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想,我会喜欢这里的。”托勒说道。他和简蕊儿正坐在一辆无人驾驶的双 座车上,沿宽阔的费瑞亚林荫道行驶。他们是在出飞行场的时候搭上这辆双座车的。 简蕊儿在数码盘上接了几个密码,车便带着他们在寂静的城市中飞奔起来。该下车 的时候,自然由车内部的导向装置显示给他们。 不管走到哪里,托勒看到的都是穿着得体的人们,有些人同他和简蕊儿一样在 车里,但大部分人都在步行,或者出人于金碧辉煌、如梦幻一般的建筑物中,或者 在人行道上漫步。托勒简直说不出是费瑞的人还是他们的建筑给他的印象更深。 总的说来,这里的人们高大而魁梧,身材比例匀称,无论是体态还是神态,都 极为优雅,面貌端庄,富于表现力。就一般状况而言,他们与托勒在学生时代曾经 非常迷恋的古代意大利伊特鲁里亚雕塑相似。这里的女人们则婀娜多姿,与男子们 那种浑然天成的男人气简直是相映成辉。没有任何地方的人比他们更为优雅。 从另一方面来说,建筑物也以其固有的风格形成这里迷人的景观。无论是体现 都市气魄的建筑群,还是造世独立的单个建筑物,都是绝佳的艺术品——所有的建 筑物都呈弧形向上弯曲,线条一律的简单、流畅,但建筑物的尖部细致讲究,而边 缘则明澈自然。显然,费瑞人在建筑物的塔尖上尤其用力,在每个建筑物上都至少 有一个,而且大部分建筑物上不只有一个塔尖。这给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城市如同 将要升天一样,随时都做好了向着星空飞去的准备似的。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建筑物本身可以发光。它们本身并不透明发光,像某些玻璃 状物一样,建筑物的表面能发出一种柔和而持久的光芒。居民区中的大部分建筑都 放射出深玫瑰色的光,其他的建筑物则放射着黄玉色、珍珠色或大理石一般的蓝色 和绿色,其色彩的丰富不亚于最为罕见的孔雀开屏时的颜色。 “是什么使得建筑物如此发光?”托勒手指着一片烁烁闪光的居民区问道。 “是石头的光吗?” “你很聪明,”简蕊儿回答说。“我们用的是从北方的光山运来的太阳石,差 不多费瑞亚的每一处建筑用的都是太阳石。” “难怪会有这样的效果。” 车行驶着,带着他们穿过城市向着湖边开进——穿过交通拥挤的街区时,它的 速度慢了下来,而穿过岸堤后,速度自然又加快了。轮胎无声地轧在路面上,风透 过四面开得很低的挡风玻璃吹到他们的脸上。头顶的天空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让夜 的天空变得生动起来。 托勒竭尽全力——并尽其所能地——保持着缄默。他已经困得说不出话,一任 他所没有看到的景物从他身边闪过,好奇的渴望此刻已经一点忙也帮不了他。这个 地方的美丽曾经在他的头脑中激起翻江倒海般的激情,他贪婪地吸吮它们。可此时, 他觉得眼皮发沉,一阵睡意袭来。他努力保持着清醒,但无奈在沙漠上的长途跋涉 消磨了他的体力,他终于坚持不住了。他的头松松地垂到了胸前,沉沉地进入了梦 乡。 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仍在睡着。这是一片沿湖而建的亭阁式建筑组成的 建筑群,它的一边通向湖滨,一边通向也是亭阁式建筑的邻家,中间有弯曲的回廊 相连。车在简蕊儿父母家的亭阁前停了下来,一个身材颀长,看起来像是简蕊儿孪 生兄弟的青年走出来向他表示问候。托勒勉强支撑着自己,让他们扶着他下了车, 走进了简蕊儿父母的家。 他在明亮的走廊里机械地迈着步子,一切细节雾一般地从他的眼前飘过,直到 进了一间靠湖的光线暗淡的房间中,他才在柔软的垫子上伸展开四肢。随后,他被 单独留在这里,没过多久,他就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托勒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给湖面铺上了一层银灰色。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的时 候,他动了动,立即坐起来。他打量着这间除了床和一个挂着他穿过的那套衣服的 衣架外,没有任何家具的房间。墙壁是黄色的,镶嵌了淡褐色的花边,上面还搀杂 了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一般的谷粒。