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爹,你回来啦!” 翟玄领才进家门,就见女儿自门房里跑出来扑上他的大腿。 他微笑着抱起她。“什么时候你也当起门房了?”他抹去女儿嘴边的糕屑。 “小姐说要等您回来,所以在小的这儿待了会儿。”门房阿忠解释着。 “我等爹回来要给爹看……我的纸……”她心急地喊。 “小姐别急,奴才给拿出来了。”阿忠笑着递上她忘在桌上的纸张。 “我今天写了很多字。”红笙献宝似的说着。 “这可难得,”翟玄领抱着她往屋里走去。 她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红儿刚刚在后院里抓了几只蟋蟀,它们叫得好 大声呢!” 翟玄领听着女儿叽叽喳喳地说着她做了哪些事,当他听到她与尹浅舞打起来 时,讶异地挑起眉。 “她很坏的,爹,她骂你是乌龟。”她愤恨不平地说着。“红儿已经跟三叔 说好了,三叔要教红儿打败她。”虽然尹浅舞比她大四岁,又比她高一个头,可 她才不怕她! “女孩儿家不可以动粗。”他训道。 “是她先的。”她为自己辩驳。“后娘也坏,护着她。” “是吗?”他瞧了女儿一眼。 她猛力点头。“后娘很坏的,她要打女儿,女儿很快的跑走了。” “她要打你?”他抱着女儿走上亭子,在石凳上坐下,低头盯着她眸子。 “是这样吗?” 瞧着父亲锐利的黑眸,红笙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她……她……” “爹会去问你娘——” “她不是我娘!”她反应激烈。 “这咱们等会儿再说,打人的事爹会去问个仔细,若是真的,爹自会处理, 可若是你撒了谎……” “她……她也没真要打……”红笙急忙补充,小脸缩了下。“红儿……是… …是想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心虚的神色,沉声道:“你知道爹不喜欢人家撒谎。” “我没说谎……我……”她眼眶立即红了。“爹好凶……”她开始抽噎。 “人家写了好多字,爹都没有夸奖红儿……”她吸吸鼻子,捏紧手上的纸。 他叹口气,接过让她捏皱的纸,认真的看着纸上那些歪歪斜斜的数字,打算 晚些再跟她讨论关于撒谎与否的事。 “这很容易,一下子就写好了。”红笙又恢复高兴的表情。“我还写了爹的 名字。”她献宝地拿出最下面一张写着几个大大的玄字。 他没说话,只是摸摸她的头。 她又开始得意地说着字的意思,翟玄领耐心地听着她开始转述尹滟衣告诉她 的故事,直到仆人来通知他们晚膳已经备好了。 用膳时,他注意到妻子的双眼有些浮肿,他蹙下眉,知道她必是哭过了,而 这让他不快;他隐忍着直到用过餐,正打算与她好好谈谈时,却又让一些杂事耽 搁,稍晚,他才得以回到自己房中。 一进屋,便瞧见妻子专心地坐在榻上缝补衣裳,这景象让他的胸臆闪过一丝 满足,直到他看清她手上的衣物,一丝怒气毫无预警地浮上。 “你在做什么?” 尹滟衣让他吓了一跳,双眸闪过一丝惊惶。“你……怎么……我是说我没听 见你进屋的声音。”她放下手上的衣物。 “这是谁的衣物?”他瞥了眼叠好在一旁的几件衣裳。 “杉弟与肆弟的。”她挪开衣物。“有些线散了,我帮他们补好。”她拿剪 子剪掉线头,将银针插回软垫上。 “没有你贰弟的吗?”他压下莫名的怒火。 她垂下眼。“他与小舞的,下午已经补好了。” 他盯着她,在她面前的凳子坐下。“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不需要再为他们 做这些事。”他尽量温和地说。 她抬眼瞧着他,温顺地说:“只是补补衣裳,花不了多少时间。” “自有下人为他们做这些事。”他的语气还算和煦,但表情依旧冷冷的。 她瞧着他,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了一般。“相公……在生气吗?”她顺手将膝 上的袍子折好。 他没应声,因为他弄不懂自己在气什么,于是转了话题。“你哭过?” “夫君观察得真仔细。”她假装专心地轻拍膝上的长袍,仿佛上头沾了一大 块泥巴。 “为什么哭?”