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忽然有人在她身后按喇叭,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我的神游小姐,现在 是下午四点不到,你怎么游荡到这里来了?” 转身走过去。 伊弘从车窗里探出半边身子,对着林岚微笑。路过的女孩子纷纷侧脸多看他 几眼。 难怪母亲不喜欢他。哪家母亲看到女儿的朋友是这样的小子都要头痛。 林岚问:“来找我?” “除了你还有谁?” “那可多了。莉莉张,露露陈,个个都是你的红颜知己。” 伊弘笑个不停,“林大小姐,你肯吃我的醋,却不肯爱我,为什么?” 林岚不屑,“爱你?爱你如同慢性自杀。” “哪里来的花和美酒?” “呵呵,当然是要给人送去。” “送谁?” “一个病人。” “病人也能喝酒?是男是女?” 林岚得意地笑,“自然是位英俊的男士。” 伊弘语气变酸,“你的标准,在我这恐怕要五点五打折。” 林岚回敬道:“你的标准,不是向来只评价女性?” 伊弘一脸委屈:“你对我始终有偏见。” 林岚哈哈笑。 伊弘是个可爱的人,做他朋友最最好。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了解你胜过 你自己。可是做情侣,那就尽可免了:为什么总不接电话,晚上去了哪里,那些 女孩都是他什么人? 林岚若能倒回去八年,才有那勇气谈这样的恋爱。 他们两个初次见面,是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林岚是伴娘。 她印象极其深刻,所有人都安静地听神甫说话,教堂的门突然打开了,人群 一阵骚动,就看到一个身姿潇洒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五官极其俊美,健康的金 棕色皮肤,微长而卷的头发,步履矫健,仿佛一只美洲豹。 她当时就在想,这天下是果真有这样的男子的啊。 就见伊弘爽朗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那对新人,去亲新娘子的脸,又和新郎 握手。他的态度是那么大方,连新娘的父亲都没有不悦。 她仔细看他,全场男人,就他穿得最随意。灰色休闲衫,毛面皮短靴,戴劳 力士白金手表,风尘仆仆。 婚礼后,关风来给妹妹介绍:“这是我大学校友,伊弘。” 伊弘热情地注视林岚,笑了,“你妹妹美丽的真像一朵花。” 林岚一口酒喷了出来,哈哈大笑,这是她所听过的最原始最笨拙的赞美了。 那个男人就在她的笑声中红了脸,呐呐无言,全没了开始吻新娘时候的潇洒。 最后是关风出来圆场,解释说:“伊弘中文不怎么好。”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林岚还常常拿来嘲笑伊弘。那时林岚可没想到这个 美籍华人拥有中文硕士学位,还在他面前炫耀过中文,事后非常惭愧。 林岚永远想不通那天他为什么那么笨拙? 周末,林岚终于得尝所愿,随伊弘去拜访费文清女士。 老太太住父亲的老屋子里,那是座美国乡村风格的别墅,叫费园。 老管家笑吟吟请他们先去书房坐,“大小姐的屋子拍卖了,老爷的很多遗物 昨天从大小姐的屋子里搬了过来,很多还堆在客厅收拾不了呢!” 他口里的大小姐,是费铭的大女儿费文湘女士,也是玛市第二任市长。 书房里面也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水晶吊灯装盒子里,一套红釉木椅子, 一张孔雀石桌子,桌子上放着黄铜镇纸,工艺的台灯,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玩意。 林岚看到还有小孩子玩的人偶娃娃和几只漂亮的金笔。 社会发展至今,电子早已取代印刷,她见到这几只笔大觉新鲜。 伊弘在旁边解释:“他爱写字,给女儿的信向来都是亲笔写的,嫌一台机器 传达不了感情。”不想他对费铭还有点研究。 林岚看到了费铭写给大女儿的便条,遒劲的字体书:“……亚利山大说,如 果他不是亚利山大,他愿意做第欧根尼。我呢?如果我不是费铭,那我的成就恐 怕不是玛尔莱特,而是费氏杂货……” 咦?什么东西? “如果?可是他不是费铭吗?他是!所以他不是一个杂货店老板。” 伊弘微笑:“费老先生大概是觉得高处不胜寒吧。” “倘若他真的只是费氏杂货的老板,那他大概也会坐在店门口抽着烟想:如 果我当年发奋一搏,也许今日市政府大厅里会悬挂着我的肖像。” 费铭的古董很多。其中不乏价值连城之物。很多都是给走私商人倒卖时给他 拦救下来的,或是还回了出产地,或是自己收藏了。 再走进去,都是生活照片,和他哥哥的,和妻子或女儿的。有一张全家福, 小女儿那时才出生,抱在膝上。费太太和他都正当盛年,男的英俊女的美貌。 他的大女儿与他不像。瓜子脸,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睛。就遗传学而言,黑 眼睛的父母是没可能生出蓝眼睛的小孩的。 这件事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不过他一直把大女儿视如己出,甚至传位于她。 藏书也极多,列了十多排,让这间书房更加拥挤不堪。 午后的阳光照在那些镀着金边的藏书上,照在那段沉默的历史上。她手指一 本一本划过,发出的嗑嗑声仿佛像西班牙语里那漂亮的弹音,又像橡胶珠子落到 地上,满地铮淙。 随手抽了一本,翻开来一看,正是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 上有一行字: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 谓之知音。 这几页纸边比较粗糙,颜色也较深,想必有人常翻到这页。 林岚再往下翻,忽然有纸片自书本中落了下来! 她惊奇万分,立刻拣起来。这张纸的质地不一样,并不是脱落的书页。 纸上写有满满的英文字,蓝色墨水经历了太久的年代,已经褪色,仔细分辨 才可看一二。 她凑去窗前仔细看。那浅浅的墨水痕迹书写出来的遒劲秀美的英文字体组成 一个动人优美的句子:“今年的秋叶黄得特别早,仿佛把鲜活的生命在夏天里尽 情消耗完了一样。”然后一段模糊部分。“他把我拣回来是昨天的事了。这个大 胆且衣衫褴褛的孩子把我拣回这里,估计和拣回一个人偶没两样。他的血是甜的, 我恢复了力气。那时我就在想,暂时和他一起生活也许是一件值得尝试的事。”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