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暗中的焰火之光 一、寻找失踪者 十八个人,就象失踪在空气中一般不知下落。 发现失踪是在九月二十号。 外出旅游,和放“大假”其实并无严格意义上的区别。 对于铸造大修厂而言,接到活时忙半年,没有活时半年闲,就象在开古董店。 派旅游,是在“活儿”完工后,就算是上班,也只是看守库房、保管各类机械器材、 打打扑克下下棋或者是悄悄地关在房间里打麻将──这些都算是好同志了。上班应 个卯,中途溜号搞第二职业,算是“开拓进取”者。一两个月除了领工资发奖金分 福利时才能见到个影子,才算是大修厂的职工的真正特色。 所以这十八个人没有及时上班,根本就没有人重视。 若非从十九号中午开始,十八个人的家属、亲朋好友们陆续打来电话寻找询问, 市旅行社也催着要汇报简章时,可能再过上十天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妥。 别人的询问分厂厂长可以不在乎,但挂名于他厂内的赫赫有名的“三大名花” 的询问电话,他却不能不重视。 他立刻打电话四方查询。直到二十好中午,才找到了两辆客车的司机。两辆车 只回来了一辆,两个司机却都回来了。那辆没回来的客车的司机刚输了近千元,眼 都红了,没好气地回答: “姓杜的那小子要开车玩儿,我敢拦?他妈的他给我来上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 出的你负责?老子还是坐公交车回来的!车费还没找你报销你倒来找我要车了!” 那辆回来的客车的司机更没好气。 “去玩?──根本没去!到立交桥那儿我的车就坏了!修车的时候大伙儿都下 去闲逛,杜留带着他的十七个老二届同学坐进好车说是开着转转,一转不打紧,再 没影了!好不容易才修好车,有群刘庄的人还要征收什么募捐费,说是为死人做点 善事!一个人五块钱!大伙没头儿,谁还想去?五十多个人挤在一辆车上,那个挤 劲儿呀!操!甭提多难受了!都是些啥嘛玩意儿吗!趁着那个挤劲动手动脚的,瞅 瞅这两天多少人打架!”一指分厂厂长的鼻子,“没打死几个人算你走运!丢几个 人算个鸟!” 司机班的人,一向言语粗鲁,惹火了他们厂长也敢揍,一个小小的分厂副厂长 在他们眼里又算个鸟? 好在他肚大容大,嘿嘿干笑几声,赶快挥走两人才算了事。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至理名言一点也没说错。他立刻打电话召回十数个 小伙子,按科级出差待遇命他们四处打探,到午夜时分,一个个都报告了不幸的消 息。 “没有。没咱们的人。” “──那就去大葬山问问,连夜去!给你们派小车!” 到九月二十一号中午,电话打来了。 “厂长,没有来呀!大葬山这一段停了。听说是大葬山下王庄和刘庄正打得热 闹,天天都有死伤,十几个村子都忙着这边打架那边打官司。从十号那天就再没卖 过一张票。外来的游客都被吓走了。……去过停车场,没有咱们的车。山下停车场 从十四号就再没停过一辆车了。” “立刻去大石山!”分厂副厂长的脸色开始泛白。 到傍晚时分电话又打回了。 “大石山也没有呀!我们顺便买了十几条红塔山和一箱茅台酒请各路神仙吃过 了。他们也都给查了。根本没有咱们的车呀!厂长,这事儿好象不大对劲儿,别是 让外星人给劫持走关进他们的动物园了吧?要不报案算了。对了,发票我们开过了, 您看这钱……” “都他娘的给我回来!”分厂副厂长火了。 他还没有打电话向厂里请示是否报案,公安局的已经找来了。 “你们有一辆车,在距离小石乡东南五公里处出事儿了。车里有十八个人,都 成焦碳了,快去派人认尸吧。” 他的心脏病因此而复发,被送到了医院。 一条命是拣回来了,他却象个刚满月的婴儿般大哭起来。“天哪!──为什么 要让我活下去!” “他爹,别哭了,那不是你们厂的人。验尸报告出来了,都是些老人和儿童。” “真的?” “真的。” “真的?──哈哈!”心脏病再度发作,这一次,却没有救回来。 到二十三日晨,正式报案。 这一天的中午,有人在大葬山山顶的深潭夹缝里拣到了一只价值逾千元的照相 机。因为是潭壁,照相机的质量也好,所以照相机没有被水浸透。照相机里有胶卷, 有人认出了那是市铸造大修厂的公用照相机。胶卷冲出来后,公安人员也不禁胆寒。 前面的十四张,是个人或多人的照片,显示时间为上午到中午三点间的留念。 是大葬山的景物。照片多拍了一张,但这最后的三张,却是在瀑布前的集体合影。 第一张:全体人员笑逐颜开,面目清晰可鉴,背后的瀑布飞流显出优美的景色, 深潭也散出眩目光彩。 第二张:瀑布的水流只剩下了一半,潭里已经没有水,人面模糊而且重影。 第三张:没有瀑布,瀑壁猩红,便如沾满了血迹,潭里的水也似乎尽是鲜血, 人们的五官模糊,难以辨认,但一个个七窍流血,从照片上看,却似乎无人知道自 己七窍流血一般居然都有笑意。而这笑容,也在这血流满面中显得尤其诡异可怕。 拣到照相机的人立刻被收容关押,当天的大葬山看门售票者也被悉数收审,公 安部门截留了最后三张照片不予公布,其余的出示,以示他们曾到过大葬山。 搜索队于当日傍晚开始搜索,夜幕降临后不久,十八个失踪者的家属、好友纷 纷赶来,参与搜索。 当晚的大葬山,火把通明,手电、矿灯的灯光犹如夜空中的礼花。人们陆续发 现了布条、烟头、手绢、空水瓶、废弃的电池、扑克牌散片、方便面袋子、火腿肠 肠衣、面包袋、啤酒空瓶或碎片……,却没有发现任何人的下落。 搜索的重点,无疑是大葬山。大石山也派有搜索队员,两山之间的秘林地带也 派有搜索调查人员,但他们却毫无任何发现。 天亮了。又一个有力的证据被发现了。 那是一篇日记,也可以说是一篇小说,它的名字就是《那双温柔的小手》,记 录人员阿丁──丁大大! 二十三日,省里下达了明文: ──限期三天,必须找到! “找不到活的,找尸体!找不到完整的尸体,找残片!如果什么也找不到,你 就打个辞职报告上来吧。” 这是顶头上司对公安局长的客气通知。 做为对等条件,一支武警纵队,一个驻军的全团兵力一齐参与搜索。近百条警 犬,几十只警鼠加上数百个人,不分昼夜地活跃在大葬山及其周围的每一寸土地。 黄昏时分,“指挥部”外一阵喧闹,数十条精壮大汉,拥着两名横眉冷目的青 年,突然间便闯了进来。 “谁是公安局长──滚出来!”左首的历喝。 “你们是……”公安局长疑惑了。 “找不到人!半个月后你等着横尸街头吧!”右首的指着自己鼻子冷笑。接又 补充,“──信不信由你!” 话音一落,两人扭头就走,数十条大汉也扭头紧随,却又在走之前一齐澄了一 眼。 这一眼却吓不倒公安局长,他皱皱眉,召来几名手下,“──立刻查清他们的 身份!” 二十四后,折戟市一众正副市长,被省里某位领导一顿严厉批评,时隔半小时, 威胁电话,威胁信件一起来到,一个炸药包爆炸于市长办公室──幸好屋里没有人, 炸药包也技巧性的只在办公桌上穿了个洞,连桌子边缘的电话都未震掉(但这更显 示出炸药包的制作人员的水平极高)。两小时后,六名正欲签正式投资合同的外商 改变主意,决定撤资;市区三家最大的私人企业业主一起呈交了“预备搬迁”的客 气通知。 但最倒霉的却是市团委书记、旅行社社长以及大修厂的几位主要领导。他们不 但要承受精神上的压力,失踪者家属的哭闹,更直接地承受了皮肉之苦。 中午,警犬发现了九个地下溶洞的入口;警鼠发现了十三处刻着“禁止入内” 字样的中空石壁。 午夜,搜索队已经把各溶洞能搜索的地方悉数搜索一遍,其内的美景令人眼花 缭乱,简直不亚于世间任何一处溶洞。可惜的是──没有失踪者的任何存留迹象。 二十五日晨,第一个中空石壁被凿通,傍晚,其余的十二处也被凿通。里面什 么景观都有,也正如传说中的大葬山般,布满了各类形态逼真的诸方神魔之像。可 惜,依然没有找到应该找到的人。 “是被劫持了吗?毕竟,这些人里有名人的子女。” “指挥部”里,公安局长、武警中队队长、驻军团长、团指导、搜索队队长, 以及挂名负责、统一指挥的副省长、市委书记、市长等各方领导人的意见,渐渐一 致。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两名横眉冷目的青年又闯进来了。 “放屁!” “谁敢在这儿劫持我们的人?!──你们劫劫试试!” “你们的人?”武警中队长很客气。“你们的心情,我们是可以理解的。不过, 这十八个人里,哪一位是你们的家属?” “有必要知道吗?──呸!” “你们的态度很不好。”公安局长没有发怒,他微笑着看了看武警中队长,中 队长笑了笑一招手,十几名核枪实弹的武警战士立刻冲了进来。 “请──”两名青年冷笑着,伸出双手,毫不反抗。 也非仅他们不反抗,他们所带的三十余名随从,也无一反抗。拒捕进行的异常 顺利。所有的人都被收审关押。 半个小时后,一个电话打来了。 “如果有一个人在你们手里伤了一根汗毛,你们的家属将……”电话里的声音 显得文质彬彬,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个凄惨的熟悉的哭叫,每一名领导至少有一 个家属做为人质在他们手中,一个不漏。 又半小时后,上级的命令下达了。 他们被放了。 人们明白,在“黑道大联盟”未被彻底清除前,任何无故触犯角头级人物的事 件,都会遭到严厉的报复。而困难的是──隶属“角头”级的人,几乎都毫无“劣” 迹,从法律意义上而言,根本有点不可能制裁他们。而据说控制黑道大联盟的几个 人,无一例外地拥有外籍护照不说,本人的产业从表面看都属于正当生意。(参见 《黑道》系列) “总有办法消灭他们的。”公安局长说。 武警中队长微微一笑,“不错。应该是……快了。” 同一天,王妈陆续接待了俩儿子单位的来人。 “如果家里的确有事的话,请和单位联系,我们一定会尽力的。不过,最好还 是快点回去上班,哪怕先去办个请假手续,也能说得过去。” “……您看,这一段治安比较混乱,联防队比较缺人。