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忆1 “不要啊,雷狞!” 一声尖叫,刺破了静寂,我惊醒了过来。 我坐起来,眨巴着眼睛,疼痛就跟那尖叫声一样,像雷一般打进我的头颅。我的头 感到胀大,像很不稳靠地悬挂在肩头上,我把这笨拙的东西倒回枕头上面去,小心翼翼 地再次张开双眼。 在这地方,人们尽在尖声大叫!很可能这是一间精神病院,而不是……我再眨了眨 眼睛,这次可清醒得多了,我吃了一惊:这不是我的睡房啊! 四边的墙壁刷得雪白,连窗门也是白色的,上边没有窗帘。窗口有软百页窗,强烈 的阳光透过百页窗缝钻进来,在墙壁上映出一道道黄色的光纹,这些光线刺痛了我的双 眼,我赶快将眼皮闭上。我是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人们在这地方尽在尖声大叫,叫得那 么响,这可能是间……天啊,这叫声就在这间房间里呢! 是我在尖叫! 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我是在哪儿呢?发生了什么事?我触摸到自己的面孔,跟着 又感到第二次震惊:我的脸怎么这样扎手?我长了一脸胡子! 一脸胡子?在我这个年纪就长胡子?我一生来才只刮过两次胡子罢了。我才十七岁 ,长出胡子来那倒不错,有成熟感些,不过为什么我的下巴那么扎手?竟然长出成年人 的连腮胡子来了。 我是在什么地方?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 门打了开来,一个护士走进房间,这么一来,一切都明白了,乱糟糟的头绪一下子 就理清了。 意外,我准是发生了意外,现在我是在一间爸院里,也许是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被 汽车撞了……。 护士穿着一身雪白的制服,就像大多数护士一个样,她肤色晒得又红又黑,长得很 漂亮,微笑着问我:“有什么不对头吗?” 不对头?有任何事情是对头的?我没吱声。 “我听见你又叫了,那是你在叫,对吗?” “哦,哦,是的,是我在叫。” “你又在做梦了吗?”她顶关心地问道。 又在作梦?这是啥意思? “对不起,我也弄不清了,现在觉得迷迷糊糊的,我前一阵儿曾尖声大叫吗?” 她点了点头。 “不错,你记不起来了?昨晚你醒了三次,尽在喊叫,好象说什么旅程来着,你现 在还记不记得作过什么梦吗?也许,你是从火车上跌下来受伤的吧!” “我不知道,”我慢慢地说,“我肯定,现在我是在一间医院里,它是海力克医院 吧?” 她点点头,微笑起来。 “是啊,这儿是海力克医院,那么说,你知道自己是在哪儿了。这真是太好了,也 许过一阵,你会记得起发生过什么事的。” 我皱起眉头,要是记得起来就好了。我一回想,就觉得头疼难忍。这不像是我啊, 我一贯来极少会梦魇的,自从十三岁那次被汽车门夹了手指我曾尖声大叫过之后,我从 来也没有这样发狂尖叫过。为什么我会回忆起那事?难道就回忆不起任何最近发生的事 吗?我苦思苦想,尽力去回忆到底我为什么要尖声大叫,或者作过什么恶梦。但我却一 点儿也回想不起来,不过我觉得有点儿奇怪,肯定同从什么车上跌下来是没有一点儿关 系的。 “巴萨医生说过,等你一醒,他就要来见你,”那护士说,“我去叫他来吧!” 她说着就走出去了。 巴隆医生?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位医生的名字呢! 我又用手揉着自己的脸,觉得这脸有点陌生,不像是自己的,我想这里面准有点不 妥了。我这样做,倒可以不再去苦思苦想,但内心深处,我开始积聚起一种恐惧感。 准是有什么事不对头的。我想不出是什么,也不敢去想。我知道如果再苦思苦想下 去,在我内心深处的那一点还含糊不清的恐惧,就会像一只老虎一样怒吼一声,一跃而 起,我又会开始尖声大叫,把目前的清醒也叫得迷乱了。 过了一会,房门又悄悄地再次打开,有一个男子站在门口。 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从他身上穿着的白罩袍,我知道他是个医生。他样 子很年轻,一头黑发,有着一对会笑的眼睛,当他望着我时,微微地皱了皱眉头。难道 我伤得那么严重吗? “护士小姐告诉找,你是醒过来了。”他愉快地说,但他的目光仍专注地望着我, “现在你觉得怎样?” 我凭经验地活动了一下,没有上石膏夹板,没有什么严重的伤,也没有断手断脚, 虽然小腿有点僵硬,有点不灵光。,像包扎了绷带似的,我的手肘也有点怪怪的感觉。 “我的头有点儿疼,除此之外,我想我没有什么大碍,不过到底我出了什么事?汽车失 事?” “我们正想等你告诉我们呢,”他慢慢吞吞地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到底出了什么 事,一个警察发现你倒在街上,把你送进了急救室。我们给你照过x光,弄清你的头盖骨 有没有破裂,结果证实没有破裂;除了你腿上和一边太阳穴有某种灼伤之外,你并没有 什么严重的伤。坦白说吧,我也想象不出你到底出了什么意外。不过,话说回来,你伤 并不重,过一两天你就会完全好了。” “那太好了,”我虽然这么说,内心又开始渐渐不安起来。 我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伤,也许这话不错吧,但总觉得有点……“现在你已经清醒 ,能够明白事理地讲话了,也许你能够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们吧,”巴隆医生说,“到 底你出了什么事?” 