他耐心地问。 “只是些琐碎的事。”她含糊带过。“娘说了,不能拿这些个细碎的事在夫 君耳边叨念。” 他突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我要知道。” 她回视着他,表情显示出她不喜欢他的语气。“我发现我没办法做好一个好 妻子。” “你为这个哭?”他有些讶异,他原以为她是为了尹槊贰…… “不是。”她的眸子闪着火花。“夫君没有注意到我一直表现得很温驯吗?” “我注意到了。”她的怒火让他莫名的展现笑意。 “那你为什么还要一直问个不停?”她就是不想跟他争吵,所以才一直闪烁 其词,可他却一直逼她。 “所以你这么温顺是想做个好妻子?”他微笑。 “我只是不想与你争执。”自下午见过贰弟后,她的心上彷若压了千斤石般, 沉得她难受。 “你想我与争什么?你贰弟吗?”他语气虽平淡,可目光如炙,怒火在心底 蛰伏,像水中不可见的暗流。 虽然明白她不可能在短期内就抛下对尹槊贰的关怀,但他仍是觉得不悦,她 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自然该将他摆在第一位,而不是在尹槊贰的后头。 “在我回答问题前,我想相公听我先说件事。” “我不会让你说服我该怎么对他。”他明白她又打算用迂回战术,而后步步 进逼。 “我不是要说服你,只是想你了解。”她蹙眉。“相公可知道贰弟原本不叫 槊贰,杉弟也不叫乐杉。” “什么意思?” “他们是为了我而改的。”她长叹一声。“相公……记得我说过饥荒的事吗?” 见他颔首后,她才又接着道:“八岁那年,家乡闹旱灾,爹娘带着我随其他 饥民一块儿往邻近的城镇去,想着能同人讨口饭吃……那时真的好苦,鞋儿走破 了,衣服脏了,连身上都有了跳蚤,可讨到的东西始终不够我们一家三口吃……” 她叹口气,想着那时的苦日子。‘后来娘不支病倒……紧接着爹也病下,我 心里头慌,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到处求好心的大爷大婶替我爹娘找大夫,不然赏 顿吃的也行。我自小说话便伶俐,加上一路上瞧着大伙儿讨吃的,所以多少知道 哪些人能赏你东西吃,哪些人只会踢开你;我讨了一天,倒还不错……是那些个 月要的最多的。’她扬着嘴角。‘有鸡蛋,有菜,还有发硬的饼,甚至得了些米, 我高兴得都要哭了,急忙赶回爹娘身边替他们煮顿吃的。 ‘爹娘本来很虚弱,可闻到吃的,多少也振作了精神,还夸我能干,我心里 不知有多高兴;爹娘还叮咛我别一回都吃光了,得留着些明儿个吃,我记下了, 小心地留了些菜跟米,想着明儿一早再吃,那晚,爹娘吃得很开心,是他们生病 后,胃口最好的……’她虚弱一笑。‘第二天,我早早便起来了,把昨天剩下的 食物都给煮了,可……等我去叫他们时,才发现……他们已经死了……’ ‘我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煮好的粥,却一点儿都不饿……’她低下头,吸 着鼻子。‘自家乡闹饥荒以来,我总是肚子饿,总是吃不饱,可那天……我肚子 叫得响,却什么也吃不下。’ 翟玄领末发一语,在察觉自己的动作前,他已起身将妻子抱入怀中,让她安 栖在他腿上,她的泪滑下他的颈项,让他的心莫名抽了下。 在丈夫温暖的怀中,让尹滟衣觉得备受呵护,她深吸口气,稳住情绪后才道: “我躺在他们身边,想着黑白无常怎么忘了把我一块儿带走,定是我睡得太远了, 所以他们没瞧见;我把爹娘拉得近些,窝在他们两人中间,想着待会儿就能一家 团员了。虽然一路上瞧见不少死人,可我一直不知道人死了会冰冰凉凉的,从小 到大,爹娘的怀抱总是暖的,可那天却觉得冷……‘ 他抱紧她,眉头紧蹙。 “我耐心地等到晚上,后来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心里很紧张,可也很高兴, 想着黑白无常终于来了,我听他们说着:真可怜,死了,做个好事埋了吧!接着, 他们就拖走娘,轮到我时,却说:还有呼吸,还活着;我急忙睁开眼喊:不是啊! 我死了。他们让我吓了一跳,紧接着却笑了……” 她哽咽地拿着帕子擦泪。