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中 “据说,现在亚尔库斯科很不太平呢……”凯德的“学府广场”旁边一家小酒 馆里面,几个星际走私贩子在窃窃地交换着消息。 “是呀,宇宙海盗也是很猖獗的。”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低声地咒骂了一句, “难道那些贵族们已经无力保护他们的领土了吗?” “他们?哼,已经相互开战,自顾不暇了!”一个肤色白皙的中年男人面色阴 沉沉的冷笑,“要不是当年恒星王造成的亚尔库斯科的乱局,恐怕也不会——”他 抬头看见几个军校的学员走了进来,于是便声音压得更低了。 几个少年也不理会旁人,大剌剌捡了座位,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坐在上首的 少年十三四岁,一头金发宝光璀璨,初来凯德时的白色皮肤已经被训练、户外功课 和玩耍晒成了微微的棕色。童年的蛋形脸已经拉长,显出了颇像父亲的有棱角的轮 廓,可是一双蓝色眼睛仍然保留着一些梦幻的神气,宛如阳光下碧波荡漾的南方内 海。 他就是萨尔斯。身边的两个少年自然是绯雨晴和李纵云。随着三个人之间的彼 此熟悉,绯雨他们对这位未来的大公好歹留下了维持得体局面的尊敬,有时候也就 不顾地位地轻松谈笑。这种爱打趣的风格合了萨尔斯的心意,渐渐的他分出相当多 的时间和这两个家伙在一起度过。这一天就是应了他们的要求,出来庆祝绯雨晴和 李纵云的“升迁”。 “来,庆祝绯雨晴通过种种的手段当上了军事学院学生自议会会长!”萨尔斯 端起来面前的大号啤酒杯,看了一眼又放了下来,决定还是用手绢擦一擦杯口再喝。 好在绯雨也没有举杯的意思:“阁下,什么叫我通过‘种种手段’哪?” “不满意吗?那么说成不择手段何如?”萨尔斯也够尖刻的。 “我赞成这一种!真贴切!”李纵云急忙跟上一句,“大家说,自打军校成立 以来,像你这样登上学生自议会会长宝座的,独你一人,别无分号!” 绯雨想了想,做惘然状:“恐怕是吧……我终于体会了卓尔不群的寂寞了。” 萨尔斯和李纵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没错,历代会长你是最为文武全才的了。”李纵云说。 “是啊,有谁像你这样,既会模仿家长签字,又会私刻教务长印章的?”萨尔 斯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现在还学会了做假证,帮助那些毕不了业的学长们。”绯雨若无其事地补 充。 “何况你从当上学生会干事开始,就常常在大考前不畏艰险,偷钥匙进办公室 窃取考卷。所以你的民意支持高涨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萨尔斯笑道,“只是我不 明白,这次老师们怎么会支持你当会长呢?” 本来神色自若的绯雨突然有点忸怩,一侧身子端起了杯子:“渴死我了……” 萨尔斯一手按住了绯雨晴的杯子,袖口溅上了啤酒沫子也没在意:“老实交代!” 他促狭地笑着,这一刻他跟一个普通的少年没有两样。 “因为——因为——” “阁下,我告诉您吧,是因为大部分老师在临选举前,突然听说了这个家伙跟 校长的女儿过从甚密,所以呢,这家伙就成为了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会长!”李纵 云替他回答了。 “误会,误会啊……”绯雨干笑着,“我承认我在选举前是没有怎样积极地澄 清这件事,可是现在——” “现在我们都明白了,根本没有这回事。”李纵云拍着绯雨的的肩,“因为欧 阳小姐已经用自己的举动澄清了,她不是在‘猎人大道’上打了你一个巴掌吗?” “这怎么也被你知道了?”绯雨少有的狼狈。 “作为地下商人头目的我,眼线还少得了吗?” “对了,李,还没有庆祝你的升职呢。”萨尔斯闲闲地说。他看到绯雨的尴尬, 决定转移话题,“在三年的奋斗后,终于成了军事学院违禁物品最大的贩卖商人, 恭喜啊。” “大人您就不要消遣我了,这也是拜您之赐。”李纵云笑着回答,“要不是您 把宅邸的地下室给我做贮藏和货源的场地,我哪里有今天!” “而且你从大人那里买的酒都是免税的,差价你就不少赚吧!” “如果不算你在我这里白拿的,我应该是赚的!” “什么话?真是不知好歹!没有我官方身份的掩护,你也不能这样猖獗!” …… 他们彼此抬杠期间,萨尔斯四周打量着小酒馆的环境。这里显然具备了一切私 下谈话的条件,光线阴暗,设备简陋,往来人客都神色可疑。但是他并不像当初来 这里那么不适应了。