我极力去回想,但这就像没法去回忆为什么我惊叫,害怕什么一样,有一种迷糊的 恐惧感,我想到发生过一次碰撞,像天塌下来似的……“曾有过一次碰撞,”我缓慢地 说,“跟着……跟着有某种东西打击我……不过,我记不起来了,我记不起来啦!” “别紧张,别紧张,”医生赶快说:“不要紧张嘛,你会回忆起来的,头部受伤, 有时会失去记亿力。我们先谈别的吧,你身上没有身份证,你也知道,因此我们现在仍 然没有办法通知你的家人。首先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是谁?” 这一下子可击中了我的要害,我立即明白为什么我不想回忆起过去的事了。为什么 我尽在瞎忙着回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什么对很多问题拒绝去想? “你是谁?” 这一个问题够简单的了,这是他们查问时总是首先要问的事。 这问题问得一点也不错,只是我答不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呢。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我想,我的面部一定现出某种我自己看不到的神情,因为我下一件知道的事是那护 士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只盛了点气味古怪的东西的纸杯,巴隆医生说:“哎,哎,小 伙子,不要紧张嘛!” 我只是躺在那儿,感到晕眩和恶心。那护士把杯子举到嘴边,硬要我喝,我也就不 再争持,一口把它吞掉,再说,争持也没什么用处的。 我给结巴巴地说道:“那,那……我是说……我得弄明白,它没时意思碍…”“用 不着为这担心,”巴隆医生反复说,“首先,不要紧张,头部受伤有时会发生这种情况 的。我肯定你会恢复记忆力……”有一个词在我心头一闪而过:“失忆症”。我打断了 医生滔滔不绝的话,“我是得了失忆症吗?我还以为得失忆症的人什么东西都忘得一清 二光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忘掉,怎么竟会知道失忆症是什么呢? ” 他微笑了一下,这使他显得更有人情味了。“哦,失忆症也有多种不同的形式,” 他说,“那么说,你过去曾听见过“失忆症”这个医学名词,对吗?那倒真有趣了。你 知道“失忆症”是什么意思?嗯,有时得失忆症的人只是忘掉那些同他们发生的意外有 关联的事物,有时……”但我不想听下去了,因为我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只是不断地讲 下去,好令我不害怕,不惊悸,不像小孩子似地尖叫起来罢了。 到底是什么回事?我是谁? 我无能为力地说:“为什么我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呢?”我的声音听来显得很沙哑。 “你能记得起什么吗?”医生显得镇定自若,他在安慰我,“护士小姐说,你知道你是 在什么地方的。” “我是在一家医院里,这是海力克医院吧?” 这时,他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我,说道:“不,这是韩力克医院,你知道这 医院是在什么地方吗?” “韩力克?我听也没听过这医院名字呢,”我思想混乱,大惑不解地说,“海力克 医院我就很清楚,它是在伯克雷。”过了一分钟,我再补充说,“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 市的伯克雷,这间医院是在旧金山的吧?” 巴隆医生点点头,显得很高兴。 医生说:“现在我们终于弄清楚你是哪儿来的了,你是住在加利福尼亚州?或者… …你说的伯克雷,是不是伯克雷大学?你是那大学的学生吗?” “不,”我说,“我不是大学生,我还未上大学呢。请告诉我,这儿是什么地方? ” “别紧张嘛,”巴隆医生说,“韩力克医院是在得克萨斯州的阿比林市。” 得克萨斯州!阿比林市!我往后一倒,躺在床上,心里感到纳闷。我这一生人从来 没有到过得克萨斯州埃“我一定病了好一些日于了吧,”我说,“今天是几月几号了? ” “你以为今天是几月几号?” “一九六七年六月四日……”我摇摇头,忘了头上缠着绷带,这一摇头立即痛得我 缩了起来,“我猜不出……今天是什么日子?” 巴隆医生站起来,走出大堂去,立即拿了一份报纸回来,那是一份《阿比林日报》 ,他指着报纸,没有出声,报纸上印着的日期是:一九六八年九月二日。 一年零三个月!这段时间我干了什么? “我是什么时候送进这家医院的?” “今天是星期六,他们是在星期三晚上把你送进来的。”他微笑起来。“你记得起 最后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在我心坎的一角浮现出某种白色的东西,就像……“一个患白蚀病的矮怪物,”我 说,“不,这是没啥意义的,什么也想不起来,真抱歉。” “没什么要抱歉的,”巴隆又再安抚我了,想令我镇定下来,我倒并不想这样,我 想严肃认真地思考一下。 他说:“我们已做了些查核的工作,你不是陆军的人,也不是空军的,你并没有戴 军人身份牌,我相信你也不会是海军或海军陆战队的人。” “你都查过了?”我问。 “是啊,都查过了,虽然查不出,倒仍旧是值得一查的。得克萨斯州失踪人名单里 ,没有跟你年龄相若的小伙子。我们查过军队后,再向民间访查,两方面进行嘛。请你 把放在我书桌上那份东西拿来给我吧,”他转过身对那护士说。当她走出去为他取东西 时,他又对我说,“那么说来,你是从加利福尼亚州来的了,你在那儿住过很长时间吧 ?你放心,我们可以查对那边的失踪人名单的。” 护士拿了一张长长的黄色的纸回来了。 “这只是按常规来查核一下,当我们发现有任何人认不出身份时,总是查两方面的 ,一方面是军队的开小差名单,另一方面就查失踪人名单。”巴隆医生说,“警方已用 电传打字电报发出了演示文稿,现在每个月都有十多值少年离家出走,不过我们现在可 以将相当数量排除开来,只要查一九六七年失踪的,让我看看吧。缅因州波特兰市,白 种男性,金发,十六岁,尼尔斯。安格斯特朗……我想我们可以把他剔除掉,你不是金 发的。” 我皱起眉头。“我不以为这名字是我的。” “这个是从洛杉矶来的,因械劫受通缉,彼得洛。曼尼伙兹,不,你不是墨西哥人 ,而且我怀疑你当时会不会已二十岁呢。好。这儿有一个是来自西雅图的,卢特。山德 逊,年龄十八岁,白种人,男性,美国人,棕色头发,黑眼睛,那可能是你,据报是两 个月前失踪的,我们会打电报到西雅图去向少年法庭查查。让我再看看,哦,这儿有了 ,加利福尼亚州,伯克雷,巴利。高文,年龄十七岁,从一九六七年五月失踪,五尺八 甘高,嗯,你可能已长高了一寸了。我们会拍电报找高文先生,如果你是巴利。高文或 卢特,山德逊的话……”“我不知道,”我差点叫起来,“为什么要经过少年裁判法庭 ?” 巴隆医生赶快说:“这只是常规罢了,有人失踪,就要向少年裁判法庭报告的,这 并不意味着你犯过罪。” “我进医院时身上有穿什么东西吗?有没有带着荷包、锁匙或钱呢?” “只是一身衣服,和口袋里装了一两样破旧的废物。”巴隆医生道。 “可以让我看看那些衣物吗?” “把他的衣服拿来吧,”巴隆医生对护士说,她是到房间尽头的一个柜子,拿出一 套棕色的工作服,把它取来平铺在床上。我抬起头来,用双手把它拿起。 它质地很粗,棕色,是用某种像斜文粗棉布缝制的,衫裤连成一件,在前边有拉练 。 医生说:“它看来像在衣袖臂部拆除了什么东西,所以我们向军队和空军查核。” 我把它在手上翻了过来,那粗布的质地摸起来却出奇的柔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我 把它翻过来看看胸袋,皱起了眉头。那上边也像拆除了什么东西,剩下一大片不规则形 的浅色的布质。那护士说:“哦,对了,那一片可能是鹰还是什么。” 我摇摇头问:“我穿着这样的衣服吗?” “你认不出它?” “对不起,它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巴隆坦白道,“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以为它可能是件军队的制服 ,那布质出奇坚韧而又轻巧,所以理所当然我就认为是空军穿的了。但他们都说不是, 它可能是在海外制造的,当然了,这都是新的合成纤维……”“口袋里有些什么?”我 不耐烦地问。 他打开床边的小柜抽屉,拿出一件小小的东西。 “八毛钱银币,在楼下封在信封里,还有就是这玩意儿了。”他把那件小小的东西 交给我。 这件东西大约只有一只兔子脚的大小,是铜质的,它是一条小龙。大约只有两寸长 ,但却是一条龙,一条铜龙。 我猛抽了一口冷气,把那铜龙拋在被单上,抓起了那件工作服,仔细地研究那块被 拆掉的地方,将它同这铜龙比较比较。对了,这片地方清清楚楚正是龙形的,而不是一 只鹰。它是一条龙的标志。我用发抖的手指,翻开工作服的衣里,在衣里上还有拆剩下 来的线头呢,布料上在这地方显出有些稀薄的迹象。 为什么这徽章符号被拆掉呢? 我检起了铜龙,奇怪,我越仔细看它,心里就越感到恐怖,我连碰也不想碰它了。 它只不过有两寸长,在底部有一个小小的突出物,我仔细地看看,看有没有“美国制” 或“日本制”的字样或任何这一类的标志,但是什么标志都没有。我用手指揉了揉那突 出物,看来这儿是破裂的地方,准有什么东西从这儿断掉。那突出物很粗糙,而这铜龙 ……它像在涨大,充满了整间房间,我不加思索就尖叫起来,一次又一次地尖叫。 “不要啊,雷狞,不!别这样!” 我眼前一黑,一切立即沉进柔和得像天鹅绒般的漆黑里去了。 当我再醒过来时,发现病床旁都加上了床栏,我研究了它们约一分钟,然后又躺回 去,决定得接受这惩罚。如果我的行为像个神经病人,那他们自然就把我当作一个神经 病人那样去治理了。到底我是怎么搞的,竟一下子完全失去了自制?我就像一门没有了 保险制的装好弹药的大炮,随时随地都会出事。我对这种感觉一点儿也不喜欢。 “又醒过来了吗?”这次从房门探进头来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护士,她样子长 得漂亮极了。 这个女护士长着的是火红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制帽下只有两三撮头发露了出来, 她并不像上次那女护士全身穿白色的护士服,而是围着一条蓝白条子的围裙,在胸口别 着一个小牌,上面写着“丽莎。白纳德”这名字。 “你觉得好些了吧?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她甜甜地说。 “我自己也不知道啊,”我回答道,咧开嘴笑了笑,这是这次出事后我第一次笑呢 。 