“他们就是我后来的爹娘。” “他们救了你,所以你便要报恩?”他以指腹拭过她湿润的双颊,眉头皱得 像要打结。 “不是。”她深吸口气。“我才不想他们救呢!” 她倔强的语气让他扬起嘴角。“那时我一心想跟着爹娘去,可他们却把我带 回家,我很伤心,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我后来的娘很会哄小孩,总把我唬得一愣 一愣的,我问她:怎么黑白无常忘了我?她就答:因为我的手腕太细了,炼子锁 不住,得吃胖点才行。我一脸怀疑,没想她晚上真扮了白无常,还拿了条炼子来 锁我的手。” 想起这件事终于让她露出一丝笑意。“从那天起,我开始吃东西,拚命想把 自己养胖,等我发现上当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已经喜欢上贰弟跟杉弟了, 为了让我能更把他们当一家人,爹为我改了名字,取衣(壹)的同音,贰弟跟杉 (参)弟也因此重起了名,娘说,我以后就是他们的姊姊了……” 她又喟叹一声。“我记在心里,把他们当我最亲的人看。到了十六岁那年, 爹娘相继过世,我伤心欲绝,可这回我没有半点轻生的念头,因为弟妹还小,我 答应娘要将他们抚养成人。” “除了檀肆与浅舞,其他两个都够大了。”他直言道。“你已经尽到你的责 任……” “我没有尽到我的责任。”她试着让他了解。“如果我真的做的好,就不会 让他这么痛苦了。”一忆及此,她难受地低下头。 “他会熬过来的。”翟玄领简单地说。 “我知道,可我希望你能对他仁慈点。”她轻语。 “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他扣起她的下巴。 她沉默不语,感觉他的身体开始紧绷,她知道她又惹他生气了。 “我自然相信夫君。”她缓缓开口。 “那你为什么还见他?”他眯起眼,对于妻子始终放不下尹槊贰,他已渐渐 失去耐性。 尹滟衣叹口气,明白必是牛坤同他说了。“如果鸟儿没了翅膀,还是鸟儿吗? 夫君。” 她的怪问题让他扬高眉宇,心想,这句话定有陷阱,可偏偏他又想知道她打 算说什么。“那是断了翅的鸟。”他笼统的回答。 她微微一笑。“夫君喜欢断了翅的鸟吗?” 他没应声,感觉自己快踏入她设的陷阱里。“这跟我们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夫君曾说过妾身有胆识,对吗?” 他颔首。 “如果妾身没有了胆识,就像那断了翅的鸟儿一样,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 做不了。”她望着他,又道:“未出嫁前,我想飞哪儿就飞哪儿,想做什么就做 什么,可嫁了相公后,就像鸟儿进了笼,什么都得顾忌着。” “做妻子的本就是要以夫为尊。”他理所当然地道。 她垂下眼。“若是丈夫无理呢?” “你认为我无理?” “官人误会了。”她急忙安抚他。“我没这意思。”她垂下眼。 他抚过她肿胀的眼皮。“以后不许再落泪了。” 她点点头,将脸藏在他胸前,而后轻轻叹口气,做人妻子,真是好难啊…… “相公?”她迟疑了下而后才继续道:“妗娴姊姊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惹相公 生气吧!” 她长叹一声,将脸蛋埋在他的肩窝。“相公应该娶名门闺秀的。” “为什么说这些?”他轻抚她的腰背,感觉她偎得更紧。 “她们会择词而言,适时而止,不道恶语,也会曲从,逆来顺受。”她顿了 下又道:“而且行不回头、语不掀唇、坐不动膝、立不摇裙、喜不大笑、怒不高 声……我一样也做不到。” “我知道。”他又不是今日才认识她。 “相公恼吗?”她轻声问。 他微笑。“你又想拐着弯说服我听你的意见?” “夫君真多心。” 他轻笑着亲吻的额头。“你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我已经有过这样一个妻子 了。” 她眨着水亮眸子。“你们都聊些什么呢?娘说你在外头的事不宜过问,府内 的事又不能同你说,所以我很疑惑,以前你与姊姊都说些什么?” “我们没说什么。”