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初遇 第一节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地球文明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各国互相牵制,战 争很少,所以又是一个和平、繁华的时代。 工业革命后,科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起来,仅仅数百年间,人类社会起了 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古代梦想也梦想不到的。 在成功登陆月球的“阿波罗计划”整整90周年以后的2059年,人类登上了火星 ——这表示,地球上的人类文明,已经开始向更宽广的宇宙发展。之后又是短短的 三十余年,太阳系的行星大多已被一一登陆,空间站和试验太空生存基地进入较大 规模的试验阶段。 …… 公元2091年,南中国的一座小城市。 梅州,这是一个经济并不发达,但有“文化之乡”称号的城市。居住在这里的, 多数是讲客家语系的人,千百年来,有着勤劳朴实、向往学问的传统;市民乃至村 农家庭,无不十分注重教育。虽然这里并无名声卓著的高等学院,但是素质优良的 小学、中学星罗棋布,这里的孩子,往往受到了很好的基础教育后,去到全国各地 的高等学府深造,历来出了不少有影响、有贡献的人物。 而小城依然是小城,随着时代的进展,也有着一些灯红酒绿的景象;但相比更 南方的海滨诸城,显然还是十分的朴实。山还是天然的绿与墨,水还是自然的清与 浊,这一片天空,在这样一个时代,已是难能可贵——在某些爱欢恬静的人们心中 尤其如此。 …… 梅城东北方有一所学校,座落梅江沿、东山下,因名东山中学;数十座建筑隐 然于斜道山坂之间,面积广大,环境极好。 一个如常般淡然的午间,春夏之交,半阴半晴。 约莫一时左右,通常这个时候,高中部的学生都在宿舍里,他们要到两点左右 才陆续去教学楼准备上课。而初中部的学生则有所不同,学校不要求他们住校;因 此,有的中午不回家,一直留在教室;有的回去吃过饭后就返校,所以中午的初中 部教室相比之下颇是热闹。 初中生们精力旺盛,几乎都是不愿午睡的,尽管校规规定午间不得喧闹,还是 能有许多法子度过,也可以去一些地方做不妨碍他人休息的事。 体艺楼、图书馆,都是常见的去处。 现在一时左右,离上课还有一些时间。 此时在远离教学区、半山的栗子林下,清风习习,并无一丝炎热,有个少年正 倚在一株树下,半坐半躺,似睡非睡的闭着眼睛。他心中所想,便是即将在数日后 的学生晚会上与朋友一起表演的节目。他们乐队组建已有一年多了,虽然仅仅是初 中生,但连作曲填词都是自己人着手,演奏也相当有水准。这支有才干的乐队已经 名闻远近,台上台下都相当受欢迎,而他虽然只是以作曲者的身份兼弹吉它,观众 也不会放过他。不过最出风头的自然是歌手,也是他的好友吴景祥。景祥身长脸俊, 不仅同年级、低年级的女生对他趋之若鹜,连高年级的女生也冲他吹哨子,每每把 他窘得低头不敢仰视,别人还以为是在扮酷。 想到好朋友的那副模样,少年的脸上不禁浮出微笑。 但是新曲的歌词仍没填好,草稿在“内部讨论”以后反应不佳,因此他必须抓 紧时间改好,以应付即将到来的晚会。趁着午后的时间,躲到学校后山树荫下,闭 着眼睛,反复低吟,反复退敲…… “你好奇怪哟!” 身边赫然一声女孩子的清脆语音,把他吓了一跳。 “我看了你一阵子啦,刚才还莫名其妙地、笑呀笑!现在忽而神情严肃,忽而 喃喃自语,好有趣哦!” 女孩继续说,她的脸上也含着笑意。 跟熟识的人,能够天花乱坠、无所顾忌;但是突然遇到这样一个陌生女孩,少 年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而她显然已经窥视自己一段时间,自己却未察觉,刚才的神 情居然让别人见到了,也确实很不好意思。 “哦,大概她认识我。可能因为曾经看到景祥后面的我,又或者因为我是学生 会干部吧。