她唰的一下就脸红了,脸红却使她显得更娇美。 “啊,对不起,我是说……” “算了,”我说,“我想还是一笑置之吧,虽说这完事并不那么有趣。” 我笑了起来,过了一阵,那小护士也跟着我咭咭地笑了。 “对不起,他们告诉我,说你头部受了伤,至今还认不出自己的身份。你可以坐起 来了吧?……该怎么称呼你才好呢?” “就叫我做X先生好了,X先生是著名的国际大间谍。”我说着,就用手肘撑起身子 ,我的头仍然疼痛,但我觉得已好多了。也许老一辈人说的话不错吧:最好的药品就是 欢笑。这话是我父亲讲过的,可我已记不起他叫什么名字了,但我并不因此而困扰,如 果我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何必为他的名字去操心呢? “我叫白丽莎。”她说,她装出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样子,可就装得不像,总是 掩不住笑意。 我伸手抓住床栏,摇晃了一下,问道:“这又是什么回事呢?病床还加上铁窗风味 吗?” 她又忍不住咭咭地笑了。 “哦,是那么一回事,你睡着时很不安宁,踢手踢脚,翻来滚去,我想是他们怕你 跌下床,又跌伤你的头部,所以他们叫我给你安上这床栏。” 白丽莎说完,走出病房,很快就拿着一个小托盘回来了。 我不高兴地说:“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他们把我关在监牢 里呢,又说什么少年裁判法庭,又是上床栏,真把我吓坏了。喂,现在又是干什么来着 ?又是医院的什么新节目吗?” 她捂住嘴低声地笑起来。 “别生气嘛,来,高兴点,我们只是要刮掉一点你那些扎人手的胡子罢了,没什么 别的。” 她从托盘捡起一个电动须刨。 “你不喜欢胡子吗?”我问。 我笑起来,她也以笑相答。 “我才不在乎呢,不过巴隆医生认为,我们最好还是给你把胡子剃掉,这样你的父 亲才好认出你来。” “欧,有那么回事”我说,“刮掉了胡子,我怎么能是那神秘大间谍伊凡。x呢?” “它还会长出来的,”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觉得好玩极了,当她咭咭笑时,活像我学校里的女同学那副模样,真难想像她会 像一个四十岁的老护士那样严肃。我突然感到意气沮丧,我的学校,在伯克雷吗?对, 看来我同班的同学已毕业了,而我所有的朋友……“喂,”她温柔地叫了声,把她娇小 的手放在我的粗胳膊上,“你不要操心想什么了,一切都会好的,很多人头部受过震荡 也会失忆一段时间的,你会有一天睡醒过来,立即什么都记起来。我说的是老实话!我 亲眼见过,我也听老护士谈过这种情况。” “你多大年纪?”我突然问她。 “十八岁,我是在这儿受四个月训练……”突然,她那一本正经的护士嘴脸像面具 一般不见了,露出了一个青春少女的美貌。 她轻松愉快地说:“来,把胡子剃掉。” “嗯,是该剃掉,也许把胡子剃掉后,我会认得出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呢。”我有点 愠怒地说,看着她插上电源,当她把电动须刨贴近我的脸时,它发出扎扎的声响,她赶 快停祝“天啊,我这是怎么搞的?看来我得先把它剪短才行呢。”她从口袋取出一把剪 子,动手给我剪胡子,她那娇小的手,有力地把我的脸一下转向这边,一下转向那边, 倒顶有能耐似的。等再完后,这次才用电动须刨来剃,一切就顺当了。剃完后,她又用 一种有着辛辣味的须后水,给我抹了一下脸,然后递给我一面镜子。 “现在觉得像自己了吧?” 但我看到的也只是一个面孔罢了,我知道那是我的面孔,长得不难看嘛,但只此而 已,并不能使我回忆起什么东西,一点好处都没有,简直白费劲。 “喂,”她递给我一件蓝色的棉布俗衣,轻快地说,“你可以起床,走进浴室去, 它就在那儿,洗一个澡。要我帮你洗吗?” “不,谢谢,我自己行了。”找的脸顿时烫热起来,这倒不是那辛辣味儿的须后水 使我面红耳赤,不错,她虽说是个护士,但她们那么年轻,而且那么漂亮,我受得了吗 ? 如果是个年老的凶凶的护士,足可以当我母亲的,那我可能就不在乎,不会那么难 为情了。 她看出我脸红,只温柔地做微一笑,并没有笑出声。我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还站不 稳。 “如果你需要帮忙,尽告诉我好了,”她好意地说,“我可以去叫个男护士或勤杂 员来给你帮个忙的。” “哦!”我觉得自己真蠢。 “医生说过,你可以先淋浴,然后吃点东西,跟着,也许你愿意穿些衣服起来坐坐 ,”她说,“你可以到走廊上去来回走一阵,这样对你会有益处,有助于你再用脚走路 的。” 我走动时,还有点儿头晕,觉得头重脚轻,脚步飘浮,不过我可以不用别人扶持自 己走路的。 在洗了个热水淋浴之后,我觉得好得多了。热水澡似乎消除了我的肌肉痉挛。我穿 上那件柔软的蓝色棉布浴袍,到走廊上去走了一圈,一走动,我就宁愿上床去,躺下休 息了。我比我想象的要疲倦得多,觉得好象挨过一顿揍似的。 窗门已经关上,病房里暗了很多,我躺在床上,闭上双眼,设法去思索回亿。 在我的心里浮现出灰蒙蒙的含糊的形象,所有想到的面孔,我都记不起是谁。 我十三岁时,被汽车门夹住了手指,我得去看医生,后来还接驳过指骨。医生还用 电流操纵的人工手骨一张一合,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在冓火旁坐着一圈人,火光映红了人们的面孔,大家在唱着歌。