能不能快点回去上班? 不然的话,按规定是会被开除的。” 王妈呆了。 她只知道俩儿子都有假期,回去的时候也说过,如果忙的话,就在家里多留几 天。赶到假期结束前再回来。却没有想到,俩儿子的假期早就过了。 她立刻乘车回家。 “没有。没回来过。……哦,铁子媳妇儿像是见过。” 她赶往王铁家。 床上,蔡吟昏迷不醒,时不时的还发出声声呓语:“地震……地震……王甲王 木……被吞了……” “咦?婶子回来了?!坐!坐!”王铁容颜憔悴,说起话来也显得有气无力的。 “吟儿她……咋啦?”王妈关切地问。 王铁搓搓手,“中邪了。那些天,忙着和刘庄去乡里说事儿,好像是十七吧, 回来一看,找不到她,到晚了,也不见回来。怕是遇到刘庄的人,就到处找。找了 两天,才在咱庄的坟堆里找到。一直昏迷到现在。大夫说是受惊了。神汉说是中邪 了。老是嚷嚷着要地震地震的。哪来的地震?哦,甲木俩呢?咋没过来?” 王妈叹口气。“这不,正找他俩呢。十七那天,就回来了。说是要把坟垫垫。 他爸托梦回来,说是房子倒了。裂了。我估摸着,是他爸和他爷的坟裂了、陷了。 谁成想,这俩不成器的,一回来就没影儿了。这不,单位的找到了家里。我赶快回 来看看。” 王铁一怔,“他们……没回来吧?” “地震……铁,咱家的房子没倒吧?……甲木在地下埋着呢……地裂……把他 们吞下去了……快……快找找……” 呓语声再度响起,却是那般的清晰无比。王妈呆呆地看着王铁,“俺那俩儿子, 被埋进去了……?”她说的声音又轻又小,似乎生怕惊动了谁、吓住了谁。然而王 铁还是被吓住了。他的眼中突然呈现出一丝恐惧。他呆呆地看看蔡吟,又呆呆地看 看王妈,终于强笑一下:“不会吧?”但他的声音,却显然十分勉强。“咱坟上是 又一道挺长的口子。不知道咋来的。不过……真的没地震过。婶子,您别慌,她可 能是下地干活时晒着了。说了好几天的胡话呢……” “铁啊,婶子求你一件事。找几个人,把他爸的坟,挖开看看。”王妈的声音 更细小了。“我想着啊,他爸让他俩回来盖房子,都这么多天过去了,房子也该盖 好了。他俩,……总不能一直在那儿盖吧?” “看您说哪儿去了。盖房也不回跑地下去。哎!别哭……别哭!我这就去找人!” 坟内,除了衣冠、骨灰盒外,什么也没有。 王妈的目光逐渐痴呆。她的视线,汇聚于那条穿越了王庄坟群、宽约十八厘米 的大地缝;然后逐渐转移,移向王庄祖坟,望向了那个大圆洞。 她走过去,看着那圆洞。泪眼模糊。 “儿哪……你们在吗?……好好待着别乱动啊……娘这就去把你们接回来…… 换回来。” 这一晚,王庄人在香火场中召开了请神扶虬大会。 柳枝,在沙坛上绘出了三个端庄的颜体字: ——在地下 放人之举,绝对是正确的。 “第一,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抓他们。所赶来的那些人,都没有劣迹。身世清 白。放了他们,在我们的档案中,是很难在三两年间发现这么多的黑社会成员的。” “第二,有消息证明,失踪的十八个人里,有一个名叫黄紫兰的女子,丈夫的 名字叫做雷阵雨,是本省辖境中的第二角头。依据过往的经验,角头级的亲属,是 不可能被其他黑帮团伙劫持的。也即是说,我们可以排除劫持、绑架这一猜测。同 时,根据分析,这十八个人里有几名是黑帮欲争取的对象,是谁、争取他们的目的 何在,目前正在调查中。” “第三,有许多的事情,‘公家’出面解决,不但劳神劳力劳财,还很难办到。 而事关黑帮时,他们当然回尽心尽力,这期间,无论是否找人成功,我们都能掌握 大量的宝贵资料,为日后的一举打击、击破,而奠定下良好的基础。” ——这是秘密会议中的关于放人的解释。 当然,人们很快就知道了放人之举是对的。 二十六日,四辆大客车,载来了四长串私家侦探,一个个愁眉苦脸地取出自制 工具,遍山搜寻。到上午十时零十七分,其中一人找到了五连洞最后一洞中的小小 岔洞。 “这里不久前曾发生过塌方。而且,仍然可以看出人们进出过的痕迹。——这 里面,必然有中空的洞穴。” 人们搬走了石块,找到了洞中的大洞。 大洞内有深潭,有钟乳岩,有食物的残迹,有足迹。地下残留着各类的食品痕 迹、废电池、废包装、扑克牌……,证实着十八个人曾在这里停留过。 但洞中的大洞其实也并不是很大。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其他的通道。 第一只警犬突然发疯般冲入深潭淹死后,行家立刻警告人们迅速远离。 ——气体检测证明,洞内,尤其是水潭附近的空气中,含有大量的乙醚等多种 容易令人产生幻觉乃至精神错乱的气体成分。 搜索至此“山穷水尽”,但一辆豪华轿车,又载来了一位长须飘飘直达腹部, 白眉长长几已过耳的仙风鹤骨的老人。老人顺山势看了看,走了一遍,进洞看了看, 再走下山,顺山势眺望远方,一直望到了王庄所在地。 “在那里。——就在那里。” “把大葬山下所有的名人和最老的老人找来问问吧。” 最老的老人有两个。是胡家庄的兄弟俩。没有后代,是双胞胎。都住在一个小 小的山神庙里接受人们的供奉。 他们是活着的神仙。据说——据他们自己说,他们从盘古开天地时就活着;善 男信女们说他们已经活了有二百余岁,据记载分析他们应该在一百三十岁到一百五 十岁间。但无论如何,到了这个程度的人,称他们是活着的神仙谁也没有异议。 两人一个叫胡天,一个叫胡地;据胡家庄家谱记载,他们的父亲是个独子,名 字叫做胡弄人;他们的爷爷来历不明,名字叫做胡说。这祖孙三代的原籍何处,谁 也不知,成为胡家庄的人,便是胡说说自己姓胡,修仙已经百余年,其本人又的确 很像个神仙,手指头一点,一般的头疼脑热都会荡然无存,推拿几下,瘫痪多年的 人就能自己下床蹦达几下,久而久之,他也就成了胡家的神仙。 胡天抽着人们敬上的红塔山,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问大葬山啊?神啦! ——都说烟能让人短命,我这不活了几千岁?——这方圆几十里的地下,都是空的。 住着神仙哪!……怎么这烟没一点劲儿?还不如桐树叶?……大葬山呀,也是空的。 恩。还是人家外国的烟好。有劲儿!说啥?找人?人进山了?那就别找了。找也没 有用。都成神仙了。谁还愿意回人间受苦?” 胡地喝着一口口的茅台酒,耳聋眼花地说: “挖坟呀?别挖。一挖山就塌了!啥?不是挖坟?是找人?去阴曹地府吧。那 得跟阎罗王去要人。能不能要回来就难说了。啥?丢人?……丢啥人?呸!俺活了 几千岁,办过一件丢人的事情没?!你们才丢人呢!……咦?洋酒啊?……呸呸呸! 咋这么难喝?啥名?拿破轮?起的名字也怪,没事拿着个破轮子干什么?哦……不 是丢人?是人在山上丢了?那得去王庄。王庄呀!王庄有个叫王六代的……呀,百 十年啦,八成是死了。看看王八代活着没?他要活着,你们去问问他吧。他知道人 的生死寿限……” 二十六日,人们已经把水挖了出来,实在挖不下去了。但仍然没有任何的东西。 中午,蔡吟醒了。她惊恐地望着安然无恙的王庄,分不清楚是在梦里还是在现 实。但篮子的确是少了一个。塑料壶也的确是少了一个。牛肉,也的确是少了最大 的那块。 “他们……在地下!在地下!” 蔡吟颤声说着。心惊胆战,却是异常的肯定。 ——人怎么会在地下? 没有人相信。甚至,还有人悄悄地拉着蔡吟说:“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 了一块五斤的牛肉,值得咒人家死吗?他兄弟俩可是城里人,经常吃肉,又不常回 家,咋会知道那是个‘样子’哩。你也是,把他们叫回家吃饭不就行了?” 对这些人而言,共同的意见都是不信,他们一致认为: ——王甲、王木,吃了牛肉后,才想到或者是意识到那只是个“样子”,脸皮 也薄,干脆呢,就悄悄走。 ——蔡吟一见他们不告而别,也不还牛肉,一气而病,病中仍咒人家。 ——这三个人都不对。 由此而得出的教训为: ——以后,乡里乡亲的,再送食物,千万别再送什么“样子”了;别人送来的 东西,能不要就别要,能不吃就别吃,以免都是个“样子”。 至于王甲王木是否真的回来过,却没有人敢肯定;他们两人究竟去了哪里,更 没有人知道。 “能不能……进那个大圆洞看看?” 王妈提出了新的要求。 这句话,得到了重视。 因为话里包含的意思是:倘若找不到,就挖祖坟。 这样的意思,如果换做了平时,纵然不被当场唾骂甚至殴打,也会被所有人指 着脊梁骨骂。但此时此刻,人们竟都有种想挖开祖坟看看的相同意见。王庄世代看 风水,人人都知坟群位置好,祖坟下更该有“穴神”,但王庄的“穴神”究竟是什 么样子,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几乎每一名出自王庄的风水师都在为别人看风水时发 现过或多或少的“穴神”,但自己庄上的“穴神”究竟是什么形态,居然没有一个 人知道,是否就是一个最大的遗憾? 而且,刘庄人明明知道祖坟动不得,还敢来挖,看来已经不单是泄愤那么简单 了;刘庄的盗墓者,最重视的就是金银财宝(因古董的价值难以判断),难道王庄 的祖坟里真的有大量的金银财宝? 所以人们决定“研究”一下王妈的意见。 也就在这一天,人们见到了另一群寻人的人。 ※※※※ ※ 二、捕风捉影术 二十六日,下午四时至六时,陆续弛来了不下五十辆车,赶来了不下五百个人。 车的种类之多,足以令人为之侧目;来的人却更令大家惊心。 武警、军人、公安、乡长、县长,恭恭敬敬地拥陪着市政府人员、衣冠楚楚的 富豪、斯斯文文的学者、面目不善的凶悍青年。大葬山下各村各庄的头头脑脑以及 “名人”,杂七杂八,不伦不类,看上去像是一个国家在逃难。 之后不久,又来五辆军车,车上跳下来荷枪实弹、全副武装的军人或警察,在 十分种内已经封锁交通。 来人中的一部分直接赶赴王八代的家,另一部分则在乡长的陪同下叫来王庄的 村支书、村长、老人、名人,一同会聚于占地将近两亩的大香火场中。 “会不会是抓人?”王庄自卫团的人略一议论,就通告各家,备好家伙,上至 七十老人,下到三岁顽童,只要能走动的,全部出来,围住香火场。 也就在此同时,更多的人围来了,都是各庄的青壮劳力妇孺儿童以及苟延残喘 的老人们,闹吵吵的拥到了王庄,手中都有家伙,把王庄围得宛若铁桶。 数万人的场面,颇为壮观。 在王庄,最老的老人只有一个,刚过完一百岁寿辰,而今在床上苟延残喘着。 十余天里,一直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艰难地“遗言”说了不止二十遍。 “二十六……我才会走……给我送终的……得有几万个人……最有面子的…… 是我……” 儿孙们都不信。但此刻,他们却不得不信了。 这个老人,就是王八代。 见到了难得一见的贵宾们纷纷赶来,王八代立刻有了精神。 “好呀好呀!这么多的人给俺送终,有面子哪!”他拍着双艘,像个三岁的孩 子一样兴高采烈。“找人?行!——把生辰八字和照片拿来吧。一个人两百元。先 交钱。” 钱点清了,他老眼昏花地看着一张张的照片,“恩,这些女娃子都挺俊俏的。 都有了婆家没有?给俺孙子说一个吧,……什么?再念一遍……”十八个人的生辰 八字又念了一遍,他却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口,抽搐不停,然后突然间一蹬腿,一 口乌血夹杂着血块喷口而出。 他死了。 “他们的八字,相互冲杀克制,不能往一块聚,聚集到一起的话,走哪儿哪儿 出事。——现在都还活着吧。集体的寿限是明年,个别人会死得早些。” 身材矮小、相貌萎缩的王八代的孙子王十代,替爷爷回答了问题。 若干年后,王八代的后人,依然以这一天的人们齐聚王庄来宣扬王八代的风水、 命相之高,神通之大,且自作主张,在坟上竖立起“天下第一风水师、命相家”之 碑。 王八代寿终正寝后,天色已黑。大香火场里的闲散人员被驱逐出场,各庄的名 人以及头脑们出来将本庄的人劝回——但回去的只有一小部分。更多的人陆续赶来, 为得只是看热闹。大香火场里,已经尽是大富大贵大名大势大权大胆之人,兵比将 少。兵是大葬山下的“名人”。 乡长翻开“名人谱”,把名人挨个点到,然后向人们介绍着真正的名人——这 是市长、这是副市长、这是驻军团长、这是团指导、这是市公安局的局长、这是武 警中队中队长、这是交警大队大队长副公安局局长、这是县委书记、这是县长、这 是县公安局……乡长、乡公安局…… 所有的人都介绍到了,这才看看一个瘦高的汉子,驴唇不对马嘴地介绍着, “这是……老师,……对,老师。”那瘦高的汉子肤色微黑,眸光冷酷而凶悍,两 唇抿为一条线,听到介绍,冷冷一笑。 一股令人惊心的气息,随之涌现。 那股气息,无疑也正是凶残。 “今儿把你们招来,是为了找几个人。他们在咱大葬山丢了,咱这山上的传说 又太多,难分真假,希望大家给出个主意,想想办法,看看人到底丢到哪儿去了。 在哪儿能找得到。”乡长哈哈大笑着又说:“大家都有特长嘛,人多力量大,啊? 想想法子,三个臭皮匠、也抵一个诸葛亮嘛……” 在这些人开会时,王妈壮着胆子,招到了一位面善的公安人员,嗫嗫呐呐地汇 报了自己儿子失踪的事情。 “你这个事儿哪,我已经知道了。这么办吧。报案要有程序的,您去乡里报个 案,再回县里的街道派出所报个案,大家会解决的。” “那——他们不是也丢了?一块找找行不?”王妈异想天开地问。 面善的皱起了眉,口气也不再和善。 “这些天里,又是挤死人的,又是撞车的,又是打架斗殴的,到处都忙得不可 开交,该到哪儿报案到哪儿报案去,你知道不知道怎么立案、怎么办案、怎么调查? 啊/ 凑什么热闹?你那个事儿哪!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王妈怒了。“同样是人失踪啦,为啥市里的人丢了是大事,俺儿子丢了就不是 事儿?俺儿子可是县里的人,一个是科长,一个是联防大队的队员!要照你说的, 那要是省里的人丢了呢?这大葬山还不得被炸平?敢要有个外国人丢了,这大葬山 不得挖个坑埋起来,石县不得取消了?要是俺儿子不是县里的,只是个老百姓,你 们是不是要先把俺打个半死再撵走?……打呀!你打呀!你打死俺呀!” “老人家,别生气别生气,别哭了别哭了……”面善的苦笑着劝阻。对他们而 言,最头疼最恐惧的,也只能是这种满腔的正义,却根本不懂事理的人。 ——丢几个人算什么?又不是大葬山丢了。 ——人在大葬山丢的,找大葬山要去,跑王庄干嘛? 会议,一直开到将近午夜,没有任何的结果;办案的领导们纷纷被上了一堂生 动的故事课,当地人争先恐后的说了不下三十个关于大葬山的传说,却没有一个能 说出失踪者会在哪里。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谁也没有见过照片上的人。 另一点比较能够肯定的是: ——每个人都有种在玩儿“过家家”游戏时的感觉。 这真他妈的荒谬! “随随便便有人说人在王庄,人就真的在王庄了?凭啥说人在王庄?王庄的人 吃饱撑着了没事找事拿人开心?咋?那十几个人的肉香?王庄把他们杀杀刮刮卖人 肉包子了?大葬山丢了人,到王庄来要人!虬!虬毛!” “不是又警犬吗?警犬就不会找?光知道吃肉?不是又电视台吗?咋不贴个寻 人启示?依我看,八成是刘庄人拿钱买通了这群贪官污吏,想转移咱们的视线。让 咱们罢休!没门!咱跟他们没完!” 回到家,王铁愤愤而言。蔡吟却有不同意见。 “这么多的人来王庄,刘庄也没这能耐。听他们的口气,是咱山上的俩老神仙 说的,可能人真的在咱庄上也说不准。” “屁!啥老神仙?——还不是俩老骗子?跟咱庄上的神仙半仙的有啥区别?不 就多活了几年?那乌龟还能活上几百年呢,乌龟也是神仙啊?这共产党不是不信鬼 不信神的?咋就信这种人?这俩老骗子,一个好抽一个好喝,刘庄人送点东西不是 想让他们咋说就咋说?他们的老子不就是叫胡弄人?他们的爷爷不就是叫胡说?到 了他们更邪门,一个胡天一个胡地的,敢要叫他们不绝种,有了个一儿半女的又该 叫什么?” “甲木他们怎么办?他们也丢了,真的在地下呀!” “喂!别在胡扯了!没见别人指指捣捣的咋说你的?就为了一块五斤重的牛肉 值顾不值顾?别说五斤了,就是一头牛给他们,也犯不着咒人家吧?你咋越活越像 个妇道人家啦?” “铁哪,——这是真的!” “真的?屁!你八成是中邪了。昏迷了这么多天,一直说地震地震的,哪儿来 的地震?” “可……坟群上真的裂了个长口子。” “那是天热!晒的!睡吧睡吧!刚好一点就东跑西跑的身体能禁受得了?—— 明儿还得找乡里县里,替婶子报个案,这帮杂碎啊,屁事不管的,不塞点东西能立 案才怪呢。” 他们刚躺下去不久,就有人叫开了门。 王庄自卫团的小伙子们把王铁请了出去。 ——邻村的人返回时,把田地踩得狼籍一片,今年的收成算是没指望了。而且, 还顺手牵羊偷鸡摸狗打鸭盗马;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群人手抵火把,在坟上转 悠。 王铁赶到坟群上时,但见三十余名精壮汉子跟在黑脸汉子身后。那个黑脸汉子, 正是大香火场里最后被介绍到的“老师”。四里八乡的小太保们对这些汉子点头哈 腰的像是见到了祖师爷。以身份而言,王铁是“名人”,附近的小太保们都畏他三 分,但此刻见到他来,却连正眼也不瞧上一下。 一名自卫团的成员拉他一下。王铁退后几步,暗影中,缩着一个本村的小癞子, 据说在市里混过,也曾混响过几天名堂。 “有事儿?”王铁轻声问。 “嘘——小声!”那小癞子胆战心惊地望望四周,附于王铁耳边,“铁叔!铁 叔!听小侄一句话,千万别惹事儿!惹不得哪!” “咋?那黑脸的,很——能打?” “不是。”小癞子更恐惧了。指指一群壮汉中的一个,“我以前混的时候,就 是被那个打回来的。那些人都可厉害了。听说,他们也有头儿——您瞧,就是跟在 黑脸后面的那俩。” 王铁注目望去,一群汉子,跟在两名面目不善的青年人身后,而那两人,一左 一右地紧随于黑脸身后。但是——黑脸汉子却恭敬万分地跟在另两人身后。 这两人,一名是老人,仙风鹤骨,白须及腰,白眉过耳,比胡天胡地还像老神 仙;老人的身旁,是个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儿,瘦小单薄,因为远而难见面 容。 “他们……是……黑社会的……”小癞子的牙关都直打战。王铁立即火了。 “虬毛!黑社会咋啦?!老子照样日他亲娘!” 盛怒之下,这句话未免像刘大赖当然一样说得声音略大了一点。因此那黑脸汉 子不觉朝他看了一眼,然后略略摆了摆头。他身后的两名青年立刻挥了一下手。 突然之间,三十余条精壮大汉一语不发地朝王铁冲来。双方相距足有百米,但 那些汉子却似参加世界田径比赛般转眼冲到。你一拳我一脚地三下五除二地打散了 王铁身边的身经数战的自卫团成员,接着便在王铁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前, 便一脚踹道了王铁。 这一举解决了刘大赖而一跃成为大葬山下第一名人的铁一般的汉子,居然毫无 还手之力。 身后,自卫团成员尚未冲到,那些精壮汉子,已经人手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亮出。 砍刀出手就伤人,转眼已有七八个王庄人受伤而倒。 砍刀架在王铁的脖子上,他被一把拎起,一记犹如二十磅大锤砸下的滋味由腹 部入心再入脑,王铁只觉眼前一黑,金星乱闪。接着又是两拳。 只三拳,他便被打得狂喷一口鲜血,再无还手之力。 他被拎到了那黑脸汉子面前,扔到地上。 “我认识你。你叫王铁,有两下子,名头也不小。” 那黑脸汉子冷冷地看着无力站起的王铁,微微一笑——笑容令人不寒而粟。 “我这个人呢,一向是很讲道理、很文明、很斯文的,绝不会动不动就做那些砍呀 杀呀的事儿。