但是我并不认识她,时间紧,我还要修改歌词呢。” ——这样微一转念,少年就懒洋洋的答:“没什么有趣的,你就当我是正在做 白日梦吧!” 然后努努嘴,示意“你走吧,别打扰我”,就闭上眼,不再理会她,脑海里又 重新开始默念词句。 ……但是一种不自然的感觉存在着。因为没有听见离去的声音,所以仿佛觉得 她是在盯着自己一样。这样过了几分钟,忍不住睁眼一瞧——果然。 本来这里很少人来的,只有自己常到这个僻静的角落。极偶尔的时候,有人在 稍远处的小路上经过,也不会注意到,更不会来打扰。 小路说是小路,其实也不过是在树丛草地间踩出来的痕迹。 而一般女生也极少攀上这座山岭——树繁草茂,她们又怕虫子。 这个女生大概是乱转、迷路了? ……不至于呀,这座山毕竟只是学校的后山,并不太大。 于是少年有点不高兴地告诉那个陌生女生:“你做什么呀?要散步,到上面下 面去都行;要歇息,弯过右边、那棵很大的苦楝树下不好吗?我有事,请别影响好 吗?。” “嘻,明明是从教室里出来偷懒,看你这样悠闲,哪有什么事呀!” “……” 少年一时不知如何说了。 “好没来由的,别这样就跟她耗上了。” ——想起自己同班几个爱聒噪的女生,前车之鉴,于是站了起来。 “要走啦?” “呃,×××××××××,×××××。” 这句话不是用普通话说,而是用梅州通常的语言——客家话,大意是:“嗯, 你再转一转也就下去吧,快上课了。” 因为刚才构思的歌词是普通话唱的,她一开始又是说普通话,所以自己随口也 就用同样的语言作回答。梅州地方用的是唐宋以来自成一体的地方方言,在学校, 课堂上一律是讲普通话——这是普及已久的国语;而在课间与课外,教生们一般还 是习惯于本地方言。 但也有不少爱讲普通话的,内中只有少数是货真价实的外地人,他们不会讲本 地方言;多数却是本地籍的女同学,她们不知为什么就爱说普通话。 男生则笑她们假斯文,不屑于跟着她们扮“优雅”。 所以临走时这句话,少年随口地,就用了客家话来说。 但那女孩不懂:“什么?你说什么?” 小小的一个意外,但少年很快就想到了——她是外地人? “你……是转学来的么?” 这一句只好又改用普通话。 女孩又是微微一笑:“是吧。哦,对了,你刚才说的是什么?” “你连客家话也不知道?” “嗯!我刚来的。” “刚来也不至于吧?难道在你来之前不知道梅州一带是客家地区吗?” “真的不知道啦!” “……嘿,(小声地)稀有动物。” “你说我什么?!” 女孩子显得生气,但脸上还是一样的笑容。 “那么再会吧。” “等等!……诶!” 女孩子叫道。却看着他很轻快地、尤如溜冰一般,从陡峭的一段坡路滑下去了。 第二节 就这样,本来应该结束了的、一段平常之极的故事——却还没有结束。 因为,第二天又有了个很相似的开端。 少年正在昨天的树下,如常地半躺着,不同的是把吉它抱了来,闭着眼睛一边 弹着;忽然感觉到身边好象有别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瞧,又看见昨天那个女孩就 在面前。 “……” 心里真是老大不耐烦。 “这么不礼貌,这是对淑女应有的态度吗?” 女孩对他这种爱理不理的眼神提出抗议。 少年这才留意着打量了她一下:还跟昨天一样,穿着很普通的校服,用髻子将 长发别起来,长发刚刚垂肩,脸庞很是清秀,年纪大约和自己相仿。 突然又发现,后面还有一个没见过的女孩:她倚着旁边的另一棵小树,一脸淡 然好象没什么表情,眼睛望向前方,好象并没有在看这里。她大概是眼前这个女孩 的朋友。 “唉……怎么又是你?” “什么话嘛!” 昨天初遇的女孩很不高兴。但她随即双眉舒展,却不再争辩,只赞道:“真好 听!没想到你这样的年纪已经有这么的水准。” “多谢夸奖。” 少年还是应付式的回应。 那个女孩却不以为意,又问:“你常常在这里吗?” “是的。” “午休?” “是的。” “……” 女孩一时无话,静默了短短一会儿。 “我刚来到这座城市,人生地不熟的,你带我去四处看看可好?” 她接着请求道。 “干嘛不找你的同班同学?还有——她呢?” 少年指指一直在旁边不吭声的另一个女孩。 “她是我表姐,我们刚到这里,还没有分班呢!” “哦,那怎么……校服倒先有了?” “呵……” 女孩笑着没有回答这一个问题,继续请求:“好不好?