有一道大桥的轮廓 在天边,背景是星光灿烂的夜空,我知道那是旧金山的金门大桥。 我一个人在一条小巷里走着,两边垂挂着是杜鹃花的树丛,……还是我一个人在走 着,这次是在越过一片荒芜的沙漠地带,我戴着一副呼吸面罩,它粗糙而又粘粘糊糊地 贴着我的下巴,保护着我的眼睛,挡住头上那巨大的东西射来的猛烈的橙黄色光栈。 起飞时那种尖锐的晃动的冲击,跟着视力慢慢恢复,在圆形的拱窗中可以看到星光 熠熠的太空……一团橙红色的火焰的迸射,灼热的白光,便视觉失去了几分钟……我晃 晃恼袋,清醒过来,摆脱开这些记忆的破碎片断,这些回忆一点用处也没有,看来这些 回忆跟在电视里看过的科幻电影混合在一起了,这同我过去的生活怎么能联系得起来呢 ? 宇宙飞船,老天!下一样我会回忆起什么来呢?我该会是想起自己同超级牛仔明星 一起骑在马背上奔驰吧。我感到奇怪,我竟能记得五岁大的时候看的电视,为什么却记 不起自己的家人,也记不起我是跟谁一起看电视的呢? 医生讲的话,我又想起来了,我当时认为没有去听,却记得牢牢的:漏悦性失忆症 ,通常都是同头部某些撞伤有联系的,使记忆中的某个特定部份失却掉,例如有那么一 个人从四楼的窗口失足跌下,他是一个法语教师,当他清醒过来时,他仍然能够阅读法 文,但却一个字也不会讲了。 我听见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白丽莎悄悄地走进病房来。 “你睡了没有?有一个人到医院来说他是你的父亲,你愿意见见他吗?”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目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听了这话,我觉得见也 是没用的。要是有人能一下子把我从这乱成一团的事中澄清出来,我肯定是乐于见见他 的。说不定我一眼望见他时,我整个过去立即就全勾起来了,我自然希望能这样。 “带他进来吧,”我说。 丽莎转身走到门旁,对走廊上的某个人说:“洛伦先生,现在你可以进去了。” 我在房间里等着,意识到自己的心在卜通卜通地跳着,我听见沉重的脚步声,跟着 有一个人走进病房来,我的兴奋顿时消失掉。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至少我心里明白根本不认识他。 不过,我有点犹疑不决,因为他有某种令我心惊胆战的熟悉感,奇怪的是,这不是 一种愉快的熟悉感。我心头闪过一闪念,如果这个人真的是我的父亲,那么,就难怪我 会离家出走了。 这汉子是个高大个子,长得十分粗壮,皮肤黝黑,眼睛是黑色的,我觉得认出了他 一点什么,但是什么又说不上,总之是有着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却认不出他是谁。 我首先觉得他看上去,活像穿了别人的衣服,诚然我并不是服装专家,也谈不上对衣着 有什么判断力,但我肯定他现在穿着的衣服,那是一套深色的西装,没有什么显眼的特 色,却是完全不合身的。他粗壮的脖子露出突起的肌肉,衣领根本扣不上,领带也是松 垮地在衣领下几寸晃荡着。我对这点想了一阵,设想什么才合他的身,他怎样才穿戴得 合符身份。穿军装?也许吧,警察制服?还是一副罗马军人的盔甲呢?我都说不准,不 过我肯定不会喜欢它的,而且,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不出声地望着他。 他也不出声地站在那儿望着我,这沉默使人难受。我心想他到底在等待什么?我看 得出他要我先开口说话,我决定就是不先说,等他先开声。 沉默继续延长,这真太滑稽,我咬了咬我的嘴唇,怒冲冲地迸出一句:“要是你在 等我喊着“爹”,冲进你的怀里,你就别等了,照我所知,我一生都从来没见过你,今 后不见你也无所谓。” “巴利,”他摇摇头苦笑道,“我不想在这么一个地方还有必要叫出我们之间的敌 意。” 我感觉到他是在回答我没有讲出来的话,他的口音却是相当熟悉似的。 “儿子,我一直在为你担心,现在你觉得身体没事了吧?” “我活着,”我说,“至少身体没事,我猜他们已经告诉过你,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了。” 洛伦先生转身对护士说:“嗯,原来如此,他当然是我的儿子,我要把他带走。请 你把他的衣物拿来,我们走吧?” “慢着!”我抗议道,“别忙!” 首先一点,我压根儿也不想被迫跟这汉子走,我根本不认识他,看见他就作呕,对 了,他妈的,我心里在害怕。这个令人迷惘的世界上我唯一熟悉的东西就是这间病房, 只认识白丽莎和巴隆医生,我还不想一下子就和他们断掉联系。 “你要我现在就走吗?” “为什么不呢?”洛伦理所当然地反问道,“有什么必要还留在这儿?除了跟你父 亲走,你还想到哪儿去?” 丽莎慢慢地说:“不是说走就走的,还有些手续要办。不过我相信也不会占太多时 间,不过你绝对肯定他是你的儿子吗?” 她的话一停,那汉立即不耐烦地说:“是的,是的,他当然是我儿子。” “嗯,那么……”她开始要讲,我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可我并不绝对肯定我是他 的儿子!难道他这么一说我就得跟他走吗?” “巴利!别固执!”那汉子怒喝了一声,跟着又把声调压低,语气放软,我觉得他 是在忍住一股怒气。他用一种想博人好感的声调对丽莎说:“我想他是怕挨骂,怕因离 家出走受到惩罚,所以才这样固执的。”