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炉颜谷 快活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虚有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炉颜谷快活林内,一名青衫男子面貌俊雅,手摇羽扇朗朗吟哦,一派书生儒 雅风范,与他那高大壮硕的身躯不太协调。 一篇《诗经。桃夭》念完,四周依然只有翠鸟轻啼,和风拱树之声,他等了 半晌,见无人回应,于是再度开口︰“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逑。……” “好了,好了,你有完没有啊?”他话声未落,桃树后已闪出一名少女。只 见她穿着桃色短袄,脚下踩着桃色小靴,娇俏可人的模样不由得令人眼前为之一 亮。 青衫书生微笑地打个揖︰“桃妹子有礼。” 少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免了罢!一大清早便来夭啊夭的,又是什么酒, 什么菜的。乔大哥,你这人也真是烦得可以了。” “咦!妹子,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为兄刚刚念的可是诗经,为学之人不可 不读的书啊,哪里有什么酒菜?”青衫男子大感讶异,摇头晃脑地陷入苦思。 那少女见他说自己没学问,不由得红了脸,跺脚骂道:“你这个死书呆子, 我说有就有!还有啊,也不想想你自己是什么货色,居然敢骂我们是妖!你才是 妖呢!不但是妖,你还是个蠢头蠢脑的大笨妖!” 青衫书生给她这么一骂,当下急得不得了,连连摇手辩道:“我没有,我没 有啊!桃妹妹,你当真误会了,小生怎么敢骂——妖!我——” “还敢狡辩,桃子们!” 她声音才落,整个快活林里蓦地一声回应,许许多多粉红色的小人儿平空冒 了出来。 她们全都穿着一色桃红兜子,头上挽两个小发髻,红扑扑的脸蛋上镶着双古 灵精怪的大眼睛︰“小桃姑姑!” “给我乱捧撵出去!将来他再敢踏进来一次便给我打一次,打得他不敢再来 为止。” “是!”小桃子们答应一声,立刻群起而攻之。手上的桃枝不由分说便往青 衫书生身上招呼。 “打死他!” “敢对小桃姑无礼!” “瞧你下次还敢不敢!” “误会,真的是误会啊!”青衫书生给打得眼冒金星,嘴里不住求饶,双手 乱抓乱挥护住头脸,却是立在当地不肯逃走:“桃妹子!你听我说,为兄——” “说个屁!你再不走,小心真给打死在这里。”少女见他不走,心中火气更 盛。“哈!你以为我们怕了苍郁岭,不敢伤你吗?我呸!桃子们,重重地给我打!” “住手——”一名白衣少女飘然出现,纤纤雪白有如青葱般的手上前扶住青 衫书生。“还不给我退下?” 小桃子们吱吱喳喳、蹦蹦跳跳地退入桃林之中,瞬时便消失了身影。 “乔大哥,你没事吧?”白衣少女面带歉意地扶起青衫男子,只见他一头一 脸的伤痕,唇角却依然带着欢喜的笑意:“白若妹子,真是太好了。小生以为这 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哼!”小桃红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双手抱胸斜睨着他:“我说呢!原来有 恃无恐,难怪不肯走。” “小桃红,怎地如此无礼?还不快向乔大哥赔罪?” “谁要向他赔罪?是他先骂人。” 青衫男子连连摆手。“不关桃妹子的事,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念诗经惹恼了 妹子。” 桃白若有些意外,问道:“怎么念诗经会惹我妹妹?” 