没有人带着,我不敢去 人多的地方转。” “为什么不敢?我瞧你挺‘大方’的嘛!” “人家是‘淑女’(重读闭音节)耶!” “好个初来乍到、胆怯怕生的‘淑女’!” 这样说着,语言轻松了,忽然感到一种融洽,少年于是想要答应她:“好吧, 也是我好心,怕你们在这荒山野岭瞎逗留,让老虎叼了去。” “这里真的有老虎么?” 女孩惊问。 听她倒象是当了真,少年不禁觉得好笑:“有个鬼呀!科学昌明的时代,哪里 还有野生的老虎、狗熊什么的!” “哦,科学昌明哪……” 听她的语气,好象还带着别的深意。但少年也没有留心,随口接道:“当然了, 科学昌明。你应该知道吧,联合国已经在实行‘阿波罗’后续计划的下一步了,三 四年后人类就要登陆冥王星了。” 但是女孩对这个热门话题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 “昨天你讲的‘客家话’,能不能再说些来听听?” 她把话题叉开了。 自己是最喜欢自然科学而关注航天进展的,谈到这个话题刚来劲儿,谁知对方 毫不关心,不禁觉得有些没趣。至于要自己拿方言来做表演?才没那个兴致呢。少 年就说:“何必呢。以后你们在校了,想不听都不成。” “我们可不一定会入学这里!” 女孩说。这句话倒真有些出乎意外。 “看你们,校服都有了——难道真是千金小姐们不成,想读哪里就读哪里?” “嘿嘿,正是。” “……就算你读别的学校,只要在梅州地域,这客家话是一定听得到的。” “我们到梅州来,也不过是看看罢了。” “……就算在全国,能及得上我们学校的,也不多。” “可我不一定要呆在国内;我偏要去外国——” “……” “想要的话,去外星也行啊!” “……原来你是在胡闹。” “嘿……” “那么,请问你的名字?” 女孩把嘴一努:“啧啧啧,应该说:”请问公主芳名‘才对。而且——在询问 淑女姓名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 “呵。好吧,我叫黄烨。” “黄叶?” “……黄烨啦。炎黄子孙的‘黄’;火字旁一个华字的‘烨’。” “哦!黄烨——跟秋天那树上的‘黄叶’,同音嘛,嘻嘻、嘻嘻……” “笑什么!” 但那女孩又笑了好一阵才终于停下来,连倚着小树好象对这里充耳不闻的另一 个女孩也不禁露出了笑容,也将脸转向这里。 少年没法,只好等那女孩安静下来。笑他名字的人,不止有多少了……通常刚 认识都会被取笑一番,熟识了也常被当笑料。可是父母就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有 什么办法呢? 等对方笑得差不多了,黄烨这才继续说话,引开她的注意力:“我在初二三班, 座号是十七号。该你了。” “我呢,叫我美嘉就行,也是初二吧。” 女孩回答。 “美嘉?” 虽然是“科学昌明”的时代,但按这里的习惯,如果单单称呼对方的名字,含 义上是比较亲密的。黄烨心想:“刚刚认识的,就叫名字吗?这不太好……” 于是问:“你总有个姓氏吧?” “不告诉你!” “嗯?真奇怪了,姓氏有什么可隐瞒的?我又不希罕,不问就不问。” “你也不问问我表姐吗?” “那一位啊……一直不吭声呢。” 倚着小树的另一个女孩这才微微一笑,说:“我叫红。” “‘红’?更奇怪的单名呀。” “那就叫我‘纱丽奈依’好了。” “什么‘纱丽奈依’嘛!我最讨厌装洋味的女生。” “你真直白!” “但也不算讨厌你们吧。带路我是不干的——快上课了。要转你们自己去转吧 ——其实也没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倒是这里比较清静——如果没有某些莫名其妙的 女生就更清静了。” “什么话嘛!” “总之,某人也很忙的,没空陪‘公主’们悠闲。” 正说着,午休结束的铃声已经响起,黄烨提起吉它,说声“再见”,往西岭的 初中部教学楼奔去,把美嘉和红抛下不管。 第三节 第三天,依然是中午时分,黄烨还是在那棵树下,头枕着双手,悠然地躺着。 将吉它平放在身旁,闭着眼睛构思一段旋律。 