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 曹禺 万方 乡村的黎明,田野灰蒙蒙的。雾象水纹般波动着,飘荡着。两个人的身影在雾 中若隐若现。 陈白露,还是少女的模样,站在一座小小的坟前。她的身旁站着诗人。他曾经 是她的伴侣,但是现在,两个人的脚边都放着各自的简单的行李。 坟上竖了一块木牌——爱儿小露之墓。 诗人沉浸在哀伤的遐想之中,然而,这并不能抑制住他对生命的渴念和热情, 这是从他那仰视远天的双眸中能够看得出的。 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的陈白露。在她那母亲的眼睛里,泪水已经干枯了。此刻, 这双眼睛凝神地望着坟上的一株小草,一颗露珠儿压得它微微摇摆着……,象泪水 一样沉重的露珠反射着东方白色的天光;终于,它悄俏地滚落了,消失在黝黑的泥 土之中。 诗人垂下头。 诗人内心的声音:“够了,白露,够了,不要再缠在一起了。” 陈白露慢慢地抬起眼睛。 陈白露的声音:“是啊,小露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颤抖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双周岁孩子穿的小鞋,用一只手举着,送到诗 人面前。 诗人挥了挥手。 诗人的声音:“不、过去的,忘记吧,不要再想了。” 陈白露的双眼刹时蒙上了一层泪翳。 诗人移开视线。他弯下腰,拿起了手提箱。 陈白露:(不由地)不,别走…… 诗人转过身,痛苦地对她看着。 诗人:你,还想干什么呢? 陈白露:(嘴角弯起一丝苦笑)你不要误会,我只想要一本你写的诗。 诗人很快地从怀中掏出一本小书,递给陈白露,那本小书的封面上印着—— 《日出》。 日出之前,诗人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走、着。天边云峰峥嵘。一线朝霞划破一 道云隙,那金色的长话般的光辉,射中了诗人的眼睛。 诗人惊喜地站住了。紧接着,他象孩子一样,撒开腿跑起来。太阳!太阳升起 来了! 他那自由自在的奔跑的身影,溶进了眩目的霞光。 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火车汽笛的鸣叫。 在铅灰色的云层低压的远方,一列火车吃力地开过来。陈白露提着箱于朝着那 个方向走着,她孤零零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消失了。 一个个象炮口一样粗大的聚光灯,耀得人睁不开眼,头带贝雷帽的导演脖子上 挂着哨子,紧张地指挥着。 导演:左边5号灯!5号灯再向当中照! 高高的竹梯上,照明工人用力地扭转着打架:一束强烈的光,对准了一个婀娜 多姿的少女的背影。她衣饰华丽、乌发垂散着,低头坐在“花园”的石凳上。 这是在摄影棚里。灯光圈外围着一堆黑幢幢的人影。“嘟”的一声,导演吹响 了哨子,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导演:(大喊一声)卡姆拉! 机器哒哒地响起来。少女的身旁斜站着一个穿了西装的中年人,此刻,他热情 膨胀得似要爆炸。 中年人:(用那颤抖的嗓音)妹妹,我爱你。 少女回眸一笑,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摄影机,刹那间,那张美丽而娇媚的 脸庞变得这样近,这样清晰。这正是陈白露。 她不再是那个忧伤无助的少女了,她是一个决定了自己命运的女人,同时,又 是一个焕发着迷人光彩的女人。 陈白露:(半痴半醉的眼神望着那中年的求爱者)你爱我?你爱我什么?爱我 哪一点儿? 中年人:(愣头愣脑地)我爱!我爱,我就是爱! 陈白露停顿。她的眼神(目虚)向导演,导演给她做了个手势,叫她打求爱者的 耳光;不料陈白露忽然冲着那求爱者的脸蛋上,十分俏皮地拧了一下,笑起来。 导演:(跳起来大喊)卡特!(他跑到陈白露面前)陈小姐,灵感,伟大的灵 感,烟士披里纯!(英语inspiration的译音,意谓“灵感”。梁启超译为“烟士披 里纯”。)这一拧,一笑,就值一千美金,我服贴。 陈白露:该什么了? 导演正兴高彩烈地准备往下说戏,李石清拨开人群,急匆匆地走到导演身边。 他很瘦很小,一对小眼睛十分有神。 李石清:(凑近导演,低声地)潘四爷潘经理,在等她义演,陈小姐的节目早 就该上场了。 导演显出有些尴尬,他与李石清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向陈白露。 导演:陈小姐,你今天的戏不拍了。 陈白露神气地走出光圈,一群崇拜者们围了上来。 李石清:(赶上前一步)在下李石清,潘四爷的秘书。潘四爷叫我接您来了, 二三百人都在等着您。 陈白露:(不介意)知道,你忙什么。 李石清:(更郑重地)您不明白,连金八爷都来了。 这句话使那群吵吵嚷嚷的崇拜者们突然沉默了。不知是震惊,是羡慕,还是害 怕,他们让开一条路。 陈白露径自走出人群。 会贤俱乐部的大厅里。台上,一个魔术师变着乏味的把戏,支撑着场面。几乎 没有人在看他。 台下闹哄哄地挤满了人,互相交谈着,不时地口头向门口张望。 门口过道里,潘经理笑着迎接陈白露。他头发已经斑白,肚子也挺出来了,然 而毕竟,气派是有的。尤其在陈白露面前,更是既气派又年轻。 潘月亭:你呀,可真难请。再不要拍什么电影啦,快,都等着你哪。 陈白露微笑着,向潘月亭伸出手。 她走进大厅,一眼望过满厅的男男女女,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她。有人鼓起掌来, 有人向她川好,她姿势优美地扬起手,招呼着,带着迷人的梦一般的神态,走向大 厅中的一桌荣誉座。 坐在这里的都是些显要的人,洋行买办,银行巨头,公司经理……其中还有金 八的秘书丁先生。他是个小胖子,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正稳稳地坐在圈椅里。 潘月亭红光满面,向这桌客人介绍陈白露。忽然,他看到一张奇大的圈椅是空 的。 潘月亭:(疑惑地望着了秘书)金八先生呢? 丁秘书显然赏识陈白露的光彩,抬眼瞄着她。 丁秘书:(慢吞吞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陈小姐,我们金八先生还有要事, 不能恭候,走了。 潘月亭:(向陈白露)这位是鼎鼎大名的丁先生,金八爷出色的军师。 陈白露睃望他一眼,就大模大样地坐在金八的那张空了的圈椅上。 陈白露:(对丁秘书一笑)有您这样一位白白胖胖的金财神,(伸出手,轻轻 拍着了秘书的肩膀)大家看,看我这一摇,就哗哗地滚出金磅、美钞、大洋钱! 丁胖子冰冷的面孔,顿时溶化成滚圆滚圆的汤团笑脸。 这时,从另一张桌边站起来张乔治,美国留学生,博士,财政部的科长。 张乔治:露露,快上台唱吧! 许许多多的声音都跟着喊起来:“露露,露露,唱啊!” 轰然奏起响亮急促的鼓声,随后是琴声、弦音,伴着人们的呼喊,仿佛有一阵 风吹着她,陈白露象只蝴蝶似的,飘上台去。 她唱起了一支流行歌曲。她的嗓音很低,那样浓郁,使人心醉。歌声开始时是 感伤的、多情的,逐渐变得欢悦、热烈,越唱越响亮。突然,如急雨落下的鼓点, 随着加了弱音器的小号,高昂快速地奏起来,陈白露跳起了“踢踏”舞。 她那令人眼花缭乱的舞步,使人们疯狂了。空气炽热到极点。 重鼓猛停,陈白露向着台下微微弯腰。她的额上沁出几粒细小的快意的汗珠儿。 欢叫声四起:“露露,好!”“Encore!”“再来一个!”…… 陈白露:(撩起遮住脸庞的长发)不唱了,不想唱了。 不肯罢休的人们更加声嘶力竭地喊着。 陈白露:(忽然举起手)静一下,……先生们,女士们,太太老爷们,少爷小 姐们,请为河南受苦的灾民慷慨解囊捐款,请你们慈悲慈悲吧。 话音未落,几位花枝招展的名门贵户的小姐,端着四周插满花朵的大花篮,托 着一盘盘香烟,香水、别针,各色讲究的手帕……,从台口走了出来。一个个脸上 露出得意与娇气,随着陈白露从台上走下。 后面,跟着一位西装笔挺的青年办事员,拿着小本和笔。 乐声大作。陈白露一路微笑:“谢谢您!”“您费心!”“破费了!”一张张 的钞票投进了花篮中。 人群中有人高喊:“白露小姐,请您过来,我们少爷要买您的东西!” 陈白露走过去,一位衣著讲究的翩翩少年摇晃着三百元钞票,贪婪地盯视着陈 白露。 翩翩少年:白露,送我一瓶你的香水吧。 陈白露从铺着金纸的盘里,取出一瓶装璜精美的香水,放在他手中,把钞票接 过来,放进花篮。 翩翩少年:(凑近一步)白露,把香水洒在我身上行么? 陈白露:回家找你太太去洒。 大家哄笑。陈白露又向前走去。 忽然那个青年办事员高呼一声:“齐家大公子,义捐八百元!”随手记下数字。 那位瘦而高的齐大公子,目光在众人头顶上炫耀地扫过。在他的身边站着富豪 的孤孀,丰腴的顾八奶奶。 只见她笑眼一眯,走到陈白露面前,从小皮包里掏出一块漂亮的手帕,打开, 里面是一叠钞票。 顾八奶奶:(十分爱昵地望着陈白露)我最亲爱的露露,亲亲热热地叫我一声 姐姐,说,姐姐! 陈白露笑着,娇嘀嘀地连叫了两声。立刻,顾八奶奶气魄地把手绢一抖,钞票 纷纷地落在花篮里。 办事员:(高声)顾八奶奶义捐一千元,陈小姐代表河南灾民,向热心慈善事 业的顾八奶奶致谢啦! 顾八奶奶:等等! 她摘下耳朵上的钻石耳环,又投到篮子里,然后,用得意而睥睨的目光瞥了齐 家大公子一眼。 一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从人群里挤出来,他喝醉了,嘴角上挂着嘲讽的笑。 年轻人:(直直地望着陈白露的眼睛)白露小姐,亲我一下,你能不能“义捐”? 所有的人都哗然了。 陈白露望着离得这样近的那张脸,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然而却是冰冷的。 忽然她笑了,微微点点头。 陈白露:(突兀而又响亮地)行,可以。 有人大喊起来:‘那好,亲一下,五百!”