑了开去。 甄梓看着他壮实的身影一路跑去,轻轻出了口气,又低头看了看那个小小的坟 包,自语道:“既然不能飞,为什么还要飞呢?死了,不就再也不能飞了!”他搓 了搓双手,将泥土都搓掉,施施然走出角阁去。 迎面碰到刚刚指派完工作的管理甄武。甄武一把拉住他,一脸的急切,“我的 小少爷,你看你这身泥。我正要找你呢,快快快,快去洗洗脸。老爷要你见客人呢!” “客人?”甄梓不耐烦地张大了嘴,“又要见什么客人啊?不见不行么?我又 不是听剑师!”说完便低下头去,继续搓着手上的泥。 “你怎么又说这种话!”甄武又急又气。 “我又没说错!”甄梓扬起小脸来,阳光将他的脸映得雪一样的白,黑眼睛更 是亮得让人吃惊。甄武不敢直视这双眼,只好别过头去,“是,你没说错没说错!” 他拍拍男孩的双肩,“可你也得为武叔叔考虑考虑不是?叔叔平日那么疼你,你想 让叔叔挨骂不成?” “哦!”男孩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看自己脏兮兮的双手。 甄武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又道:“阿梓少爷,这是礼貌啊,老爷不是常这么 说?” 男孩沉默了一小会儿,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便一蹦一跳地朝着他自己的房间 跑去。甄武看着这个瘦瘦小小的背影,长叹了一声,便跟了去。 风仓木换好衣服,便跟着引路的仆人一起,沿着回廊来到甄家的主宅。主宅在 庭院的正中,虽无甚奢华的装饰,却在阳光之下群山之中显出一种非凡的气度,如 山一般巍峨而立着,竟似是自远古时便与这青山同在了。 进到大堂,一股若有若无的清新之气将周身的酷署倾刻间驱了开,竟仿佛与外 面是两个世界。一种独属于金属的凉意在空气里徘徊,一呼一吸间,便只觉得连内 脏都清凉了。光线从一侧的窗子投进来,八根粗大的梁柱逆着光线在地面上投出浓 重的影子,最后一道光线照耀的大堂正中央,一位老人正端坐于长长的桌案之后, 一双微眯的眼淡定地看过来。 风仓木一见那老人,心里便不自禁地一紧,刚刚的豪气在一瞬间便被压挤得一 丝不剩了。口中便不由自主地呼了一声:“可是甄老先生吗?”也没等老人做何表 示,风仓木已一躬到底,口中道:“晚辈见过甄老先生!” 甄老人淡淡地一笑,道:“贤侄不必多礼,权且当这里是自家,请坐吧!” 有仆人端上茶来,青瓷的茶杯里,淡青色的茶清香扑鼻,吸在鼻中说不出的受 用。 风仓木定了定神,将目光从老人的脸上勉强移开。数十年前,年轻的风仓木初 入听剑一途时,便已听闻甄老人的威名。“和剑”一系的传人,实是鲜少有人能以 那番淡定及平和而遥居听剑一途的霸主之位的。风仓木每每寻找机会相见,却始终 未能得偿所愿。及至数年前,听人说,甄老人已退隐家中,不再见外客了。他以为 自己终生也不得见这威名一世的老人了,即使是这一次来甄家拜访,他也没抱着会 见到老人的希望,谁知,却这么轻易地见到了。 退隐多年的老人端坐高位之上,依旧是当年的那种淡定及平和,如深沉的远山 般,那种无形中的威压,确是轻易无法打动的。 风仓木在目光相对的那一瞬间,便知道自己的打算已被老人看破了。那似乎能 够洞悉一切的目光针一样刺进他的双眼,将他累积起来的信心倾刻间击得碎粉。他 甚至开始后悔,来此拜访,是不是一个错误? 风仓木勉强打起精神,再度看向甄老人,老人却没有看他,只是看着坐在风仓 木对面的风无定。男孩坐在椅子上,腿够不到地,正上下踢腾着。 