他的父母都是音乐爱好者,尤其是父亲,虽然并没有公开发表过作品,但因为 有着“音乐是一生的梦”这原则,并不觉得遗憾。父亲的造诣很深,也影响了黄烨, 在天赋的基础上,从小就有着很强的音乐能力。乐队平常演奏的,以及昨天美嘉和 红听到他所弹的乐曲,都是自己创作的。 黄烨喜欢这个地方、这棵树;所以他常常来这里。周一至周五,在校的日子中 午都不回家,一般是到图书馆去看一阵子,然后就会来到这里,宁静地休息,或是 思索一些问题,或是带吉它来寻求一段旋律。 这里一向很宁静。 但是…… ……但是果然,又听见似曾相识的声音了。 黄烨刚想睁眼,已被一大堆东西撒在脸上、身上。连忙坐起来,用手将它们掠 开。一看,原来是刚采下的花。 “你天天在这里呢。” 那个说自己叫“美嘉”的女孩先开口。 “我才要说呢!为什么又是你们两个?” “你有什么不满吗?” “先别说我的不满——这些是在校道上摘的吧?” “——是的。” “就没有人管你们吗?” “——没有。” “……真是的,以后记着:没原因的话别乱摘花。” “偶尔而已啦。你好像一看见我就不高兴?” “你多心了,‘公主’。” “——叫我美嘉。” “你先告诉我你的姓氏。” “——那就算了。” 黄烨没再说话,不再理她,伸手又将吉它拿过来弹。 “什么嘛……” 美嘉刚要表示不满,被红止住,眼神似乎在说:“听一听吧。” 于是她们在黄烨左边稍远坐了下来。 过了十几分钟,乐曲终了。 “真不错。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刚作的,还没起名。” “刚作的?” “是。” “……真不错!” “谢谢。” “你真的天天在这里?” “不一定。但最近确实是。你今天比较早来了。” “是呀,所以你这次就没有借口溜走了吧——离上课还有很多时间。” “呵,有,有借口——真不巧,今天是星期五,晚上有联欢会,我是学生会干 部,得参与组织。那么,再见了?” “你真是的。扫兴。” 美嘉无奈地说。 “对了,那个人怎么总不说话呀?” 黄烨指指红,故意把这话说得大声,让红也听到。 “红姐姐不喜欢和不熟识的人说话。” “哦,原来如此——和我一样,不喜欢跟不熟识的人说话。那么,我下去了。” “嗯。再见。” 美嘉说。 “再见。” 红也说了一声。 黄烨走下山岭,到礼堂去,许多同学已经在这里布置了。黄烨多才艺,也颇有 组织能力,今年经选举成为学生会“内阁”中唯一的初中生。作为文娱部长,他一 一询问了今晚节目的表演者们是否准备好了,然后据此确定了节目的顺序安排。其 余张灯结彩等琐碎小事,或者自为,或者安排别人去做,布置得妥妥当当。 这时又想:“晚上的文艺汇演,那两个‘公主’似的女孩未必会热衷于学生会 组织的活动吧。” 晚上,果然没看见她们。然而学生们欢聚的时候正是组织者忙碌的时候,也就 无暇去想这两个奇怪的女学生了。 联欢会办得很成功,伴着意犹未尽的愉快气氛,学生们各自走出礼堂、下了长 长的坡道,骑着自行车陆续出了校门。 中国曾经被称为“自行车王国”。随着时代的变迁,地球上的国家基本上都进 入了交通发达的时代,中国自本世纪初叶,机械化已经在全民普及,“自行车王国” 的名号已经成为历史。不过,人总是依赖自动交通工具是不行的,所以整个联合国 都提倡人们要适当步行和骑自行车——为着健康着想。 中国的学校更是这样,东山中学就禁止初中部学生开摩托来上学;甚至乘汽车、 地铁等也必须是家里离得比较远才能获得批准。作为成绩优良的名校,体育锻炼也 是被重视的。 现在,人潮渐散,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对于初中生来说已经是相当晚了。 黄烨与几个好友骑着自行车,一起回家。本来,他的家是在江南,其余同学的 都在江北,本来在校门外就该分道扬镳的——他该沿着东山新桥过江。但是大家兴 致极好,黄烨也想凑着一路喧闹,于是随众绕道而行。 习习清风,气氛真的很好。大家说起自行车这种古董——曾是高祖、曾祖辈们 的主要交通工具,而现在我们还能重温骑车漫游的日子,犹如回到了二十世纪。 到了梅江桥边,黄烨和众人分别,独自上桥南过梅江。这座桥历史悠久,几乎 可以当作是梅州的象征,现在是不折不扣的“古董”。