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按照贝拉的说法,在哈格的辖区内,克律斯在分配上仅次于塞克拉兹。这一点 很重要,他进一步解释道,这就意味着艺术家们和那些感觉敏锐的人,能够得到他 们应得的那份丰厚报酬,这同时也意味着压缩开支的时代已经过去,人人都能得到 他们所应得的那一份。现在,即使像音乐家和小说家这类在克律斯地位最低的人, 也能够分到一点肉吃。 一群人从拥挤的辅道向这边走来,杨丹却仍专心地听贝拉说着。层层叠叠的梯 田里绿意盎然,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湿气。她喜欢听贝拉说话,他提到他自己以及 克律斯时的自信,让她觉得他所说的一切都至关紧要。她猜想贝拉也一定喜欢听他 自己说话,他肯定会喜欢他自己的男中音。 “尼克拉斯人可不喜欢这样,”他说,“因为我们已经超过了他们。没有人愿 意失去他们在分配上的特权。”他耸了耸肩,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风帽下矗立。今 天,他们从头到脚都裹上了如海洋一样的蓝绿色,连手和脸都被涂成了蓝色,甚至 连头发也染成了同样的颜色。哈伊根和塞克拉兹的今天是海洋节,也是他们的庆典。 “尼克拉斯人一定会为他们对休息的不屑一顾而感到骄傲,他们总是过高地估价自 己。” 杨丹点了点头,但对于他说了些什么,她并不完全明白。最近,她总是处于这 种状态之中。毒品的作用还没有从她的身上消失,她的头有一种轻飘飘迷糊糊的感 觉,身体也同样如此,总是觉得郁闷而麻木,整个人也变得恍恍惚惚,终日都昏昏 欲睡,感觉器官尤其迟钝。她喜欢散步,喜欢倾听,却不愿意思考,思考对于她来 说已经变成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最近一段时间,她干脆让自己的大脑处于空白 状态,什么也不去想。这倒是一件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 “这里很美,”她四处打量,“这里的味道像是——”她的话打住了,她不知 道该如何做比,“我喜欢这里的味道。” 人群中的一伙正从他们的身后走来,有人说:“等一会儿你就会闻到他们的食 物香气,谁都知道他们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无论什么时候哈伊根举行庆典, 我们都可以像分发食物的牧师一样大吃一番。” “这就足够了,瓦伊威克。”贝拉回答那人,又转向杨丹,“如果我们今天做 得好,就会得到以食物代替的礼品——这可是哈伊根人的传统。当然这是为了给我 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总是这样过高地估计自己的能力。” “他们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个瓦伊威克一边揉着肚子一边眨着眼 睛说。 “你也太容易被俘虏了。”贝拉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些哈伊根人以为把食品 散发出去就能激活他们的分配,”他咯咯地笑,“可他们不明白这其实一点用处都 没有。” “那我们可不要告诉他们,”瓦伊威克说,“他们都是些种田人——即使他们 中的智者,也和种田人没有什么两样。” “总得有人种田,”杨丹说,“他们努力工作——比我们更努力地工作。我不 明白这有什么好笑。” 两个男人都不以为然地看着她,瓦伊威克把嘴张得大大的,似乎要和她展开一 场辩论,贝拉用目光制止了他,对杨丹说:‘这与工作无关,我们都知道他们很努 力,但他们缺乏技巧,他们的工作毫无艺术可言。没有艺术……没有艺术的人生将 不是真正的人生,对吧?“ “也许她是哈伊根人,”瓦伊威克嘟哝,“以前——” “哈格人!”贝拉转过身来大声叫喊,“我们还是好好地干吧,如果他们不盛 情款待我们,我们就让他们无地自容。” 他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欢呼,这已经是今天的第四十次欢呼了,这充分显 示出众人的力量,而且正是这样的集会所需要的。于是,他们继续向着梯田低处的 一块平地进发,在这里,他们停了下来,等待着更多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 “他们怎么知道要到这里来呢?”杨丹问。 “他们看到我们就会来的。”