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林家老太七十五岁寿宴。 林岚一百万个不情愿,也不能不出席。她同关风一人一边跟在母亲身后走进 宴会大厅,像护送女王一般。 外祖母端详她片刻,问:“最近工作是不是很紧张,怎么瘦了那么多?” 关风在旁边说:“她前阵子减肥……” 林岚狠狠瞪他一眼。 忽然有清脆的笑声响起。善雅脚步轻盈地跑了过来。 “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穿着旗袍的她学着古代女子揖了一个万福, 然后拉过身边的人,“这是我朋友伊弘,奶奶认识他的。” 伊弘今日穿着黑色条纹西装,剪了头发,看上去气宇轩昂、英俊儒雅。往这 里一站,吸引了在场大半女性的目光。 林岚只感觉心口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匆忙别过脸不去看他们。 林老太何等精明之人。她不留痕迹地看了看林岚,笑呵呵地对伊弘说:“伊 先生,我们见过多次了。你同我们林家,似乎颇有些缘分呢。” 伊弘不会听不出老人家话里的话。他尴尬地笑了笑。 林岚觉得脸上的笑容已经快要挂不住。幸好关风机敏,一把挽住妹妹,拉她 往外走。 外面已经降霜,一说话嘴里就冒白气,可是兄妹俩都没有进屋去的意思。他 们呼着冷气抬头望,天上有几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月亮在云间露出半边脸 来。 关风后悔道:“我早该提醒你同伊弘保持距离。他在学校的时候就是这样, 无数女孩子为了他神魂颠倒。他却从来不表态,要是谁误解了,只好怪自做多情。” 林岚呵呵笑:“是,我自做多情。” “他不适合你。” “我知道。我比较传统,比较矜持,而他适合热情豪放的女孩子,比如善雅。” “善雅这样做,太过招摇了。” 林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居然开口为这个表妹辩护,还说得头头是道: “善雅和你我不同。我们好歹有个爱我们的母亲,我们两个也彼此友爱。但是她 呢?她统共只得自己一个人。舅舅什么都不能给她,她想要的,只有靠自己双手 去挣。这要在普通家庭还好,但她偏偏生在林家,周围都是比她条件好的人。她 争强好胜起来,难免有时会过激。” 关风道:“随便你怎么说,我一直不喜欢她。小时候她来家里玩,在你转过 身看不到的时候,她会用嫉妒仇恨的眼光看着你房里的东西。” “那么小的孩子哪里有仇恨?” 关风笑:“你把人想象得太简单了。” “即使她妒忌,也可以理解。我还妒忌天下所有父母健在并且没有离异的孩 子呢。妒忌是人类的平常心。” “你一直很喜欢她,不过我从来不觉得她有多喜欢你。” “我也感觉她这次回来后变了好多。” “在我看来不过更加刻薄。” “喂,一个男人不该这样没完没了地说一个女人的坏话!” 关风笑笑:“我对她有偏见是有原因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那辆粉红色的自 行车吗?” “外婆送的,我和善雅一人一辆,她的是粉蓝色嘛。” “还记得座椅给人划烂了吗?” 林岚想了想:“好像是没放稳倒在地上。” “当时你那么小知道个什么?是被人故意划烂的。” 林岚瞅着他,“你是说……” “善雅干的!” 林岚叫起来:“不可能,我们那时才多大,八岁?九岁?” “她曾跟我说过她想要你这辆粉红色的。我即使要交换也要先问过你。而大 家都知道你有多么喜爱你的那辆。后来我看见她从停车的地方跑出来,然后我发 现你的自行车……” “好了!”林岚忙摆手,“我不想听下去了。她现在圣心做得如何?” “带她的医师满口称赞。很多人来追求她。” “她知道你的研究吗?” “这不是秘密,我有让她打一些杂工。” “你信任她,却不喜欢她。” “错,我不信任她,也不喜欢她。” 林岚摇头:“疑者不用。” “有时候现实让人无奈何。” 林岚抬头看着哥哥:“哥,你自己的情况呢?你一定爱过谁。” 关风一愣,呵呵笑了几声,最后化为一声长叹:“她想要的我给不了她。” 不是不无奈的。 “对了,KEI 那里有进展吗?” 林岚斜睨兄长一眼,“你还没放弃这边?” “我最近有个发现,你听了恐怕都不敢相信。” “什么那么神秘?” “你知道的,KEI 的血型因为病变的缘故,非常罕见。然而我从一份政府机 密档案里发现有一个人的血型和他一样。” “那人也感染了那个病毒?” “值得研究。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林岚抓住关风的袖子:“谁?” “费文湘女士。” 林岚松开手,后退一步。她千想万想,都不会想到会是费文湘。费铭的大女 儿! 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了费文清老太太的声音:“你不会以为他如同 看上去一样和你一个年纪吧?” “家父毕生的遗憾,就是没能报答得了这个人。” “那人是我姐姐的父亲。” 大脑里零散的拼图终于开始渐渐组合成图片。 她低声呻吟:“给我一杯杜松子。” 