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那位任老师实际上是任教授,曾执教于燕京文华大学。他今年六十八岁,看 上去精神瞿烁满面红光,好像六十还不到的样子。而且老头幽默风趣,出口成章, 非常健谈。小吴说的不假,他退休以后在家闲的发慌,最喜欢有人向他请教有关 社会人文的问题。于秋田的来访让他很兴奋,便拉开架势,滔滔不绝地古往今来、 东西南北、古史民国讲了起来。虽然他也应客人之求说了很多白家大院的逸事趣 闻,可惜他治学中着力较多的是白琪振时代,对于于秋田最关心的白长钧却知之 甚少。不过老头很热情,看于秋田有些失望,就立即打电话找来了他的棋友、文 友兼大学室友的王教授。这位王教授的父亲曾跟白长钧过从甚密,跟他的后代也 有来往。中午时分,他们在任教授家喝着于秋田带来的茅台,听了王教授的长篇 大论,于秋田如醍醐灌顶,眼界大开。他心里暗叹:这买茅台的钱花的太值得了, 真是不虚此行啊! 据王教授所说,白长钧成年的时候,他的家族已经衰落了。白长钧上过私塾, 但是没有什么“功名”,后来靠亲戚提携,进入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 理衙门,当时是负责处理外交事务的部门)当笔帖士,也就是个办事员。白长钧 有个表舅叫佟予真,官居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是个四品京官。白长 钧就是靠他的关系进入总理衙门的。因此,白长钧有事无事的常来佟家走动,无 意中邂逅并认识了寄居在佟家的一个亲戚贺咏恬。至于贺咏恬的来历,王教授说 不大清楚,甚至连她的名字到底是贺咏恬还是贺咏怡也说不准,因为一些记载都 是叫她白贺氏、贺氏。她大概是佟予真的远亲,家族因战乱飘零四散,孤苦无依, 前来投亲靠友的。 王教授说到这里跟任教授发生了争论。任教授说她原名肯定叫贺咏恬,贺咏 怡是为了避光绪帝(载湉)之讳而改的。王教授说你研究过“避讳”没有啊, “恬”跟“湉”只是读音相同,又不是一个字,原本就可以不避的,到了光绪那 时候就更不讲究了。任教授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别人可以不避,佟予真是应该 要避的。他是天子的文学侍从之臣,成天张口“恬”“恬”的成何体统。王教授 说你小子怎么混上教授的?那时女子哪有称呼大名的,贺咏恬肯定有个小名,平 常应该就叫小名。就算选秀女,报的也是小名。任教授说白长钧是汉人,选的哪 门子秀女。王教授说佟予真是旗人啊,我难道还会搞错?两人就这位“贺小姐” 的名讳争了足有半个钟头,谁也不让谁。于秋田不大懂,而且打断长辈的讨论也 不礼貌,只好干瞪眼看他们吵。最后任教授口干舌燥起身找润喉片,王教授才得 以言归正传。 贺咏恬也是名门世家出身,年轻貌美,温柔持重,大得白长钧的好感。白长 钧新丧偶,而贺咏恬待字闺中,这样由佟予真做主,贺咏恬成为白长钧的续弦夫 人,时年估计在清光绪二十八年(1905年)左右。 这里还有一个小插曲。佟予真家族是汉军旗人,而白长钧却是十足的汉人。 当时汉女多裹足,白长钧的前任夫人就是金莲小脚。可出身旗人家庭的贺咏恬却 是大脚。那时白家老太太也就是白长钧的祖母还健在,她就特别看不惯那些天足 女人。白长钧平时以孝闻名,但是在迎娶贺咏恬的问题上却寸步不让。加上当时 西风东渐,民智渐开,尤其是燕京地区,更当得文明风尚的前沿,老太太反对一 番无效,也就听之任之了。贺咏恬嫁给白长钧后,夫妻感情极好。而且贺咏恬也 能善待白长钧前妻所遗儿子白语成、白语功,与其和睦相处多年,从没闹过不愉 快。更奇怪的是,当年反对这一婚事的白老太太,在接触到这个孙媳妇之后,竟 然也一改偏见,对她疼爱有加,关系十分融洽。 到了1929年秋天,白长钧在家中病逝,享年60岁。贺咏恬悲痛不已,数日粒 米未进。当时白长钧已经跟两个儿子分家另过,长子白语成时在南方经商,次子 白语功在国外留学。燕京的白家大院里,只剩了贺咏恬一个人。说到这里,就不 能不说一个比较奇怪的传闻了。 不知什么原因,贺咏恬嫁给白长钧以后,一直没有生养。也可能就是这方面 的原因,所以她显得特别年轻。在白长钧死前的几年中,贺咏恬跟他在一起,不 知内情的人都以为他们是父女关系。实际上那时的贺咏恬也是四十多岁了。白长 钧死后一年,贺咏恬投水自杀,临死前留下遗书说,她因为身患绝症,难忍病痛 折磨,加之思念亡夫悒郁不堪,因此自己寻求解脱。遗书还将白长钧留给自己的 遗产——白家大院留给了白氏兄弟。 