这几年,他跟着眼前这两位不着调的家伙,为了寻访皮特老师, 从堂皇的帝国书院到残破的艺术家住宅区,都一一走访过,可是没有消息。老师在 帝国的朋友,也都多半找不到了。唯一的收获,就是熟悉了凯德的市容市貌,以及 拥有了在破烂的酒馆安之若素的能力。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对老师的依恋渐渐转化为更为深沉的思念,当初对老师离 开他的怨怼,也变成了莫可名状的惆怅。为了排遣这低沉的情绪,他开始找来老师 的著作阅读,岂知这一读之下就不能罢手了。 他从不知道,慈祥的老师的笔锋是这样的犀利和幽默,有的时候萨尔斯忍不住 独个儿在书房里叹息和发笑。他把变乱频仍的亚尔库斯科比作是绝望的耕牛,在惯 性的犁耙下怨气丛生却还在向前;把罗曼诺夫家族的现存者比喻成酒席上装做醉汉 的小气鬼,一方面叫嚣着自己的大方,一方面等着别人掏出钱包。更让他惊异的是, 他看到了这样的字眼:“一个无论初衷多么英明的政府总是要走向权力的膨胀与腐 败的,因此最为明智的手段就是由人民对它负责。”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论断。 十四岁的少年正是像海绵一样急于吸收的时代,因此他对这些都热切的接受了。 私下里,他常常和利安德尔攀谈,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心得。他是聪明的,不 会去讲那些自己还不算理解的过于“激进”的言论,而是将重点放在社会的弊端和 他自以为是的改革方案上。可是聪明的利安德尔一眼就能看出他想隐藏的思想来源。 “啊,你又看那些民主学者的东西了。”利安德尔总是这样说,“他们的思想 很有创见,对我们的前进很有帮助。只是,我认为,目前皇室需要的是英明的人领 导的渐进的改革。” “我虽然同意,可是这样的办法仅仅局限于皇家控制的领域。对于社会矛盾激 烈的地方,你认为人民会有这样的耐心吗?” “萨尔斯,这是另外一回事情了。你以为我害怕流血吗?以为我害怕触犯既定 的规则吗?这些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只是,你以为我能有多少挥洒的空间呢?” 每当说到这里,萨尔斯都有着无力感。他相当推崇他这位好朋友。只是正如利 安德尔自己所说:他的人生被他的出身牢牢地局限着。注定的天资聪颖,生成的野 心勃勃,恐怕只有在一个虚职下终老了。 “如果我能够帮助他,我一定会伸出援手。”萨尔斯忍不住自言自语。 “阁下,您说什么?”绯雨奇怪地问。 “帮助谁?”李纵云听得比较真切,“是不是利安德尔殿下?” 萨尔斯微微一笑。他收回思绪,发现绯雨和李纵云都显示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这是萨尔斯的难能之处,他并不会在意旁人和他的 意见相左,至于是出于大度还是有说服别人的自信,这就两说了。 李纵云不说话,直看着绯雨。后者则坦率地说:“阁下,我看您不必觉得对利 安德尔殿下有多大的帮助义务。利安德尔殿下不像是坐等别人为他效劳的种类。说 实话,他的行动力强过我们所有的人。抓住机会的能力也相当卓越呢。”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就像上次,他偶然去学院食堂吃了一次饭,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查处了后勤司 务长的贪污行为,把那家伙解职了。” 李纵云也点头:“是呀,这样一来他的威信真的大幅度上升了。在帝国的未来 军官们当中,留下这样的印象是难能可贵啊。” “没错,阁下,我认为利安德尔殿下——”绯雨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以他 的才能,决定不会老老实实呆在亲王的位置上的。” 萨尔斯本来侧耳听着,此时突然笑了起来:“就算是这样吧,那么你眼里闪动 的兴奋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银河的历史会变得非常有趣的。” “我可以把这番话理解成为,如果利安德尔参与了某种皇室常有的竞技,你们 两个是会支持他的咯?” “顶多是间接的吧。”李纵云默默地喝着酒,此时突然冒出一句。 “是的,我们是追随阁下您的。既然您支持三殿下,我们也随善好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坚决地追随我呢?” 