贝拉解释道,“还有,哈伊根人喜欢在中午的时 候停下来吃午饭,他们会到这里来用餐的。” “这就是我们选择这个时间这个地方为哈伊根人表演的原因。”瓦伊威克得意 洋洋地插了一句,“我们并不在乎来到这么低的地方,如果这意味着我们将得到更 好的礼物。” 杨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到高远的天空。高耸人云的回屋顶隐隐约 约地发出微弱的光芒——建筑物上的窗户和绳缆在她的视线中模糊不清,她只能看 见如巨大的彩虹般隆起的纯白色屋脊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最高的那棵树直逼 这座建筑穹顶,但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接近它。错落有致的楼群在宽阔、平坦的梯形 广场排开,宛若连绵起伏的群山,果木的树冠构成了最高的山峰。 杨丹四处打量,见有人正向这边走来。正如贝拉所说,哈伊根人从很远的地方 发现了他们,他们相互招呼着,把工作丢到一边,陆陆续续向他们走来。不一会儿, 连梯形平台的边上都挤满了老老少少的哈伊根人。所有的人都安静而有秩序,脸上 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不时有满是泥浆的笑脸欢迎前来的人群,不过大部分人还是满 怀期盼地静静等待。 人来得差不多的时候,贝拉对他的演出队几个人做了个手势,他们便用自己的 手臂和膝盖搭起一个活动的舞台。贝拉飞快地跳了上去,向他的听众们发表演说。 “欢迎你们,所有的朋友们,来观看我们的演出,”他说,嗓音清晰、浑厚而优雅, “我们很高兴能为你们演出,今天,正如你们所看到的,我们将献给你们一场别开 生面的演出。” 激动的声浪如涟漪一般从观众席上传了过来,贝拉停顿了一下,用提高了的声 音把观众的情绪调动到激动的顶点:“今天,我们演出的节目是《大海》。” 哈伊根人咆哮般地欢呼,发泄着他们的兴奋之情。贝拉让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 持续了几分钟,他挥了挥手,一切又归于沉寂。他向他们述说乐队的历史,并向他 们简单地介绍了即将演出的各种节目。杨丹注视着他调动观众的情绪,以恰如其分 的方式使他们沉浸到演出的氛围之中。贝拉的演说是这样结束的:“我们不愿意耽 误你们的午饭,那么,就请你们边用餐边欣赏我们的演出吧。” 人体搭成的舞台自动散开,贝拉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便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其他的演员立即围了上来。随即,正方形的舞台便成了一片蓝绿色的海洋,海浪波 动着,起起伏伏,冲撞着想象中的海岸。 排在波浪形队列中的演员们挥舞着手中的花环,他们的衣服在风中飘动,如同 缓慢起伏的海浪,缝在风帽中的多出的一段花边正好可做此用。随着海浪的起伏波 动,演员们轮番蹲下又站起,但不管什么时候,大海的声音都是低沉而喧哗的。 蓝色和绿色的衣服以及其他的演出用品都变成了“海水”,水的声音清晰可闻。 杨丹几乎无法进入她的角色,这样的演出太让她震惊了。她偷看了一眼观众,从他 们的眼睛中判断自己的演出效果。 此刻,大海的波涛更加凶猛了,水声也更加喧闹;想象中的大风击打海面,以 更加凶猛的力量将浪头向岸边驱赶,暴风雨就要来了! 演员们俯冲下去,双臂挥动,衣服也以更加狂暴的力量飘动起来。海浪呻吟着, 在岸边碎裂时发出低沉的呜咽声。接着,另一个浪头打过来,同样的梦又一次在岸 边被击得粉碎。 观众们鸦雀无声地坐在那里,整个身心都沉浸在风雨和海浪之中。 一阵更加狂暴的大风将演出推向顶点,随后,海浪平息下来,风也停了,一场 暴风雨总算过去。 一片兴奋的喘息从观众席上传了过来,杨丹看见他们仍然那么专注,睁得大大 的眼睛里放出惊异的光彩,他们欣赏并感受着大海,正方形的平地此刻似乎已经变 成海的面孔,人人都沉浸在演出中。对于哈伊根人来说,克律斯的演员们就是海洋。 对于贝斯洛来说,这是漫长的一天。在满是泥泞的田间搜寻道路的同时,他总 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于是,他转过身子,向后看一眼。可他看到的却是一 个和他一样在田间劳作的吉姆纳人。他正在耐心地翻检干了的土块,身子弯得都快 要折叠起来了。