政府在一百年前就已经禁止 机动车从这里经过,历来也不断修缮。 上、下游分别有嘉应桥、东山桥等“古董”桥梁,都有百年历史,现在也都禁 止机动车经过。本世纪先后建有嘉应新桥、东山新桥、程江新桥等六七座大桥,完 全可以分流车辆。 再说,现在也差不多快要走到二十一世纪的尽头,人类差不多连冥王星都会移 居呢。地面上,上世纪传下来的旧式交通工具——汽车、火车、飞机等,不久以后 会比自行车更早销声匿迹,代之的是用作公共交通的电能车、新式地铁,甚至民用 飞行器。飞行器技术其实已经接近成熟,但是联合国深恐一旦各国人民都用上了飞 行器,天空将无宁日,所以迄今没有解开非官方、非特殊人员不能驾驶飞行交通工 具的限制。专家往往预言,不出二十年,当飞行器技术进一步成熟——例如任飞不 相撞,且尽量不遮挡光线(试想,如果天空中万千飞行器来来去去,地上歙歙忽忽 时暗时明,那也真是让人受不了),那时相关交通法规又完善了,一定就会迎来全 新的立体交通时代。那时候不仅是地球,人类还可以自由往来于太阳系群星间,真 正步入太空时代。 这些远景,离实现都还有些年月。整个二十一世纪,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和平的 世纪,人类文明前所未有地繁荣,再繁荣,还繁荣到哪里去呢?开拓太阳系以外的 星球吗? 走出太阳系,已经不是梦想了吧? 大时代的缩影,投射到这个普通的小城。 散会后的黄烨,独自骑着自行车,星空下归家,颇觉逍遥自在。这里是百花洲 路段,不允许机动车经过。到了晚上,这里相当宁静,几乎都没有行人,自行车更 少见。绿化很好。在晚上这样一路经过的时候,不禁感到一种朦胧的寂寞触动。 “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以前自己填的词里,动辄有惆怅感伤 的字句,那时未必有什么真情实感,渐渐地,虽然年纪还是很轻,好象也能慢慢体 会了。父母年轻时的诗句,现在渐渐觉出,比自己的,那是高明多了,果然值得学 习。不过那些都是些咏志咏景的,他们恋爱时的诗篇,那是绝不会给自己见到。想 到这里,一笑。自己要学写感情方面的诗词,还早,年纪还小,对恋爱完全不知所 以然。别的也没什么心事,无忧无虑,哪来愁绪。 忽然又想起这几天所见到那两位有些神密的女孩子,她们真是不可思议。她们 是外来人,好象挺有家世背景。以前也有一个高中部的外来女生,花样百出,居然 骑马上学,进校门后被老师勒住,还振振有词地说学校禁机动车,没有禁马,骑马 也是好运动;令老师们啼笑皆非。后来她自己也觉得太出风头了不好,不了了之。 那个女生今年已经考上大学去了,不料今年初中部又来两个,看样子也是类似的作 风,只不知以后会造成什么风波。 对了,自己对于这座城市,其实也是外人吧。父亲原籍就是在南方不远的一座 城市,但他在梅州出生,然后直到十四岁都在这里;后来父亲的父母——就是自己 的爷爷奶奶,为着“叶落归根”的原因,回到老家——南方近海的揭阳市。但父亲 总是说:揭阳是家乡,家族所在之乡;梅州是故乡,故旧交游之乡;在十几年之后 终于又回来了。 黄烨也就在这里出生、长大。到了他小学读完的时候,父亲说,爷爷奶奶还在 那边,现在年纪也大了,所以要留黄烨一人在这里求学,父母仍旧迁回揭阳。黄烨 小小年纪就要自己独立生活,那也是因为父亲所说:“我从小太受溺爱,变得任性、 依赖父母;你也是独子,多磨练吧!” 真是很干脆的一位父亲。黄烨当然感到高兴——以后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地生活了。母亲居然也不十分反对,因为父亲对她说:“我们已经教会了‘自爱’ 给他,别的不必挂虑”。两人将黄烨的事情关照了几位亲朋好友,欣然南迁去了。 当年,父亲和自己一样年纪的时候,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这条大街,向南, 再向南;连接公路,一直下去,就可到榕江之滨、揭岭之阳。 还是少年的时候,从“离别故乡,回归家乡”开始,父亲的足迹渐渐踏遍了中 国,以至国外。