两面相对的墙上各印着一幅造型别致的画:一双 张开的三角形翅膀,翅膀的中央是光点,将射线放射出去,恰巧构成一只火舌。 门帘上也印着同样的画面。 一阵清新的风将对着湖的帘子吹起来,轻轻地抚摩着着地面。在银白色的湖面, 猩红的帆在微风中轻扬,船儿在风中踏出一条白色的水浪。 几乎连想都没有想,托勒就发现自己的胳膊肘已经撑在了通向屋外的走廊栏杆 上,凝神注视着湖面上的一切。湖岸像一柄长长的弯刀伸向远方,从他站的地方看 不到对岸,但他推断面前这片水更像是内海而不是湖。空气清新而澄澈,托勒闻到 了柑橘树开花的味道。 他的胃咕咕地叫了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长得他 已经什么吃的东西都想不起来了。他沿着栏杆向前走着,想找到一些能吃的东西。 时不时在他的头上会出现顶篷用两根交叉的杆子固定住的阳台,但没有人出现在任 何一个他所经过的阳台上。托勒走到远处的一所大房子前,拐了个弯,继续沿着单 调的、被太阳烤晒着的墙壁向前走,又穿过了两个飞翼式建筑之间的过道。过道与 上面的一层相连,他走出二十来步,进了一座宽大的院落,院落的上空是亮黄色的 顶篷。 托勒停住了脚步。亭阁沿院落而建,很显然,这里是这座院落的中心。各个方 向,无论是上面还是下面的房间,都向他所站的地方敞开着。院子里的每一个地方 都种满了各种各样希奇古怪的植物。院子简直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异域植物的集中 地,郁郁葱葱的深绿色植物、有着黄黄的叶子和螺旋状肥厚的藤曼类植物以及彩虹 一般的花。 篷顶与篷顶相连,构成一个柠檬黄色的天空。篷顶用的是和落地窗帘同样的纱 罗,太阳的光线从篷顶上稀疏的缝隙中洒落下来。它就像是降落伞一样在湖中飘动 着,将灼热、明亮的太阳光点化解成一只只如磷火一般闪烁在植物和灌木之中的蝴 蝶,将院子的地面映照得扑朔迷离。 托勒打量着这令人目眩神迷的一切,向前迈了一步,差一点踩在第一眼看去如 一只囚在笼中,其大无比的黑蜥蜴一般的动物尾巴上。动物将硕大的头颅伸向他, 对他眨着大大的绿眼睛,慷懒地将餐盘一般的爪子抽了回去。它对他打了一个哈欠, 露出粉红色的舌头和如鲨鱼牙齿一般尖利闪着寒光的三角形牙齿。它慢慢地滑过来, 将长着淡淡斑点的肚子放到地上,伸出多肉的腿,结结实实地将前面的路堵住了。 托勒慢慢地向后退了一大步,想从动物的身边逃开。向后退了两步之后,他撞 在一个毛茸茸的像是消防栓盖子一样的东西上面。向下看去,他发现了和第一头一 模一样的另一头怪兽,正直直地站在他的面前。第二个怪兽抬起爪子向他挥来,仅 以几毫米之差从他的身边滑了过去。他还没有来得及跳开,另一个又在他的大腿上 重重地拍了一下,将他翻转过来,露出牙齿一边将头向他伸过来,一边添着天鹅绒 一般的嘴唇。 “豪森!”简蕊儿在上面一层的走廊喊。托勒向上看去,见她猛吃一惊的样子,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他是客人!”她向着楼梯冲了下来。 庞然大物慢慢地将头凑近它的猎物,卤弃地嗅着托勒。“嘿!”托勒下意识地 叫起来。接下来,他知道自己正被来自两个方向的怪兽舔着——一个在左边,一个 在右边。“嘿——咿——咿!” “吉姆!豪森!马上住口!他是客人!离开他,让他上来。”简蕊儿急匆匆地 赶了过来,先从前面把两个怪兽抓住,将手伸到它们厚厚的黑毛中,用尽全力将它 们推开。一个听话地先掉过头去,沉着地走开了。“你也一样,豪森。去游泳或随 便干点什么。你不要再来打扰奥林。” 托勒看着那两个动物笨拙地移开,如涟漪一般的肌肉一圈圈地鼓凸着。“我很 高兴它们不饿。”他品评漪。 “它们有时候就这么讨厌,不过不用着急,它们只吃鱼,所以对人没有真正的 危害。” “它们吃鱼?” 简蕊儿笑了起来,笑声像细碎的珠子在空气中荡漾着:“我想它们不可能把你 误认为鱼。威威猫可是智商很高的动物,我觉得它们简直是太聪明了。吉姆和豪森 知道它们对陌生人的举止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它们刚才只是同你开个玩笑。” “下次我要对它们笑。”托勒说着,搅尽脑汁地想着让他美丽的同伴说话的下 一个话题。我愿意永远听到她那美妙的声音,他想。简蕊儿带着他沿绿色的通道穿 过院子,来到通往底层的一个宽大的入口处。 “还有隐伏在周围,我需要绕开的动物吗?” “只有老比利,不过它是个拉可可。” “什么?” “拉可可——一只水鸟,它的脾气不太好。不过它喜欢呆在阳光灿烂的高坡上, 所以你可能遇不见它。”她好奇地看着托勒,“我知道我不该问,你们那圆屋顶下 就没有动物吗?” “圆屋顶?你是说殖民地——伊波瑞?” “这里就是伊波瑞,”她的手优雅地向四处挥动着——就像将整个世界挥动一 样。“你把那座死城称做什么?” 托勒盯着她,搔了搔头皮。“我们谈论的是同一个地方吗?殖民地?透明城?” 简蕊儿不确定地点着头:“是一是吧……我想是的。” “那就是你以为我来自那个地方吗?” “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吗?” 我可以告诉你,但我觉得你是不会相信我的,托勒想道。他没有回答她,而是 问道:“谁说你不该问这些事呢?” “我父亲,”她回答道。“事实上,他正等着见你。我是在来叫你的路上碰到 你的。”他们走进一座亭子,走经过明亮、宽阔的地板,向着一个比较小的接待室 走去。 “啊,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客人。欢迎你到我们家来,奥林·托勒。”这是一个 深沉的男低音,声音嗡隆隆的,像歌剧演员一般。老人的身材高大,在衬衫的外面 穿了一件无袖的外套,外套闪着淡淡的金光,他的高筒靴是深棕色的,恰与他那浓 密、蜷曲的胡子相协调,在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圈金光闪闪的徽牌。 老人几步就穿过屋子,迅速地跨到了他的面前,走到近前的时候,他向托勒伸 出两只手。托勒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让自己的手和他的手 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叫泰勒斯,费瑞亚的门特。我的女儿你已经见过了,这是我的儿子,伯里 本。” 托勒眨眨眼睛,看见了陪伴着泰勒斯的年轻人。他简直就是简蕊儿的翻版,但 他的五官以及气质都是男性。 “我的兄弟,”简蕊儿说道,“你昨天晚上见过的,不过我想你已经不记得他 了。” 托勒也抓住了伯里本的手,说出了冲到他的脑海中的第一句话:“是的,我已 经见过你们俩了——根据各种各样希腊神话中的名字:宙斯和阿波罗,波塞东和阿 瑞斯,奥丁和托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立即缄默了。“原谅我说了 这么多。我——啊,没有什么不恭之意。” 泰勒斯严肃地点了点头,研究着他。简直是作茧自缚,托勒想道。不过此时, 他的主人却笑了又笑,声音如洪钟般的震颤着:“你的用词很奇怪,不过你的话里 面并没有冒犯他的意思。我想门特们会欣赏你。” “他们是你的朋友吗?”伯里本问。 “宙斯和阿波罗吗?是的,从一定意义上来讲,”托勒回答着,感到轻松了许 多。“他们是我青年时代的朋友。” ‘你感觉怎么样!“泰勒斯问道。”我女儿对我说他们救出你的时候,你差不 多快要死了。据我所知,还没有人穿过那片死亡之地而居然能够活下来。“ “我想那是我们有运气,”托勒耸了耸肩,“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运气?哈哈!”泰勒斯严肃地说:“是救护中心全力抢救的结果,不然你是 活不下来的。”他的语气柔和起来,很显然是想起了他正在举行的欢迎仪式。“我 们以后再讨论这些问题吧。我想你一定饿了,所以我们不要浪费时间,赶紧吃饭吧。” 简蕊儿说:“我已经准备好了饭,母亲一定在等我们了。” “跟我来。”伯里本说着,领他们进了宽阔的入口,穿过大厅来到一个较小的 房间。里面,一张铺着镶了银边的奶油色桌布的大桌子,一个比简蕊几年纪稍大, 也更成熟的女人正用灵巧的手将各种各样的食物装在篮子里。 “母亲,”伯里本说,“我们的客人来了。” 女人抬起头来,笑容使她的眼睛也明亮起来。“欢迎!我知道你已经见过我的 全家了,现在我也很高兴地见到了你。我叫丹尼姬。” 托勒突然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你们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家庭,”他认真地 说,“我希望我的到来不会给你们造成不便。” 