又一些人:“六百!七百!八百!”…… 此起彼落。 年轻人的苍白的脸上显出迷惘的神情。 头发斑白的六十多岁的刘善人,色迷迷地把食指一翘:一千银元! 人们被震住了,大厅里静下来。 陈白露:(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谢谢你,刘善人,您好慷慨! 刘善人掏出皮夹,数出十张一百元的钞票。有人接了过去,然后,他掏出手绢 擦了擦嘴。 刘善人:一亲香泽,死而无憾!(刚要向陈白露探身。) 潘月亭;(突然喊出)一千五!是我的! 大厅里爆发出一阵喧嚣。潘月亭走到陈白露面前,拿起她的一只手,弯下身, 轻轻地一吻。 掌声、笑声、叫声,一张张狂热的面孔。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陈白露回过头张望了一下,象是在寻找什么——那年轻人 的脸在人群里一闪,看不见了。 在大厅的一角,丁秘书坐在那儿,呷着酒。青年办事员走到他身边,毕恭毕敬 地弯下身。 办事员:(压低声音)给金八爷留多少? 丁秘书:(伸出厚实的手掌,食指、拇指分开)八成。 陈白露回到了属于她的房间——亨德大饭店最舒适豪华的一套。 她的嘴角仍挂着笑容,由于兴奋,她在房间里随意地走来走去。她听见了自己 轻柔的纱裙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响声,这是多么叫人快意的声音。 她洗完了澡,她那年轻的脸更加新鲜了。她坐到宽大的梳妆台前,一下下地梳 理着自己的头发,她爱这瀑布般的黑色的长发,她爱镜子里这张吐露着花一样芬芳 的脸,她爱她自己——她默默地欣赏着。 忽然,她想起什么,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向餐厅要了一杯加冰的苏格兰威 斯忌。然后,她悠闲地点起一支烟,靠在沙发上。她吐出一口烟,眯起眼睛,细细 地注视着那变幻无穷的烟雾。她哼起了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低沉的声音充满了一种牵动人心的难言的情感。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她……(刘半农词,赵元传曲,歌名《叫我如何不想她》。) 烟雾遮住了她的眼睛,一切都暗淡了。 陈白露的歌声嘎然而止。她垂下头,在一瞬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哀伤的少女 的影子。 这时,房门轻轻地推开了,茶房王福升端着酒走进来。他有点奇怪地看了看默 然不动的陈白露。 王福升:小姐,您的酒。 陈白露仍然没有动,王福升走近两步。 王福升:小姐,潘经理来了,在四号等您呢,陈小姐…… 陈白露惊醒似的,拾起头,目光茫然地望着。 繁华的街道。路边的法国梧桐树的枝叶已经开始变黄,风吹过,一两片干枯的 叶子飘然落下。 崭新的雪弗莱汽车在街上飞驰。人力车、有轨电车、排子车、卡车都被甩在后 面。 坐在司机旁边的是陈白露,穿着淡雅却质地极贵重的衣裳。她把车窗打开,秋 风吹起她蓬松的长发和围巾。长长的白绸巾呼啦啦地在坐在后座上的顾八奶奶与胡 四眼前飞舞。 顾八奶奶:受不了,露露,关上吧。 陈白露:吹吹,痛快!活着要点空气。 顾八奶奶:设法子,白露,一个胡四,一个你,我爱不是,恨不是的。 她说着瞟了一眼胡四。胡四带着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气坐在那儿,高鼻梁,削薄 的嘴唇,头发梳得光光的,嘴边两条极细的小胡子。此刻,他用他那一对经常做着 “黯然消魂”之态的眼睛,回看了一下顾八奶奶,顾八奶奶没有原由的,然而又不 由地噗哧笑了。 陈白露:(对司机)停车。 汽车猛然在路边煞住。 顾八奶奶:(忙问)干什么? 陈白露:下去到公园走走。 顾八奶奶:我的小白露,刚才好好地你答应我一块儿到照像馆的。 陈白露:我不想去了。” 顾八奶奶:我的小婆婆秧子:您就将就点儿吧,咱们送完胡四,就去照像,下 一段该唱哪段就唱哪段,都由你。(对司机)到大丰银行。 汽车停在大丰银行门口。陈白露下车。她拾起一片落叶,向着太阳举起来,树 叶发出金黄色的光,她笑了。 顾八奶奶:(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呀,露露。 叶子落在地上,被顾八奶奶的皮鞋碾碎。 大丰银行的办公厅里,办事员们忙碌着,许多户头在柜台等候。 顾八奶奶拉着陈白露,后面跟着胡四走进来。大厅里的人目光都被他们所吸引。 一些职员站起来向顾八奶奶点头、鞠躬。由一个办事员引路。推开一间办公室的门: 李石清正坐在桌前,研究裁减人员的名单,算着帐。 顾八奶奶:李秘书! 李石清:(连忙站起身)八奶奶,稀客,哎呀,连陈小姐都光临了。快请坐, 可惜潘经理出门拜客去了。 顾八奶奶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便条,“啪”的一下放在桌上。 顾八奶奶:四爷不在也一样。 李石清:(拿起一看,满面笑容)潘经理早就吩咐下来了。八奶奶您真周到, 还来个便条。(转向陈白露)陈小姐您请坐,您这一来,这办公室象点了十万支电 灯,闪的我都睁不开眼,您满身都是—— 陈白露:电力、魔力。 李石清:(笑得更厉害)白露小姐就会找我的口头语。 胡四突然开口了。 胡四:你把我搁在哪儿呀? 李石清立刻又朝向胡四,依然是一脸的笑。 李石清:您在银行的事儿早安排好了,先坐,歇歇。 这时,录事黄省三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布罩袍走进屋。 黄省三:(低着头,局促地)李秘书,这是您要的紧急抄件。 李石清:好,放这儿吧。 黄省三放下抄件,他微微抬起眼睑,碰上了胡四漠然的直瞪着他的目光,他赶 忙垂下头,向门口走去。突然,在他身后响起李石清的声音。 李石清:黄省三。 黄省三站住。 李石清:下了班,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黄省三急骤地回过身,一脸色惶恐,他怔怔地望着李石清冷冰冰的面孔,想说 什么,但终于没敢开口。 陈白露注视着黄省三,注视着他的嘴唇无声地哆嗦了一下,注视着他慢慢地转 过身,消瘦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她的目光移向桌子,在桌上摆着的裁减人员名单 上,她看见了黄省三的名字。 胡四突然笑起来,他拉了拉李石清的袖子。 胡四:嘿,前两天在牌桌上看见你媳妇啦!长得真不赖。 下午四五点钟,在旅馆陈白露的客厅里,光线暗淡,由窗外高楼的缝隙间,射 进一道微弱的夕阳。 一盏亮得耀眼的立灯,纱罩下,一桌“麻将”稀里哗啦搓得正响。 牌桌边顺序坐着精明阔绰的刘小姐,张乔治,顾八奶奶和一位面容秀气,温良 的妇人,李石清的太太。她脸上薄薄地敷了一层粉,几乎没有怎么修饰,眉宇间透 着一丝忧戚与不安。 牌桌的四角,都放着红木茶几。上面摆着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小笼汤包、细瓷 小碗的鸡丝面、清香翠绿的龙井茶,以及专为张乔治与刘小姐喝的咖啡、牛奶、苏 格兰威斯忌酒和苏打水。 灯光照着四个人不同的神色。刘小姐伸出雪白的手,摸了一张牌,看也不看地 打出去,一张“八万”。 张乔治一边摸牌,一边意味深长地盯着这位富翁的女儿刘安妮。 张乔治:(意在言外)安妮,你呀,真紧哪,我一点都吃不着你。 刘安妮:(眼一翻)你说什么? 张乔治:我说你手真紧,麻将打得真精。 他打出一张“一万”,顺势用手拉住刘安妮的手臂。 张乔治:你的手真比“白板”还白,比奶油还嫩。(伸着头颈,笑着要吻她的 手。) 刘安妮:(缩回手,似怒非怒地)讨厌,打牌! 坐在顾八奶奶身后的胡四,凑在顾八奶奶耳边唧唧哝哝,不知说了些什么。 顾八奶奶:(美在心里)你也讨厌,就你没规矩。瞧瞧人家,(睃了一眼刘小 姐和张乔治)人家多有情份,多么文明。 胡四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他掏出粉盒,对着小镜子,用粉扑脸,又把粉盒搁 进衣袋,朝着李太太一笑。李太太赶紧低下头。 隔壁的卧室里,陈白露从一堆照片中拿起一张顾八奶奶的戏装像,是“游龙戏 凤”的李凤姐,叉着腰,举着一个盘子,戏装紧紧地裹着她那小鲸鱼似的身躯。那 扮正德皇帝的正是陈白露。又是一张:陈白露微微蹙着眉坐着,身后站着顾八奶奶, 打扮成西装革履的男人,手持文明杖,扶着陈白露的肩,神气活现。 陈白露:(吐了口气)这叫什么东西! 正想把照片撕了,坐在她身边的潘月亭一把抓住她的手。 潘月亭:可别撕,别再任性了,我的小丫头。这位八奶奶,你替我要好好敷衍。 陈白露:(淡淡一笑,扭过头来)你用她存的钱干什么啦? 潘月亭:(拍了拍她的手)咳,有了我的,不就有你的了! 他拉陈白露站起来。 潘月亭:我的小露露,你去看看他们,谢谢你啦! 陈白露走进客厅,窗外天已黑了,壁灯映着嵌镶着鲜红缎子的墙板。 她慢慢踱到牌桌旁。这圈牌已剩下不多的几摞,正是紧张的时刻。屋里没有一 点声音。 陈白露转了一圈,在李太太身后站住。 陈白露:(轻声)李太太,小心点儿。 顾八奶奶:(十分兴奋)白露,你可不兴插嘴,叫李太太自己打。李太太,你 抓牌呀。 李太太伸手摸了一张牌,是“二饼”,她愣愣地看着。 顾八奶奶:(催促)李太太,打呀! 胡四:是个母鸡总得下蛋,别磨烦了。 张乔治:(抑扬顿挫,象朗诵诗一般)李夫人,请不要浪费这黄金一般的时间。 刘安妮用冷冷的而又神秘的眼神斜望着李太太。 李太太盯着手里的牌一动不动。 顾八奶奶的声音:打呀,李太太,你倒是打呀! “叭”的一声,李太太手里的那张“二饼”落在桌面上。 李太太恍惚地四下看了看。 顾八奶奶:(拍手大叫)谢天谢地,我可开胡了! 她把牌往桌上一亮,抓过那张’二饼”嵌在自己的牌里。 顾八奶奶:(乐不可支地)平胡! 这时,刘安妮的脸上露出尖刻而又得意的笑容。 