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恩裕的学术转向 旧时,中国许多政治学的学者曾经很活跃,比如张奚若、钱端升、周炳琳、杨 人楩、王造时、吴恩裕等人,这些学者大体上都属于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们一方 面在大学教书,一方面不断用言论来参预社会变革。我在查阅《观察》周刊、《新 路》周刊、《世纪评论》等刊物时,常见这些大学教授的言论。 后来政治学在中国消失了,政治学、社会学这些学科的消失,不仅耽搁整整一 代政治学的学者,使他们本人的学术生涯提前终止了,更重要的是这些学科的消失, 使中国人重新变得愚昧起来。我们常说某某东西对一个民族造成了伤害,我感觉政 治学者的改业所带来的损失,要很长时间才能意识到。我曾和我的朋友丁东做过一 个关于中国“文革”民间思想的研究,在收集资料和分析“文革”一代青年的思想 资源时,我们明显地感到一个时代思想资源的贫乏,必然导致一代青年思想状况的 贫乏。那一代青年无论对政治、经济、民主、自由等等的理解和评价,让人感到他 们又是在黑暗中摸索,其实,他们的前辈早在半个世纪之前,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已 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可惜的是这些宝贵的思想资源中断了。我从吴恩裕的学术生 涯中,感到了某种无奈,看到了一个学者的苦闷。 国内关于吴恩裕的资料不是很多,我由于视野有限,只查阅到红学界几位学者 在80年代初期写的怀念文字。吴恩裕在新时代是以红学家名世的,他先后写了《曹 雪芹的生平》、《关于曹雪芹》、《己卯本石头记新探》等,对红学做出了贡献。 但是吴恩裕的本业却不是红学,而是哲学和政治学。他是1933年清华大学哲学系毕 业的,1936年到英国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从事研究工作,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 我在做储安平和《观察》 研究的时候, 在《客观》、《观察》、《世纪评论》、 《东方杂志》上读到过他的许多关于政治学的专论,他也是列在《观察》封面上的 撰稿人。吴恩裕和储安平同岁,当时正是壮年,从国外回来,雄心勃勃,想在民主 宪政方面为国人多做一点工作,吴恩裕特别强调民主的实现和国民教育程度的关系。 说到吴恩裕,我特别想说他和哈罗德·拉斯基的关系。治中国现代思想史的人,不 应当忘记这位费边主义的理论家。考察40年代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 也不应当忽视拉斯基的影响。30年代中期,中国政治学的学者有好几位是从伦敦大 学政治经济学院出来的,如罗隆基、储安平、王造时、吴恩裕等。40年代储安平办 《观察》周刊时,在外国人的文章中,以选择拉斯基的最多,而且每次署名都以教 授相称,可见对他的尊敬。我不熟悉国内这方面的研究情况,但就我所见而言,我 觉得研究40年代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思想状况,拉斯基大概是一个绕不过去的 人。 吴恩裕在英国的时候,拉斯基是他论文的导师,而且在他遇到困难的时候,曾 多次帮助过他。1945年,吴恩裕在重庆《客观》第10期上曾发表过一篇长文《拉斯 基教授从学记》,详细介绍了他在英国做研究的情况。 从吴恩裕的叙述中,我们能看出他自己的学术兴趣。他的专业是哲学,但他初 到英国的时候,考取的是读历史的留英公费生,如果改习哲学,将不能获得公费。 为此他曾苦恼过。“一个学习哲学已有五六年的人,突然迫他改习历史,这几乎是 不可能的事情。哲学如一杯浓郁芬芳的美酒,饮来味道深沉醇厚,耐人寻思。历史 则是一杯白水,虽然也可能聊慰求知的渴欲,但不免淡而无味,不能引人人胜。” 正是在这种苦闷中,他找到了拉斯基,学习政治学,此后即以此为自己的专业。吴 恩裕年轻的时候,对历史持这样一种看法,可以想见,50年代以后,他改做《红楼 梦》研究是迫不得已的。自己的专业已经不再允许研究,无奈之下只得另寻别路。 1949年前,吴恩裕已经完成了《西洋政治思想史》(1947年)、《政治学问题研究》、 《马克思的政治思想》(1954年)、《唯物史观精义》(1947年)等,已经是一个 对西方政治学和马克思主义有精深研究的学者,但他的学术道路后来偏离了他的学 术兴趣。我不知道吴恩裕早年是否就对《红楼梦》有兴趣,但从《客观》和《观察》 上的文章看,他是对民主宪政和社会进步抱有热情的。他在《客观》周刊写过《实 行民主不能忽视教育》 (4期)、《关于奥斯丁主权的讨论》(12期)、《认识政 治与认识民主》(14期)等,在《观察》周刊写过《家庭关系政治关系民主政治》、 《论人性与私产》、《国家与道德》、《自由乎平等乎》、《法律道德与大家利益》、 《一个历史的教训》、《马开维里代表思想选集》、《社会契约论》、《读胡适之 先生校足本密尔自传书后》等等,都在他的专业范围之内。与胡适、傅斯年等人比 起来,吴恩裕这一代自由知识分子是抗战以后才学成归来的,40年代正是大有作为 的时候,像他的同辈朋友储安平、费孝通等人一样,他们在40岁以后,已经没有做 学问的条件了,想来真是痛心。几乎两代政治学、法学、社会学的学者(以1900年 和1910年前后出生的那些知识分子为代表),在他们50岁和40岁的时候,失去专心 治学的时光,真是一个民族的巨大损失,他们是中国现代史上真正受过中西两面学 术训练的学者。吴恩裕还做了红学研究,更多的学者则是什么都不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