贺咏恬身后留下的传闻跟白语功有关。有人说,贺咏恬并没有死,她制造了 一个投湖自尽的假象,并且把属于自己的祖产留给白语成,她自己携带着大量的 金银细软跑到海外找白语功去了。 大概制造这一谣言的人是跟白家有仇,所以他们臆想了风韵犹存的贺咏恬与 英俊潇洒的白语功之间,也就是后母与继子之间的风流韵事。熟知白家内情的人 都对这种传闻嗤之以鼻,但是这谣言之所以有它存在和生长的土壤,是因为这里 隐藏着一个很大的不解之谜。 那就是白氏万贯家财的去向。 白家大院的败落,实际上只是表面现象。老谋深算的白琪振在战乱刚开始的 年代,就未雨绸缪做了多手准备。他变卖了大量的古董、玉器,换成了白银、黄 金和珠宝密藏起来。这样,在白家古玩店、玉器行、珠宝首饰铺面毁于战火时, 他实际上并没有遭受很大的损失。白琪振死后,白家财产大部归白长钧继承。而 白长钧临死前,将家财的三分之一和白家大院留给了贺咏恬。这笔财产到底有多 少,外人无从得知,但是从以后白语成用他继承的遗产办起了江左轮船公司,又 开设了成茂、成兴两家纱厂来看,留给贺咏恬的那份应该也是相当可观的。但是 贺咏恬死后,除了那个空空的大院子,办理后事的人却没有找到任何值钱的遗物。 那么这笔财产到哪去了呢?总不会是贺咏恬带到“水晶宫”去了吧? 听到这里于秋田问:那么白家的后人呢?以后就没人再试图解开这个谜?或 者是寻找这笔属于他们的财产? 王教授告诉他,白家的后代可谓命运蹉跎,他们谁也没顾上深究这件事。首 先是白语功,他当年留学法国,后来又去了英国,曾经在1929年和1932年两次回 国。第一次是奔父亲之丧,第二次是参与处理那个荒凉的白家大院。这之后他就 再无下落,有人猜测他很可能客死异乡了。 白语成也挺惨。他可没有乃祖的先见之明。他建在徐州、南昌的纱厂,设在 宁波的轮船公司,都在抗战中毁于战火。当日军进逼徐州时,他已经把纱厂的机 器装了火车,准备运往武汉,结果火车在西进途中遭到日本飞机空袭,所有机械 设备毁于一炬。这以后,白语成流落北平等地,坐吃山空,最后竟然陷于贫困潦 倒之中。当时王教授的父亲就在北平一所中学任教,王家跟白家是世交,因此王 教授的父亲对白语成多有接济。白语成有二女二子,一子早亡,一子在战乱中失 踪。二个女儿中,次女白英琪1940年出嫁,不久随夫迁往上海,再迁南洋,以后 下落不明。长女叫白英瑞,嫁给了天津的一个铁路职员。她的儿子叫周驰,前几 年来北京还来看过王教授。 “对了对了,”王教授看着于秋田说,“周驰的一个儿子就在你们山东,好 像就在北岛呢。” “真的?”于秋田很有些喜出望外,竟然有这样的巧事,既然白家后裔有在 北岛的,自己还何苦千里迢迢跑到燕京来呢。 “就是,周驰跟我说他儿子混的还不错,好像是搞什么远洋货运,说我要是 去北岛旅游或者夏天去避暑的话,就去找他。他儿子叫周、周、周什么来着。秋 田,你告诉我你的手机,等我回去找出他的通讯地址给你。” 于秋田又问王教授,关于贺咏恬或者佟予亭,他还记得不记得更多一些的情 况,比如他们老家都是哪里的,还有什么亲属等等。 王教授说:“好像这个贺咏恬没什么别的亲属。对了,她可能是认过一个干 女儿,并且跟那一家过从甚密。具体怎么回事我说不上来,连那家姓什么我也忘 了。” “是不是姓林啊?”于秋田赶紧递上一句。他没有任何根据,完全是凭空瞎 猜,或者是下意识地觉得那人应该是林雪薇。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的?很可能就是姓林。林什么我忘了,只知道她父亲 是白长钧的下属。” 于秋田有些大惑不解了。这样说来,自己那个能“证明”夏之蕙是“神仙” 的荒唐证据就有了漏洞:贺咏恬和林雪薇应该是两个人。因为她们在一个不短的 时间段内同时存在过,否则贺咏恬认干女儿的事情不会传那么远,以至于王教授 都能“考证”出来。 王教授说,关于贺咏恬他就知道这些了。佟予亭这个人他知道的更少,不过 由于这人当过大官,知名度高,他还可以再跟别人打听打听,等有了新发现,他 就打电话告诉于秋田。 两个老头都喝了不少,因此都有些晕晕乎乎,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个自称 是来寻找未婚妻下落线索的中年人,打听那么多七八十年前甚至更早的事情有什 么用? 于秋田也不知道这些有没有用。他现在就像是在一片历史的迷雾中下意识地 摸索。一种奇特的预感告诉他,再这样继续摸索下去,迷宫的大门就在他触手可 及的前方了!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