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生活区里有二十间卧室,每间卧室统一为五平方米大小。甘卡多独自使用一间,那 间卧室里还配备了专用加密通讯信道,以便他和索马里政府单独联系。除此之外,那还 是他的礼拜室。里面不仅有必要的宗教用品,运输队还给甘卡多提供了全球定位系统的 专项服务,以便他在每日五次礼拜时确定麦加的方向。冰山的角度随时在变,这个方向 并不好确定。BE公司先后与十几位身为穆斯林的政府代表打过交道,非常了解他们的特 殊需要。 除他以外,苏云霞也独自使用一间,这倒不是身为队长的特权,而是由于5-G 运输 队里只有三名女性,通讯组的韩燕和后勤组的李莉又已经合住了一间。其余三十六名员 工分住在十八间卧室里。马杰在旧老板那里搞到了通讯卫星的优质信道。他在每间卧室 里都设置一个网络接口,保证大家能够以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上网。 “如果你们家那口子愿意,你都可以在这里遥控自家空调的温度。”马杰夸口道。 尽管如此,五平米的空间除了安排两张床外就不剩什么了。所以当冰山飘到更北的 地方,冰面温度稍有提高后,大家还是喜欢在工作之余到冰山表面活动活动。六台推进 器每班需要十二个技术人员操作。交接班的时候,员工们总是去的很快,回来的很慢。 接大家回来的履带车要在冰山上转悠几圈,象是旅游观光的车辆。甘卡多闲来无事,也 学着开起履带车。冰面溜滑,轻巧的摩托雪橇和大型的履带车是这里的代步佳品。至于 航线监测组的组员,通常会在下海的时候多兜上半圈解解闷。 有一些员工喜欢来到冰崖边上,静静地眺望远天近海。摄影爱好者会抽空拍上几张, 把世人难得一见的南大洋(注六)风光留在有形的记忆中。BE公司的网站上贴满了这类 照片。经常会有几头蓝鲸在不远的洋面上喷着水柱,徘徊不已,向它们的冰山老邻居作 告别状。惹得大家注足观瞧。 公司里的年轻人爱到运输队第一线工作,除了挣得多,挑战性强外,还有一个附带 的好处:就是花费少。如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是由广告培养起来的“消费一代”。满 大街时尚商品就象拦路抢劫犯一样争夺着他们的口袋,并且,他们在这些“劫匪”面前 也就真的“弱不禁风”。一旦到了冰山上,吃的用的都是配给制。除了给朋友们打IP电 话,到餐厅里叫杯饮料,真的就花不了什么钱。一年有小半年呆在这么个清心寡欲的地 方,回家之后,年轻员工们常常可以看到自己的银行账户上多出一笔想象不出的“巨款”。 这天,几个员工竟然通过互联网,接上了国际空间站里两位中国宇航员的私人信道。 同样寂寞的两群年轻人聊了起来。后者告诉他们,如果角度合适,在国际空间站里用肉 眼便能够看到他们这座冰山。国际空间站的平均轨道高度是三百多公里,肉眼完全可以 看到最大宽度超过两公里的5-G 号。特别是出了浮冰区,它的颜色迥异于周围的海水。 运输队员们兴奋起来,根据对方提供的经纬度对照了一下,确定那正是自己乘坐的 “巨船”。于是,当一个多小时后国际空间站再度飞临头顶时,他们便请宇航员从太空 里给5-G 号拍了张数码照片:白云碧海间,5-G 号只是个隐约的小点,被天地间的某个 巨人随意涂抹在深蓝色的大洋上。 当然,肉眼能看到5-G 号,便也能看到其它几座冰山,只要中间没有云层阻碍。宇 航员们怕他们看不清,还特意用计算机提高了数码照片上“BE牌”冰山们的亮度,使它 们看上去象一串散在大洋上的珍珠。很快,这张照片便成了许多员工个人电脑的桌面图 案。 就是爱情之花,也能在冷酷无比的冰山上发芽。叶辉身在航线监测组,每天不是跑 到安置在冰山各处的样本采集点收集水样、冰样,就是开着小艇,载着仪器在海面上进 行测量。有时更要穿上潜水服到水面下作业。繁忙如此,一个月后,大家竟然发现他和 通讯组的黑珍珠韩燕一起在冰面上散步。这么狭窄的生活空间里,两个组的同事竟然没 有人能留神,他们中是哪位射出的爱情第一箭。 张嘉祥和马杰两个组长为了成全他们,经常把两个人的班次安全到一起。