他与亡妻结婚两年,可真要说起来,相处时间并不长。 “那时我很少在家,几乎都在京城跟江南两地来回。”祖父为了让他熟悉漕帮大 小事务,所以让他押运,因为实际参与是知悉运作过程最深入的方式。 “那你在家时,都同她聊什么?”她又问。 “没聊什么。”他回答。“她是个很娴静的人,而且顺从。”她不像滟衣, 有说不完的话题,再者,他也不知如何与女人聊天,所以他们彼此很少交谈。 他对妻子的印象很模糊,只依稀记得她是个温婉娴静的人。 一听到顺从,尹滟衣便噤了声。 妻子突然的沉默让他有些不适应,他抚上她的脸。“怎么?” “没有。”她不想与丈夫讨论“顺从”二字,不然恐又会再起争执。 尹滟衣望着丈夫温和的脸孔,抬手轻触他的五官,喜欢他在自己指尖下的感 觉。“相公。”她软软唤了声,望着他黑眸中的熠光。 他没说话,只是凝视着她,不知为什么,每见她一回,便愈觉她美。 当丈夫欺近她时,她脸儿酡红,双眸闪动醉人之色,她勾上他的颈项,沉浸 在他熨热的诱人深吻中…… 声 学 岁 甚少人知道翟家藏了一位绝美的三奶奶,因她深居简出,只是恬适地窝在怡 园中,对府上的一切事务向来不多过问,而尹滟衣在嫁进翟府三日后,才终于得 以进入怡园一探究竟。 当她第一眼瞧见温丝萦时,确实为她的美丽而惊叹,可精确来说,她的美丽 并不全因她的外表,而是一种特殊的韵味,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种醉人的酥软。 “三婶非常美丽。”尹滟衣由衷地说。 她的嘴角微微牵扯,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色不过皮相,再过十年,便要 凋萎,再者美貌有时……”她顿了下。“不过是种诅咒。” 尹滟衣诧异地注视她,温丝萦微笑。“吓着你了?” “这说法有点吓人。”她也笑。“但也未必不是事实。” “女人只有美貌那是空壳,加上才慧,便是绝色,可若无好运相衬,都只算 悲哀。”温丝萦虽是笑着,可语气却带着苦涩。 “三婶觉得悲吗?”她轻声问。 她为她斟满茶,美眸轻掩。“悲吗?”她轻语。“不,只是有点儿瑟索。” 尹滟衣正欲追问,她却转了话题。“嫁来翟府还习惯吗?” “还好。”她目不转睛地瞅着她,虽已年过三十,可她看起来仍像少女般, 却又比少不更事的闺女多了份成熟的韵味。 温丝萦盈笑着。“你比妗娴强韧多了,应该能适应得很好。” 她讶异地睁大眼。 “主子,大爷来了。”温丝萦的身边人汐朝突然出现在门口。 尹滟衣转过身,瞧见翁舅翟治临走了进来,她急忙自椅上站起。“爹。”她 福身行礼。 翟治临有些讶异见到她,不过立即恢复镇定,他点个头。“不用多礼。”他 身材修长挺拔,今年四十七,面容温善,留着美须。 “汐朝,为大爷泡壶茶。”温丝萦说道。 “是。”汐朝微笑离开。 翟治临将手上的印着福字的红色纸盒放在桌上。“这是从京城运回来的核桃、 甘棠梨跟李子旋樱桃,还有些芭蕉干与人面子,都是轸怀爱吃的。” “大哥会宠坏他的。”温丝萦摇首。 “哪儿的话,不过是些吃的东西。”他露齿而笑,在椅上坐下。 “滟衣,一块儿坐。”温丝萦望向站在一旁的尹滟衣。 她立即道:“不了,我还得教红笙写字,改日再来叨扰三婶。”她朝公公行 礼后,便独自离开怡园。 温丝萦望着她远去,眉心轻敛。 “怎么?”翟治临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没什么。”她温婉地笑着。 “再过几天就是三弟的忌日。”他望着她。 她没说话,只是捧起茶杯小啜一口。 他环望一眼她清幽的屋子,除了一排排的书册外,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 “你想回杭州一趟吗?” 她放下茶杯,听他继续道:“这些年你足不出户,我担心你会闷出病来。” “我很好,大哥毋需担心。” 他开口,原想再说什么,最后却改变了话题。“陪我下盘棋吧!” 她浅浅一笑,起身去拿棋盘。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