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个聪明的女人从来不会如约向你屈服,她的屈服应该永远是一种意料之外的 快乐。 ——马利·亨利·贝尔(司汤达) 蓓丝第一个打破了沉默。当周围的建筑从破碎的断壁残垣变成黑漆漆、空荡荡 的高塔的时候,她说道:“你准备怎么办?” “把你送到一个他们不会立刻逮住你的地方去。”他缓缓说道。 “不用替我操心。”她有点不耐烦,“我能够照顾自己。” “别傻啦。”他说,“我是你的快乐学家,照看你是我的职责。他们知道你的 名字没有?” “那帮委员会的看门狗?现在可能还没有,不过他们会知道的。他们正在变得 越来越狡猾。” “他们正在变得越来越狡猾吗?”快乐学家困惑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那愁眉紧锁的脸又魔术般地一下子舒展开来:“最近才刚刚开始。不过,我 要问的是你打算怎么办。你才是他们追捕的人,你才是他们要抓的人。你已经被定 罪,被打上了记号。直升机那点花招骗不了他们多久,只要对飞机残骸作个蛋白质 分析,他们就会明白过来,就会重新来搜捕你。” 快乐学家低下头去凝视着地面。他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但是蓓丝的逻辑不容 回避。“你说得对,我无处可逃。我必须打倒委员会,否决他们的政策——” “愚蠢! ” 她猛然叫道,这两个字在寂静中显得分外响亮,分外令人震惊。 “你还记得自己多少次指出过利他主义的谬误吗?” “对,”快乐学家承认道,“然而我是个快乐学家,这就是不同之处。我的生 命就是为了使别人获得幸福,你现在想让我把这一切全部抛弃吗?这一切就是我的 幸福。我不能在别人痛苦的时候袖手旁观,就像我不能在别人挨饿的时候吃饭一样。” 蓓丝平静地说道:“你还记得自己多少次指出过特例的谬误吗?” 快乐学家一时语塞。街道已经隐约可辨,他们在其间跋涉前行。那些来自过去 世界的沉默的影子挤挤挨挨,越靠越近,快乐学家的眼里充满了警觉。 “这里曾经一度是痛苦的最后藏身之所。”蓓丝说道,“叛乱分子在夜晚出没 于大街小巷,白天则躲进罪恶的巢穴。这里曾经是暴力、不幸、痛苦、疾病、强奸、 谋杀的最后立足之地。如果我们在那时候到这里来,我们早就已经完蛋了。是那帮 委员会的看门狗清除了这里的一切。” 快乐学家用古怪的眼神注视着蓓丝:“别再提什么委员会。” 蓓丝叹了口气:“你说得对。” 他们来到了一处有着完好建筑的地区。在巨大而黑暗的仓库幽影之间,影影绰 绰、稀稀落落地出现了有人居住的迹象。有两次,他们不得不躲躲闪闪地避开机器 警卫探照灯光的扫视。他们正在接近的地方,就是太空港和它那错综复杂的仓库、 船场、旅店和游乐宫。快乐学家和蓓丝尽量在墙壁的掩护下行走。最后,他们突然 来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十字路口。 十字路口有很多人,这些人迈着轻快的步伐,或去办事,或去寻找快乐。他们 的服饰五花八门,有短裤,有便裤,还有礼服。有些人步子不稳、踉踉跄跄,有些 人戴着遮住整张脸的面具,更有些人的脸就像面具一样。蓓丝和快乐学家走进人流 中去,警惕地观察着身旁的每一个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对他们看上一眼。 这里就是太空港商业区。在这里,来自三个不同星球的人们分享着各自的秘密 和快乐,这里不存在任何禁忌。在这条五光十色、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什么东西都 可以买到,什么东西都可以出售。 蓓丝和快乐学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斑斓的色彩和繁华从眼前一直延伸到远方, 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是逃离幸福世界的亡命者。 离他们最近的一块招牌用跳动着的闪闪发光的字母写道: 出售快乐! 种类齐全,任君挑选 三大世界游乐宫 ——经快乐委员会许可 其他的招牌基本上都和这个相差无几,只是色彩和设计各不相同。街道的那一 头是比较朴素一点的标志牌,那是旅馆、饭店和商店。高高耸立在它们之上的是一 块血红色的招牌:火星旅馆。 “现在咱们下什么?”蓓丝低声问道。快乐学家入迷地注意到,她说话时嘴唇 竟一动也不动。 “第一件事:吃饭。”他说,“自从早餐之后,我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这种 感觉虽然可以抑制下去,但却很明显是一种不快。然后是休息,这对将来的快乐是 必不可少的。我认为你也应该这么办。” 她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好吧。”她同意了他的意见,“你是快乐学家。可 是你拿这个怎么办?”她指了指他衬衣胸口上的身份盘片,身份盘片正发出明亮的 光辉。 快乐学家“啪”地用手捂住了那张泄露天机的身份盘片。“我没想到我们会受 到这么多辐射。”他把手拿开,盘片不见了。 “不戴身份盘片你就不能到处走动。”她说。 他把手放回衬衫上去,盘片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只是不再发光。蓓丝凑近一 看,盘片已经变成不透明了,上面的身份标识也失去了意义。 “我把它反过来了。”快乐学家轻声说道,“不要引起别人注意。除非凑近了 检查,这样就能骗得过去,何况我也不打算跟别人靠得那么近,把你的盘片放到罩 衫里面去。” 蓓丝依言而行,快乐学家把她带到一家并不怎么奢华的餐馆门前。餐馆里冷冷 清清,几乎空无一人,店堂后面坐着一对情侣,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完全在对方身上。 墙边,有一个男人无所事事地坐在一张直靠背椅上摇来晃去。快乐学家装作漫不经 心地扫了他一眼,对他审视了一番。他那双直愣愣的瞳孔说明了一切问题,此人正 深陷新海洛因制造的幻觉迷梦,他被紧紧封闭在他自己一个人的天堂里了。 快乐学家又一次抓住蓓丝的胳膊。“过来。”他们一起走进了盥洗室。这间盥 洗室足可一次容纳三到四个人。“你那张假身份盘片还在吗?”他问道。她点了点 头。“有没有硬币?”她又点了点头,一脸困惑。“到诊断间去,把记录带拿回来 给我看。” “可这样做不会报告到本地区的快乐学家那里去吗?” “我想不会。”他说,“在这样一个变幻莫测的地区,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再说即使真的给报告上去了,你的假身份盘片也应该能在足够长的时间内迷惑他们, 这样的话事情就无足轻重了。” 蓓丝走进了诊断间,快乐学家则处理完了自己的生理需求。她出来的时候,他 已经在等着她了。她把那条15厘米长的记录带递给他,快乐学家迅速地浏览着。 身高、体重、体温、基础代谢率、尿液糖度分析、肾上腺活动酮甾指数、精确 的巴氏癌症测试——对此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他跳过了有关外部感官和感觉系统 的部分, 粗略地看了一下X射线拍片报告和心电图,几乎没去注意情商值。血球计 数才是他感兴趣的东西:红血球、白血球、差别计数,还有血红蛋白计数。 他宽慰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把记录带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处理器。“我们吃饭 去吧。” “等一下。”她把手搭上了他的胳膊。“这么说辐射没对我造成什么伤害,那 么你呢?” 他摇了摇头。“不能冒这个险,我没有假身份盘片。不过如果你没事,我也不 可能有什么危险。” 她皱着眉头,却没有说什么。 在餐馆里,他们快步沿着一排玻璃柜面的服务机走过去,把硬币投进投币孔里。 快乐学家端到桌上的是一盘放在特制木板上烹制的浮游生物肉排,一碟维生素含量 很高的小球藻调味酱,还有一杯滚烫的牛奶替代品。蓓丝点的东西则比较清淡,主 要是低脂小球藻馅饼和人造咖啡。他们一边迅速地默默用餐,一边不时地扫视门口。 餐厅后面的那对情侣吃完离开了,但是没有人进门来。 蓓丝和快乐学家站起身来,把碟子塞进垃圾处理器,然后走出门去。门在他们 身后滑动着关上了。 “现在咱们上哪儿?”蓓丝问道。 “你要给我们租个房间。” 蓓丝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就一个房间?” “当然。”快乐学家吃惊地说道,“你认为我们需要多少个房间?” 