见老人看向孩子,深陷眼窝的眼中正透露出慈爱来,风仓木低落的精神一下子 又回来了,声音竟也变得洪亮起来:“甄老先生,这是晚辈的孙儿。无定,快起来 见过甄老爷爷!”话说着,他的眼角撇向甄老人。不管你如何沉稳,却终究是个老 人,是个心挂儿孙的老人,即便你看破了,那又如何?你真的能够不为所动么? “哦!”男孩应了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两步便跨到大堂中央站定,朝着高 高在上的老人深深打了一礼,大声道:“曾孙儿风无定,见过甄老爷爷!” “好!好!”老人连连点头笑道。“好孩子!多大了?” “十二……小子今年十二岁了!”风无定发觉祖父正瞪着自己,便偷偷吐了吐 舌头,重新找回了礼貌的说辞。 “十二了,该有五年根基了吧?”甄老人转向风仓木。 “七年了!”风仓木脸上的豪气更盛。这豪气看在一直沉默不语的甄凉眼里, 就像把刀子一样。他想自己这一辈子,也别想能对任何人露出这种豪气来。 “七年?真是不简单啊,贤侄是有福之人,想来十数年后,西夷将不再有人是 这孩子的对手了!”甄老人笑道。 “不只是西夷!”风仓木的眼睛亮了起来,高声笑道。这一句话,终于道出了 他的真意。 甄凉只觉得一股怒火由小腹直窜而起。若不是意识到甄老人的目光正自望过来, 恐怕他已然发作了。 “很了不起啊!那请贤侄看看,我的曾孙儿如何?”甄老人伸出手,向大堂的 一侧招了招。“阿梓,你过来!”侧门打开,走出一个穿白衣的男孩。白衣白裤, 一张清瘦白晰的脸,一双黑得慑人的眼,黑色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神情里的不耐 烦丝毫不加掩饰。 男孩缓缓前行,雪白的瘦削身影在这宽阔的大堂里如同羽毛一样灵动,阳光照 在他的脸上,让他像一个精致的玩偶般惹人怜爱,可那双眼睛,却仿佛吸不进外面 的光线一般,黑沉沉地亮着。 “咦?”还未等老人们开口,风无定已先发出一声惊,“是你啊——” 白衣的男孩见了他,黑眼珠一转,“嘁”了一声,也没理会他,径直走到风仓 木面前,躬身施礼,道:“晚辈甄梓,见过风爷爷!” 风仓木定定地看了这白衣的男孩一会儿,还未说话,那边风无定却已跳过来, 一把扯住男孩的手,笑道:“原来是你啊!看你刚刚那副脏乎乎的怪样儿,我还以 为是……” “阿梓,你刚刚在做什么?”未等风无定说完,甄凉已大声问道。 甄梓打了个激零,眼珠一转,狠狠地剜了风无定一眼,甩开他的手,看向祖父 大声道:“我养的小鸟死掉了,我在埋它!” 甄凉瞪起了眼,上面的甄老人却哈哈大笑起来,“小阿梓,你越来越有心了!” 他看向风仓木,笑问:“如何?” 风仓木干笑了几声,道:“老前辈的曾孙,果然不同凡响。却不知有几年根基 了?” “阿梓不是当听剑师的料!”甄老人悠然道,“等他再大一些,看他喜欢什么, 就去学什么!如果以后能当个官儿,倒也是有趣至极,贤侄以为如何?” 见老人这么轻松便化去了他的用意,风仓木在心里叹了口气,勉强笑道:“甄 老先生不是当真吧,古来便有听剑师不从政一说,老前辈想破此例吗?” “若不做听剑师,便可从政,不是么?”老人反问。 “我才不当什么官儿!”两个老人正说着,那一边甄梓却大声反对道,惹得甄 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男孩翻了翻眼睛,乖乖闭上了嘴。 甄老人大笑道:“等你再大些,想做什么都随你!” ------- 世纪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