刘安妮:(十分冷静)慢着。 她把自己手中的牌亮出来,接着伸手取过顾八奶奶牌中的“二饼”和自己手上 的一张“二饼”摆在一起。” 刘安妮:单调二饼。 张乔治:(大叫起来)满贯,清一色,满了! 忽然,只见顾八奶奶把牌一推。 顾八奶奶:李太太,哪有这种打牌法!人家饼子落地两付了,你,你怎么还打 “饼于”! 李太太:(怯生生地)对,对不起,我原不会打…… 顾八奶奶“哼”了一声,白眼狠狠乜斜着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李太太。 陈白露:(忽然变了颜色,冷笑了两声)八奶奶,你有钱,可李太太还有气呢! 李太太,我来替你打。 大家一下僵住了。李太太急忙站起来,从皮包里取出一小卷钞票,陈白露拦住 她,把钱又塞回皮包里。 陈白露:李太太,李石清先生来了,请你说句话,这儿你就不用管了。 她不顾牌桌上另外三个人的脸色,扶着李太太向门口走了两步。 陈白露:问李先生好。 李太太感激地点点头,走出门去。 陈白露猛地回过身,灿然一笑。 陈白露:对不起,耽误了你们黄金一般的时间。(兴致十足的样子)看我的! 门外的走廊里,李太太四面环顾,并没有李石清的影子。她似乎明白了。回头 望了望刚刚走出的那扇门,然后低着头,匆匆走去。 当铺里,昏暗、清冷。那黑黢黢高高的柜台上,一双手递上来一个包袱,李石 清仰着脸,望着柜台后面一张发青的面孔,两只镜片闪着白光。 包袱打开了,里边是一件八成新的皮大氅。 李石清:(低声地)掌柜的,没穿过几回。 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连声音也是冰一般的。 掌柜的:当多少? 李石清:(望着那双镜片后的无神的眼珠)一百五吧。 没有回答,一双青筋毕露的手立刻把包袱皮重又包起来,推到柜台边上。 李石清:(愣了一下)那您给个数。 掌柜的:八十。 说完扭过头去。镜片不再向李石清闪烁了。一阵使人感到喘不出气来的沉寂。 李石清默默地把包袱拿下来,向着门口走了几步……苍白的阳光猛地照到他脸 上,他用手遮住额头。远远的,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向这边走来,手里拿着的一个 铜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小孩儿的脸那样瘦,那样蜡黄。 李石清忽然回过身,重又走向柜台。 李石清:(阴沉地)您写吧。 大衣被抖开了。 掌柜的:(高声地)写!犭豪绒筒,水獭领,礼服呢大氅一件。虫蛀鼠咬,光 板无毛。八十元。 柜台后面,看不见的地方,响起了算盘辟啪的声音和撕纸的声音,接着,一叠 钱和一张当票摆在柜台上。 李石清伸手拿了钱和当票,他没有数,也不想去数,转身就走。 掌柜的:慢走,您的东西。 李石清回过头,掌柜的用手指头挑起那张包袱皮,晃了晃。李石清一把抓过来, 塞进口袋里。 在当铺门口,李石清和那个抱着铜盘的男孩迎面碰上。小孩急忙把自己瘦小的 身体贴在门上,李石清匆匆地走了出去。 李石清走在街上。在一个小铺门口,他站住买了一包香烟。他点起一根,狠狠 地吸了一口,由于太猛,甚至呛得咳嗽起来。 这时,马路对面的一个门洞里,忽然闪出一个人,黄省三。他那一直穿在身上 的长衫已经破了,脸色愈发地灰黄。但是,由于看见了李石清,那双本来暗淡、呆 滞的眼睛里,似乎闪出一线光亮。他愣了一下,接着,不顾一切地跑过马路。 黄省三喘着,在李石清身后站住了。 黄省三:(胆小地)李,李先生。 李石清倏地回过身,当他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是黄省三,心中刚才积蓄起的无处 发泄的怨气,象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出口。 李石清:(狠狠地)你,又是你! 黄省三:(简直不知怎样开口)是,是我。我,我又要,求您啦。 李石清,我跟你是亲戚?是朋友?还是我欠你的? 黄省三:(苦笑,很凄凉地)您说哪儿的话,我都配不上。 李石清:那你给我走!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去! 李石清说完就径自走开了。黄省三急急地追着。 黄省三:李先生,李先生,我在银行里一个月才用您十三块来钱。您知道,左 扣右扣,一个月,我实在领下的才十块二毛五。现在您辞了我,不要我干了,您叫 我到哪儿去?我能到哪儿去?! 李石清:(斜了他一眼)银行又不是给你保了险,你一辈子就吃上银行啦,笑 话。 黄省三:我,我知道银行待我不错,我不是不领情,(他喘了口气)可是…… 您是没瞅见我家里那一堆活蹦乱跳的孩子,……我实在,实在是没路走啦,李先生。 李石清:(连头也没回)那怨谁? 黄省三的眼睛突然间盈满了泪水。他默默地跟在后面。 黄省三:(自语般地)怨谁呢,怨谁呢?我整天写,从早到晚地写,我抬不起 头,喘不出一口气地写。五年哪,五年的功夫,我不是白白拿你们的钱,我是拿命 换的呀! 他忽然跑了两步,抓住李石清的袖子。 黄省三:(悲声)李先生,我为着我的可怜的孩子,我跪下求你! 说着,他的双腿弯曲了,就要跪倒在地上。李石清一把拉住他。 李石清:(压低嗓音,厉声地)你疯了!你这个疯子! 黄省三被吓住了,呆呆地望着李石清凶狠的面孔。 路上,一些行人停下来,表情各异地观望着。在不远的地方,出现那个怀抱铜 盘的男孩,他睁着一双成人似的痛苦的眼睛,望着父亲的背影。一滴泪水沿着面颊 滚落下来。 李石清悻悻地四下扫了一眼,转身穿过马路。 象是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瞅着黄省三,扯着他,压迫着他。隔着一条马路, 黄省三继续跟着李石清走着,走着。他并没有看见,在他身后隔了一段距离,他那 小小的儿子,抹着眼泪尾随着他。 马路渐渐热闹起来。路边,手饰店、肉食店、玩具店栉比鳞次,李石清大步地 走着,黄省三几乎跟不上了,他逐渐跑起来,越跑越快。在一个路口,他突然地穿 过马路,一辆飞奔的人力车差点撞上他。 男孩儿:(尖声地)爸爸! 车夫大声地骂起来。然而黄省三没有听见,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只有一个念 头,只有一条路。终于,他又追上了李石清。 黄省三:李先生。 李石清回过头,他看见黄省三淌着冷汗的脸。 李石清:(可怜他,但又厌恶地)你老跟着我有什么用! 黄省三:李先生,您行行好,求您再跟潘经理说说,只求他老人家再让我回去, 就是再累,累死我,也心甘情愿。 李石清:经理!经理会管你这样的事儿。 他冷冷地盯着黄省三,黄省三低下头。 黄省三:(嗫嚅)可你们,你们要那十块二毛五,干什么呀! 李石清役有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站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了一会儿。 李石清:(目光看着别处)其实,事情很多,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做。 黄省三:(燃着了一线希望)真的? 李石清用手指着路上的一辆人力车,拉车的小伙子啪哒啪哒地跑着。 黄省三:(明白了,但失望地)我,我拉不动。(咳嗽起来)您知道我有病, 医生说,我这边的肺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转过身,慢慢走着)那,你可以到街上要。 黄省三:(脸红,不安)李先生,我也是个念过书的人,我实在有点…… 李石清:有点叫不出口,是么?那还有一条路,这条路最容易、最痛快。 黄省三紧跟在他身边,瞪大了眼睛。 李石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一字一句地)你可以到人家家里去—— 他盯住黄省三,看见黄省三的嘴喃喃地动了动。 李石清:对,你猜得对。 黄省三:您说,您说,要我去—— 他站住了,只见唇动,听不见声音。 李石清:你大声说出来,怕什么!偷!偷!这有什么做不得,有钱的人可以从 人家手里大把地抢,你怎么不能偷! 黄省三:(惧怕地)李先生,您小点儿声,小点儿声。 李石清:(爆发出一股怒气)好啦!我知道你了,叫你要饭,你要顾脸;叫你 拉洋车,你没气力;叫你偷,你又胆小。你满肚子的天地良心、仁义道德,你这个 废物,根本不配养一堆孩子!我告诉你,你只有一条路可走! 黄省三:怎么走?李先生。 李石清猛地伸出手臂向上一指。 他们正站在一座摩天大楼下面。笔直的楼顶直插青天。 黄省三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有些发花,那巨大的建筑仿佛立刻就要倒下来。他 听见了李石清凑在他耳边的语声。 李石清:(声音)你一层一层地爬上去,爬到顶高的一层,你迈过栏杆,站在 边上,然后你只要再向外多走一步…… 突然,一切都静止了、模糊了,以至消失了。只剩下黄省三,他那双懦弱的恐 惧的、象千千万万和他一样走投无路的人的惨然的眼睛。 后来,他伸出手掩住了双目。 一个孩子的声音:爸爸!爸爸! 黄省三惊醒过来,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拚命忍住眼泪)爸爸,回家吧,妈妈还等着呢。 黄省三象是没有听懂似的,直愣愣地望着。 儿子:(害怕了)爸爸,你说活呀! 黄省三慢慢地抬起手,抹掉儿子眼里的泪水。他看见了那个一直抱在儿子怀里 的铜盘。 黄省三:怎么? 儿子:(垂下头,悄声地)他们不当。 李石清家里,李太太坐在床边,她的怀里搂着四儿,其它三个孩子也都围着她 趴在一张大床上。应该说这是一间陋室,屋里的一切都显出主人好体面,但又掩饰 不住寒酸的味道,连孩子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显得太小太紧了。然而,此刻的李太太 脸上闪着一种慈爱的光辉。