青衫男子歉然地将先前所念的诗又念了一次,还没念完,小桃红余怒未消已 先跺脚骂道: “你自己听哪!一大清早便来骂我们是妖,先前我忍着不理他,谁知他又念 了一堆什么酒啊菜的,还说我没学问。这种混帐难道不该打吗?” 她才说完,桃白若忍耐不住,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小桃红气得不得了,一滴眼泪已挂着眼角。“他骂我,你反而 笑了,你是哪门子姊姊?” 桃白若忍不住笑,起身飘飘然走到小桃红身边,说道:“妹子,这次可真的 是你不对了,人家乔大哥赞你呢,你怎么反倒把人家打了一顿?” “他赞我?”小桃红气得嘟起嘴:“他骂我是妖怪才是真的。” “才不是呢!”桃白若微笑地将那意思缓缓对小桃红解释:“桃之夭夭:指 的是年少、美好的桃。那诗经的原意乃是说:美好而年少的桃啊,开了极为茂盛 艳丽的花朵,嫁到他人家室之中,可说是再适合不过了;娇美青春的桃啊,结了 累累的果实,仿佛你是嫁了人的女子,生了许多的孩子似的,而那茂盛的模样, 象征你是能够兴旺一家人的蔽荫一般。” 白若娓娓诉说着,莹白的脸上不由得浮起晕红,仿佛那诗中所诉说的正是她 自己一般。 “正是,正是!白若姑娘说的对极了,小生正是这个意思!”青衫书生乐极 忍不住拍起手来。 他这一拍手,将听得入神的小桃红和说得出神的桃白若都给惊醒了。 小桃红早己羞得满脸通红,她既羞又恼地骂:“谁稀罕他夸赞!他赞的也不 是我而是姊姊你。作这诗的人也不好,美就美了。何必还硬要说什么夭的!听得 就叫人讨厌!”她话虽这么说,但眼睛却还是忍不住瞄着那青衫男子,只见他爽 朗俊挺的眉目正直盯着桃白若,她一时心里难过,竟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妹子怎么哭啦?”青衫男子不由得急了起来,他素来喜欢读书,好不容易 读到一篇咏赞桃树的诗文,原以为可以让桃树们高兴,谁知道反而惹哭了小桃红。 他焦急地猛掴自己巴掌骂道:“都是我不好!好端端地念什么”桃夭“,明 知道妹子最忌讳那”妖“字。妹子骂得对!我真是个大蠢蛋!” 小桃红见他打得用力,双颊已然红了起来,心里不免有点不舍了。她连忙拦 住他的手,边哭边说道:“别打了,我不是哭你念的什么桃夭啦!” “那你哭什么?” “我是哭你不是念给我听的。” “我哪里不是念给你听了?在快活林内念,自然人人都听得。” 桃白若在一旁听得既好气又好笑。小桃红和乔木二人,一个是天真烂漫,一 个是毫无心机,两个人说起话来有时夹缠不清,有时又令人脸红不已。现在不走, 待会儿他们不知道又要胡说些什么了。想到这里,她很快起身往桃林外面走去。 后面的乔木与小桃红仍不停地胡闹缠着。 这炉颜谷几乎是桃树的天下,之所以称为“快活林”只不过因为这一带桃树 特别茂盛,春来之时桃树一片繁花盛开,前人走在桃林中,忍不住快活起来而给 的名字。 只可惜也不知道多久以前,快活林渐渐冷清了,再也听不到孩子们快活的嘻 笑声。快活林附近的村庄愈来愈少,到现在,快活林里竟然终年也不见一个人影。 她真怀念以前有人的日子,虽然人们总忍不住要采几朵花,摘下几枚果实, 但是以前的日子是多么的快乐啊。她修了五百多年,好容易才修成人身,却没有 机会与人对谈,也再没有人赞她美了。 正想着,却听到快活林外传来兵器交鸣的声音和马匹惊慌失措的杂沓之声。 桃白若旋身飘然而去,转眼已来到快活林外,只见七、八名大汉正围着一名 身上血迹斑斑的男子,而男子身边的白衣少女正是住在离快活林不远处的梅似雪。 那男子半躺在地上,看来伤势甚重,但他仍勉力支撑。手中的长剑沾满了鲜 血,几次险些脱手而去,梅似雪助他奋力抗敌,却也力有不逮,两人的处境十分 危急。 