当他们离通向火星旅馆那富丽堂皇的大门的滑行道还不到46米的时候,快乐学 家突然一把将蓓丝拽出了人流,拉进墙边阴暗的一隅。“装出对我感兴趣的样子,” 他轻声说,“把你的头靠在我肩膀上。” 蓓丝用纤纤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埋到了他颈部下方,她的嘴唇在他身上来 回移动,“出了什么事?” 快乐学家觉得自己的脉搏在加速。“不要这样——”他说了一半,“别这样— —” “什么?”她用压抑的声调问道。 “哦,没事,那些小丑们离我们只有几码远了。” “委员会的看门狗们?”她耳语道。 那帮人走了过来,他们穿得五彩缤纷、轻松活泼、兴高采烈,但是他们那一张 张年轻的面孔,却显得充满警惕,全神贯注。他们手持仿照古代电击棍制造的驯服 枪,掀开别人的面具、检查别人的身份盘片,搜索着两边的每一张脸。他们的服饰 和他们那绝无丝毫笑意的面孔之间形成了一种可怕的对比。 权力就是这样用快乐的服饰伪装自己,快乐学家突然想,这就是在快乐学培养 下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吗? 等到那伙人离去之后,快乐学家感到身上一阵轻松,他这才又一次意识到了蓓 丝的存在。“别这样!” 她的嘴唇不再在他皮肤上移动了,“什么?”她轻声问道,一副天真无邪的模 样。 “别那样!现在听着,我们不能冒险行事,你要用你的假身份盘片登记一个单 人房间,我过后悄悄地溜进来。旅馆的职员会问你是来这里干什么的。”他停了一 下,飞速地思考着,“你就说你是来自愿报名去新的金星移居地。有钱付押金吗?” 她摇摇头,芳唇在他胸口滑过,丝一般的秀发拂着他的面颊。 “我衬衫里面有一个口袋,口袋里有钱。你把那钱拿去。” 她的手伸进来,这只手凉凉的十分性感,动作很慢,她翻出钞票,把手抽了回 去。尽管快乐学家努力抑制,他的呼吸却仍然加快了。接着,蓓丝便离开了他,他 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孤独、寒冷和寂寞。 她迈着年轻人特有的轻快步伐走过去登上滑行道,身影消失在那玫瑰色的大门 里。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你这个老傻瓜!”他粗鲁地骂了一句,慢慢向旅馆走去。 旅馆的门厅非常宽阔, 至少有6米见方,红色的地板仿佛富有弹性,上面撒着 红砂,踩在脚下“嘎吱”作响,墙壁上是十分逼真地描绘着火星风光的立体壁画。 门厅里的光源是一颗和火星上望出去大小差不多的“太阳”①,它用一根看不见的 链子悬挂在天花板上。快乐学家明白,每隔一段时间,“太阳”就会熄灭,而火星 的两颗卫星“德漠斯”和“福玻斯”就会匆匆地掠过天花板深蓝色的穹顶。那颗距 离稍近一点的卫星从西向东运行,每天升落两次。② ①火星距离太阳比地球远,因此从火星上观察,太阳的视直径要小一些。—— 译者注。 ②火星有两颗卫星:福玻斯(火卫一)和德漠斯(火卫二)。火卫一绕火星的 公转周期比火星本身的自转周期还要短,因此从火星表面看来,火卫一每天西升东 落两次。——译者注。 蓓丝正站在服务台前跟柜员机器人说着话。快乐学家走过的时候,她把身份盘 片放到了柜员机器人的扫描器底下。快乐学家往一台新闻传真售报机里塞了枚硬币, 一张纸滑到他手里。他心不在焉地拿起报纸,信步向电梯走去。电梯是那种开放式 的粗糙型号,框架用简陋的管子搭成。电梯后面的墙壁呈弧形,闪闪发亮,就像宇 宙飞船的外壳。快乐学家坐在一辆仿真行李车模型上,举起报纸遮住自己的脸。 “20点整的快乐指数是94%。明日天气:与昨日相同,晴朗温暖,清晨有阵雨。 新闻简报:20点09分出现在古城上空的闪光已被确认为一颗流星……” 流星,快乐学家的思绪一下子清晰起来。不快乐已经从地球上被驱逐出去了。 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吗?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吗?别去承认它就行了,把它压抑 下去就行了。天空中出现了闪光?闪光来自太空,闪光不属于地球。 快乐学家的目光重新回到报纸上。报纸的其余部分是旅馆广告,其中有一条广 告写道: 请到充满异星情调的“火星屋”来 (位于大楼顶棚内) 在弹坑的怪诞背景下 品尝奇特的奢华和更为寄异的快乐 “愉快经历,无与伦比” 报纸的下端有一条脚注:“快乐学家昼夜服务,如需治疗,请按11。” 