他这调调儿不把我说成是个怕打屁股躲起来的 十二岁孩子了? “来吧,巴利,我保证,一切都原谅你……”“我不信你,”我粗声粗气地回答, “我也不认为你有什么权利原谅我什么事,除非你拿出证据来证明你的身份,能令我满 意,否则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我怀着一点渺茫的希望问丽莎:“要医生签字我才能出院吧?” 丽莎用一种遗憾的目光望着我:“巴隆医生同意你出院,这倒是真的,要我叫他来 吗?” “所有这些有什么必要?”那人发牢骚嘀咕起来。 白丽莎一扳一眼地回答:“因为如果他出了院,又再复发,那医院是要负责任的。 这也花不了一分钟时间。洛伦先生,你何不在这儿坐一下,好好探问一下你儿子的病呢 ?我去请巴隆医生来。” 她嗖的一声就溜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望着窗口,不去看那自称是我父亲的人,跟 像他这样品性的人,根本无话可谈的。 “巴利,你这是怎么回事?”那人问道,沉默了一阵后又说,“我以为你的记忆全 失去了,你怎么可能还事事反对我?” 我用另一个问题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这儿?” “电视广播嘛,”他慢吞吞地说,“他们提出任何人认识你的都可以来医院打听的 。” 这种小心翼翼的回答并不使我惊奇,我知道他在隐瞒着什么,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回事,我说:“你把家里的情况告诉我吧。” “家里?”我这突然一问,令他有点措手不及,他憎恨地瞪了我一眼,不过当他再 话说时,声音却是毫无感情色彩的,“我竟忘了你记不起来了,当然,这是要告诉你的 ,你的母亲……已经过世,你又没有兄弟姐妹,只有我和你相依为命。” 话是讲得很完美,只是为什么它们却令我听了心里发毛?我闭上了嘴,决定不再谈 下去,等巴隆医生来了再说。 巴隆医生来了,他问:“是洛伦先生吗?你已认出你的儿子了吗?我只想问多几个 问题,他失踪多久了?” “三个礼拜,”洛伦说,同时飞快地望了我一眼。 “为什么你不到警局去报告?” 我早料到他必然也准备了一套来回答的。 果然,洛伦立即应对:“你也知道时下那些年轻人是怎样的,”他露出一种表示理 解的微笑,“我原以为他会自动回家的,当然嘛,现在我知道他是不能够了。” 我插嘴道:“不对,全都不对!我离家不只三个礼拜,他讲的不是事实。” 我恳求地望着巴隆医生,巴隆医生微微地皱起眉头,对洛伦说:“先生,请你在外 边等候片刻好吗?” “喂,你听着!”那汉子叫起来,带着威吓的口吻向巴隆医生走过去。“这是我儿 子,不论有没有这些形式化程序我也有权利把他带回家去!如果你们敢企图阻拦我,我 可就不客气啦!” 我突然觉得抓到他什么错处了,他讲的话太过一板一眼,就像从书本上学来似的, 为什么他说形式化程序,而不说官样文章?他的口语会话难于令人信服的,我正想指出 ,一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顿时像哑吧一样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我无法解释,但在他的目光中有种什么东西令我像长久不见阳光的植物一样枯萎。 他那双眼睛,是黑色的,我有一种感觉,一旦望着它们,除非他放我走,否则我无法把 目光挪开……。他柔声地对我说:“巴利,穿上你的衣服,我们要离开医院,这个人是 阻拦不了你的。” 巴隆医生道:“照我理解,你的……儿子?……他还有不同看法呢。” 洛伦温和地说:“你问他好了。巴利……?” 我不由自主地回答:“什么事……?” “你也看得出,他知道自已的名字的,”他的声音突然像鞭子一样抽过来,“现在 ,立即穿上衣服,跟我走!” 巴隆可不是那么容易被人唬住的,他说:“好吧,先生,请你到外边稍待片刻,等 他穿上衣服吧。” 一等洛伦走出病房,巴隆医生掩上房门,走到我跟前。我消沉地坐在床上,感到绝 望得麻木了。巴隆医生也帮不了我忙,我得跟那人走,跟着……“巴利,”巴隆医生温 柔地说。 “医生,什么事?” “显然这确是你的名字,”巴隆医生用一种很轻的声音指出,“孩子啊,到底是什 么回事?” 我紧张地回答:“他不是我的父亲啊!”我讲出这话时,觉得喉干心跳。 医生关怀地望着我:“你受惊了!但他认识你呢,巴利,他知道你的名字叫巴利呢 。” “这只是他一个人说的罢了,他说他认得我,可我一点也不认得他。”我喃喃地说 。 “哦!”医生急切地说,“如果他不是你的亲属,为什么来认你呢?如果你是个百 万富翁的子裔,那早就有人来认你了,那将是全国的头条大新闻,若果你是被人绑架, 那全国都会知道的,你到底害怕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我心里明白那人绝不是我的父亲,巴萨医生没有办法救我,我也没有 能力自救。我倒在床上,伸手去拿起那些工作服。当我的手还没有碰到它时,我的手就 哆嗦起来,而且一直在发抖,那工作服从我的手跌落到地板上。那种灰蒙蒙的迷雾又向 我包围起来了,我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听见巴隆医生在对我讲着什么,突然他的声音提 高,因恐惧或关心变得很大声,简直像在喊叫,但我却在一种盲目的想象不出的恐怖包 围中,听不出他说什么。 