她不再是牌桌上的那个压抑而张惶的女人了。她是一位 母亲,四个可爱孩子的母亲。 李太太掰着小儿子的手指,仔细地看着。 李太太:看,这是斗,这是簸箕。 孩子们的头都围拢起来:“妈妈,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李太太:(逐个看着孩子的小手,喃喃地)一个,两个,三个……(她笑了) 哟,我的小四子有六个斗哪。 小儿子兴奋的目光闪闪。女儿连忙举伸出自己的手。 女儿:(把手举到妈妈面前)妈,你看我有几个斗? 李太太。(拿着女儿的手,一边看一边念叨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 开当铺。 孩子们嘻嘻地笑开了。 这时,李石清推开门,走进来。他的神色疲惫、阴郁,但是孩子们看见了他, 一齐扑上来:“爸爸,爸爸!”李石清答应着,举起手中拿着的四根糖葫芦。 夜晚,孩子都睡着了。李太太坐在桌边缝着小四的衣服,李石清捧着一杯热茶, 坐在她对面发呆。他微微打了一个寒战。 李太太:(抬起头,轻声地)冷么? 李石清没有动。 李太太:(忽然想起)你的皮大氅呢? 李石清看了她一眼。李太太盯视着他,急切地。 李太太:怎么,你是不是又把皮大衣当了,啊? 李石清:(突然地)你嚷嚷什么! 面对丈夫阴沉的脸,李太太委屈地低下头。 李石清:(咳了一声,缓和地)今天你牌打的怎么样? 李太太听见这话,头埋得更低了。 李石清:你怎么不说话,输了?赢了? 李太太仍然没有回答。 李石清:你哑巴了吗?我问你话呢! 李太太:(终于拾起头)石清,我不想再去了。 李石清:你又输了?“ 李太太望着他。 李石清:我给你的一百块钱都输了吗? 李太太还是望着他。 李石清:(气了)你怎么能输这么些! 李太太:(实在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落下眼泪)我不去打牌,你偏要我去打, 我听你的话,陪着那帮有钱的人打大牌,我心里急,我怕输…… 李石清:急,都是一样地打牌。你着什么急,你真,真不见世面。 李太太抽泣了。 李石清:(更加气)哭!你就会哭!哭顶什么!顶个屁!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取出一叠钱。 李太太:(害怕地)不,你别再给我钱了,我不要钱。 李石清:你说什么? 李太太。石清,我实在受不了,那不是我们玩的地方,那些人…… 她不想说下去,但是李石清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李石清:你用不着说,我比你清楚,那帮东西! 李太太:那你干吗还非要我去呢?拿着这样造孽的钱陪他们打牌。你想想,小 英儿要上学,小四身体又弱,芳儿连件象样的过冬的衣服都没有…… 李石清:不要再说了,我难道不知道咱们穷,我心里就不难过。我恨,我恨自 己为什么没有一个好爹,生来有钱,叫我少低头,少受气!现在,我四十多的人, 成天的弯腰、鞠躬,一个个地奉承,一个个地拉拢,一个个地巴结,我,李石清, 一个男子汉! 李太太:(心疼地)石清,你不要难过,不要丧气。我明白你,你在外面受了 许多委屈…… 李石清:(打断她)我不难过。(他猛地站起来,困兽似的在屋里走了几步, 睁着一双满是红丝的眼睛)我才不难过!我要破釜沉舟地跟他们拚,我要狠狠地出 口气,我要硬得成一块石头,决不讲一点人情,决不可怜人,决不…… 他突然停住了,对着床上的孩子望去。 床上,四个孩子睡的正香,发出均匀的无忧无虑小小的鼾声。李石清深深地透 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柔和了,他坐下来,一动不动地和李太太两个人,默默地长久 地望着。 响起了舞厅的音乐声。 在昏暗中,挤集着许多人。起先除了人们闪烁的眼睛,因为笑而露出的发亮的 牙齿和一张张白的异样的脸,什么也看不清楚;接着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这是 各色各样的人在舞厅里如痴如狂地跳着。 乐队一曲接着一曲。女人的衣裙在幽暗中飘荡,旋转,整个舞厅仿佛就是一个 巨大的旋涡。 在人群中,一束强烈的光突然照在一个人身上,那是陈白露。她的头发正扬起 来,象一个光环,罩着她那亢奋的忘却一切的脸。她的眼睛时尔烁烁发光,时尔充 满了迷离的神色。她消失在阴暗处,一会又舞进了虹光中,多少双眼睛在跟随着她。 她意识到这一切,她笑了,头微微昂起。潘月亭更加紧地搂住她的腰枝,凑到 她的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她放声大笑起来。 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青年,他也在注视着陈白露,目不 转睛地凝望着。然而,他的目光是那样的与众不同,混杂着震惊、痛苦、失望、同 情,象看着一个陌生人,然而又象是…… 晃动着的肩、背、头颈,在他眼前飘过去。……那是一个十分稚气的小姑娘, 坐在一棵大树下。绿色的浓荫,绿色的田野,绿色的雾一般的空气。一缕笛声仿佛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少年的方达生坐在她的对面,闭着眼睛,轻轻地吹着。 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照在竹均——还是小女孩时的陈白露的脸上,就象是她的 眼睛在调皮地一明一暗地闪着。 挂在树枝上的两个书包,微微地摇来摇去…… 掌声。音乐停止了。舞厅里灯光通亮,如若白昼。 陈白露脸色绯红,笑着向这边走来。一路上,有人请她喝酒;有的女人抱住她 亲吻;她随意地拍了拍一个老头的脸蛋儿,向远一些的桌子递着飞吻。 她终于走到方达生面前。方达生慢慢地站起来。 陈白露:(依然笑着)你好客气呀,坐吧。 方达生没有坐。 陈白露:我让你坐下。 方达生坐下来。他不说话,只是久久地仔细地看着她的脸。 陈白后瞟了他一眼,慢慢地拿起一杯酒。向着方达生举起。 陈白露:你还要这样细细地看我很久吗? 说着她把酒一饮而尽。 陈白露:(有心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这地方怎么样?好 玩吗? 方达生:(闷声地)好,好玩。 陈白露:那你为什么不玩玩。 方达生:你知道,我不会跳舞。 陈白露:(“叭”地打了一个响亮的“榧子”,站起身,走到方达生面前)我 来教你跳,我可是这地方跳得最好的一个。 方达生:(忙不迭地摆手)不,不,千万不能。 望着他那副尴尬的样子,陈白露忍不住笑出声。 张乔治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 张乔治:哟,露露,这么亲热,让我想想,我们见过面。 陈白露:(好笑地)见过? 张乔治:当然见过。 他费力地思索着。方达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张乔治:(恍然大悟的样子,高声地)啊!我想起来了,两年前,我们同船一 块从欧洲回来的。(用力握着方达生的手,非常热烈)啊,好极了,好极了,请坐。 方达生:(无可奈何地看了看陈白露)竹均,这是…… 张乔治:竹均?不,不不,老朋友,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 的人,她是我的——(他亲昵地把手搭在陈白露的肩上)嗯,是我所最崇拜的红人! 方达生忽然站起来,望着陈白露。 方达生:(断然地)竹均。我想出去透透空气。 已经很晚了。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黑幢幢的大楼,只有很少几扇窗户里透出灯 光,象一只只孤独的眼睛。咖啡馆的老板娘关掉了一盏盏灯,唱机也停了。但街头, 生意仍然在进行。 两个女人站在一条巷子口拉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说话。卖鸟豆、肥卤鸡和糖墩的 小贩,各自拖着粗哑了的声音,悠悠地喊着。一个卖辣萝卜的,嗓音清脆,叫卖: “小刘庄的萝卜,不辣管换!……” 陈白露和方达生从昏暗的马路上走了过来,此刻,陈白露的心情似乎是欢悦的。 她大口地吞咽着冰凉的空气,不时地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闪烁着星光的深秋的夜空。 陈白露:(情不自禁地)多美啊,你看,你看见了吗?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星星!好久没有看到过星星啦,多有意思!(忽然地)你记得我小的 时候就喜欢星星。 方达生:记得。(回忆起来)那时候,晚上,常常是…… 陈白露:(并没有在听方达生,她的眼里显出一种梦幻的神色,耳语一般地) 夜,并不,并不可怕,因为,在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两颗美丽的星…… 方达生:你在说什么? 陈白露:(仿佛被惊醒)哦,没什么,一个人曾经对我这么说。(略微停顿了 一下)他是个诗人。 方达生沉默了,悄悄地注视着陈白露若有所思的侧影。象是要摆脱掉什么,陈 白露将长发一甩。 陈白露:(转向方达生)你饿吗? 方达生:(诧异)饿?干什么? 陈白露:(带着突如其来的兴致,拉住方达生的胳膊)走,咱们吃碗馄饨去。 他们已经坐在一个简陋的小店里。看得出,这里绝不是陈白露该来的地方。又 挤又脏的屋里,那些车夫、小贩,穿着寒酸的人,因为她的到来都显出隐隐的不安。 陈白露满不在乎地坐在一条木板凳上,伙计有些紧张地站在她面前。 伙计:您,您想吃点什么?我们这儿,只有馄饨,煎饼果子。 陈白露:就来两碗馄饨吧。 馄饨端上来了,陈白露也不怕烫,立刻就吃起来。 方达生默默地看着她。陈白露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陈白露:吃呀,好吃极了。 