桃白若微一蹙眉,见那七名大汉个个横眉竖眼,自然不是好人,但梅似雪心 高气傲,向来不与快活林的人来往,一时之间她不知道究竟要不要出手相助? “阙彦生,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嘿,这小娘子长得倒挺美的,带回来给爷爷 当丫头倒也不错!” “哈……” 七名大汉嘴里不干不净地吐出一大堆秽话,桃白若眉头锁得更紧,双眼凝神 注视梅似雪的动静。 换了寻常时候,这七名汉子只怕早已死在梅似雪所召来的五雷之下,但今日 她却只是咬紧下唇,一语不发。如果她不是失去了法力,那必是另有隐情。 “姑娘,你快走吧!他们只要我,不会为难你的!”男子焦促间呼喊了起来, 一失神,胸口又被刀剑划破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梅似雪低呼一声,神色间竟大为惊惶,与她对敌的几名汉子狞笑几声,一双 毛茸茸的大手已往她胸前欺来——“ “放肆!”梅似雪大惊失色,猛一往后跃,冷不防背后的汉子也欺身上来。 “放手!” “姑娘!”男子见梅似雪被人搂住,顾不得自身的安危,猛然跃起想前去救 援,谁知他这一跃便将自己的脑袋往敌人的刀口上送去。 “危险!”白若吃了一惊,毫不思索便已出手。一条雪白中带着桃红的冷缎 已刷地发卷而出,缠上了对方的刀口。“撒手!” 那汉子愣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攻击教他休不及防备;耳边才听到“撒手”二 字,虎口已一阵剧痛。“哎啊!”低头一看,虎口正泊泊出血,裂了好大一个口 子。 桃白若闪身出了树林,冷缎旋飞之处惨叫声不绝于耳。不过转眼之间,七名 大汉已倒了六个,剩下一人怔怔地提着刀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桃白若微一抽手,冷缎啾地回袖,飘然垂于双肩,看上去不过是极为寻常的 一匹丝缎。“还不走么?” 那汉子双腿簌簌发抖,连走也不会走了。才一拔腿,整个人便咚一声往地面 栽去,吓得他连滚带爬,疯了似地爬开。 桃白若摇摇头,转身面对梅似雪。只见梅似雪焦急地扑向已呈半昏迷的男子 叫道:“阙少侠!你没事吧?阙少侠?” 梅似雪抬起头冷冷看她一眼,眼中却大有责怪之意。“多谢桃姑娘相救。” 桃白若碰了个软钉子,心下也不大好受,怎地好心相救,人家倒嫌自己多事 了。 “呵!梅姊姊好大的架子,嫌我阿姊多管闲事了么?”小桃红哼地一声出现, 没好气地瞪了梅似雪一眼:“不过说得也是,梅姊姊武功高强,哪里用得着旁人 出手?梅姊姊不过想多花些心思,教旁人图个感激罢了。” “你胡说什么!”梅似雪气恼地站了起来,小桃红说起“旁人”这二字时, 眼光还飘向地上的男子,说的自然是他了。梅似雪向来心性高傲,岂容人如此臆 测她的心思?当下冷哼一声放下那男子不管:“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你们爱管这闲事倒也使得,这人你们抬了去,治死了他便是,与我无关!” “梅家妹子,别听小桃红——梅家妹子!” 梅似雪忽地隐身而去,竟没半点犹疑。 “呵!气死她最好。”小桃红乐得嘻嘻一笑,拍手叫好。“哼!装模作样想 骗谁啊!” “小桃儿,你真是……” “咦?”小桃红低下身子一看,忍不住轻叫起来:“阿姊快看!好漂亮一位 相公!” 桃白若垂眼,映入她眼帘的果然是张俊朗秀逸无比的面孔,霎时她不由得红 了脸—— 耳畔只听到小桃红傻气地喃道:“真俊俏,要有这等人儿给我当郎君那可有 多好!阿姊,你说是不是?阿姊?” 忽梦忽醒,时间究竟过了多久他已经全然无知,只晓得自己一下子身在火炉 之中,一下子又跌入冰窖深处;忽冷忽热折磨得他死去活来。