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10月25日晴 今年的秋叶黄得特别早,仿佛把鲜活的生命在夏天里尽情消耗完了一样。 Soya在院子里清扫落叶——如果那算是个院子的话。这个孩子很细心地把叶 子扫成一堆,然后点上火,升起的白烟腾在空中。他发现我在看他,转过脸来对 我微笑。他是个很帅气的男孩子,如果他不是那么邋遢的话。 这是我来到玛尔莱特的第三天。 我没想到过自己会来到这个城市。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火车已经进了站, 那个跟踪我的男人已经联络上了同伙,我不得不下车以摆脱他们。 很可惜后来警察来得太快,我只得放弃吸他们的血,把尸体丢弃在那里。它 们和这个臭名昭彰的城市非常匹配。 我也和这个糜烂的城市非常匹配。 Soya把我拣回来是昨天的事了。这个大胆且衣衫褴褛的孩子把我拣回这里, 估计和拣回一个人偶没两样。他的血是甜的,我恢复了力气。那时我就在想,暂 时和他一起生活也许是一件值得尝试的事。 他的本名不叫Soya,而是一个中文发音,我总是念成Soya,就让我这么称呼 他吧。 10月30日阴 我大致了解了Soya的生活。 他是孤儿,混血儿,这在玛尔莱特很常见。大概又是哪个寂寞的水手靠岸的 时候和一个妓女合力制造了这个孩子。他只有一点他母亲的记忆,是一个黑头发 的女人,记忆中她一直病卧在床。她死后第三天才被邻居发现,幸好那是个寒冷 的冬天,和母亲尸体待在一起的孩子一直只是以为她睡着了。 然后他开始了流浪的声音,和我一样。他和街上的孩子们在一起,偷窃,抢 劫,偶尔会正经地打点小工。他们不能接受教育,三餐不济,生病了也自然没钱 看医生。身体好的就熬了下来,身体弱的就死去。这是玛尔莱特这个水泥森林里 的优胜劣汰法则。 他的好朋友,一个叫阿西的男孩子,和他一起住在这个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 这是一间拆了大半的砖房,他们偷来卸下来的楼宇海报挂起来,把这个地方围成 一个独立的空间。没有电,没有水。后面的水沟就是厕所和浴室,煮饭用的一个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太阳能炉子——这大概是屋子里最最值钱的东西。 阿西显然不欢迎我的加入。我这个陌生人闯入了他们的空间,Soya还大方地 用他们共同的食物来照顾我。 那些跟踪我的人没有再出现,但我还不敢确定我是安全的。 哦还有,这个城市有着繁华的海港,和美丽的月亮。 11月5 日晴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汽车修理厂帮工。因为没有身份证和经验,我的工资 非常低,但这也毕竟是让自己生活趋向正常人的一个良好开始。 前几天阿西和Soya一直在吵架。Soya又生气又伤心,他是个早熟的孩子。在 劣境下长大的孩子都非常早熟。他同我说他才不想做个小偷,并且问我是否能教 他认字。 我很惊讶,他有野心,一个那么弱小的一无所有的孩子的野心。他想怎么样? 出人头地,还是站在这个城市的顶端? 我对他充满好奇。 11月9 日阴有小雨 今天我见到了阿信,Soya同母异父的哥哥。 阿信在一个中餐馆里给厨子做下手,每个星期回来看弟弟一次,有时会带回 来一些钱。当然这点钱远不够改善弟弟的生活。 他的性格不怎么好,脸色冰冷,甚至比我都还冷。他用狐疑的目光把我上下 打量一番后,就不再看我,仿佛房间里没有我这个人。不过我听力这么好,听到 他在屋外向Soya询问我的事,要他小心一点,当心我是坏人。 其实我很想问他一句:在玛尔莱特F-3 区这样一个下水道一样的地方混着的 人,还分什么好坏吗? Soya已经背下了字母表和十多个简单的单词。他倒是一个令老师觉得自豪的 学生。 11月13日小雪 现在是半夜,Soya和阿西就睡在旁边。天非常冷,那张塑料膜一点都不能阻 隔外面的寒气。还好阿信买了一条被子,大家可以挤在一起睡,不会感觉太冷。 我的伤疤疼得厉害,让我没办法睡着。身边的孩子有着天真无邪的睡脸,这 样幼小的孩子,在醒来,却必须面对因贫富差距而分外恶劣的生活。 11月23日晴 我捡到了一个客人的皮包。我取走了里面的钱然后把皮包还了回去。让拉菲 先生真是个善良老实的人,他给了我100 玛币的奖赏。当然,我想我取走的1200 元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午饭后打发侍者的小费。 但是我们可以用这笔钱换了住处。原来的地方简直就是废墟,玛尔莱特的冬 天,温度会低至零下十多度,真不知道过去几年这两个孩子是怎么活过来的。后 来Soya告诉我,他们往年入冬后都会去跟阿信一起住在餐馆的宿舍里。