念在你是王庄名人的份上,我这就原谅你一回。往后呢,你一定要记 住:讲话,要文明、礼貌、斯文。” 他说得十分和气。但就在王铁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就此已经结束时,一句更 和气的话说出来了。 “——把他的舌头割掉。” 他身后那两名青年立刻动了。左边的突然拔出一柄小匕首,右边的一伸手,卸 了王铁的腮帮子,二指一夹,扯出王铁的舌头;左边的匕首立刻划向王铁的舌头。 从命令下达,到执行命令,用了不到三十秒的时间。 但也就在这时,又一个命令下达了。 “——放了他。” 说话的是那位在火把映照下看坟群形势的老人。 他的声音并不大,恰好能令执行命令的两人听到。两人的手势立刻一缓,望向 黑脸汉子。黑脸汉子一摆手,两人立刻收回匕首,安上王铁的腮帮子。 王铁瘫软/ 瘫倒。 这一次,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恐惧。 但他不怕。 ——绝不怕! 老人和颜悦色地走到王铁身前,弯下腰,“小伙子,你是王庄的人,知道你们 祖坟前的圆洞,是怎么来的吗?” 王铁吐出一口血、胃液、唾液的混合物,强忍疼痛,居然站了起来。“——是 刘庄人干的!替他们出头?呸!来吧!看看这十里八乡的人能不能饶了你们。” 老人皱皱眉,“小伙子,刘庄的人,我听说过。他们挖不出这种洞。这个洞有 多深,你们探过吗?” “没有!” 老人颔首,转头望向黑脸汉子。“这段时间,君子门的人有人来过吗?” “有。上个月过境的有三十多个,留境未走的有十多个,其中六个盗墓业的人, 至今未打招呼。” “——这儿是出口。如果有人真地丢在了山里,能从这里出来。”老人凝眉, 手指颤动几下,接道:“这一带的墓下都是空的,地下水汇流于此,人如果在地底, 只要有氧气,不丧失求生信念的话,活上个三两月的,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你最好能招几个君子门的人进去看看。除了他们,别人想找也找不到。” 黑脸怔了怔,“刘庄的人不行吗?” 老人缓缓摇头。“他们?——很难。”一顿,接道:“小钉,这里就先交给你 了。能让政府出面,尽量别自己干。这次你的声势大了些,在闹下去,除非……” 却不再多说,转望王铁。“小伙子,你们庄里,是不是有个叫王甲王木的?” 王铁一怔,警觉地看着他。 “你把他们找来,帮帮小丁。”老人一指那单薄盈弱的小女孩儿,“他俩认识 她。有过一面之交。”再指指那黑脸汉子,“往后,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情,就找 找他。你们认识一下。他叫雷阵雨,彼此间别再伤和气。” 话说完了,老人却不待回答,已经移步离去。 夜黑,火光闪烁,他们的脚步便似虚浮于半空,他的人也正如翩然而去的乘风 之仙。 那黑脸汉子一摆手,立刻便有十余名壮汉跟在老人身后离去。他面露笑容,道 :“王铁,刚才多有得罪之处,别往心里去。——你们和刘庄的事情,我略有耳闻。 正打官司不是?不用急,过两天刘庄就不会告了。咱们改天见。” 话音一落,也转身离去。 片刻后,火把被夜幕吞没,直到亮光完全消失,一群群手持家伙的王庄村民才 大声哟喝着赶到。 ——人都是聪明的。 王铁也实在是无法怪这些村民。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用到还不如王狗子。 二十七日,王铁因伤势严重,无法替王妈报案;二十八日,有人给王铁送来了 一大堆的补药伤药并封了一个内装两万元的红包,十分客气地告诉他:一点小小意 思。二十九日,王八代下葬,照例是村里的有头有脸的均到场,王铁和蔡吟不能不 去。 这一日蔡吟接受了一千元的封礼,不得不哭丧。 他的哭丧打动了所有的人,也打动了王妈早已崩溃的心。 是夜,王妈服药而亡,留下了遗书: 铁子: 婶子去了。原指望甲木他俩能成人,没成想他爹太狠心了,不给婶子留一点后 路。婶子下去和他爹论论理,让甲木他俩回来。 听婶子一句话,把庄上的祖坟挖开吧。只有哪儿才是神鬼之门,婶子把他俩换 回来,他俩会在那儿等着。可是,一定要快点挖开哪!晚了,他俩就再也回不来啦。 婶子于即日。 也就在看到遗书的刹那,蔡吟再度昏迷,昏迷中是王妈的说话声音: “儿哪!千万别乱跑,娘这就把你们换上去。” 那同时,在场者都涌出了一个奇特的感觉: ——似乎,王甲王木正在一间黑屋子里,望着他们。 公安局长的职务没有被撤消。失踪者的家属们经过了十几天后,似乎已经平静 且认命。有工作的继续上班,没工作的各自也忙着各自的事情。但每一天都有人去 公安局问问是否已经破案。 寻人启示贴满了街头,电视电台也时时响起寻人启示的通知。公安干警们马不 停蹄地收集资料,搜索队仍在大葬山至大石山一带全力搜索。 最初的迫切心情,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又序化。可是十八个人,就像失踪 于空气中一样,毫无任何线索。 石坑立交桥挤死人的事件,原因不明。 据目击者说——当时人们好像是发了疯一样乱跑;幸存者说——根本不知道自 己当时都做了些什么。 到国庆节,驻军与武警发生了矛盾,原因很简单: ——武警部队辛苦训练出来的最新式警鼠,被驻军部队与公安部门的警犬吃掉 了不下十只。 当然,驻军与公安也不高兴。 ——最优秀的警犬,在吃了警鼠后不久,就中毒身亡。 到十号,乡镇村民放弃了协助,纷纷找县、市政府索要赔偿。原因是警犬与警 鼠似乎认识人一样,专咬他们,有些警犬居然有狂犬症,警鼠的毒性更厉害,被咬 到的即使不死也会变做植物人,人们指责政府: ——训练警犬,为啥要用外国种?中国的狗就比外国的犬差劲吗?这且不说, 居然还弄来了一群美国老鼠来瞎折腾。中国的老鼠被人喊打,美国的老鼠就能当警 察?呸!崇洋媚外里通外国…… 至十二号,一位国家级地质人员乘直升机带了两名助手在大葬山上空盘旋一天 后,翻越了大量的资料,于第二天中午庄严宣布:大葬山一带,一定有大量的溶洞 ;石县地带的古潜山中,一定蕴涵着宝贵的高产油田,其大葬山各庄的祖坟所在位 置,均是高产油井的最佳位置。 十七日,失踪已达一个月。 正午,一位名震中外的大气功师、特异功能者,乘直升机盘旋几圈后指出: ——大葬山像什么?像一个人躺着!像一个女人! ——预测界的最高手法是什么?是“捕风捉影术”!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这个被下葬的女人要复活!那些人无疑是一定 失踪在这里的!他们由女人的口部进入,通过喉道、肠胃,如果被消化了,就再也 找不到了。就再也出不来了。但是,他们是不会被消化的。他们已经成为/ 必然要 成为——这个女人所孕育的“胎儿”,然后出生。 ——从哪里出生呢?从王庄的祖坟所在地。那里的地势分向两旁,对,就是那 里……你们看像不像? ※※※※ ※ 三、命运之网 扑克牌、纸张,都已经燃烧一空,人们腾空了几只背包,将其撕成一条条,然 后点燃,吹灭,令其慢慢阴燃。打火机都已经打不出火来,然而,始终未被抛弃的 手电筒、电池,又起到了作用。那些废电池,竟然再度恢复了微弱的电力,映出了 微弱的光芒——尤其是杜留那支灯泡摔碎了的电筒内的电池,电力恢复竟如同新的 电池一般。光芒映出的刹那,人群再度发出了欢呼声——因为,人们发现前面的土 壁、土地,地势竟是向上。 ——快要出去了! 大家都欢呼起来。可是杜留、陈星、阿丁,却都有了极其奇怪的感觉: 不是快要出去了。是他们已经进入了地底。即将走向的,是——黄泉。 也就在这刹那,天摇地动,人们纷纷摔倒。 震动不止,身后,传来了巨大的声音;人们不再犹豫,亡命而奔。当震动停止 后,人们停下来时,身后,已经不再有路。 但面前依然有路。 那是条不知道通向何处的路。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却只能走。只能,继续, 向前,向 下。 向上。向下。向上。向下。 终于不再向上也不再向下。 到了此时,人们的背包都已经很空。只有仝蓉的背包里有七片饼干,两块面包, 一根火腿肠、两袋方便面、四只干面饼、十块巧克力。还有两壶已经喝下去又排泄 出来的,闻之作呕的“水”。 这已是十八人的全部。 行走过程中的第一个开阔地出现了。人们坐下来休息,仝蓉开始征求意见,如 何分配这些食物与“水”。 一种奇怪的声音突然出现。 像是一种挖土的声音。 十八个人愕然聆听着的时候,土壁倏然间就出现了六个圆洞,每一个洞里都射 出了一束刺目的蓝光,然后飞出了什么,然后六个洞消失了。 等人们从惊愕中清醒,打开手电时,却发现放于正中的存放着食物与“水”的 背包不见了。 ——那就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十八个人只是围着一片空地在商量着如何吃饱 喝足。 一声脆响,杜留手中的手电忽然灭了。 一片漆黑。 漆黑。沉寂。 一个陌生的、阴冷的声音出现了。“你们是谁?——从哪里来?” 这声音竟比陈星拔刀向众人索要饮水时还要冷酷、还要凶残!仅听这声音,就 觉得比面对着十个撕破脸皮的陈星,还要更加令人恐惧。 这还只是声音而已。 还没有见到人。 单纯的找人很简单——嗅着“生气”而去就可以。但在这移宫机关不断移来移 去的迷境上,在这漆黑的、根本无法预知下一刻会遇到什么的牧中,找人却费了百 倍的力。若不是偶然遇间到达了移宫的“节点”,老大相信,——再给他一百年的 时间,也难以找到那些人。 幸好老天照顾他们,让他们进入了“节点”。 所谓“节点”,是指得阶段中枢点。对于移宫迷境而言,是处不会“移”、不 会“动”、不会“迷”的所在,是移宫的“宫”与“宫”、迷境的“境”与“境” 之间的空隙处。没有“节点”的存在,也就没有机关——节点。