贝斯洛耸了耸肩,照旧以蹒跚的步履在田间行进着,可不大功夫, 被人窥视的感觉又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终于,一个工作日结束了。管理员收回了他们手中的工具,大家陆陆续续地离 开田间。这时,贝斯洛看见了站在田埂上的两个男人,他们的衣着倒是和吉姆纳的 哈格人没有什么两样,但他们举起的胳膊却显得松松垮垮,不像是终日在田间劳作 的人。 “他们要你跟他们走。”贝斯洛转过身,看见刚刚来到他身边的尼德勒,他对 那两个男人点了点头,说道:“跟他们走吧。” “他们是谁!” “他们是朋友,你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可是——”贝斯洛的脸转向尼德勒,企图从他的脸上找到引起自己恐慌的真 正原因,“我害怕,尼德勒。” “快走吧,别等了,不要让人看见,他们会照料你的。” 尼德勒使劲抓住他的一只胳膊,说:“你必须跟他们走,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 ——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那你和我一起去吧。” “我不能。”尼德勒飞快地向周围扫了一眼。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多少人注意 到他们,不过他们不能再这样在这里站下去了。“你不明白,我必须呆在这里,走 吧。”他捅了捅贝斯洛。 贝斯洛犹犹豫豫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停下来。尼德勒边向他点头边催 促着他:“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快会去的。不过现在,你得快走!” 其他的工人们正沿着田埂向两个男人所在的地方走。贝斯洛明白,他必须立即 作出决定。他低下头,向他们走去。当他走近那两个等着他的男人的时候,才发现 他们所在的地方正是从田间通向下面一层街区的隧道人口。吉姆纳的哈格人从他们 身边走过,进入隧道。其中的一个男人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进入隧道,接着便 走了进去。 贝斯洛跟在后面,试图跟紧那两个男人,但他每次抬头,都发现他们和他之间 的距离一点也没有改变。他们匆促地穿过一个街区,经过鸽子笼似拥挤的住宅楼, 来到一片露天的公共场所,沿着两边全是矮树的大街,走上一座浮桥。对于贝斯洛 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他意识到他已经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不过此时,那两个人 有意识地将他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一点。 终于,那两个神秘的男人消失在通向另一个街区的隧道。隧道的另一端是林立 的高楼,一片不大的湖水与之相衬,湖水的中心是一座喷泉。贝斯洛注意到湖边的 人穿着他以前所没有看见过的长袍:金色的条纹,金色的风帽,不过,与终日把帽 子戴在头上的吉姆纳人不同,这里的人都不戴帽子。 他迟疑着走进了那两个人消失在其中的黑洞洞的隧道。 “这边,把这个穿上,快点!”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低声说,同时把一个包塞到 了他的手中。 他呆呆地站了几分钟,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他张大嘴巴,回答着一个又一个甩 向他的问题,突然,他发现有人把手放到他的身上,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还没等 他说话,那人就把他的长袍脱了下来。“把这个穿上!”急促的低语催促。他把包 袱打开,在黑暗中摸索,刚把长袍套到头上,系上饰带,有人就一边一个把他的胳 膊抓住,把他带回到了湖边的广场。这回,他身上穿的衣服算是和别人一样了。他 们把他带到一座建筑物下,建筑物前面的绿色草坪呈斜坡状伸向湖水中。 “到那边去。”一个男人说。 “到湖边等着去,会有人来找你的。”另一个男人说。 随即,两人便放开了他。贝斯洛向湖边走去,他向后看了两次,每次都发现那 两个人正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他来到岸边,站在那里看湖中的喷泉,喷泉在汩汩的水声伴奏下连同水雾将水 花喷溅到空气中。