方达生依然看着她。陈白露吃完了自己的一碗。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吃。 方达生:我不饿。 陈白露:(认真地)真的? 方达生笑了。 陈白露:那我替你吃吧,我可饿了。(她调皮地一笑)小时候,我记得有一次 我一连吃了四碗哪。 陈白露端起方达生的那碗馄饨。 方达生:是么?(脸上露出愉快的颜色)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这会儿, 还象从前的你。 陈白露楞楞地对着方达生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睛,默默地吃着。 他们走在一条狭窄的街上。四周更加昏暗了。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石头的路面上 清晰孤寂地响着。 陈白露:(轻轻叹了一口气)达生,我从前真的有过那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快 活的孩子吗? 她并不期待回答,一个人继续向前走。 方达生看着她的背影,他的面孔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了,然而,他终于鼓足了勇 气,他跑了几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陈白露被拉得担过身来。 方达生;(激动地)竹均,跟我走吧,只要你肯跟我走,就可以象从前一样快 活、自由…… 陈白露直直地盯视着他,有一瞬间,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层泪光,但转瞬即逝 了。她微微地笑了笑,那微笑流露出无言的悲哀。 陈白露:自由?哪里有自由!(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呀。 方达生:(看着她的眼睛,随后低下了头)我说的是真心话。 陈白露:你那么老远跑到这儿来,难道是为了这个吗? 方达生:(喃喃)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我请他替我代一段课,我……(他猛 地抬起头)我就是为了来看你,来找你的。 陈白露:(停顿片刻)现在,你认为这值得么? 方达生:不,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了,我 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 陈白露:(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我现在不愿跟你多辩,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傻,不过我还是要做一次请 求,我希望你跟我走。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给我一个满意 的答复。 陈白露:(做出惊吓的样子)二十四小时!天哪,要是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 复是不满意的,那么——怎么样? 方达生:那——那我就离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 微笑从陈白露唇边隐去——她看见了方达生的脸上那真挚的苦闷的神情,她被 他的这种神情感动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颊。但是,突然她 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意识到这个习惯的动作意味了些什么,意识到了自己现在 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脸色变了。 陈白露:(恢复了她那玩世不恭的语气)那么,好,你先等我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怀着希望)什么? 陈白露:(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没有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 方达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陈白露:(索性更彻底地)咦,你不要这样看我!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 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钱, 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冷酷地)竹均,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个读过书的人,还是个书香门 第的小姐! 陈白露:你知道么?我还是个社交明星,演过电影,当过红舞女呢。 方达生:(望着她,不知说什么)你变了,你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失望? 方达生:(痛苦地)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 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心里最喜欢的人会叫人 说得一钱不值。我来了,看见你一个单身的女人,住在旅馆里,交些不三不四的朋 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陈白露也突然火了。 陈白露:(咄咄逼人地)你怎么敢说我堕落!你怎么政当面说对我失望!你跟 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顿住了,片刻)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嗫嚅)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我, 我也是。现在……现在我看你这个样子,你真不知我心里头…… 他不想再说下去。 陈白露:(略带嘲讽地)你心里头? 方达生:对了,“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在心里活着。可是你, (他看了看陈白露)你倒象是很得意的? 陈白露:(冲口而出)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不靠亲戚,不靠朋友, 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到了现在,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得意: 方达生:你以为你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吃吃一笑)可怜,你这个书呆子,你知道什么叫名誉:我这儿很有 几个场面上的人,银行家、实业家,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那我弄来的 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可你这样的做法—— 陈白露:我怎么样!我爱钱,我想法子弄钱,可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便抢到自 己的碗里,我没有挖空心思骗过人,害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情愿维持的。因 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人最可怜的义务,我享受着女人应该享受的权 利。 方达生:(望着陈白露明灼灼的眼睛)难道你就不需要一点真正的感情,真正 的爱?! 陈白鼠(略带酸辛)爱,什么是爱情?(她看了方达生一眼,疲倦地微微笑了 笑)你真是个孩子。 她向前走去,他们不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翻腾的思绪之中。陈白露把皮大衣 更紧地裹在身上。忽然,她站住了。 方达生抬起头。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些披着报纸麻袋的人,瑟瑟地紧靠着墙根,挤在一 起。在黑暗中,如同一片鬼影。 一张张惨白的脸。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生命正渐渐让位给死亡。 方达生呆住了,他向前走了两步。陈白露突然厌恶地扭转身,要走开。这时, 响起了一个声音:“陈小姐!” 陈白露不由回过头,茫然地四下看着,就从那群“鬼影”中,走出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他摇晃着,在陈白露面前站住了。 那个人:(嘴唇微微地动了动)陈、陈小姐。 陈白露惊愕地看着这张可怕的脸,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在募捐会 上,走到她面前,说“亲你一下”的年轻人。