也正如连接各环节 的螺丝钉一般。 “节点”是相对而言不会动的。 所以老大等人很快就发现了最佳的通路。那也正如王木所说过的,与这些人只 有一“墙”之隔。 但“墙”也有厚薄之分。他们只能选择一处有益于设立机关埋伏、最容易在袭 击后后退的“墙”。 然后,他们还得先行熟悉地理环境,以做到迅速进退。 这样做,当然很浪费时间。但任何时间都不会被浪费的,在做准备的“时间” 中,他们已经得到了宝贵的资料。 一、这也是一群被困者。带的食物与饮水已经不多了;但他们没有任何的经验, 依照他们的分配方案,他们存活的时间会降低一半。 二、这群人一共有十八个。十二女六男。人多,心齐。 三、这群人的气质太奇怪。有一个人,异常可怕,居然没有“人”味!然而, 还有两个更可怕,他(她)们,太有“人”味!非但如此,剩余的人里,也充斥着 一种难以言传、难以辨别的是可怕、是可厌、是可恶、是可怜还是可叹的独特之极 的,蠢蠢欲动的气息。 四、这群人目前还很平凡。 直到此刻,老大才决定动手。 这一带的土质干润且纯,不宜设立机关。但老大不愧为经验丰富的盗墓业奇才。 动手前,便已想好并宣布了行动方案。 一、以“尖棱节”使土质松散;以百宝绵手套令挖土无声;安装“膨胀环”令 挖出的洞形成可以随时撤除的机关。 二、备好荧光、吹箭,在行动开始的刹那,吹出荧光,令他们的视线受阻;于 此同时,准确无误地飞出系着“凹凸探针与铁指套构成的抓子”的拉力索,抓走目 标。 三、迅速后退,撤除膨胀环,令土壁复原。 四、小胖立刻转移并封闭所得之物,余人转移位置,然后刺入“钢探针”,装 上潜望放大镜,观察每一人的容颜以及所处位置——然后,由最易出手者刺出“徊 环丝”,击毁对方的光明源点,令对方趋向黑暗。 行动进展的一样顺利。 可是老大一点也不满意。 ——这样做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更有效的得到更多的保障生存的物品。而要做 到这一点,就必须先找出那个最没有“人味”的人。 ——只有在黑暗中,他才能迅捷、有效地判断出人体的气息/ 气流/ 气场/ 气 质。 可是他失望了。就在他开始分辨时,却发现那群人都有了人“味”。那个最没 有“人味”的人,竟在这瞬息之间,隐藏了自己的气质。 亮光熄灭后,没有人惊呼。 经历过地震的可怕、漫长的黑暗后,人们惊呼的次数已经太多;太多次的恐惧, 人们反而很难在恐惧起来;长时间的疲惫,也使人们无力恐惧。 所以人们只是吃惊。 ——食物和“水”,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了呢? 在一片静寂、一片黑暗中,阿丁握住了仝蓉的手。那是双温柔、温暖,充满了 柔情和暖意的小手。他的心在颤,他的手却很稳定。他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危机、一 阵前所未有的杀气。然后,才听到了那问话。 问话的声音很柔和、很安详。他不觉忆起了在地穴中静静、默默地躺着、最终 要失去神智时的安详;回忆起了同学、同事、同伴们,把一次次精神与身体的创伤 强加于他时的柔和。 死亡是永恒的柔和/ 黑暗是无尽的安详。 他明白。他深深地明白着——柔和、安详、沉寂、黑暗、永恒,这一切词语背 后的真切含义,一切词义所蕴涵着的挑战。 总会到来的。 从他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被打击被践踏、一次次被拯救被怜悯、 一次次面临死亡逃离死亡、一次次昏迷醒来醒来昏迷时就知道:他,是黑暗之神的 儿女;只有黑暗与永恒,才是他的世界;而他,最终会回到黑暗之神的身边——黑 暗之神,始终、永远地,在静静、默默的,等待着他、欢迎着他。 他已经一次次令黑暗之神失望,已经一次次执著地投向厌恶着他的浊世红尘, 背弃着爱他的黑暗之神。而这一次,不、会、再、让、黑暗、之神、失望了! 现在,随着这声音的到来,黑暗之神,又一次向他发出了诚挚的、诚恳的: 邀请。 他不觉想到了一个——关于夜的传说。 所有的一切 不复存在 未来终于消失 你被 黑 黑黑 黑 包围 命运 结网 悄悄等待 我们 我们无法逃脱 所以,他握住了仝蓉的手,握住了这双令他难以忘怀、永远也不愿失去的手。 在心底的深处,他向这双手告别,向友谊、欢乐、爱情、光明告别,做最后的告别。 但那双手也握住了他。那双手也告诉他:我们, ——永远在一起。 老大不得不问。 太有“人味”的人,或许极难对付,但因这种人太有人“味”,反而可以用各 种方法,予以收伏、挟制。而没有“人味”的人,却是他们的可怕对手。 一个人,越没有人味,就愈是具备野兽般的本能;愈是这种人,愈能适应艰苦 恶劣的环境,面对凶险与危机,应付强大的攻势。而没有“人”味的人,却只有像 他们这种隐姓埋名、有着诸种鲜为人知的秘密及行为的人,才能具备。 但那人却在瞬间隐藏并改变了气质。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难道这个人也是深诣此道的高手?亦或,他自己并不知晓,而是在突然的变 故下产生了混乱的气质?) 所以,他把吹筒接于钢探针上,以一种自以为是最平和、最温和的声音问。 可是他却并不知道,他的这种声音,听在了这群陌生人耳中,却变得比杀人万 千的刽子手的刀,还要凶狠冷酷残暴坚忍。 那其实是因为他有了杀气。——对杀人者而言,无论他采取了多么温柔的杀人 方式,旁观者也会不寒而粟的。杀人,本来就谈不上温柔,杀人时的温柔,本就远 甚于被毒打、被折磨、被威胁时的恐怖。 他在等待着回答。 回答有了。是反问。 “——你是谁?从哪儿来?” 答话的当然是杜留。 一刀在手,胆气万分。刀在手中,杜留没有任何理由畏惧对方,——何况对方 只是个人。 这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神的。杜留坚信着这一点。如果有,那么,万能的上帝, 能创造出一块他自己也举不动的石头吗?即使上帝不到“万能”的程度,也不该问 出“你们是谁,从哪里来”的这种愚蠢问题。所以他立刻反问。 那个声音回答了。“我,是这里的主人……是地下的主人……由地下来,归于 地下……回答我……你们是谁……从哪儿来……为何要来……想干什么?” 声音缥缈而冷,似在天边又似在耳边,似发自天上又似来自地底,也似正从四 面八方汇聚而来,更似乎就从他们自己的嘴里发出,心底深处传出。 寂静无比的甬道里,那声音居然还有种不得不回答、不能不回答的神奇魔力! 杜留呢?他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回答: “我们是普通的工人,到大葬山秋游;无意间,遇到了地震,来到了这里。我 们只想出去,别无他求。” 老大沉默了。身边的小刀、二狗、独眼、小铲,也不觉有了恐惧之心。从大葬 山到王庄坟群,至少有十里地的平面距离,他们于大葬山遇到的地震,却出现在这 里。这说明了什么? 沉默片刻,老大再问: “地底无时间……你们从大葬山何处来……行了多久?……走得哪条路……告 诉我……我指点你们……”他的声音显得更缥缈了,“你们……是生命……是人… …应该出去……地下……不欢迎你们的到来……” “从五连洞来,走了有三四天。”杜留机械地回答着,神智渐渐迷茫,“我们 走得是黄……泉……道……”募然一醒! 心中一凛——那声音,竟有种催眠的作用!杜留急急竖刀于掌,刀锋向外,收 敛神智。 一股正气,勃然而生。 四、刚才还有光 ——黄泉道! ——幽冥路! (黑山黑渊地宫?有进无出、有死无生的可怕地域?) 老大沉默了。弟子们也沉寂了。沉寂了也不知有多久,老大忽然一喜:入口, 何尝不可以看做是出口?既然能进来,为何不能出? 沉寂主宰着黑暗,人们忽然迷幻了。 没有迷幻的只有三个人: 杜留。 陈星。 阿丁。 但这个时候,阿丁在运气。 他握着仝蓉的手,静静地坐着,不言也不动。但他在运气。他已经只了对方有 六个人。说话的是首领。这六个人,都没有人的气质,都是像他一样的孤独者。是 黑暗的儿女。也都是可怕的对手。是修炼“武功”者,是敢于且绝对可以一举杀人 的人。 在这样的险境、绝境中,又遇到了六个这样的人,他们的命运,他的命运,已 经很明显了。 唯有抗争,才能自救。 ——黑暗之神,要的是他。 他不能让这些隶属于光明世界的同学、同事、同志/ 朋友、好友、兄弟姐妹/ 恋友、爱友,也走入黑暗。 所以他开始运气。开始修习武功。 他练过武功,还差一点点就能练成。但他最终还是决定不练了。他放弃了。— —那只因为,他适宜的,是魔功!而魔功的习练,却必须祭奠恶魔;他不愿意,也 不想、不能,当然也从未祭奠过。因为他活在人世间,崇尚光明! 但现在。为了自救。为了救人。为了预防这不可知的未来。他必须习练。何况, 即使只为了自卫,他也必须修习气功,增进体质——被践踏、被毒打、无药、无食 物、无水,劳累之后,他的体质已经太差。——差到了连“武术”也无法运用,体 能甚至还不如一个女性。 所以他无暇留意。 陈星在无声地行动着。 他脚步无声、行动无声,黑暗中竟如同阿丁一般不受视线的影响。他悄悄地察 探着方才露出圆洞的土壁,抚摸着,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食物和水都是宝贵的。他不能就这样任其失去。他也要争取,他也预备抗争。 他知道——他从来都是卑鄙的人。但有一件事,他始终都在迷茫。而那件事情, 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也无法询问任何人。他只能将其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深埋于心 底深处。但是,如果那是真的,他就必须要做点什么。