下班时, 一对异国恋人经常手牵着手,朝着“莫罗托峰”走去。那里不仅象征着韩燕的故乡,也 是一个冰丘群。它们会把其他人自觉不自觉的视线挡住,构造一个宽广的二人世界。不 过有的时候,没有等到进入那片冰丘,两个人就在冰面上接起吻来。严严实实的保温服 只把脸部的一小块地方露出来,让他们借此享受肌肤相亲的感觉。一望无际的冰原上, 这幅图景别有一番温暖包含其中。 “有代沟喽。”刚过四十的彭义成站在通道口,远远望着他们的身影,感叹道: “我到现在都不敢这么开放。记得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参考消息〉上转载过日本 人的一篇文章,说他们国家的人正在讨论,公开场合接吻是不是有伤风化。那时我还想, 究竟是资本主义国家呀,人们竟然开始在大街上亲嘴了。没成想现在……” “咳,你以为他们这是开放呐。”旁边的马杰听罢,讲出句一针见血的话: “他们那是没地方可去。要是他们谁在冰山上有单人宿舍,你看他们还满处遛不。 你以为他们不怕冷呀。” 有一天,叶辉到餐厅打饭。一个操作组的小伙子向他挑起大指: “你真行,我们都佩服你。唉,你知道人家国家的风俗吗就敢去追?” “知道呀。”叶辉坦然答道:“男方惯例要用牛作彩礼。韩燕的曾祖父用三头牛娶 了她的曾祖母;她的爷爷用十二头牛娶了她的奶奶;她的父亲用二十四头牛娶了她的母 亲。” “我的妈哟,到了你这儿,怎么也得三四十头牛吧。唉,我有个亲戚开养牛场。给 你个批发价,怎么样?”那位同事打趣道。 一旁的李莉听得有趣,插了一句:“人家叶辉还不从乌干达办这份彩礼呀。你想, 他们经常用牛作彩礼,当地的牛肯定卖得便宜。” 叶辉笑了:“过去是有那些风俗。可那是农业时代的事儿了。现在人家国家也早就 工业化了。就是有些传统风俗,也是外国游客来的时候表演表演。平时和咱们的生活方 式没什么区别。” 然后他话音一转,指了指脚下,几分严肃、几分动情,又有几分骄傲地说: “今年不行了。这是索马里领土,既不是中国,也不是乌干达。办手续都没个地方。 明天运输季节之前我们办好结婚登记,争取再组到同一个运输队,在冰山上举行婚礼。” 五月二十八号,张嘉祥把当天的监测结果报告给苏云霞,兴奋地说: “如果到明天早上,海水的声波通透性( 注七)指标还是这个数字,那就说明,我 们已经闯过绕极流了!” 第二天清晨,张嘉祥把核实后的综合数据报告给苏云霞。杨海文也汇报说,推进器 组承受的洋流压力明显减轻了。于是,苏云霞向总部通报,第一航段已经通过。她又向 全体队员宣布这个消息。 话还没讲完,其它几座冰山的几个运输队长都打来卫星电话,向她询问情况。他们 中最近的距离5-G 号有两百海里,最远的已经在南赤道流中渡过了一半。每平安完成一 个航段,队长们相互间就要祝贺一下,这已经成为惯例了。苏云霞把心情放松下来,她 用联席电话接受大家的祝贺。在这之前,她已经六次代表自己的运输队,向前面越过绕 极流的同事们发过贺电了。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生活在“正常”的太阳下面了。 然后,苏云霞叫彭义成代守在指挥室里,自己下到二层,准备把这个消息告诉甘卡 多。指挥室里有电话线路通往甘卡多的小卧室,但苏云霞觉得还是应该当面向他报喜比 较好。 苏云霞按了门铃,通报了自己是谁。但是甘卡多并没有来开门。苏云霞觉得奇怪, 一路上,甘卡多每日五次礼拜从不担搁,这个时间应该刚刚作完晨祷。他不会睡懒觉的。 大概是在换衣服?甘卡多在大家面前一直是西装革履,衣着整齐。她知道,那不是在保 持他自己的形象,而是在保持一个国家的形象。 终于,甘卡多开了门,向她打过招呼。苏云霞发现,甘卡多眼眶发红,表情黯然。 苏云霞把来的目的放到一边,关切地问:“甘卡多先生,有什么问题吗?需要我帮助吗?” 甘卡多作了个抱歉的姿势,侧转身,让开门口。室内灯光映照下,苏云霞从他的眼 角看到些许泪花,知道自己刚才的发现不是错觉。她走进屋子,看到床头柜上,一部笔 记本电脑正打开着,监视器上有十几幅小照片。