不过今年 餐馆换了老板,新老板不允许再有外人睡在他的员工宿舍了。 12月5 日雪 我和阿信商量了一番,租到了一个阴暗的小阁楼。里面每样东西都至少有十 年没有晒过太阳,简直像我一样。但是这里租金非常便宜,并且有暖气。主人开 一家生意很好澡堂,因为Soya和阿西答应给他帮手并且只收取三分之一工钱,他 爽快地同意我们住下。而阿信还是回他打工的餐馆住。 Soya已经可以写很多简单的句子了,他的算术很不错。 12月8 日小雪 Soya说今年比较冷。 我回到家后,Soya非常兴奋地告诉我他还找到了另外一份工作:他和阿西送 报纸。他们每天早上四点就要起来,干到九点,然后回到澡堂来帮忙。 我曾经对他说过不想做小偷,那就要拿出行动来。这个孩子一直认真听我的 每句话。 他的手上已经长满了冻疮。都说一个人的出身,再怎么掩饰,都是能从手上 看出来的。吃过苦的人都有一双粗糙的手,那是艰苦岁月在身上留下的痕迹,是 曾经奋斗过的证明。 12月10日雪 Soya终于病了,烧到38度,我请了假在家里照顾他。还好我曾经是一名医生, 我知道他的病是因为感冒,而感冒药并不贵。 我和他说亚瑟王的故事,说查理王和他那枚有魔力的戒指。他问我为什么人 们总是向往无穷的力量。我用最浅显的方式告诉他,因为人类太过弱小。 这个孩子向往力量,向往荣耀。那不是满面的污垢可以遮掩得住的。 12月12日阴 打工那么忙碌,但Soya依旧坚持每天抽出两个小时学习。阿西并不感兴趣, 但Soya却非常好学,他记性很好。他每天会带回几份报纸,朗读给我听,问我不 懂的字和不懂的地方。我顺便会给他解释一下政府的一些举动,帮助他了解这个 世界。 我忽然很希望有机会就送他去上学。 我很好奇,我的出现,能让这个男孩的命运产生多大的改变。 12月13日雪 因为我对Soya的照顾,阿信对我渐渐友好起来。有时他回来时会带点酒,我 们两个成年人一起喝。他从来不问我的过去,他也从来不谈自己的过去。他是个 没有远大理想的男人,理想的生活不过是能拥有自己的餐馆,取个老婆生个孩子。 他也不理解Soya的理想,他认为弟弟在做梦。他们这个阶层的人再翻身,也有限 度。 而他和Soya的感情也非常微妙,介于兄弟和朋友之间。长时间没有共同生活 在一起所造成的隔阂并不容易在短时间内弥补,Soya对我这个陌生人反而还要亲 近许多。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就不了解他,他也从未试图了解过我。 12月18日大雪 大概是这绵绵不断的大雪,让我想起了过去。我对Soya说起我的故乡的冬天。 那漫长的三个月里,人们堆雪人,孩子在雪里嬉闹玩耍,直到精疲力竭。我在纸 上画,一种小动物,像兔子,却吃荤的,冬天里出来,会自住家的厨房窗户偷香 肠。孩子们便在竹竿前端系上绳子赶它,嘴里还必须学它的叫声。 刚才写日记的时候他醒了,他问我,雪化了后,那小动物怎么办?我告诉他, 它们会去睡觉,就像你现在这样。 我觉得我变得像个保姆了。 12月22日阴 汽车修理厂的孙老板人很好。他提前放了圣诞假,还送了Soya一份礼物。他 也有个和Soya一样大的儿子住在亲戚家,估计看到Soya就想起了自己久没见面的 孩子。 我开始大扫除。和Soya生活在一起后我变的勤劳了,这恐怕是母亲最乐于见 到的,她以前去我学校宿舍的时候总是不知道在哪里落脚。很可惜她看不到,她 爱干净的遗传现在才在我身上起效。 Soya跟在我后面帮忙,劳动让他的脸有种健康的红色,和初次见面时的青白 有很大的区别。 我给Soya讲圣诞故事,讲犹太人的光明节。Soya现在可以写小短文了,澡堂 老板把他从锅炉房调了出来,让他到前台登记客人的名字。这个聪明的孩子很快 就记住常客的名字和喜好。有时他会到浴池间里工作,客人很乐意给他丰厚的小 费。 澡堂老板很喜欢Soya,甚至出钱给我们换了一扇窗户。这下阁楼明亮多了, 我们不用开窗就可以看清蔚蓝的海港。 12月24日晴 连老天都要过节! 我今天去理发店,老板非常欣赏我这长长的金头发,他愿意出大价钱。我计 算了一下,这笔钱加上存款,Soya可以进学校。于是我同意了。 让我想想我以前过的圣诞节。 那时候父亲会回家,一身消毒水的味道,把送我和母亲的礼物取出来。我期 待地看着他,希望他会和我们一起拆开礼物,可他总是很快地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Soya告诉我今天是他的生日。我给他买了一束郁金香,很贵,不过我觉得值 得。他终于感动得哭了。 睡觉前我和他说了很多话,他问我是否会离开他。我其实也不知道,不过我 还是告诉他,我不会离开他。 今天是圣诞节,孩子们有一切特权。 12月25日晴 阿西死了,阿信受了重伤。 12月27日阴 阿信脱离了危险,却是以失去一条腿作为代价。 我现在才有时间和情绪详细记录这一切。 