巴隆抓住我的胳膊摇晃着,“巴利!你听我说!别紧张,听着!小伙子,我不会违 反你的意愿放你走的,如果这事对你打击那么大,你目前显然不适宜出院,不管怎么说 ,我不会硬迫你出院的,我不会乱签字的,喂,镇定下来吧!” 他的话慢慢地渗透进我的心中,他轻轻地把我推向枕头,我躺下来,咽了一口口水 ,设法把话讲出来。 巴隆医生听懂了我要讲的话,他说:“你不想再见他?好吧,孩子,我会告诉他你 不舒服,叫他过两天再来好了吧。就说现在你不适宜出院。” 我觉得整个世界又再安定下来,慢慢地我激烈的心跳又回复正常。我用舌头舔了一 下发干的嘴唇,巴隆医生给我倒了一杯水,还用一只小纸杯装了两片药片给我。 “来,吃下这些药片,这只是非常温和的安眠药,但你确实需要服食。我叫他过一 两天再来,到那时你会好起来,可能已回复记亿力了呢。” 我难为情地喃喃道:“真对不起,弄成这么个模样……”“算了吧,别管它,”巴 隆医生严肃地说,“这是很正常的,你就躺下来,现在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万事有 我,你放心睡吧。” “医生!”当他要离开病房时,我说,“请你告诉他,如果他再来,叫他要带证据 !告诉他,要带我的……我的……”我搜索着捉摸不定的词句、思想,透过迷蒙去回忆 ,“对,叫他带我的出生证来,或者一幅我的照片,要不就带证据足以证明我的高中学 历……总之要有证据。” 巴隆医生扬起浓眉毛,不过他只说:“我真高兴你心智仍能像这样清楚而有条理地 思考,显然你的记忆力仅仅只是在失忆的表层下面罢了,很快就会回忆得起一切的,别 太苦思苦想了,现在要放松,让那药片有个机会使你镇定下来。” 他走出去后,过了一阵,我听见他在走廊上说话的声音,跟着洛伦愤怒地大声吼叫 ,这样吵了一阵,最后声音低下来,在走廊上渐渐远去,听不见了。 听见洛伦走掉,我的呼吸又再舒畅起来。医生总算设法把他摆脱掉,虽说是暂时的 ,反正已把他遣走。可是,这能维持多久呢?下次洛伦再来,怎么办好呢? 巴隆医生给我的安眠药,虽然他说是很轻量的,事实却相当有效力,我很快就觉得 昏昏欲睡,也许这种睡意只是我被惊吓之后的一种反应作用吧?我觉得难为情,怎么一 个大男子了,还会不好意思呢?我不该这么恐慌啊,我应该更有条理些,更理智些才对 ;我应该提出充份的理由来说明不愿跟那粗汉走,而不应该像个傻娃娃似地大发歇斯底 里! 巴隆医生准把我看成是个爱哭鼻子的娃娃了! 我醒过来时,仍然感到局促不安,在床上睁着眼躺了一阵,丽莎走了进来。 “吃晚餐啦!”她轻快地说,但我没望向她。她有没有听说我被吓呆了的事呢? 可是她态度十分自然,笑笑说:“巴隆医生吩咐我来查看一下,看你是不是已经醒 过来了,肚子饿不饿?你服过安眠药,他叫我不要弄醒你,由得你睡个够,要是你醒了 才给你送晚餐来,你肚子饿了吧?” 我想了想,觉得相当饿,就说:“我饿极了,饿得一匹马都能吃得下。” 丽莎咭咭地笑起来,说道:“我不知道厨房有没有储备马肉,不如吃牛扒或羊扒吧 ?” “只要脱角和去蹄,我整只照吞不误。” 我这么一开玩笑,她又露出嘲笑的笑容:“为什么?你的牙齿有毛病吗?你难道不 想吃个牛角面包或羊蹄糕吗?好吧,我尽量弄好一点让你吃个饱就是了。” 晚餐不是丽莎送来的,可能她已换了更,是一个慈祥的满头灰发的母亲型的老护士 ,晚餐是炖牛肉和沙律,还有别的可口的东西。 我确实是饿极了,把餐盘里所有东西都吃了个精光。吃饱后,我把餐盘推开,就像 在作记忆的练习似的,我设法回亿我过去喜欢吃什么?牛扒,我记起了牛扒,也许加上 一杯冷冽的鸡尾酒,烤脆的饼干,我还喜欢吃辣椒,巧克力饼或者柠檬馅饼。 我再往外想,记起了加利福尼亚,伯克雷,我记得伯克雷,我记得在山上的徒步旅 行,一直走向草莓谷,在后边还有植物公园。但我跟谁一起去旅行?我一定有一个家庭 的,有老师,有兄弟姐妹,但我心里却一个人也想不出来。好象人物在我的记忆中是被 完全抹去了似的。 再重头开始回亿吧,我有房子吧?想不出来,完全是个空白点。我知道房子是什么 东西,但我却记不起自己有个家。那么,衣服呢?我能记得起自己穿过什么衣服吗?有 的,我记得只有五岁大时,穿过一套“牛仔装”。好,我对自己冷嘲地说,真是太好啦 ! 我竟然能回忆起自己五岁大的时候的某些事情。我的头疼得像要爆炸,在回忆的过 程中,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惧感又透过回亿的帷幕冒出来了。衣服,那件棕色的工作 服,我曾穿过这套工作服,而且口袋里还有着那铜龙……一想到它,我就霍的从床上坐 起来,心又砰砰地乱跳了。那东西有什么令我这样惊慌的呢?为什么我口袋里竟装有这 么一样吓得我快要疯了的东西呢? 我知道巴隆医生是不赞成我这样做的,他曾叫我不要拚命追忆,要顺其自然,可能 不必苦思苦想,记忆会自动恢复过来,要不就不会再记忆得起什么了。可是我总是不以 为然,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也记不起来,他能镇定自若吗! 巴利。我的名字叫巴利吗?为什么不是叫占姆?卡斯坦?华扎尔?约翰?或者理察 呢?这些名字像不像? 我想出这一连串名字,是不是听来很熟悉?对,它们都同样熟悉,也同样不熟悉。 噢,傻瓜,这是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幸好我还没有把自己思维的死结打得太紧,巴隆医生走进病房来了。 