他凭着一口傲气忍 住不呻吟,有时委实忍不住,便大吼大叫,咒骂拿住他的贼人,却怎样也不肯示 弱。 恍惚之间似乎总有几条飘着淡淡香气的人影在身边走来走去,忽尔听到娇俏 的歌声,忽尔听到哀伤低沉的吟诗之声,不管听到什么,额上总有只凉凉的手在 轻轻抚着…… “相公,你醒啦!阿姊快来!” 迷迷糊糊中,依稀见到一红一白两名女子在身前关注地凝视着他,不是府里 的婢女,也记不得自己何时曾识得如此天仙一般的女子。 他浑身上下都痛楚难当,有时痛起来几乎要教他咬断牙根。也不知道到底过 了多久,那如附身之蛇的痛终于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疲惫的昏眩感;他 茫茫然然睡了又睡,开始怀疑自己可能真要就此长眠不起。 “独揽残阳上晚楼,一缕芳魂无所从,孤星冷冷遥天际,寰宇悠悠几见容, 叹芳华,无所依,人面桃花水东流,试问何事堪惆怅,罢罢罢,休休休。” 他微微睁开双眼,不由得听得傻了…… 小楼窗前,女子落寞的身影背对着他,凉风袭来,白衫贴住女子瘦削的身型, 更显纤弱,鼻尖依稀嗅到熟悉的气息,他知道这是当日搭救自己的女子。 “梅姑娘。” 她怔了一下,转过身来,他不由得也吃了一惊:“你——你不是梅姑娘?” “什么梅姑娘?你病呆了头啦!梅姑娘老早撇下你跑了,还叫我们把你治死 了了事呢!”一娇俏的女声传来,小桃红端着一碗药,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 “哪!砒霜毒药,快喝下去,好让你对梅姑娘交代。” “小桃红。”桃白若既好气又好笑地睨了妹妹一眼,嫣步移过来扶着阙彦生 起身。“阙公子好些了么?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阙公子见笑了。” 阙彦生挣扎着想起身,却牵动伤口,疼得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小心,别又扯破伤口了。”桃白若轻声阻止,双手轻轻一拧,也不见她如 何用力,他的身子却轻易地坐了起来。他立刻想起当日千钧一发之际,满心以为 自己便要死了,蓦地却飞来一条冷缎救了自己一命。 他抬起眼,原想开口致谢,却给那绝美的面貌给震得说不出半句话来。 当日危急之际出现了一名白衣女子搭于他,原以为那女子已是天下绝色之姿, 谁知道眼前的女子却更胜一筹。那白衣丽人清脱超俗,冷艳至极,却免不了有几 分孤傲之气,令人望而生畏,难以亲近;而眼前的女子不但清雅脱俗,艳丽绝伦, 眉宇之间的几分娇媚脆弱得令他忍不住想搂入怀,渴望能细心呵护的保护感油然 而生。 桃白若被他看得羞红了脸,连忙放手退开。 她那一放手,阙彦生立刻往后仰,幸好小桃红眼明手快,立时拉住他的领子 笑道:“你真傻了,哪有人这样看女孩子的?我阿姊羞啦!” “小桃红!” “嘻……”小桃红笑着将药推到他唇边:“喝了这吧,喝了我就走么,不打 搅你们啦!” 阙彦生果然乖乖喝药。 桃白若羞得恼了起来:“小桃红!你再要胡说八道,瞧我撕不撕你那张嘴!” 小桃红嘻嘻一笑,连忙夺过阙彦生唇边的汤药,蹦蹦跳跳地退下了去:“我 走就是了,省得惹人讨厌。” “小桃红——” 小桃红说走便走,身影消失得迅速无比,阙彦生一心都在桃白若身上,哪里 注意得了那许多? 他怔怔地注视着桃白若,只觉得此生再也放不开眼前的女子——便若放了, 心中也忘不了此时此刻。 桃白若叹口气:“我这妹子……”话还没说完,转头便迎上阙彦生那双痴情 的眼,她的俏脸上没来由地红了起来,连忙退到窗边,一双漆黑如星的眸子滴溜 溜地转了两转,还是叹口气垂下眼帘。“阙少侠,你现在觉得如何?好些了吗?” 她说话的声音里有种特殊的腔调,与小桃红十分类似,但由她的口中说出来 却特别柔甜。 