做点什么,也好予以补偿。 现在,寻找到那些人,夺回食物,就是他准备做的补偿! 所以他也没有注意。 杜留也在运气。 他的体力,已经消耗的太大,太多。他无法适应黑暗。他必须用更多的精力与 黑暗抗争、与邪恶抗争,他必须积聚自己所有的正气,来压抑邪恶。 所以他也没有注意。 没有人注意到:朱倩忽然间有了变化。 其实,纵然人们注意了,也根本看不出来。 这变化,在内。 就连朱倩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突然间很疼,然后很痒,接着是一切的 神智都为之消散。再醒。醒来后她也只知道:刚才,好像有了点变化。 老大终于再次说话了。 他缓缓说道:“经黄泉道来,就只有一条路可走——再从黄泉道返回!拙!速 速离去!否则,触怒地府抵掌神,你们便无路可走!去——速去!” 这番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但在没有判断出那个最没有“人味”的人之前, 他也只能这样说。 这是迷魂音。能在这种声音下保持清醒的,是强者。而最没有“人味”的那个 人,无疑是强者当中的强者。正如陈星有为人的准则一样,老大也有。但他的准则 却很多。在所有的准则中,最适宜目前局面的,有两条。 ——不打无把握之仗;敢于向未知挑战。 因此,能判断出那人是谁时,他有把握打胜仗;判断不出来时,能让那些人顺 原路返回,避免无谓的争斗,其实更好。假如恰好能在对方走过的路上发现通路, 岂不是免费找到了好向导? 然而杜留却不被迷惑。 他已经清醒。“来路已经因地震而全部阻塞。我们无法顺原路返回。既然地府 不欢迎我们,何不指条明路,奉还食水?回归之后,我们必将牢记您或您们的大恩 大德,致意崇高的敬意。” “进入黄泉道,有死无生。”老大开始厌倦于这种游戏了,他的声音也不觉急 躁起来。“你们的运气好,碰上我轮值。回归人世后,记得要每月烧银十万两。现 在,你们可以走了。黄泉道已经重新开通。去吧。” 杜留更加可以确定对方是人而非鬼神了。“可惜,身后的甬道,依然是泥土。 您提出的条件,我们于回去后可百倍相酬,只求你们奉还食物和饮水,——可以吗?”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 “好。你们——等着吧。”老大淡淡说着,突然一挥手。 退。 几名弟子立刻悄无声息地跟随着退开。 钢探针刺入土壁并刺穿,针尖与壁面的彼方相平,其作用是传声、传光。但钢 探针必须与相应的工具相接,凹凸探针也是一样。否则,是无法传声或是传光的。 吹筒的效用,既可以吹出荧光、小毒针等物,也可以作为话筒、听筒使用。 墓中很静。无光。静与暗,可令人类的听觉发达。老大本就是个久经训练的人, 再加上工具的帮助,所以陈星的动作虽然小心,他还是听到了。不做无谓的搏斗、 避免无谓的浪费,本就是老大的一贯特点。何况又是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 更何况还有一个隐藏极深、难以判断的可怕之人? 但他最后仍发出了一声冷笑,这才拔出了钢探针,收回了吹筒。退。一直退到 绝不担心被人听见时,这才听下。 “先把东西拿来,补充一下。”他说。 背包拿来了。老大取出了荧光盘。荧光有两种,一种是供长期照明用的,称为 荧光盘;另一种是供短期信号联络用的,称为荧光碟。盘与碟似乎并无不同,但碟 是可以一层层撕开且保持功效的。盘却不行。 绿幽幽的荧光下,他拿起了其中的一个水壶。 在渴与饿之间,人们首先选择的,往往是水而非食物。但水壶里却不是水。是 尿。闻之作呕的尿! 另一个水壶里也是。 老大忽然怔了。 没有水,喝尿。这是求生的基本知识——但这种知识虽然是人人均知,能狠下 心来享用的,却不多。不到困境、不到绝境,普通人,尤其是普通的女孩子们,是 绝不会走到这一步的!但是,从他们分派食物饮水时的郑重来看,他们分明很珍惜 这两壶尿。 ——但这群人才被困了不到五天。 不到五天的时间,他们就开始喝尿? 从缺粮、缺水开始,每隔上片刻,他和五名弟子,便要忍受饥饿与干渴的煎熬, 他们也不过是才缺了四五天的食物与饮水吧?记忆中,他可以在酷暑中被太阳暴晒 上三四天而不食不饮;地底的阴凉,可以避免水分的蒸发,按一般的常识来推论, 他至少也得在断粮断水达十天以上才会有目前的体力不支之感——而目前,还不到 五天,他为何也会觉得几乎就要虚脱? 他们六人的尿,岂不是早已喝干? 气功中的硬气功,有助于普通的打斗;普通的气功,有助于强身健体明目慧心 医治疾病;但特异气功,却只能助人做特异的事件。而特异气功的弱点是:在运气 未成之前,是毫无任何作用的! 现在,阿丁马上就要成功了。 但也就在这时,老大却退开了。 他一退开,阿丁立刻便觉积聚的功力不受控制地狂泄而出,宛若一支无形利箭 一样,射向远方。 好像是射中了什么。 但强而又力的反击也回来了。 轰鸣一声,他失去知觉。 顺无尽的通道而行,王甲和王木忽然生出了一丝警兆。 “我们离那二十四个小白点已经很近了。”王木宣布着,迈步而行,颇有一番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英雄豪气。但他忽然身体一震,停下。 “怎么啦?”王甲吃力地赶来。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咬了我一口。”王木若有所思,摸着自己的腿,一望吃惊 的王甲,笑了。“别怕。像是气血运行不适应。体内突然出现个小针小钉什么的扎 了我一下钉……”突然一跳,吃惊道:“又一下!” 王甲怔怔,伸出手掌,运“圆光术”。 王木望向镜像,但见镜像里浮现出一群人头,面目模糊,其中的一个人头竟如 同一枚钉子般尖削锋冷——正逐渐成型。 “钉!钉子!”王木失声道。 “谁?小丁?”王甲吃了一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在车上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子。 “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不是她。是个男的!”王木说着,话音方落,却突似中了一箭般“腾”地凌 空倒飞,摔落,紧紧地捂住胸口,“我……好像……受伤……受伤了……” 王木急忙奔去,刚跨出一步,突觉后背像是遭一矢穿心而过般,“扑通”栽倒, 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漆黑。 但王木却已经昏迷。 王甲挣扎而起,摸索着抓住王木,吃力地把他向后拖,越向后越觉心情舒畅, 目中也渐可视光,直到把王木拖出去将近三百米,才觉得恢复了正常。 王木悠悠醒转。他挣扎着站起来,两人相互扶着继续向后退,又退出去了十余 米,这才感觉恢复正常。 “……是什么,在克、克制着咱,咱们……”王甲气喘不已,解释着,“你功 力强,反而受害早……我……我弱、慢……” 王木也是喘气不止,冷汗涔涔而流——自出功以来,他还是首次这般的衰弱。 喘息片刻,不觉睁开了眼睛。黑暗涌来,他这才感觉好受了些。就在此时,远方忽 然隐隐现出一团绿幽幽的光泽,宛若一个绿色的月亮映在半空一般。王木吃了一惊 ——怎么睁开眼睛也能看到了?! 王甲没有睁眼。灵法天目的视界中,但见远方乍现一团黑暗、一片阴影! “扑通!”阿丁直挺挺摔倒。 却是没有一个人被惊动——甚至连爱他至深的仝蓉也未动。陈星一惊,“阿丁!” 没有回答。他皱皱眉,“——杜留?!” 黑暗中,传来杜留的轻声叹息。“陈星,你过来。”他的声音很小。很轻。陈 星却闻声一震,如遭雷击。 “现在,其他的人,都已经暂时迷失了自己。阿丁也运功不当,昏迷了。那些 人,都已经退走。这里,只剩下了咱们两人。杜留又是轻轻叹了一声,细细小小地 道:”陈星,你过来。“ 陈星走了过去。 他迟疑着,但终于走了过去。 黑暗中,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做?”杜留静静地问。 陈星没有回答。他仰首。良久,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如果有以后,你准备怎么做?”杜留再问。 陈星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声音很小,很冷。他轻轻地冷笑一声。“你 真地以为,——还会有以后?” 杜留再次拉住他的手。很静。“我相信你。”他说。 “——我,相信!” “不要急于吃喝。你们,——能看出什么?” 荧光下,惨绿的光线,惨绿的人。五名底子按奈着迫切的心情,纷纷皱起眉头, 瞪眼掀鼻犹如鉴定着墓中有何珍贵物品与墓的类别一般,严肃、认真,慎重。鉴定 的结果很快出来了。 小铲:这是尿。是喝下去又排泄出来的。甚至,是一些有严重疾病、肝胆脾肾 功能衰弱的人所排泄出来的。 独眼:这两壶,我们可用上八天。食物,至少可用上十天。 二狗:这些人,也很渴、很饿。并不团结。 小刀:十二个女的,都很美。 小胖:我……我怕。 “只有这些吗?”老大平平淡淡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之感。 二狗笑了。“他们有一把刀,六个男的,两名受伤。对付这些人,我一个大概 就够了。女的嘛……”小刀淡然摇头,“你一个?你一个只会被他们生吃了。别看 那拿刀的负伤了,对付你大约还不能问题。那长得最丑的,不拼命则已,一拼命能 让我们五个都受伤。那个站起来察探的,绝不是个好惹的主。弄不好,两个你也是 送死。”二狗瞪起眼睛,“试试吧?老子一个宰六个,不让你们任何人帮忙!杀了 男的老子干女的,十二个老子哪个没干你们都不能动!”