绯雨愉快地咧着嘴角:“就因为大人您能对我们问这种问题啊!一般的贵族, 不是只要发布‘跟从我’的命令就心安理得了吗?而您是要追寻一个正当性的理由 的。” “因为我是贵族的怪胎,是不是?”萨尔斯将身子靠在颜色可疑的椅子靠背上, 沉静地注视着他们,但是目光的焦点仿佛穿越了时空,飞到了不知多少光年的地方。 他的父亲,自从三年前的争吵之后,他就没有回去探望过他,两个人仅仅是通过光 屏通讯对过话。父亲,是不是也认为自己是家族的怪胎呢?他不是说过,自己的热 情和理念都不像他…… “也因为您能容忍我们的怪癖。而三殿下太过强势了,我们不想成为他急于争 取的东西的工具。”绯雨和李纵云难得的异口同声,拉回了萨尔斯本来有些飘远的 思路。 “换言之,你们就是想跟着我做米虫。”萨尔斯“善解人意”地点破他俩的内 心世界,“至于利安德尔,相信我,你们并不是很了解他的处境。他确实是一个精 力旺盛的人,但是越是这样,在目前继承权已经无可更改的情况下,他就越是失望 ……” 萨尔斯的话虽然客观,但是也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利安德尔感到的可能是更加沉重的绝望。 连萨尔斯,也不完全知道,利安德尔的童年经历,给他的人生刻下了怎样的痕 迹;他就更无法知道,利安德尔的内心中燃烧的火焰,大热的超乎他的想象。 他的母亲是一位有着“伯爵夫人”封号的宫廷女官,受宠的时间相当短暂,在 利安德尔三四岁的时候即告终结了。当母亲发现儿子也不能挽回陛下的欢心之后, 对利安德尔的存在相当漠视。当她需要他时,往往是她的歇斯底里无从发泄,拿小 孩子做出气的对象。利安德尔从小相貌才智就不输于人,可是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什 么疼爱和真诚的表扬。相反,他的颓丧的母亲,连对他的照顾也忽略了。常常,他 的母亲不在家,由于她平素的不善怜下,侍从们也都借机偷懒。堂堂的王子殿下, 有的时候竟连晚饭也吃不全,独自在漆黑的寝宫里入睡了。从五岁起,他就知道了 哭泣和撒娇是没有用的,无尽的黑暗能够回答他吗? 他也没有童年的伙伴,他的两位哥哥比他大很多,对他有着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有一次,利安德尔不过六岁,在皇家御林中遇见了正在打猎的两位哥哥。他们鼓动 他去摸那只凶猛的大猎犬,当他被激的照做了之后,那条狗儿的怒吼和作势欲扑吓 得他脸色苍白。而他的哥哥们,却骑着马,在他的头顶上狂笑。 纵然现在他长大了,对于那场经历,记忆中总是会出现不断翕动的嘴唇和张狂 的笑声;那天头顶上的阳光亮得吓人,眼睛里看出去的一切都被晃的发黑……他有 的时候做梦会惊醒。但是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萨尔斯,他梦见了什么。 他只是在他们夜晚的谈话中,会对好朋友说这样的话,这已经是他袒露心灵的 最大限度了:“我想我是一个需要争取更多重视的人,萨尔斯。我需要别人爱我。 但是如果时间不允许,那么敬畏我也可以作为同等的代替品。而且,让人怕我,比 让人爱我更有操作性,也更富于效率。” “为什么这样着急呢?”萨尔斯会惊异地说。 “因为我感觉自己的一生会是非常匆忙的,好像我没有太多充裕的时间。我要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我对这个的兴趣甚于福寿全终。”利安德尔 淡淡地微笑着,那是不属于少年的神情,透着寒意,好像是冬日傍晚的余辉。可是 当他看到萨尔斯愕然的样子,就出声笑了起来。 “傻瓜!我当然不过是说说而已,这么一辈子的事情,哪里就能定下来!还是 谈谈你喜欢的什么社会学吧,不然我真的会把你这个老好理想主义者吓跑呢!” “算了吧,这么晚了,我要回去睡了。”萨尔斯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有些不悦, 但是他不想让利安德尔看出自己的在意,于是随便添了一句,“对了,你现在睡觉, 房间里面还亮着小灯吗?” “那个童年的习惯,我现在已经能克服了。” “哦,终于不怕黑了?” “我不是怕黑。”利安德尔回答,剩下的话,他声音轻得起身离座的萨尔斯几 乎听不见。即是听见了,恐怕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是怕,黑暗中,他们笑我……” -------- 春秋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