关风搂着她进屋去,倒了杯威士忌给她。林岚几口喝下,过了片刻,给冻僵 了的手脚才渐渐恢复知觉。 她还是难以置信。太奇妙了,费文湘有可能是KEI 的女儿!那个看上去不到 三十岁的美男子难道是个千年老妖?还有,他还有其他的孩子在其他地方吗? 没想到他们还没把NRS 研究出来,倒先挖掘出了玛市本年度最爆炸的一则八 卦。 这时善雅端着一杯红酒笑盈盈地走过来,招呼他们:“跑哪里去了,刚才三 姨家老大把儿子带来了。才八个月,面团似的小人,可爱极了。” 关风不欲与她多交谈,立刻找借口走掉。 林岚的头隐隐作痛,也无心和她寒暄。可是善雅亲热地挽住她,凑到她耳朵 边来。 “伊弘提议说,圣诞节我们一起去瑞士滑雪。”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林岚冷冷拒绝道:“我有工作,恐怕去不成。” 善雅不知是好意还是故意挑衅,拉住她不放:“我们姐妹俩好久都没有一起 玩过了。” 林岚抽手:“以后机会多得是。这次是你们二人世界,我就不去做灯泡了。” 善雅咯咯笑起来:“岚啊,你别介意。我之前看你对伊弘不大理睬,我以为 你不喜欢他。” 林岚浑身僵住。 善雅亲昵地摇了摇她:“你别这样。我们姐妹俩还分谁和谁呢!” 林岚淡淡说:“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伊弘也走了过来,表情有些不大自然。他对善雅说:“我们去和老太太聊一 聊吧。” 善雅却不肯放过林岚:“我现在认识不少人,都是你喜欢的类型,改天介绍 你认识。” 林岚不语,披肩下,手已紧紧握成拳头。 伊弘看她面色这么苍白,忙对善雅说:“换个话题吧?” 善雅却誓不罢休,直冲冲道:“这个话题怎么说不得了?” 林岚一口气提到喉咙,几欲爆发。 忽然听林老太说:“我该去休息了,你们年轻人继续玩吧。小岚,你扶我回 房去。” 林岚咬紧牙关,把那口气咽了下去。 不能忍也得忍,现代女性,流血不流泪,面子高过一切。她再怎么也不可能 因为一个男人就和妹妹在家族聚会上针锋相对的。 她丢不起这个脸。 离开了宴会厅,林老太对外孙女说:“辛苦你了。” 林岚几乎没当场流下泪来。 老人说:“林家女孙中,你是最优秀的。聪明漂亮,性情也好。放心,绝对 会有好男人来珍惜你。” 林岚苦笑。 她搬张凳子坐在老人身边,说:“外婆,同我讲讲费铭和他太太的故事吧。” “怎么想起听这个?” “听说是很感人的爱情故事。” “哪段爱情故事不感人?深爱妻子的男人比比皆是。只是因为那个人是费铭, 所以大家都觉得难能可贵。” “不是吗?像费铭这样的人,平日里会接触到多少令人心动的女子。但是他 还是对妻子那么忠诚。” “做到这样其实并不难。男人若能对家庭和爱人有足够的爱和责任感,都可 以忠贞不二。” 林岚求她:“同我说说费太太吧。” 祖母拈了一块芝麻糕吃,漫不经心地说:“我同费铭认识的时候,费太太已 经故世。她真是红颜薄命。费铭的仇家来报复,在车上按了炸弹。恰好那天费铭 临时改变出行计划。费太太用车,开出家门没有多少米,炸弹就爆炸了。” “真是惨。” “是啊,车都炸得不成形,人早就化为灰烬。费铭只提过一次,当时手在不 停发抖。可见内心非常痛苦。” “我知道费文湘说她几十年后梦到这件事,都会哭醒过来。” “费太太的确是位值得爱戴的女子。她建立的基金会帮助无数低层的孩子得 到受教育的机会。她也没有多高贵的出身,他父亲当初只是个运输公司的老板。 兄长嘛,正是你继父的曾祖父。” 林岚笑了,“所以有时候真觉得玛尔莱特小。” “她兄长同费铭因为志向不和,非常反对妹妹嫁过去。费太太是和家里断绝 了关系才和费铭结婚的。直到婚后小女儿都出生了,才和娘家兄弟恢复了联系。” “可是奇怪。大女儿却不是费铭亲生的。” 林老太沉吟片刻,说:“本来不想说,不过当事人都故世了,也就没有背后 道人闲话的嫌疑。费铭有次同大女儿说话,我听到了。费文湘的生父,似乎是费 铭的一个挚友。不过在费铭结婚前就已经失去联系。” 林岚低下头去,生怕眼神泄露了心思。 “那恐怕是个白烂但是又不失柔情的三角恋故事。不过我知道,费铭是个知 恩图报的人,他一直在暗中寻找那个人,费文湘也一直在寻找生父。但是一直到 费铭去世,他们都没找到。” 林岚还记得某本杂志上这样叙述着费铭的逝世:他去世于2083年冬,享年七 十八岁。他的女儿发现他睡得太久的时候他已经长眠。他的手边放着一本古旧的 《费德鲁斯寓言》,他那时的身体状况已经没办法动一根手指头,没人知道这本 书是怎么出现在他手边的。他们翻开那本书,扉页上写着‘true love ’。光这 个细节就可以拍成二十四集连续剧了。 身后私事拿来给后人津津乐道,怕不是费铭所愿。 林岚问:“那人为什么要离开呢?” “啊,那原因可多了。为了避免兔死狗烹,为了成全费铭的爱情,或者他同 费铭也有分歧。” “他可知道费太太那时已经怀着孩子?” “我希望他是不知道的。” “费太太爱他吧。” “但她最终还是做了费铭的太太。” 是啊。而且那个人不是常人,并且失去记忆。在旧友墓木已拱的时候,他依 旧风华正茂。 时光流逝,给KEI 带来了什么呢?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