他嘲弄地皱着眉头,用一种讽刺的口吻问我:“巴利,我们又有另一个人来找神秘 的年轻人了,你愿意再见另一个自称是父亲来认失踪儿子的人吗?” “不是那个粗汉?” “不是的,”巴隆医生道,“他是加利福尼亚州飞来的,我们曾挂了电话给他,他 说立即坐飞机赶来,他告诉我为了认儿子,已经奔跑过纽约等四个城市。这位先生是带 了照片来的,嗯,相片中的人看来可能是你,还是彩色照片呢,当然你跟照片中并不完 全一模一样,但却很像。他还带有一些学校的家庭报告书,你的手迹,出生证书,或这 一类东西。怎样,要不要见见他呢?” “我想还是见见吧,”我极力强抑着自己不要惊慌得失去自制,“这个人说我是谁 ?” 巴隆医生把脸转开一边走出去,一边说道:“他是高文博士,是从加利福尼亚州伯 克雷来的,”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他也说你的名字叫巴利。”他说完就走出门去 了。 他这么一讲,已足以使我又惊慌了,但我想安眠药还在起作用,因为即使心慌,但 却不会心头乱跳,也不会口干舌燥。我躺在床上,望着房门,准备迎接任何事变。 巴隆医生回进病房来,说着:“高文博士,请进来吧。”他把门打开,让一个高大 个子、背微微有点驼的男子走进房来。 这人进来后,把腰杆挺直,好象在准备又接受失望的痛苦似的,但他望了我一眼,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像不是对任何人,也不是对我说的那样,叫了一声:“谢天谢地! ” 我感到一下子放下了心头的大石,我在他身上感觉不出洛伦那种压迫人的力量。这 一次我可以肯定,这个人是同洛伦完全不同的,我根本认不出他是谁,不像洛伦那样有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这个人也跟洛伦不一样,温文尔雅,绝不会是为洛伦来骗我的 ,我心里肯定地知道这不会有错。 他是个好人,我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心地很好、诚恳、在为我担心的人。我可以想 象得出他是同洛伦绝对没有关系的,对了,在洛伦面前,我曾发觉突然失去所有想象力 ,但在他面前却不会。 因此,我立刻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爹,你好,”我镇定地说,“能再见看你真太好了,我猜你一定听说过我出了某 种意外,我记不起多少东西,不过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家去了吗?” 当然,我讲的全是假话,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压根儿也不认识他的。我觉得自己 像个卑鄙下流的冒充的假货,但我这么一讲,只见那位高文博士,热泪盈眶,一边把我 的照片递给医生看,一边还保证会带我回老家去,请心理学家为我的头作检查和治疗。 他甚至还带了一个装了些衣物的衣箱来。 他望见那件棕色的工作服,皱了皱眉头,啥也没说,就把它塞进衣箱里去了,还催 促我穿上一身衣服和外套。它们穿起来顶顺手的,虽然裤脚短了那么四寸,高文博士吃 惊地拍拍我的肩头,嘀咕着说:“老天,你长高了那么多啦!” 他办了出院的手续,签好了字,打电话召了一辆出租汽车,我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 ,已经坐上了汽车走了,医院已落在我背后,一切我生活中已熟悉的东西,也跟着它留 在后边了。我真希望能同白丽莎讲声再见埃我心里有点发慌,但并不如在医院里那般惊 惶失措。说不定洛伦真的过一两天会再到医院去索取我,相信巴隆医生会应付他的。 不过,我这样做是对不起这位高文博士的,我是在利用他来逃避洛伦。 他在同我讲话时,还在激动得不得了,一会儿把他带来的一件羊毛外套的衣领翻给 我看,说上边有我妈妈织上的我的名字,那当然是“高巴利”了;他一会儿又催我快看 照片,那是我母亲的近照,还有一个顶逗人爱的十岁小姑娘,他说是我的妹妹云妮。 “爹,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至今仍还十分迷糊,我是什么时候离开伯克雷的?” “一年前,在六月,”他声音低沉地说,“你从学校回家,从那天起直到今天,我 们谁也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我们会报过警,还到医院去查过,唉,什么都试过了…… ”他哽咽得讲不下去,伸过手来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腕,设法装出笑容,“我曾四次飞 到几个大城市,到医院和殓房去认人,看那些孩子……”他的声音在讲这话时沙哑起来 ,“……去认认那些我以为会是你的孩子或尸体,有一个被烧成那么可怕,没有人能认 得出他是谁呢,而我肯定了……”他止住了话头,“好了,谢天谢地,这些恶梦终于已 成过去了。巴利,你吃过晚餐了吗?你还头疼?口渴不口渴?”他取出一个烟斗,神经 紧张地将烟丝塞进烟斗去,“你母亲不让我来的,她肯定你已经死了,她说她受不了另 一次……另一次失望,我得给她挂一个电话,让她高兴高兴,你要跟她讲几句吗?” --------------- 炽天使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