等他再转过身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消失。贝斯洛开始沿着长 满青草的湖岸散步,与他错肩而过的是和他一样悠闲地在湖边散步的人。 湖的右岸是矮壮的圆冠树木,树的枝条仲人水中。枝条与水面连接之处,发出 淡淡香气的白色小花在水面舞蹈着。贝斯洛停下脚步,蹲下来打量着这些白花。水 面,花的根茎相交,构成一幅别致的画面。水面上反射着他的影子,从这如镜的湖 面,他发现了站在他身边的另外两个人。 他站起来,转过脸去,见是一男一女。他们边笑边对他点头致意。女人一步迈 到他这边,说:“我看见你在欣赏湖水。”她的头稍微歪了歪,将视线从水面收回, 说:“不过,我们很快就会回到这里来。” 仍旧笑着的男人来到贝斯洛的身后,他们三人沿着斜坡走向广场,步履轻快。 首先映人他们眼帘的是一幢幢的建筑群,每一座建筑都镶嵌着很大的圆型窗子和面 向湖水的阳台。住在那里的人身穿彩色哈格长袍,他们有的手托满盘的食物,有的 正在桌边用餐。贝斯洛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他这才想起从中午至现在,他还没有 吃饭。 “我这是在哪里?”他问。 “在泰纳斯,”他的同伴回答他,“你想吃点什么吗?我想谁也不会拒绝美餐。” “我饿了。”贝斯洛承认。 “吃饭还得等一会儿。有人要见你,贝斯洛。”女人说。 他疑惑地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轻声地笑了:“你不知道有朋友在等着你吗?” “我的朋友是尼德勒。” “哦,他也是我们的朋友。哈格人是从来不背叛朋友的。” 她最后的那句评语引起贝斯洛的怀疑——不背叛朋友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吗?还 要提到什么……忠诚?她是在命令他吗? 他们默默无言地在湖边走,脚步无声地落在螺旋形地砖上。沿着湖边走了很远, 终于来到了一座庞大的多边型塔顶的建筑前——它的高度足可以将全区的景观尽收 眼底。两个塔顶之间的悬桥如彩虹一般凌空飞跃,将它们连为一体。 在他们的头顶,圆屋顶此刻正接近透明,蓝灰色的黄昏正在向着夜晚逼近,微 弱的黄色光线从树的枝极间洒落下来,照亮了崎岖的小路,很快,泰纳斯·哈格便 被整个地笼罩在金黄色的薄暮之中。 “我们到了。”他们在塔前停下来后,女人说。她带着他迈上三级台阶,从一 个狭窄的过道穿过,贝斯洛紧跟着她,来到一间其大无比的三角形厅堂。大厅里几 乎是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哈格人,在大厅的映衬下显得异常渺小。见三人进来,他 们便默默无声地向三个螺旋形出口中的一个走去。 “这个是我们的——”她的手指向大厅左边的一个出口,随即便迅速地带着他 穿过了大厅。到了一个人口处,她停了下来,向他解释道:“这是电梯间,我们将 要从这里分别,哈格的贝斯洛。” 她身后的那个男人也跟了上来,他校准了电梯上的什么指数,令贝斯洛走进去。 贝斯洛一步跨上去,随着电梯迅速升高,他的耳边响起了嗡嗡的轰鸣声。一束束光 线投注到贝斯洛所在的这个透明的空间,光束迅速变幻,让贝斯洛觉得好像不是电 梯在升高,而是光束在升高。他的手紧紧地扶住电梯光滑的墙壁。这时,电梯渐渐 地慢了下来,最后终于平稳地停下,嗡嗡声也随即消失。 贝斯洛走出电梯,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间比尼德勒的住处大许多倍的房间。 映人他的眼帘的是一片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地板,还有白色的天花板— —一切都是那么柔和而温馨。这里没有任何其他的装饰,只是地板上铺了灰色和白 色的织物。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翡翠绿色的哈格长袍,傲慢而有几分凶恶的 男人。 “我们一直都在等你,哈格来的贝斯洛。”他说着,走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 “在这里,你的安全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想起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