阙彦生怔怔地点点头,失了魂似地看着她。 桃白若停了一会儿。 纵使她对俗世的男女之礼并不熟稔,却也知道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妥,也许 他会认为她不懂礼数。 “既然如此,那你好好休息,不打搅你了。” 见她要走,阙彦生急得跳起来。 “姑娘,哎啊!”这一动,伤口登时渗出血来,他低呼一声,力有不迨地往 地面倒去—— 桃白若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过来扶住他:“阙公子!” “没事……”他白着脸,忍痛苦笑,而桃白若那关心的神色落入他眼中,他 只觉得真是疼死也值得了。 阙彦生情不自禁地握住桃白若那一双柔荑:“姑娘,你真美。” 桃白若想收回自己的手,却又怕摔疼了他,这一犹豫,一双手都已落入他的 掌中。 阙彦生握住那柔荑,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放不开了。 只是……他不由得发出一抹苦笑。 桃白若心中微微一怔,眸子无言地看着他。 只听见阙彦生轻叹口气,没来由地开口:“我在家乡,已经订过亲了。” 小桃红哼着歌,手里的小碗晃啊晃地来到阁楼下。 “姊有情啊郎有意,八月十五结连理。连理枝,双飞燕,日日夜夜永不离啊 ……”走到阁楼下,看到乔木书生独自一个坐在大树底下,那模样浑然失神,又 多了几分呆气。 乔木凝视着小阁楼,呼地一声又叹口气,更加失魂落魄。 小桃红嘻嘻一笑蹦到他身旁:“你没了魂儿啦!瞧你呆头呆脑的,准是呷醋 了对吧?” “我……”乔木一怔,一口气塞在胸口出不来,蓦地眼眶竟然红了起来。 “哎啊啊!好端端地,怎生哭啦?”小桃红吓了一大跳,焦急地放下碗,在 他面前蹲下来:“别哭别哭!我不笑你便是了。你一哭,阿姊又要怪我了。” 乔木既伤心又难过,听小桃红提起桃白若,眼眶里的泪水便再也忍不住地落 了下来,两行清泪湿了他胸前的青衫,堂堂一个男子汉顿时呜咽得连半句话也说 不出来。 “哎啊啊!哎啊啊!怎地愈叫你别哭,你愈哭得厉害啦!”小桃红急了起来, 挽起袖子一古脑往乔木的脸上擦:“别哭啦,你再要哭哭啼啼的,我叫小桃子们 揍你了。” “你要揍,便揍个痛快也就是了,怎地偏不许我哭?”乔木难受地嚷道: “我心里难过,怎么哭不得么?” 小桃红嘴角一偏,有些生气地嚷:“连揍你也不怕,那你还难过什么?我阿 姊还没嫁人呢;即便嫁了人,你抢回来也就是了,哭啥?” 乔木不理她,只是一股劲儿地哭,原本只是两行清泪,这下便成了涕泪纵横。 小桃红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只好闷坐在他面前,愈想愈难过,竟然忍不住哇 地一声也哭了起来。 乔木瞧她哭,自己也傻了,擦擦眼泪问:“你哭什么?” “你管我哭什么?我高兴哭不成吗?要你多管闲事!” 小桃红想到他们全都喜欢姊姊,却没有人肯多看她一眼,心里自然难过。几 天前乔木嘴里还唠唠叨叨地念着什么夭啊室的,现在却为姊姊哭得这般难过;她 呢?谁又来为她落泪?既然没人肯为她落泪,那么自己哭,也是好的。反正哭过 便算,也没什么损失。 “哎!你哭什么呢?算了算了,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这会儿轮到乔木 劝她了,两个人劝过来劝过去,弄得啼笑皆非,哭哭笑笑闹成一团。 “你真是没脸,自个儿哭又不许别人哭。” “自然是伤心才哭的。” “你又知道我不伤心了,我伤心得才厉害!” 他们两个,一个说自个儿伤心得厉害,另一个又说自个儿难受得严重,一来 一往正争吵不休之际,桃林外忽然传来两声苍迈的咳声。 一听那声音,两个人同时跳了起来:“不好了!梅婆婆找晦气来了!” 