自己呢,将来会去哪里?何时要离开这座城市? 想着想着,又感到,这一年多来,自己真的长大了许多。少年性情是不会改变 的,但是懂事了不少,外面的世界,日益地有所感悟。 在这些街道上,从前父亲和黄烨同行的时候,总是谈起许许多多怀念的往事; 现在想起那时候,也成了怀念的往事。 “疏于世事应求,身逐水土奔流”,是父亲自述的写照,自己也向往这样的人 生。 “人生?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也开始探讨起人生了?” 自言自语,微微流露出自嘲的笑意。 夜晚的道路显得格外空旷,路中的白线一点点划向身后,仰头一望,两旁树荫 中透出星光。身边风凉,脚下的车轮在旋转,心情真不错。 第四节 黄烨独自在静默的街道上,自行车在行进。 当他的目光再转向街旁时,突然见到一个身影,正在前方缓缓步行着,本校校 服,闪闪发亮的髻子,那有些特殊的装束,依稀就是美嘉。 靠前了一些,果然便是美嘉。 黄烨越过她,刹了车,转身当头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独自在这里闲逛?” 美嘉有些被吓到,抬头定神一看。 “——什么嘛。原来是你呀!真巧。” “什么巧不巧!我在问你呢,三更半夜地在外游荡,你父母不管吗?” 美嘉本来因为意外相逢而有些高兴,听到责问,就没好气地反问:“你就不是 吗?你的父母才不管呢!” “我父母不在本地;而我是参加学生会的活动刚回,还要善后,累着呢——不 扯这些,我是说,你一个人,又是女生,真是少见——你父母也真是荒唐,怎么就 这么放心!” “你管呢!我这样惯了。” “好家伙!……那我就不多管闲事了,再见!” “……” 美嘉已经独自走了一阵子,正想找人说话,见黄烨就要走,很有些不满。但是 见他又转过身来:“唉,不行。你一定是偷跑出来的,都快十一点了,我送你回去 吧!” 美嘉显得开心,说:“好!” “坐上来,但是可不怎么舒服哦。” “哇,能体验一下坐自行车的感觉,也挺好的!我来这儿之前连亲眼看见都没 有呢!” “真的?” 但想到她仿似一个迷之少女,也就不再奇怪。 “我要坐了。” “坐好,走了……喂!你真的是一无所知啊!自行车可不比机动车,平衡比较 难把握。你侧坐着就不要乱晃。……好,重新坐好!哎呀,说了别晃!我自己也很 少碰这玩艺儿的,‘驾驶技术’老实说并不怎么样。” 但美嘉很是得意,坐着坐着不自禁又将双腿摇上几摇,黄烨出了一身冷汗才稳 住。但是心想,难得就让她高兴一下,也不用再计较。 其实呢,自己以前与哥儿们偶尔呼啸于严禁机动车通行的街道,自行车数量不 足,互相搭载也是有的,却没有载过女生。 俗话说“年长知防”,自初中后,和女孩子这么靠近也是再也没有的。 就这样,愉快地、漫无目的地只顾前行。 终于,黄烨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大叫不对。 他两手刹车,用右脚踏上旁边花坛的围坎,将车止住,问:“喂!你的家究竟 是在哪里呀?” 美嘉欢声笑道:“亏你转了这么一大圈才问!你不问,我也不打算提呢!” “好了好了,在哪里?江南还是江北?” “都不是。我家不在这里。” “我是问你暂时住哪里!” “别急,再转几圈好不好?” “岂有此理!你不怕夜深,我明天还要早起呢!” “……什么嘛,那就到这里吧。” “什么‘就到这里’?你怎么办?” “不要紧。红会来接我。” “都是些小女生,你们家长呢?” 美嘉没有答话,不知从哪里拿出来握在手里的,是一个小巧的通讯器。黄烨一 看,像是可视手机的样子。 美嘉一边开机,一边说:“就算我是小女生好了。但是红姐姐虽然和我同岁, 却很懂事、很可靠的。” 通讯器屏幕上出现了红正在焦急和生气的样子,张口就要问什么——美嘉连忙 把通讯器移远,红刹那间看到了后面的黄烨,忍着一句称呼没叫出来,停顿一下, 只说:“陛……你在哪里?” “好象在江南。具体位置你看信号源吧。” “好的。我就来。呆会儿见!” “嗯。” 美嘉冲着小屏幕里的红笑了一下,没有关通讯器,只是将它收起在裙下。