独眼呵呵一笑:“我可没 那么大的胃口。男的交给你们对付。女的老来对付。先奸后杀我虽然没干过,可在 这种地方,干她六七个还不成问题吧?”小胖迟疑一下,呐呐说:“他们……都不 好对付吧?尤其是拿刀的那个,我怎么一见就怕?” 老大皱起了眉头,“咱们这一行——遵循的是什么原则?”他的声音依然很轻, 但他的神情却微有不快。 五名弟子一凛,齐声道:“盗死不盗生、无功不受禄、有失必有得、出手不空 返!” ——盗死不盗生、无功不受禄。 ——有失必有得、出手不空返。 君子门盗墓业,人人熟知的两项四条原则,便是这两句二十个字。这二十个字 并不难背,也难怪五名弟子异口同声地背诵下来。但是,原则上怎么样,那是原则 上的事,这世界上“原则上”与“事实上”出入太大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君子 门盗墓业的人,是否真地能够禀行此一原则,谁也难以说清楚。 但此刻,老大问出了此话,显然已经有了某种决定。果然,他听完之后,立刻 再问: “那么,我们抢了他们的物品,应该怎么样?” 五名弟子一怔。 小胖突道:“我有两块金元宝,取一块给他们,算是买的好了。一块价值十多 万,买他们两壶尿一点点吃的,怎么算也足够了。”其他四人均道:“对对,太便 宜——”突然一起住口,望向小胖,每一人的目光都于这刹那充斥着一丝冷酷的笑 意: “金、元、宝?!”四个人异口同声,一字一顿,“——你怎么会有金元宝?!” “……我……”小胖一呆,瞪目结舌。 悔恨,立刻涌出。可是世界上是没有后悔药的。话已经出口,再后悔有何用? 他望望四名师兄弟,再望望老大,“扑通”跪下,颤声道:“小胖该死!……我… …我偷拿了两块下来。” 沉默。 沉默了片刻,老大才淡然摆手。“这件事,日后再说。起来吧。拿了也就拿了。 如果能出去,和你的师兄弟们平分就行了。”停了停,望向五名弟子,“他们—— 目前最需要的是什么?” ——最需要的是什么? 水和食物。 小铲突然一惊:“师傅——他们!”小刀、二狗、独眼,也面色大变:“…… 他们!”只有小胖奇怪地看看四个师兄,“——他们怎么了?” 老大微微一笑,——这个不会笑的人,即使是微笑,也令人觉得很严肃——说 道: “有鉴于此,我们职能留下一壶水、三分之一的食物。只取死人之物,是我们 的宗旨。剩余的,我们依旧还给他们。 他们,因地震而来;地震不知何时还会发生。此墓,我已决定放弃,回归后, 遍邀行内高手同来,或许才会有所收获。因此,我们必须与他们合作。 有所失必有所得,得失之间怎么看,我不干涉;但有一点,你们必须注意,即 :无论如何,不可伤人见血,不可杀人。这是因为,——但凡带有机关暗道的墓, 在未见天日前,有的是见血后呈吉,有的则是见血后呈凶。 此墓墓道干净而整洁,墓内不见任何生命,是隶属于那种见血后则凶的墓。绝 不可因戾气伤人、杀人而令墓变凶。否则,返回时必然困难倍增。 第一个错误,已因你们的贪婪、不遵师命,而导致了我们当前的困境,如果再 出现第二个错误的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那是因为,他忽然发现——他实在是没有必要再说了。 五名弟子,心情迫切地望着背包。望向“水”、望向食品。 “取三只干面饼、三块巧克力、一壶书。”老大垂眉。“其他的,还还给他们 吧。” 五名弟子,面现喜色,二狗突问:“师傅,——您呢?” “笨!最有味的当然要留给师父!”独眼一敲二狗。 对这些话的涵义,老大如何不知?他淡然摇头。“你们怎么做,那是你们的事 情,与我无关。真正本行中人,是格守信条,绝不会在大凶之地做出又干人和的事 的。小铲,我希望……算了。” 小铲抚摸着自己那小得可怜的鼻子,“师父,如果有人愿意奉献,是不违背信 条的。必要的时候进行阴阳调和,反而有助于我们恢复体力和松弛心情……”突然 皱眉,“不对!——好像有人来了!” 荧光盘立刻熄灭。“是两个人。”老大低声道。 黑暗的无尽远方,传出低沉幽远的声音: “刚才还有光——是错觉吗?” 所有的人,都已经从迷失中醒来——包括阿丁。 但没有人意识到自己曾迷失。甚至,连阿丁也忘了自己曾被震昏。 仝蓉悄悄地卷缩在阿丁的怀里,微微颤栗的双手,放进了阿丁的掌中。阿丁却 很静。他安静地犹如磐石。“他们,已经走了。”他静静、冷冷地说:“他们,有 六个人,都是男的。在这里,他们也被困了许久。至少应有半个月……”他冷静的 声音,就像是名对任何人与任何事都没有任何情感的人在说话。 如此冷静的声音,感染了大家。安莹莹打破沉寂,“他们是人?”声音依然如 同黄鹂出谷般的清脆悦耳,令人不觉想起她往日的明媚与清新。阿丁静静道:“我。 但他们是那种极其不友善的人。” 朱倩问:“极其不友善?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东西?” “是。他们也很渴、很饿。” “那也不能抢我们的呀!”余冰天真极了。“我们也很渴、很饿。他们为什么 要抢?”杨洋说:“我们可以分给他们一点的嘛,总不能都抢走吧?”关雯道: “我们怎么办?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现在,我们只剩下了一条路。”阿丁的声音,忽然间冷若冰霜。 “哪条路?”十七个人齐声问。 “抢!再抢回来!” 五、时间有误 绿光映照,绿月初升。 王木忽然流下了眼泪。 ——这样的情景,为何那般熟悉?是否在前尘往生中曾经经历过?在难以磨灭 的人世轮回中曾经出现过? 绿色的世界、蓝色的世界,世界上只有一个黑色的月/ 日。宁静、神秘、荒凉 的世界中,只有一个绝望了的希望。 王甲的心情,也忽然变得极端沉重。 ——主宰这世界的,果真是光明吗? 但两人都只是一瞬间的悲哀。 看到了光芒,两人毕竟还是喜悦万分。 光在遥远的前方,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跨步向前行去。走出数步,发觉 并无不适之感,这才加快了脚步。 光愈近,两人的心情愈迫切。 但便在此时,绿光却乍然消失。 “刚才还有光——是错觉吗?”王木奇怪了。 一阵揪心的疼痛,再次传来,王甲王木大骇之下,迅速后退。 不再有光。 ——再也见不到光了。 “没有生气。不是人。是我们听错了。”老大静了片刻,道:“你们,送还食 水;剩余的,要看管我。——我去那边察探一下。” 他顺甬道向传声处,无声而行。 老大走远,小铲忽然笑了。“师傅只让咱们送还,却并没有规定方式。所以嘛, 我们完全可以……啊?哈哈哈……” 独眼狞笑,“各自行动。看看谁的运气好些!” “师傅……师傅说……”小胖呐呐说。 小铲笑了。“师父?”捏捏小胖的脸,“看你胖的,到现在了还不瘦。——师 傅的话你要听的话,为什么要私自留下两锭金元宝?” 他再笑。 冷笑。 十月二十日,搜索人员已经逐步撤离。主要的原因是搜索已经完全没有了意义。 而失踪者的家属也不再哭闹、静坐、示威。 当然,据说还有几个极其次要的原因。 ——那位下达限期的人,因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包养情妇等等多种原因被收审。 ——那位常驻国外之人,因替人办卡收费以及生活不检点而患上了某种难以医 治的与“爱”有关的疾病而被隔离。 ——那位家产千万之人的公司因一大宗房地产买卖失败而导致股票下跌,并被 愤怒的股民们打成了植物人。 但也就在这同时,几辆国外名车出现于王庄。车内走出了几名衣着十分简朴甚 至还有补丁的办事人员。他们一到达王庄,就召集各头脸人物到大香火场,出示了 一份份的红头文件。 ——王庄土地被征用。首期征用的是坟群所在地,迁坟限定于十日内完成。政 府部门为他们特地招了一处山环水抱风水绝佳且距王庄不算太远的地方,作为王庄 公墓。并由当地驻军协助王庄人迁坟,同时,王庄人会得到高价补偿。 ——因考古雪茄的确认的原因,王庄坟群从即日起被封锁接管,武警会协助王 庄人进行迁坟时的保安工作。 也于此同时,另一批人出现于刘庄。限定村长、村支书及各头面人物于半个月 内召回百名“土木专家”协助政府。否则,上到村长、下到年满十六周岁的少年, 一概进行拘捕审查。历年来的盗墓案件,也将全部进行清算严打,依法办理。 做为警告,百名干警及百名武警荷枪实弹,封锁全村,挨家搜捕,仅三个小时, 就搜到文物两千余件,由三十辆警车护送至省里。 从效率以及收获来看,这大概是最高、最快、最多的一次了。 ——猫鼠一窝! (若干年后,刘庄人依然为此而愤愤不平。但王庄人的回答却很正义:“如果 猫鼠真是一窝,为何你们会被吃掉?”刘庄人很想不通——为什么愈大的老鼠,那 些猫反而越是不敢去吃呢?) (想不通的事太多了。如果真想不通,那就不要想了。最好的解释只有一种: 如果鼠大到了和犬一样大的程度时,除非有一只像大象一样的猫出现。) (在这一点上,王铁太知足了。他说:“幸亏这是在中国。不是在意大利。否 则的话,你刘庄早被杀的一个不留了。”) 十月二十五,王庄坟群鼷鼠迁移完毕。 因迁移坟墓而得到的大量财产,在王庄也体现着层层剥皮的铁一般的定律。王 铁的第一富,立刻降到了三十位后;当然了,刘庄人凑够的百万元补偿,是按人头 平分的。王庄因此而立刻成为人均收入第一村。 对大葬山下的各庄劳力而言,青壮劳力有了固定工作,虽然仅是民工性质。王 庄在迁坟后,立刻同市县各食品百货经营公司联系,组成了联营,在村外摆出各种 摊点。 二十六日,大葬山开发工程正式开始。因人员离奇失踪而引来的大批冒险旅客, 一批批层出不穷地到来。当然财富也随之滚滚而来。 于此同时,第一批石油钻井探测队赶来。 二十八日,古墓开发举行了奠基仪式。 旅游区开发、石油钻井探测队、古墓开发,这三大工程,造就了异常繁荣的局 面。