乔木往林外望去,只见一条雪白色,佝偻着身体的老妇人正柱着杖,一步一 步缓缓而来。“小桃红,你快去通知白若,我先去挡她一挡!” 小桃红原本娇红的脸如今转为一片苍白,她想了想,立刻纵身一跳:“你自 己小心!” 说声未落,那人影已经到了乔木面前,一股凛寒之气逼得他不由得倒退一步。 “咳!咳!” “梅婆婆。”乔木有礼地作个揖,方才流下的未干之泪竟已化成一层薄冰, 随着他说话的声音落到地上,发出叮咚的脆声。 老妇人的容貌极为狰狞,枯皱的脸皮全挤在一张小小的脸上,几乎看不出眉 宇,只能在那一堆皱老的皮肤之中找到一双如豆似炬的光芒。 乔木硬生生地咽口气。 这一带山林共分为三大区域,一是炉颜谷快活林,二是他们乔木所居的苍郁 岭,再来便是更往深山之中的白霭峰。这三大区域所住的灵怪数目居天下之冠; 其中修为最深的不出十人,而梅婆正是其中之一。 梅婆生性极为古怪,不喜外人,也不喜热闹,若有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精怪 扰了她清静,隔天便会在梅林外发现干僵的尸体——梅婆不但生性高傲古怪,还 兼之凶残蛮横。所以稍懂事的精怪根本不敢靠近梅树林。 乔木深吸一口气,他虽然知道梅婆婆来意不善,但光凭苍郁岭与快活林素来 的交情他便不能撒手不管;更何况梅婆找的是桃白若,他更不能坐视不理。 “婆婆近来无恙否?许久未见了,乔木有礼。” 梅婆婆干笑两声:“乔公子客气,尊上可都安好么?” “敝上承婆婆的情,都安好。” “那就好……呵呵……好得很哪,你快快回去代婆婆向他们请安吧。” 言下之意自然是叫他走,乔木却笑了笑摇头:“婆婆,不知您来快活林有何 指教呢?乔木不材,愿代婆婆传讯。” 梅婆眼光一明一灭,仿佛幽冥之中的两盏鬼火,教人看得心惊肉跳,不寒而 栗;乔木心中自然也有几分惊惧,他的修为尚未满千年,梅婆的修为却已三千多 年,两者之间的差距自是无法衡量。 “乔小子,咱们梅乔两家虽然没啥交情,但念在老婆子与令祖乃是旧识的分 上,这件事你是别管的好,免得伤了两家的和气。” “我——” “乔大哥,梅婆婆说得对,你还是先回去吧。” “白若!” 桃白若飘然出现,挡在梅婆与乔木之间,她娉婷婀娜的身影才落地,已极为 恭敬地朝她行个礼:“婆婆,白若不知大驾有失远迎,请婆婆恕罪。” 梅婆冷眼看着桃白若,眼底似乎也闪过一丝激赏,她缓缓地点个头,还算和 气地开口:“桃丫头,几年不见,你倒是出落得越发动人标致啦,连我们家的似 雪丫头也有所不及啊!” “婆婆谬赞,梅姑娘清雅脱俗,亭亭玉立,哪里是白若及得上的。” “嗯……你倒也很得婆婆的欢心。”梅婆婆微微一笑,脸色似缓和了许多。 “这样吧,婆婆今个儿来,也不想与你们这些小辈为难,你将那庸生交出来,让 婆婆带了回去便是。” 她果然是替梅似雪来要人的。桃白若眼光往小阁楼上一飘,那里桃色轻纱微 飘,似可听见阙彦生的轻叹——他正沉入甜梦之中,未知他的梦中可有自己? “怎么?舍不得么?” 白若还来不及回话,一旁的小桃红已经忍不住开口道:“明明是梅似雪弃他 于不顾,我阿姊好心才搭救于他的,怎么自个不要也不许别人要吗?” 梅婆脸上的慈和退去,一股阴寒的蓦然突地笼住她的面孔。 “婆婆,小桃红年纪小不懂事,您——” “我梅家的人做事还需要什么道理吗?呵!就算似雪丫头那日将他送给了你, 今日要再取回也使得,用得着你们小毛娃儿多嘴多舌?” 听到这样的话,小桃红哪里忍得住?刷地扬手骂道:“死妖婆!好不蛮横, 当真欺我们快活林无人吗?”她说着,手上多出两把古红色的尖刃,红滟滟的光 芒血似的腥红,玉手蓦地挥出,滟红色的光激射而出—— 桃白若大惊失色,手中冷缎立即出手:“小桃红,你不要命了么?快撒手!” “就是欺你们无人,你们又奈我何?”梅婆冷哼一声。