她又笑了,看着她的丈夫,随后看着托勒,说道:“你能到来是我们的荣幸。” 她把一束花插到花瓶里后便直起身来,“你坐上座,”她拍着一把精致的椅子说, “我来照应你。” 对于托勒来说,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时刻:挨着一个女人坐着,而其他的人都 在看着他。丹尼娅拿过一个椭圆形的浅盘,伯里本依次给了每人一个,便开始把桌 上各种各样容器里的东西往盘子里装。丹尼娅先给托勒装上,再往自己的盘子里装。 托勒一边等待着所有的人落座,一边用心研究起自己手中的盘子。 里面是切成薄片的肉——粉红颜色的像是火腿或者刚烤出来的牛肉、淡黄色的 奶酪、新鲜水果沙拉、小小的长方形面包、咸鱼配辛辣味浇汁蔬菜、冒着热气的橘 黄色土豆块、覆盖着奶酪。面包和碎肉以及红色浇汁的角形意大利面食、四个洒着 绿色糕饼霜的薄糕。对于托勒来说,这一切都是美味佳肴;他使劲吸着牙齿,才没 让自己的口水流出来。 所有的人都落座后,托勒拿起了叉子——雕花石柄的两叉器具,正想叉起一片 肉来,泰勒斯将双手举起来,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点,说道:“接受我们的感 激吧,仁慈的伯里莱登。你的仁慈就像瑞里莱亚的雨水一样滋润着我们,我们称颂 您尊贵的名字。”做完这一切,他将目光收回来,笑着说道:“吃吧!请随意!伯 里莱登已经恩准我们了。” 他们吃了起来。托勒忘情地吃着,如果用文明社会的行为规范来看他的吃像, 那一定是属于粗野一类的;当然,如果将这位客人已经饥饿到了极点这一事实排除 在外的话。他手中的又子捆捆闪光,牙齿上下咀嚼,盘子里的食物风卷残云一般地 消失着。谁也没有说话。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泰勒斯又行他的第二遍大礼了。他说 :“生活总是美好的,但饭桌上的时刻是最美好的。你不这样认为吗?” “或许是吧。”托勒嘴里含着一口东西咕哝。食物相当好——当然葱味的稀粥 以及闻起来就像是放了几个星期的鳗鲡干之类的高级美食除外。尽管经历了长时期 的饥饿,托勒的味觉器官仍然要用五星级饭店里才会有的美食才能满足。 泰勒斯站起来,手中拿着一把壶,沿着桌子走了一圈,将淡绿色的液体倒进白 金高脚杯。倒完之后,他将壶放下,仍然站着,将高脚杯举在手中。“为了新的朋 友!”他边说边微笑,茂密的胡子颤动着。“没有什么比结识新朋友更美好的事情 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新朋友会成为我们一切至为尊贵的礼物中最为珍贵的礼物— —老朋友!” 他将高脚杯凑到唇边,痛饮下去,桌边的人也都照着他的样子做了。液体像柠 檬汁一样,鲜美中透露出几分俗艳,但喝过之后会在舌根留下点像茵芹一样的辛辣 味。托勒品味着这辛辣的味道,别人都把杯子放下了,他仍将杯子扣在鼻子上。 伯里本站起来说道:“为了新朋友,干杯!” 他们都站起来,向伯里本祝完酒就转向托勒。托勒站了起来,拿起壶来将其他 几个人的高脚杯倒满,以便给自己更多的时间思考在这种场合该说出什么样的祝酒 词。泰勒斯优雅地拒绝着,但看着托勒绕着桌子劳碌的样子,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 的微笑。最后,他将自己的高脚杯倒满后高高举起。“为了新朋友,”他边说边轮 番打量着每一个人,“我们的心灵将充满愉悦,人生有限,但友谊永存。” 他们在快乐祥和的气氛中吃完了一顿饭,简蕊儿和伯里本还有别的事情,告别 出去了,泰勒斯和丹尼姬将托勒引到院子角落一把放了靠垫的椅子上。他们坐了下 来,托勒在他的主人默默打量中耐心地等待。 这就是他们要给我坏消息的地方吗?他心中想。对不起,大傻瓜,我们要用你 的脑子做一顿美餐。自从他迫不得已地上了飞船,他就一直等待着这糟糕时刻的到 来。的确,没有任何人像这些费瑞人一样和善、体贴、热情——尤其是对陌生人。 但会不会有什么陷阱?他们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或者他们想以什么方式利用他? 他们到底会要什么呢?他们会怎么利用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