对黄 烨说:“好了。你回家去吧。” “怎么可以将你一个人留这里?” “不要紧。红马上来了。” “那不是又多了一个值得担心的小女生吗?” “——如果说,我父亲、伯伯也会来呢?” “那、那……那我还是先走吧!” “嘻嘻,骗你的啦……我父亲早不在世了。” “这样啊……其实我也是说笑的,就算你家长要来,我又有什么见不得他们的。 总要等有人来接你,我再回去。” “好。” 两人就这样,依然停在车上,美嘉侧坐着,双脚也踏上了路旁花坛矮矮的围坎, 保持着车子的平衡。没有什么话,彼此悠然地等待着。清风吹来,将衣角和裙褶习 习卷动。 过了一会儿,一辆造型非常独特、很漂亮的轿车开来,不象一般光能车、电能 车,更不是燃油古董车。颇多修饰的外型……只能说是“可爱”之至。 右边车门打开,一双凉鞋踏地,是红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犹有不快,但是也好像松了一口气。 红对黄烨说了一句“你好”,又看看美嘉,神色似乎是在询问。 于是美嘉说:“对不起啦。我只想自由出来走走。后来正巧遇到他耶。” 黄烨也说:“那么,你表姐来接你,我也就可以走了。” “谢谢你。” 红对黄烨很有礼貌地点一下头。 黄烨于是向她们说了再见,往东南边家里的方向离开。 美嘉和红从后边的车门上车,前面不知是谁在驾驶;轿车发动,在路上掉头, 转一个弯向西而去。 黄烨了掉了一件事情,继续归家的道路。 很好的一个夜晚,透过树从可以看到满天的繁星。 第五节 第二天是星期六。 在这春夏之交的凉爽季节,早晨跑步是很好的锻炼。天色未明,还不到五点, 黄烨就沿着河堤,向上游一路跑去。 科学昌明的时代,是智慧而不是体能的时代;但是人类永远也不应忘记,健康 的体魄是生活美好的第一要素,也是心力充沛的基础。 因此黄烨从来也积极地参加体育锻炼。到现在,虽然身高不算高、体重也偏轻 一点,但身体结实、耐力悠长。 这样跑了十公里,已经远离人烟密集的地带,一片自然景象。 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周围都是绿色,一边是竹林与环堤树木,延绵不断;另一 边有民居与菜地,间杂也有花园和别墅。乡野气息,倒是现在的时尚。 如果再跑远一些,回来的力气倒是还有,就是时间会比较晚。于是,黄烨正要 掉头,这时从侧面的小路上来了两个穿淡蓝色裙子、白色短袖上衣的少女——左边 那个不加什么点缀,右边那个的头饰闪闪发亮。 三人一见,都是“呀”的一声。 “实在太巧了!太巧了耶!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还要问你们呢!我每周也沿着河堤跑一个来回的。” “我和红姐姐只是早上一起出来散散步。” “你们住在这里?” “嗯……可以这么说吧。” “你们周末还穿校服啊?” “我挺喜欢这套衣服。” 美嘉和红将堤沿的铁栏杆擦了擦,坐下来。 黄烨越过栏杆,也坐下来,面对的是滔滔江流,脚下是陡峭的水泥斜坡。转过 身来,对美嘉说:“你们这样子坐,很危险的。” “你不更危险?” “我不同。” “哼,别把人看扁了。” 红插话。 “嗯?” 黄烨对红的开口反驳有些意外。 “嘿,红姐姐很优秀的哦,不论身体还是头脑。” 美嘉代答道。 红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转头没再说话。 黄烨也没说什么,眼睛望向江水,深深地呼吸一下。 美嘉犹豫了一下,掏出一块手帕,递向黄烨。 “……什么?” “给你擦汗呗。” “哦……” 黄烨好像要接,但是又将手放回。 “嗯?” “还是不用了。” “没关系,这手帕拭过了就给你也好。” 美嘉微微有些脸红。 “不用了……我没有用手帕的习惯。” 黄烨突然也觉得一种尴尬。 “不要就不要。” 美嘉将手帕收起。 这时,黄烨像是松了一口气,又仿佛有些可惜的感觉。他用单手撑着再次跃过 栏杆,说:“那么,我回去了。” “——等一下好吗?” 美嘉却出声挽留。 “嗯?有什么事吗?” “我们……今天就要走了。” “走?什么意思?” “就是说,离开这里——这座城市。” “什么?