身型不闪不避,光刃 未到她身前,已被冷缎拦截,她手中的细木杖往前轻轻一点,卷住尖刃的冷缎黄 水似的以千钧力道反卷回来。 “白若!”乔木大叫一声,青衫飘处拦在桃白若身前,冷缎猛地袭上他的胸 膛。他哇地大叫一声,整个人往后直飞—— “乔大哥!” 桃白若与小桃红都没想到自己与对方的功力竟然相距如斯!眼见乔木被打成 重伤都气愤难当。桃白若身型一晃,已经一把抓住乔木的青衫,手登时护住他头 顶的元神。 “死妖婆,跟你拼了!”小桃红气得发疯,整个人飞扑向梅婆。“姑娘打不 赢你,起码也要去掉你几百年的修为——” “小桃红!” 梅婆冷冷一笑,佝偻的身影幻似闪动。 小桃红虽然灵巧,却始终沾不上梅婆的衣襟。她气急败坏,猛地娇喝:“死 妖婆!吃我的”桃花七绝“!” “使不得!”桃白若惊得大叫。 “桃花七绝”说穿了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武学,却是桃妖个个都会的招数,缠、 扭、绕、卷、包、钻、烧——就这么七个字,唯一的目的便是与冓方同归于尽。 梅婆眉头一蹙,身影翻飞,她自然无惧于小桃红此等微末道行,但一个人要 是连死都不怕,其杀伤力当然不容小觑。“死丫头!为了个男人,你连命都不要 了嘛?” “这句话留着对你孙女说,我不过是不要命,她却连脸都不要了。”小桃红 咬着牙,双手的尖刃赤红似火,桃红色的身子紧随着梅婆不放。 桃白若一手护住乔木的元神灵盖,另一边却又心急如焚。 小桃红这个疯丫头,打出了火气,发起泼来当真会与梅婆生死相博,同归于 尽。“小桃红,你快住手,千万别做傻事!” “死妖婆!抓到你了!”小桃红双手翻飞,蓦地扯住了梅婆一截袍角。她娇 喝一声当真擦身而上。“叫你尝尝三昧真火!” 梅婆一惊之下,细杖当头便要击死小桃红—— “婆婆!”蓦地一声大喝,梅似雪冷着脸出现在林中。“婆婆,咱们回去罢!” 桃白若趁梅婆分心之际,手中的冷缎刷地往前飞卷,缠住小桃红的细腰,猛 地一扯将她拉了回来。 “梅丫头,婆婆今天是替你出气来的!”梅婆怎肯甘休?一双豆似的眼睛, 狠辣辣地盯着桃家两姊妹。“你等一会儿,看婆婆替你——” “咱们回去罢。”梅似雪走上前扶住梅婆婆佝偻的身子,缓缓往快活林外走 去。“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哼!走了最好,要不然小姑奶奶烧死你这老妖婆!”小桃红将缠腰间的冷 缎取下来,心有未甘地往她们去的方向骂道。 “你真是胡闹!”桃白若气得煞白了脸:“你当怎么地?凭你这点雕虫小技 也想烧死人家?梅婆是三千年的梅树精,你我不过是小小桃妖罢了,枉送小命值 得么?” “我……”小桃红叹口气跺脚:“哎啊!人家生气嘛。阿姊,她这样猖狂, 你怎么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桃白若缓缓收手,脸色十分苍白。为了保住乔木的性命, 耗费她大量真气,如今变得柔弱不堪。 “我才不想受那老妖婆的气呢,大不了一死,有什么了不起的!” “死当然没什么了不起的,可小桃子们呢?”桃白若幽幽叹息:“人家大可 以一把火烧了我们的快活林,你死你的,何苦连累小桃子们?” “我……”小桃红愣了一下,转眼看看四周,林中无数双天真傻气的眼睛正 躲在桃树后,又惊又慌地瞧着她们,她愧疚地垂下双眼:“我……我没想到那么 多……我只是忍不住气……” “你也用不着忍气了,明儿个一大早我们就走。” “走?” 桃白若起身,不舍地凝着这片桃林:“当然要走,要不然你以为梅婆会这么 容易善罢甘休吗?只有我们走,小桃子们才能平安无事。” -------------- 转自维妮小书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