大葬山一带似乎又回到了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激动人心的时刻。 “看来,我们的大香火场风水地,毕竟起到了作用。” 王庄的风水师陡然增多。接生意时总要指出本庄人的历史悠远、独门正宗,的 确不凡。 “不信?——现有例证:……” 要价,由从前的“20-200”直线上升,居于每地千元至千五的奇高价位上。如 若需要择日、定局、换形等,则要另行计价,一旦有要求破解的状况,更是漫天要 价、信口开河、出口是海。 王甲家的椿树,也越长越高,越长越粗壮,似是突然服用了“神效增高营养液” 一般。 醒。 醒后有光。 ——是灵法天目的光。 王木精神抖擞,像是刚刚饱餐了一顿般,不知饥渴为何物,只觉得精力无穷。 王甲却口唇干裂,双腿发软,全身无力。 “我……不行了……”王甲嗓音沙哑,“渴……饿……” 王木看看王甲,急忙扶住他,“快,喝点、吃点!” 王甲吃力地摇着头,“不……不能……不多了……一吃,就没有了……意志就 ……”突然昏迷。 王木急了。忙扶正王甲,打开水壶盖,把“水”灌进了王甲口中。 昏迷了的人,欲望是难以打消的。“水”喝完了,王木喂他吃的,王甲居然狼 吞虎咽,眨眼间,就把为数不多的食物吃尽。 王木的心情却陡然间变得异常沉重。 ——如果不练“僻谷术”,自己能支持多久?哥哥又能支持多久? 他盘膝、坐定、瞑目。 ——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练成! 王甲再次醒来。他没有睁眼——不睁眼睛才能看到——他打量着、慢慢地打量 着周围。 ——奇怪,怎么会是石壁、石顶、石地? 阴冷的岩石,散发出幽冷的光泽。饥渴感再次袭扰着他。为抛开“欲望”,他 睁开眼,在黑暗中默默计算着。 无尽的黑暗,数度的昏睡,行走的路程、生理的机能,减去黑暗给人的错觉, 该有十到十耳天的时间了吧?地面上的人,开始寻找他们了吗?能找到他们吗?有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地底?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王木说地下还有二十四个人。真的吗? 那些人在哪里?有没有水和食物?是人吗? “好了!好了!我练成了!”王木欢叫着,一跃而起,“王甲!我练成‘僻谷 术’了!——你……”陡然停止。惊恐地望着王甲。 王甲瞑目,看看王木,怔道:“——怎么?” 王木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没……没什么。”他尽量让自己的 声音显得平静。“你好像——瘦了……很多。” “如果不瘦,那才是怪事呢。”王甲松了口气,笑着伸出手道:“阿木,先看 看地面上吧。”笑容忽然一僵,艰难至极地看着自己伸出的手——几乎只剩下了骨 头的瘦手,然后,他望向另一只手——几乎已是枯骨的手。 这刹那间,王甲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睁开眼,望着黑暗。“我……是不是 很瘦?” “是。”王木苦笑。也睁开了眼。——睁开了,也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不但 瘦,而且瘦得厉害。” 他回答的十分艰难。 王甲呆呆地伸着手,摸向自己的脸——的确很瘦,瘦到了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 头。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裤子掉了。(腰带,居然不起作用了。) 他摸摸自己的身体——一具活着的骷髅。 “奈何桥!”王甲痴痴地笑了。“我已到了奈何桥!” (笑容令王木不寒而粟,不惊不抖。) 但王甲却已镇静。他冷笑,“奈何桥,又岂奈我何?不!我定然不会屈服的!” 而后,他瞑目,望向王木,毅然道:“无论是什么原因。现在,你必须迅速带我出 功!” 他一笑接道:“出功的方式,要难为你了。你必须十指同时按定我二十个穴位, 并于那同时,度气给我。明白吗?” 王木也镇静了。他笑道:“照这种出功的方式,我宁可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而 且——你还得是位年轻美丽的女性。” 王甲也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红粉骷髅,只差一线。男即女,女即男。 现在,我纵然是天下第一美女,又能如何?你大可于心里想像我是你心目中最美好 的偶像。来——闲话少说,立刻开始!” “僻谷术”的出功,要难于“灵法天目”。它分为绝食、绝欲、绝水、绝气这 四个阶段。但因他们事实上早已将食物、欲望、水等绝到了最低的限度,所以王木 很快就令王甲达到了前三个阶段。 第四个阶段目前却没有任何必要——因为墓内始终有空气。 新鲜的空气。 王木收手。 王甲松了口气。失去的体力/ 精力,正逐渐地返回。他再度伸出右掌,“阿木, 先看看地面。如果镜像太快,能记住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迟疑!” “——很多人在动。——不像咱庄的坟。像个大工地。——像个大会场。—— 好像在举行什么仪式。——像是小丁,太快了。看不清楚……” “仔细看!——有没有小丁!如果有,她能收到咱们的信息!——一定要仔细!” “……人多……出现了一次……太快……”王木忽然一怔,“不对呀!你的‘ 圆光术’什么时候变成了放电影?太快了!影影绰绰的啥也看不清楚。” “有没有小丁?” “有。” “你能肯定?”王甲严肃起来。 “能。”王木回答的十分坚决。 “那就好。”王甲松了口气,忽然摇晃一下,又站稳,吁口气,慢慢依着墙壁 而站,表情十分疲倦。半晌,他才恢复过来,“阿木,——你想明白没有?” “想明白?——想明白什么?”王木奇怪了。 王甲迟疑一下,提示:“——时间!” “时间?”王木一怔,忽然一惊、一呆、一寒。“时间!时间有误!” “是。时间有误。地面上,时日飞逝。地下,时日却只有短暂的刹那。” “这,有三种解释。1 、我们已经死了。活着的是灵魂。是精魄。2 、我们是 在时空隧道里,在内层空间。3 、置身于一个高速运转的,其速度快愈光速的物体 上。但无论是哪一种,带来的可能性都只有两种。1 、时间虽然慢,我们的生理渴 求,运行机能却不变。那样,纵然不疯狂的、不停的吃喝,也没用。也会很快就死 去。2 、生理机能与现时间相吻合,造成了长生效应。在地面上,我们可以失踪上 一月、一年、十年、百年,在地下,我们却只会感觉过了几天、几月、几年。所以, 我们当前所面临的第一困境,已经不再是饥渴,而是时间。” “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 王甲的话,终于说完了。但也就在此时,突然远方绿光乍现,继而,竟宛若烟 花、焰火般迅速扩大、消逝。但他是睁着眼的。也就是说,他不该看到除了羊皮纸 外的任何亮光。 王木却是闭着眼的。他看到了什么? ——灵法天目的蓝绿色视界下,但觉无涯无际的蓝绿之光,募然间一片的漆黑。 继而,漆黑瞬息之间扩散到了整个色泽低幕,再消散。光泽也变为正常的蓝绿之色。 然后,两人都忽然想到了地狱。 ——传说中,地狱里的夜,是白的;日,是黑的。 (在地狱中过年放焰火时,焰火之光是先黑后白。) ——他们岂非正是置身于地底? 那么,既然在地狱,有没有黄泉道、幽冥路、奈何桥、鬼门关、森罗殿?有没 有十八重、九幽、弱水、焰火山、开明兽?有没有阎王、判官、牛头马面?有没有 泰山君、地下二千石?中央墓主、三丘五墓、墓左墓右、墓丞冢令? 王甲叹了一口气,“阿木,你有没有听说过‘生当为人杰、死亦做鬼雄’的故 事?” 王木道:“听说过。那也是兄弟俩,误入绝境达十年之久,依赖太岁肉而活。 返回家后却发现疾厄也随之而来。为防范疾厄外流,他们杀人、放火,什么都干。” 王甲道:“后来,他们受家族追杀。” 王木道:“对。在最终的绝境时,兄走弟留,人杰的后来终于成为人杰,鬼雄 的也终于变为鬼。”他笑了。“咱要也有逃生的机会,你也先走。我后走。不过, 你别闹的也食言,让做弟弟的一直等个无休无止也不见做哥哥的回来救他。” 王甲叹了口气。“那只是个故事而已。何况,那的确是个古怪的地方,出去的 人,就再也回不去了。不过,如果故事重演,还是你走吧。我留下。” 王木笑笑,“当哥哥的怎么会不为当弟弟的考虑?我相信,做哥哥的总会想办 法回去救当弟弟的。——毕竟,当哥哥的要懂得的更多。还是你走我留吧。”(详 见拙著《时空梦。宇宙情》) “你倒会做顺水人情。”王甲也笑了。“我留下,还能为那些阎罗王、泰山君 什么的看看手相命相体相气相的,挑起他们的争斗,咱坐山观虎斗不亦乐乎?你呢?” “我?”王木大笑,“我可以杀了他们,自立为王!”突一拍头, “地图!——我怎么就忘了!” 地图已经拿出。图上,线路纹络上呈现出的红光回流不息,宛若血液奔流一般。 王木凝神望着,王甲也凑过头去。两人四手拉着地图,王甲突然一怔,“你先松手。” 王木松手。“再把手放上。”王木又放上。“再松开。”王甲又命令着。 王木却不肯再听命令,“干嘛干嘛?——想玩儿人呀?” 王甲一巴掌打开王木的手。王木立刻再放上。 “哈!原来是这样的!”王甲大喜,“只有咱们两人都拿地图时,我才能看到 那些小白点小红点的!” “啥玩意儿嘛!”王木大失所望,“——真是个老杂!” 王甲却兴趣盎然。“恩。不错,真的有小白点小红点的。时聚时散的。——奇 怪,怎么突然就少了两个?!” -------- 中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