你们不是刚来的吗?” “是啊,但是我们只在这里停留几天,就要回去了。” 美嘉回答说。又有点幽怨地说道:“我昨晚独自夜行,姐姐不许我再犯,就要 带我回去。我们其实是瞒着伯父来这里的。” “回去?回哪里?” “这个……总之是你不知道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地理很熟的。” “说不知道,就不知道啊。” 黄烨见美嘉这么说,没有再回话。 “这里的环境,还不错啊。” 是红打破了沉默。 “——是的。还可以吧。如果放在全国以至全世界来看,这只不过是个普通的 小小城市。但是——却是我最难忘、会永远怀念的故乡。” “永远怀念?” “是的。将来我必定走遍天下,但我会永远怀念这里。” “你说话很老气啊。” “这是讽刺吗?我父亲也是很小时候就离开这里。” “你父亲?” “我父亲有着很坎坷的人生。他很喜欢这样的人生。而我渐渐也能领会到为什 么他会喜欢——因为我也喜欢上了。虽然,自己还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曲折,也没 有到过多少地方。” “你果然很‘老气’呢——没有讽刺的意思。” “你听得明白这些话,说明你也很懂事啊。” “嗯,我父亲,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也有着坎坷的历程吗?” “何止坎坷呢!可以说是沧桑啊……” “哦……沧桑呢。” 黄烨和红一口气谈了这些。 奇怪的是,陌生的他们好像有一种默契,都知道对方能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 旁边另一位也是虚龄十四岁的少女——美嘉,就不知道她是懂还是不懂。但她也若 有所思地听着。 “我们要离开了,但还会回来吧。” 红改了话题。 “到时,可能还会遇见你哟。” 美嘉也说。 “可能吧。人生的际遇是复杂的,或许……” “好了,你就别再这么‘老气’了!” 红打断了黄烨的话,三人都笑了起来。 “再见的话,会在哪里呢?……” 美嘉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或许,没有再见的一天也说不定。” 黄烨接着说。 红:“——我们不会无聊到问你的地址。” 黄烨:“——我也不会无聊到问你们的去处。” 红:“那还会不会相逢?” 黄烨:“只要相信着,一定会再相逢。” 红:“说不定会相逢,而那时你已经忘了。” 黄烨:“说不定你们也忘了。” 红:“那就是擦身而过也不知道。” 黄烨:“那也是人生的无奈之一,不需遗憾。” 美嘉:“好啦!你们不要这么一人一句,说些听了很没意思的东西!” 黄烨:“我只是没想到,不爱说话的红,言词也会这么犀利。” 红:“所以说,你不要把人看扁。” 美嘉:“好啦!真的够啦!红姐姐也会和人抬杠,真是少有。” 红:“不是抬杠呀。” 黄烨:“嗯,不是。” …… 红:“美嘉,我们该走了。” 美嘉:“啊……” …… 黄烨:“那么,说再见吧!” 美嘉:“将来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是吗?” 黄烨:“是。我们都相信着吧!” 美嘉:“那么,再见。” 黄烨:“再见。” 红:“再见。” 挥挥手。美嘉和红朝那条小路走去,黄烨也沿着来时的河堤返回。 最后一瞥,是淡蓝色裙子、白色短袖上衣的两个身影;黄烨渐渐加快了脚步, 又开始跑起来。 原来竟要在这里别离,却又恰好还有道别的机会。 这一切,将在记忆中,留下多少的印象呢? 岁月中,记忆将不断淡化、朦胧。 就这样邂逅、这样自自然然地挥别。并不留下“联系方法”之类的败笔,一切 纯然,随缘。 如果有,命运中自有牵系,自有生命轨迹交织成的另一番际遇。 ——只要彼此相信,我们仍会再见。 仰望天上,天已大亮,依稀可见月弯,却已不见星光。 即使没有星光,也不需要遗憾。任何时候都有任何时候的灿烂。 ------- 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