现在,在这张脸上已经难以分辨年龄 了。 那个人:(索性无赖地)白露,给点儿吧,我这儿给你跪下了。 他“扑咚”跪在地上。 陈白露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恶心,慌张地打开皮包,掏出两张票子,扔在地 上。 那人一把抓过钱,连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几乎就在路 边,一个小铺子还亮着灯,他冲了进去。 在小铺里,颤抖的手把钱递过去,于是,一个人往那几乎已是透明的胳膊上扎 了一针。一针劣等的吗啡。立刻,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忘记了。 马路上,那些身上披着报纸与麻袋,一刻也忍受不下去的人,把陈白露围住了, 伸出一只只瘦得叫人害怕的手,疯子般地:“小姐,太太:给点儿,给两个把!” 陈白露眼睛里充满着恐惧,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方达生。 正在这时,一辆汽车揿着喇叭,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在很近的地方猛然刹住。 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 刹那间,“鬼影”消失了。就象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大街空荡黑暗,只有 陈白露和方达生孤零零地站立在马路中间。 车灯照在他们身上。车夫打开车门走下来。 车夫:陈小姐,潘经理让我来接您回去。 陈白露走上旅馆的楼梯,方达生跟在后面。她走在门廊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茶房王福升在她身后出现,紧追了两步。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叠帐单)陈小姐! 陈白露:(站住)干什么? 王福升:您的帐单。 陈白露:(蹙起眉毛)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一眼方达生,躬了躬身子。 王福升:是,小姐。是潘四爷让我把帐条交给你,他老人家已经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话,伸手接过那叠帐条。 王福升:小姐。 陈白露:还有什么事? 王福升:您屋里来了不少客,呆了一晚上了。 陈白露:谁? 王福升:顾八奶奶、刘小姐、胡四爷…… 陈白露:(一摆手)行了,知道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 陈白露:现在几点? 王福升:已经两点来钟了。 陈白露:(自语地)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王福升:(向陈白露的房间溜了一眼)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 谁肯走? 陈白露:(突然笑了笑)是哇,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她扭身向房间走去,在快到门口时。 方达生:竹均,我不想进去了。 陈白露站住,缓缓回过头。 陈白露:怎么,你要走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 陈白露:(拿过车票,原来是两张)你真的买了两张——哦,连卧铺都有了。 (笑了一下)你想的真周到。 她把车票撕成两半,扔在地下。 方达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露默默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车票。片刻,她抬起头——一个盛装的美丽的 女人,孤单地站在旅馆的走廊上,目光中含着恳求。 陈白露:(轻声地)别走,住两天,陪陪我。 房间的门突然敞开了。满屋的人大声嘻笑着,站在门口的顾八奶奶一眼看见了 陈白露。 顾八奶奶:(乐得声音都走调了)露露,宝贝儿,乐死我了,我受、受不了了, 哎哟…… 刘小姐:(也看见了陈白露)白露,快,快来。顾八奶奶要和胡四唱《坐楼杀 惜》呢! 胡四:(烟容满面,一脸油光,拿着一块手绢,扭扭捏担地走了两步)台步要 轻,眼神要活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一阵哄笑,喝彩。 大丰银行的走廊里,经理室的门打开了。潘月亭彬彬有利地陪着一个高鼻子蓝 眼睛的外国人。走出来,向大门口走去。 李石清趁机溜进了经理室。 他紧张地在一张钢制的大办公桌上略翻了一下,瞥见当中的抽屉上挂着钥匙。 他立刻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份机密的房产抵押的合同。他飞快地读着,额头上青 筋突突。 传来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砰”地关上抽屉,呆立在那儿。 潘月亭走了进来。他先是诧异,接着,立刻发现抽屉上的钥匙在晃动着。他的 眼睛顿时喷出火来。 面对潘月亭残忍的目光,李石清本能地想躲避,想逃走,但,他咬住牙,没有 动,正视着潘月亭的眼睛。 突然,潘月亭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平和了。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雪茄,李石清 掏出火柴为他点烟;接连两根火柴,划亮即灭了。潘月亭拿出打火机自己把烟点燃。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指着一张沙发。 潘月亭:请坐。 李石清不动。 潘月亭:(平静地)你很关心银行的大事。 李石清:(硬逼出话来)我是真心实意地为经理效劳。 潘月亭:哦? 李石清:(索性)现在银行把最后一大片房地产抵押给友华公司,有了现款, 又立刻宣布盖大丰大楼。 潘月亭:怎么样? 李石清:石清打心眼儿里佩服经理的气魄。前几天市面上风传银行的准备金不 足,现在过去了,很少有人提款了。 潘月亭:石清,你聪明,也能干,真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 李石清:(紧接)石清还有一张嘴,对不该说的事,就是哑巴。 潘月亭:(眉毛一挑)好!痛快。银行刘襄理要调动,你立刻补上,做我的襄 理。 李石清突然向潘月亭蹲身请安。 李石清:士为知己者死。经理,您放心吧。 银行的大门里。李石清从里面走出来。一个职员忙从衣架上取下皮大衣为他穿 上。 李石清:有事儿,打电话到交易所。 职员点头,然后打开大门。 外面正下着雨。石阶上,司机撑着伞迎上来,扶他上车。 车门“砰”地关上,汽车疾驶而去,消失在雨雾里。 象眼泪一般凄冷的秋雨,滴落在朦胧的玻璃窗上。 从窗子里透进来的昏暗的街灯,照着黄省三瘦削的面颊。他在睡梦中痛苦地叹 息了一声。 门轻轻地响了一下,被人打开,又关上了。黄省三猛地惊醒。他坐起来,看着 那扇破旧不堪的屋门,又望望墙上挂着的那副对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字很清秀,这是他许多年前写的了。接着,他的目光移到张大床上。黑暗中。三个 孩子挤在一起睡着;在他们旁边,本来应该是妻子睡着的地方,却空了。 黄省三怔怔地望着那空了半边的床,一种不祥的可怕的感觉袭上来。他扑向窗 子,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他模糊地看见,楼下的马路边停着两辆人力车。一个 打着伞的男人,站在那里等待着。黄省三惊恐地睁大眼睛,似乎也在等待。 终于,一个女人提着一个包走了出来,打着伞的男人迎了上去,接过她的包, 扶着她向人力车走过去。当女人正要跨上车时,突然,她回过头;黄省三看见了妻 子的脸,她痛苦的目光最后一次望着自己家的小窗。 屋门“砰”地推开了,黄省三跌跌撞撞地跑下狭小的吱呀作响的楼梯,绊倒了, 又不顾一切地爬起来…… 他冲进雨中。 黄省三:(嘶声喊叫)淑芬,你回来,你不能走,不能哇…… 黄省三追着、喊着,人力车越走越远,在雨中消失的那样快。 黄省三站住了,不再跑也不再走了,他的脸象是死了的人那样,呆滞,只有雨 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下来。 突然,他跌坐在路边,绝望地嚎哭起来。 小屋里,那空着一半的床上,放着一副玉石的手镯,发出冷森森的光泽,下面 压着一张写了几个字的纸 女人的喑哑的声音:“我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是我唯一的东西,原谅吧。” 女人的啜泣声,黄省三的哭声,被雨声吞役,渐渐消失了。 黎明前,在亨德饭店的一个房间,方达生睁着清醒的眼睛躺在床上。他看着低 压在头上的昏暗的屋顶,窗外昏黑的天空,四周没有一丝声响,一切都仿佛埋在坟 墓里。 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隐约传来一种声音……,方达生欠起身,谛听着。那 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是石硪落在地上的声音,是木夯砸在地上的声音,是打夯的 工人们用低沉的嗓音发出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声音。 方达生坐起来,他慢慢地走到窗前。 