圣诞节那天我回修理厂办事,下午的时候有人跑来告诉我家里出事了。我赶 到的时候火已经从窗户里冒了出来,Soya抓着我的手,告诉我阿信还在里面。 我命令他待在原地,然后冲了进去。我在窗边找到了昏迷的阿信,一根梁木 压着他的腿。他手里还拽着阿西的胳膊,可那个孩子已经死了,生命从他背上的 血洞离开了躯体。 好心的孙老板赶了过来,把我们带去了他的家。 晚上阿信发起了高烧,他的伤口因得不到有效的治疗而不可避免地感染发炎。 我知道怎么救他,但是我们没钱买药。 后来Soya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很多偷来的钱包。 他哭着对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紧紧抱着他,我知道这时我的包容, 就意味着全世界的包容了。 但是阿西死了。他的生命就如同一株路边的杂草。 Soya终于告诉我,他的父亲,不是一个不知道姓名的男人,曾是一个帮会里 的高层人物。但是帮会里因为一些事情内讧,他的父母和家里的佣人都遭到屠杀。 阿信是他父亲司机的儿子,同他一起逃了出来。但是他父亲掌握着一个政府要员 的秘密,而这秘密现在Soya手上,所以有人一直要杀他们。现在他们把阿西当成 了他。 我很感谢他这么信任我,或者说,除了我,他也再无别人可以信任。因为他 要报仇。 孙老板同我谈了谈,他在邻近一个城市的叔父去世,他继承了一笔不小的遗 产,决定用那笔钱开个规模比较大的汽车维修厂,他需要人手,特别是我这样的 人。他告诉我,那个城市有另外一股帮会势力,别的帮会在那里不敢乱来。 我决定带Soya离开玛尔莱特。为了他,也是为了我。 1 月7 日小雪 我们动身去M 市。 Soya在火车月台上一直往回看,他知道这一走要过上很多年才能回来。而那 时,安宁的生活将永远不再。 复仇的路线是他自己选择的,他就该坚强地走下去。 但我不喜欢他嚷着要报仇的模样。仇恨丑化一个人。可是他反而说我没有怨 恨,也没有失去重要的人,不会懂。 他说我没有失去重要的人。 那一刻我想起了我离开家的那瞬间,我最后一次回过头。父亲和母亲手拉着 手倒在地上,那是我有记忆以来,他们最亲密的时刻…… 1 月8 日晴 我们到了M 市。这里的天气很好,城市很干净。 1 曰9 日晴 我们安顿了下来,Soya照顾阿信,我跟着孙老板去看新的铺面。他将为我们 办身份证,我们将不再是黑市人口。 在以前,我是医学院的研究室里精英研究员,也是名不错的外科医生。可我 现在只能满手机油躺在车底,用这双拿惯试管和手术刀的手拧螺丝。 我不属于这里。 可我属于哪里? 1 月17日雪 M 市的雪很大,我下了班哪里也不能去,于是教导Soya成了我唯一的消遣。 我最近常想,如果当初没有那场浩劫,如果我顺利地结婚生子,我应该会是 一名称职的父亲。 2 月8 日晴 天气开始变暖了。我把Soya送进了学校。一所民办的半慈善性质的学校。学 校离家很远,他中午没办法回来,他的午饭是两片面包。 3 月2 日雨 我开始送Soya去学跆拳道。阿信似乎不大赞成,不过从一定意义上Soya是他 的少主,他无从干涉。 Soya很开心,教练说他筋骨很好,有天分。 3 月15日雨 加了工资,回家时路过一家书店,我突然想给Soya一本书,选了半天,选了 一本《费德鲁斯寓言》。对他来说也许难懂和枯燥了点,也许我该选一套福尔摩 斯或者其他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看的书。 5 月8 日阴 学校打电话叫我过去,因为Soya和人打架。 Soya的衣服给扯得稀烂,脸和手都有擦伤,却一脸大义,旁边哭着的三个男 孩惨不忍睹,伤口缠着纱布。孩子家长怒目而视。 校长告诉我,那几个孩子主动挑衅,Soya出手打了他们。校长公正明理,没 有偏袒任何一方。对方家长索要赔偿,坚持学校开除Soya。我表示我们将自动转 学后,他们才满意离去。 回去的路上我问清了事情原由。那几个孩子嫉妒Soya出身低下,却成绩优异, 受老师和女同学喜欢,故出口侮辱我。年轻气盛的Soya立刻就揍了过去。 我很严肃地要求他认错,结果他反而像拍下去的皮球一样弹得更高。他说这 都是为了我,他们在侮辱我他才和他们打架的。他死活不肯转学,要和对方拼到 底,还说我是胆小鬼。 我回过神里时已经给了他一耳光,但我立刻就后悔了。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孩 子。 睡觉前我和Soya说了很久的话。我向他解释什么是小不忍则大乱,什么是变 通。其实我早就已经原谅他了。 我想我出去后他一定会在被子里哭,不过我不想看见。他在成长,男人的眼 泪是不会轻易在人前流的。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