一阵微风掠过他的面颊,微风中有一种熟悉的芬芳。一个轻巧的小东西落到他 伸出的手掌中。他身旁的电梯无声地向上升去,快乐学家抬起头来,电梯穿过蓝色 的天穹拱顶消失了。落到他手上的是揉成一团的一张小纸条。在报纸的遮挡下,他 把纸条摊开,纸条上写着一个号码:3129。他把纸条团成个小球塞进口袋。 当电梯重新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把报纸扔进椅子旁边的垃圾处理器,走进电 梯箱。“火星屋。”他说道。 大楼顶棚原来在第35层,不过电梯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火星屋”里惟一的 光线,来自穿过一面宽大的透明墙壁的弹坑鬼火,那摇曳的蓝光绿焰仿佛一根根手 指,向这间屋子和屋子阴暗角落里蜷缩的人影攫来。快乐学家不由自主地站了一会 儿,听着那不成曲调却莫名其妙地令人激动的音乐,闻着那刺鼻的生物碱和焚香发 出的烟气味道。不过,当一条又高又瘦的人影悄悄从角落里向他走来,小声地向他 问些什么的时候,快乐学家迅速掉转身体,找到消防安全门,一溜烟跑下了楼梯。 废弃的楼梯上一团漆黑,快乐学家不禁怀疑这楼梯究竟是否有人走过。转眼之 间,他已站在标着3129的房门前。 走廊里空空荡荡。他轻轻地在门上叩了一下,门滑开了。他迅速闪进门去,随 手把身后的门关上。 房间里空空如也。 快乐学家发狂似的在房间里搜寻着,但是,这里没有任何蓓丝可以藏身的地方。 房间总共只有7.5平方米,然而她却踪影全无。 快乐学家一下子感到又冷又饿,仿佛那顿才吃下去不久的饭已经突然莫名其妙 地消失了。 “是快乐学家吗?”蓓丝惊恐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是你吗?” 他猛地跳将起来,接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是我。”他答道。原来她在盥洗 室里,现在他才听见门后那有点发闷的水流喷溅在地上的“哗哗”声。 “我马上就出来。”她说道。 果然如此。门打开了,蓓丝身穿一件黑色带花边的紧身衣服,擦拭着湿漉漉的 发梢,快乐学家从没见过她如此诱人的模样。他的疲劳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他 觉得自己年轻力壮,生气勃勃。 “你从哪儿弄来的衣服?”他立刻问道。 她擦着他身旁走过,这个举动可真是令人沮丧。她按下一个按钮,桌椅折叠起 来,床铺则从地板下面升了上来。“是我订购的。”她随口说道,“钱还剩下一些, 我们需要不会被人认出的服装。有一些衣服是为你买的。” 她朝行李间的门做了个手势。他上前碰了一下,门就滑开了,门后的隔间里放 着两只盒子。快乐学家打开顶上的一只,里面有一件深蓝色的束腰外衣和一条便裤。 他还没来得及看另外一只盒子,身后的地板上忽然发出“砰”的一声,他转过身来。 床边的狭长地板上扔着一只枕头。他吃了一惊,看着蓓丝:“你这是干什么?” “那儿,”她甜甜地说着,又把一条毯子扔到枕头旁边,“就是你睡觉的地方。” “这我就弄不明白了,”他一时摸不着头脑,“我们几乎已经有一个星期睡在 一起了。” “但是那已经结束了。”蓓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纯洁无瑕的模样。“你 今天早晨就是这么说的,而现在可不是治疗的时间,除非那是你自己快乐与否的问 题——” 他的快乐?怎么会呢?那是荒谬的,“当然不是。”他皱着眉头说道,“只不 过……” “只不过什么?”没等他说完她就打断了他的话。 “没什么。”他说了一声,便在坚硬的地板上安顿了下来。 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试图为臀部和肩膀的骨头找一个舒适的位置,但是他找 不到。 荒谬,他对自己说。蓓丝的行动非常古怪,一点也不像她平日所为。他打了个 哈欠,一阵放松后的疲倦席卷而来,直透他的四肢百骸,这种感觉可绝对不属于快 乐的范畴。 床足够大,足可以睡两个人……床很柔软……正好吻合那疲劳的身体的形状… …而蓓丝的身体则更加柔软……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