窗外,城市仍在沉睡,曙光还没有升起,但是,在远处朦胧的灰色的阴影里, 一些人影在活动着,夯声就从那里传来。 方达生呆呆地靠着窗户站着,出神地凝望着那些看不清面孔的劳动着的人们。 随着那沉重而有节拍的声音,东方的天空微微露出一点白光。 陈白露从梦中惊醒,她猛地坐了起来,恍惚地四下看着。她明白了,这是在旅 馆里,窗外,建筑物在黎明的光影里透出深蓝色的轮廓。 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重又倒下去。夯声隐隐传来,时断时续。 这时,从门边的柜子后面悄悄爬出一个人,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移向门口。 陈白露听见了悉索声。 陈白露;(低声)谁?(没有回应,吓得不敢动)谁?是谁?(还见不答应。 她大声地)干什么的?! 人影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很细小的声音:我…… 陈白露跳起来,揿亮了墙上的开关。室内通亮。在她面前立着一个瘦弱胆怯的 小女孩。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两根小辫垂在胸前,穿着一身十分肥大的蓝绸衣 裤,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陈白露。 陈白露:(望着这可怜样的孩子,松了一口气)哦,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小东西:(惶恐地)是,小姐。 寒冷和惊吓使小东西止不住微微发抖,她手提着裤子,一点点向后蹒跚,不小 心踩在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一时忍不住笑——却故意绷起脸)啊,干嘛跑到我这来偷东西,啊? 小东西:我没有偷东西。 陈白露:(指着)那你这衣服是谁的? 小东西:(低头看一下衣服)我,我妈妈的。 陈白露:谁是你妈妈? 小东西:(呆呆地撩开眼前的头发)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忖度地)那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小东西:我妈妈,他们把我带来的。 陈白露:(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们带你到这儿干什么! 小东西:(低头不作声)…… 陈白露: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他们要我……要我跟一个黑胖子…… 小东西猛然用手捂住脸。陈白露望着她,突然颤抖了一下,象怕冷似的用双臂 抱住自己的身体。她默激地在房于里走了几步,站住,点燃一支烟。 小东西慢慢垂下手,站在那儿,看着陈白露,她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小东西:小姐,求求…… 陈白露急忙走过去,拉她的手。 小东西:(痛楚地)啊! 陈白露’你怎么啦? 小东西:(眼泪流下来)痛。 陈白露撩开她的袖口。 陈白露:天! 小东西:他们堵住我的嘴,指我,拿……拿烟钎子扎我。他们怕我跑,不给我 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你跑出来的时候,他们在干什么? 小东西:妈妈睡着了。 陈白露: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我怕,门口有人,会抓住我。 陈白露;可是在这儿,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 小东西:(恐惧地)不,不,不…… 她突然跑过去,把灯熄灭了,然后缩在一个角落里。 外面天光已慢慢升起,传来一两声吱吱的雀噪。 陈白露看着那蜷缩在阴影中的小小的身体。她走到窗前,把厚厚的窗帘拉紧, 屋里重又黑暗起来。然后,她走到小东西身边,蹲下。 陈白露:别怕,现在不用怕了,告诉我,你妈妈呢? 小东西:在楼上。 陈白露:不,我是说你的亲妈妈,生你的妈妈。 昏暗中,小东西的眼睛闪着泪光。 小东西:她,她早死了。 陈白露:父亲呢? 小东西:前个月死的……他正在砸夯,我眼瞅着一个铁桩子掉下来,把他砸死 了。 小东西抽泣起来。这时,外屋的门“吱呀”响了一声。小东西赶忙用手堵住自 己的嘴,不敢出气。 陈白露站起身,走过去,打开卧室的门。 王福升拿着扫帚和抹布,站在客厅里。 王福升:哟,小姐,您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陈白露:(拢了拢长长的黑发,走进客厅)福升,你去拿点吃的来,再给我拿 杯咖啡。 王福升:是,小姐,您要吃点儿什么? 陈白露:随便吧,点心、牛奶…… 敞开的卧室的门,从里面一点点地被推上。王福升立刻注意到了,他瞟了瞟; 陈白露回过头。 陈白露:(一笑,随便地)不要紧,是茶房。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小东西的脸,随即不见了。 王福升:咦,小姐,哪来的这么个丫头? 陈白露:你不用管。 王福升:是。(要出门,但又站住,转回身)小姐,我劝您少管闲事。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外面有人找她。 陈白露:谁? 王福升:一帮地痞,都是吃卖命饭的。 陈白露怔了一下,继而冷冷一笑。 陈白露:哼,谁管他们是吃什么饭的。 王福升:(立刻陪着笑)小姐,我是说,这帮人不好惹。 陈白露:我就不信。把一个孩子打成这样,闹急了,我可以告他们。 王福升:(隐隐的鄙夷)告他们,告谁呀!他们跟地面上的人都有来往,怎么 告?就是这官司打赢了,这点仇您可跟他们结下了! 陈白露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抬眼盯着王福升。 陈白露:那依你,把这个孩子给他们送去? 王福升:(故意犹豫)这事儿难,您看着办。不过,我听说,这孩子打了金八 爷一巴掌,金八爷火了。 陈白露:(没料到)金八!……怎么单单碰上这么个阎王。 王福升:您想想,金八爷,大财神,又是钱,又是势,还有洋人撑腰,那一帮 家伙都是他手下的…… 陈白露不听王福升说下去,她跑进卧室。小东西正躲在门后。 陈白露:(望着小东西亮晶晶的流露出天真和哀求的眼睛)你。你是打了金八! 小东西:你是说那黑胖子?嗯,他要跟我——我躲不开,急了,就把他打了。 陈白露:(兴奋得自语)打得好!打得好,打得痛快! 王福升赶过来,站在门口。 王福升:小姐,这件事,我可先说下。没有我在内。您要大发慈悲,管这个孩 子,这可是您一个人的事。过一会,他们要问到我,…… 陈白露:(干脆地)你说你没看见! 王福升:(望着小东西,不安地)没看见?可是…… 陈白露:出了事,由我担戴。 王福升:(巴不得这句话)好,好,由您担戴。上有电灯,下有地板,这可是 您自个儿说的。 陈白露:(点头)嗯,自然,我说一句算一句。你去拿点心吧。 王福升没有再说话,转过身,用不出声的脚步走出门去。 陈白露快步走到电话机前,拿起话筒。 天色大亮。一辆汽车疾速地开来,在旅馆门前停住。潘月亭从汽车里下来,走 进旅馆。 在走廊里,王福升殷勤地迎上前去。 走廊的尽头,几个穿黑衣服的人匆匆闪过。 陈白露的房间。一缕阳光照在小东西的脸上。这会儿,她闭着眼睛,躺在沙发 上,恐惧、痛苦、紧张,使她精疲力竭;她终于睡着了。在睡眠中,她显得愈发小 了,脸上的线条象孩子一样纤细、柔和。 在屋子的另一头,陈白露默默地坐着,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小东西熟睡的脸庞。 忽然,一双手捂住陈白露的眼睛。她吓了一跳,几乎叫出声。原来,是潘月亭 站在她身后,正俯身,凑近她的脸。 潘月亭:白露,你坐在这儿,简直象个天使。 陈白鼠(闪开,口快地)你这样偷偷摸摸的,简直象个贼。 潘月亭,(笑了)我可是接到你的电话就来了。(低声)我知道你想我了。 陈白露:(睨视着他,蓦然地笑起来)嗯,我想你,给我办一件事。 潘月亭:(故意皱起眉头)又是办事,你见着我就没有别的可说。 陈白露:你想听什么?我叫你一声爸爸好不好? 潘月亭:白露…… 陈白露:(不等他说什么)哦,我的爸爸,我真喜欢你,你是我的爸爸,老爸 爸,最可爱的老爸爸!你看,你来看我这儿有一个小东西。(拉着潘月亭的手,向 小东西走过去) 潘月亭:(无可奈何地)好了好了,你呀,专门好管这些闲事。 陈白露:(停住)怎么,你知道了? 潘月亭:福升跟我说了。 陈白露:你管不管? 潘月亭:(低头看了看睡着的小东西)就是她吗? 陈白露:你看她多小,多可怜,她…… 潘月亭:得了。我都知道,反正总是那么一套。 陈白露:(作出要挟的样子)月亭。你管,还是不管! 潘月亭:说吧,要我干什么? 陈白露:我要你把他们找来,跟他们说,这小东西我认她干女儿了。 潘月亭:这帮人,他们都认识我,叫他们放手,还不难。 陈白露:好,月亭,谢谢你,你真是一个好人。 潘月亭:(高兴起来)自从我认识你,你第一次说谢谢我。 陈白露:(揶揄地)因为你第一次当好人。 潘月亭:你又挖苦我。(朝陈白露一笑) 他走到客厅,陈白露跟在后边,潘月亭正要开门出去。 陈白露:(突然想起)可是月亭,你当然知道这个小东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什么?(缩回手)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陈白露:福升没有告诉你? 潘月亭:没有,没有,你看你,差点儿做个错事。 潘月亭退回来。 陈白露:怎么,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白露,你不知道,金八这个家伙背景很复杂,不大讲面子。