苏云霞出于礼貌没有去看,而是在椅子 上坐了下来。 “怎么?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我们能帮上忙吗?” 甘卡多指了指那些照片,回答道:“不好意思,是看到了这些新闻……” 说完,甘卡多点击鼠标,放大画面,并让它们呈幻灯片翻动状态。那些照片上配着 阿拉伯文说明。苏云霞看不懂,但不用看文字,她也知道照片的内容是什么:照片中间 是一位枯瘦的黑人母亲,怀抱着更为枯瘦的孩子。在这张分辨极高的照片上,两个人干 裂的嘴唇异常清晰。 甘卡多一个个点击着照片的放大图,介绍着它们的内容:“水配给制的三周年”、 “索马里东北边疆个别地区正在疏散人口”、“索马里政府机关带头节水”等内容。 苏云霞看着看着,心里感叹道:水呀,水!只有缺乏它的人才知道它的宝贵。这类 照片自己从小就从国际新闻中看得到,但很少有现在这样感同身受的体验。 “苏……小姐,”甘卡多这才从忧伤中回过味儿来,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向您报告的,我们顺利通过了南极绕极流。” 甘卡多表情茫然,显然不太清楚这件事的意义。 “这是全程消耗能量最大,工作最艰苦,最容易失败的阶段。度过这个阶段,余下 的航程就比较容易了。” “苏小姐,我知道可能很荒唐,毕竟我不懂技术。但是……冰山运输的速度能不能 再快一点?” 小小的空间很容易产生接近感,令人心心相通。苏云霞立刻明白了他的焦急所在, 作了个抱歉的手势。 “我理解您的心情。我们会尽力而为的。但如果强行提高速度的话,推进器会产生 疲劳,性能就会变得不稳定。半路停车不是更可怕吗。欲速则不达。” 苏云霞知道甘卡多的中文水平很好,能够理解这个成语。5 —G 号现在的速度相当 于一个人在慢跑。这其中大半还是拜自然伟力所赐。六台推进器满负荷运转时,只可以 给冰山一点五节的切线速度,用作校正航向之用。这个速度比小孩子走路还要慢。 “我们能实现的最好效果,就是保证5-G 号安全到达。”苏云霞耐心地解释道。 甘卡多没说什么,又移动鼠标,翻出一张图片。那是一座电子钟表的特写,钟表座 落在露天广场,下面有个大约一层楼高的木架子当底座。一群黑人市民围着它指点着, 议论着。 “摩加迪沙和平广场上有一个倒计时钟,很简陋,是私人集资树立的。”甘卡多指 着图片解释道:“时钟走到零点,就是5-G 号预定到达的时间。” 甘卡多声音梗咽,没有再说什么。苏云霞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不过痛心归痛心,她 毕竟还有一份旁观者的从容。 “我相信,索马里会度过缺水这一关的。毕竟贵国这些年那么多灾难都挺过来了。 至于我们,一定尽到职责。而且,不仅仅是商业合同中确定的那些职责,也包括作为朋 友的责任。” “谢谢你们。” “对了,你要不要和家里通个电话?”苏云霞知道,甘卡多掌握的那个通讯线路由 索马里政府付费,按规定是不能用来说私房话的。当然,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甘 卡多也可以不按规定办,但她发现他不是这样的人。 “唔……”甘卡多犹豫着。苏云霞知道,他的收入远远无法与自己相比,使用海事 卫星电话拉家常还是一件奢侈的事。 “你可以用我们的公用频道。妻子和孩子一定很想你的。” “那谢谢了。”甘卡多关上了那些图片,露出监视器的桌面图案——直升机航拍的 5-G 号全景。苏云霞听说,这幅照片眼下正悬挂在索马里的许多街道、建筑、甚至家庭 里。 中午,苏云霞把几个组长喊来共进午餐。一边吃,一边把和甘卡多的谈话介绍给大 家。 “索马里的旱情已经持续了十年,今年估计又是一个大旱。城市还好一些,偏远地 区经常有人死亡。联合国救援机构高价运去的饮用水只算是杯水车薪。” 然后,苏云霞半是感慨,半是提醒地说道: “以前我们给中东石油富国送冰,只算锦上添花。现在可是雪中送炭呀。大家多努 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