再说,为 了这么个乡下孩子…… 陈白露:那么,你不管了? 门上响起了几下重重的敲击声。陈白露一惊,她的目光慢慢地移向潘月亭,似 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短暂的静寂。潘月亭一动不动地站立着。 又是几声门响。 卧室里,小东西在睡梦中颤抖了一下。 陈白露突然转身向门口走去,她俯在门上听了听,——粗声粗气的对话:“是 这个门么?”“八成没错儿!”“敲,再敲!” 她回过头,发现潘月亭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陈白露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她毅然打开门。 黑三带着几个打手立在门外。 陈白露:你们是干什么来啦? 黑三:(不理睬,对后面的人)进来,你们都进来! 陈白露:(突然声色俱厉)站住!都进来?谁叫你们都进来!你们吃什么长大 的?你们要是蛮不讲理,这个码头不讲理的祖宗在这儿呢!(黑三们呆住了,陈白 露笑)你们是搜私货么?我这间屋子里有五百两烟土,(指着卧室,又转而指着左 面小客厅的门)那间屋子里有八十杆手枪!你们说,要什么吧,这点东西总够你们 大家玩的吧: 她目光灼灼地从门口的人脸上扫过。 黑三:(尴尬地笑着)您这生的是哪一门子气?我们没事也不会到这儿来打搅。 我们跑丢了一个孩子,一个刚混事由的。我们到这儿来也是看看,怕她藏在什么地 方,回头吓着您。 陈白露:哦,(恍然地)你们这一帮子赶到我这儿来,是为了找一个小姑娘呀。 黑三:(狡猾地)那么说,您是看见她了。 陈白露:对不起,我没看见。 黑三:(悠着)可是您瞧,刚才有人象是看见她进这屋了。 陈白露:进我的屋子来了!那我可说在头里,我这儿要是丢了东西。你们可得 包赔。 黑三:您别打哈哈。我们说不定都是一家子的人,您也帮个忙,您跟金八爷…… 陈白露:金八爷,哦,你们也是八爷的朋友。 黑三:(笑)够不上朋友,常给他老人家办点小事儿。 陈白露:那就对了,金八爷刚才告诉我,叫你们滚开。 黑三:刚才? 陈白露:(索性做到底)八爷就在这儿! 黑三:(疑惑)在这儿?(停顿,看出她说谎)那我们得见见,我们得把这件 事禀告禀告他。(向门口的人)你们说,对不对? 打手们:对,我们得见见八爷。 陈白露:不成,八爷说不愿见人。 黑三:他不能不见见我们,我得见见。 陈白露:不成,你不能见。 黑三:不能见,我也得见! 向小东西睡着的屋门走去。陈白露忽然跑向左面小客厅的门,她站在门口,不 顾一切地死死盯视着黑三。 黑三:(向陈白露走来)哦,八奶奶又要跟我们打哈哈啦! 他越走越近,慢悠悠地狞笑着。 陈白露:你大概要找死!(高声、急不可待地)八爷!八爷:您出来,教训教 训这帮混帐东西! 小客厅的门开了,潘月亭披着一件睡衣走出。 潘月亭:(低声、平静地)白露,吵什么,八爷睡觉了。(望着黑三)咦,黑 三,是你? 黑三:(想不到)哦,四爷,您老人家也在这儿。 潘月亭:我跟八爷到这儿来歇歇腿,抽口烟,你这是要干什么? 黑三:(喃喃)怎么,八爷是这儿,呃,在这儿睡觉了? 潘月亭:你要进来谈谈么?我烧一口烟,叫金八起来陪陪你。 黑三:(陪着笑)潘四爷,您别跟我们开心,您看我们也是有公事…… 潘月亭:好极了,你们要有事,那就请你们给我滚蛋,少在这儿废话! 黑三:是,潘四爷,您别生这么大的气。(忽然对身后的人)你们看什么,你 们这些混蛋还不滚,他妈的这些死人!(转过笑脸)没法子,这一群人!回头,潘 四爷,八爷醒了,您千万别说我们到这儿来过。小姐,刚才的事,您,——是我该 死!(打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 陈白露:好好,快滚吧! 黑三:(谄媚地)您出气了吧,好,我们走了。 黑三们退出去,门关上了。 陈白露默默地看了看潘月亭。 潘月亭:(嘘了一口长气)我第一次做这么个荒唐事: 陈白露: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事儿! 突然间,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止不住,潘月亭看着她,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 好。 轻轻的敲门声。 潘月亭:有人敲门。 陈白露不理,依然纵声大笑。门推开了,方达生走进来。 方达生:(有些奇怪地看着这样无比快活的陈白露)竹均,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陈白露并不回答,而是一把拉住方达生的手,“咚”地打开卧室的门。 小东西猛的惊醒了。睁着一双天真的,惊奇的,还未醒过来的眼睛,望着面前 的陈白露和方达生。 陈白露:(欢悦地)哦,你醒啦,可算醒啦! 她满心欢喜地望望小东西。又望望方达生。 陈白露:这是我的干女儿,她叫小东西。(解下自己头上的红缎带,给小东西 扎在辫子上)你看,她多美! 小东西害羞地低下头。 一个清冽的下午,天空湛蓝,阳光明媚。 在租界的法国公园里,陈白露和方达生坐在长椅上。草坪早已枯黄了,树枝光 秃秃的,几片发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作响。 不远处,是儿童的游乐场。 方达生:多好啊,这里。 陈白露:(同样畅快地)是啊,总算找到一块清静的地方。(她把头向后一仰) 真舒服啊! 方达生:在我那里,就更好了你知道吗?冬天的田野,一片白,和天都溶在一 起了。你会感到一个人,是多么自由。 陈白露眯起眼睛望着天空。 陈白露:是啊,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方达生望着沐浴在冬日阳光中的陈白露宁静的侧影。 方达生:竹均,你真美,这个时候,你才美。 陈白露睁开眼睛,面对方达生凝视的目光,她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 方达生仍然目不转睛地向陈白露望着。 方达生:(恳切地)跟我走,竹均,到乡下去……把小东西也带去,她可以在 那里读书。 陈白露突然站起来。 陈白露:来,咱们去荡秋千吧! 游乐场,秋千在风中微微摇晃。 陈白露一边笑着,一边站了上去。她两手抓住绳子,用力地一下一下地荡起来。 秋千越荡越高。 方达生仰头望着。 陈白露散开的长发随风飞扬。 背景上,远处的教堂的尖顶在阳光下闪烁。响起了钟声:当、当、当……钟声 越来越响。 方达生的喊声:“小东西!小东西!……” 陈白露从门外走进自己的房间。她看见,窗子打开着,方达生探身在窗外,向 下面张望。 陈白露:达生! 方达生:(猛地回过头)竹均,你刚才上楼来看见小东西了吗? 陈白露:她不是在屋里吗? 方达生:不,这儿没她,你来,快来! 陈白露跑向窗子。 方达生:(指着远处)你看,你看那边。 陈白露:哪儿?什么?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方达生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无力地垂下来。 方达生:看不见了!他们把小东西带走了。 陈白露:(不相信地看着方达生)你说什么! 方达生:真的,我看见的,两三个男人夹着她,一晃就没有了。 陈白露转身飞快地跑进卧室。卧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又跑到另一间屋子,同 样是空的。她在房间里寻找,然而没有任何痕迹,就象小东西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她瘫软地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望着地板,一滴愤怒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方达生:(走到她身边,蹲下,震动地)怎么,你哭了? 陈白露没有说一句话,狠狠地抹去了那一滴挂在腮边的眼泪。 ……一辆汽车停在报馆门口,陈白露从车里面下来,匆匆地走进报馆。 ……方达生穿过一条破旧的小街,他不断地四下观望着。 ……陈白露从一家事务所里走出来,面色疲惫而阴沉。 ……两个妖冶的女人从一座小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向方达生招手。方达生厌恶 地扭过头,走开了。 ……在一个街口,方达生远远地看见了陈白露的身影,他飞快地向她跑去。陈 白露默默地注视着他。方达生在她面前站住了,沮丧地垂下头。 陈白露和方达生无言地并肩走着。 天空阴暗。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在嘈杂的街道上,在偌大的灰色的城市里,显 得那么渺小。 夜晚,约摸十二点钟了。 宝和下处的大门口。贴着“南国生就美佳人,北地天然红胭脂”的对联。中门 框上是“桃源佳境”的横幅。门前两三个女人指指点点,挤眉弄眼。她们身后墙上 的乌光红油纸,上面歪歪地涂了四行字:“赶早X角,住客X元,拉铺X角,随便x角。” 沿街,有哼一两段二簧的漂泊汉,有唱曲的姑娘,有租唱话匣子的,卖花生、 栗子、热茶鸡蛋的……在这条胡同里,充满着各种喧嚣、叫卖、女人诟骂、打情卖 笑的声浪。 一个唱“数来宝”的乞丐,打着“七块板”,边走边唱着: 嘿!紧板打,慢板量, 眼前来到美人堂, 美人堂前一副对, 能人提笔写得详…… 宝和下处院里一个小屋门口。门上挂着。满染黑污的对联:“貌比西施重出世, 容似貂蝉又临凡”;上面横挂着“千金一笑”。在门上还悬着一个镜框,嵌着“花 翠喜”三个字。 翠喜,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满脸涂着粉,前额故意掐出一排花瓣似的紫痕, 站在门’口,招呼着离去的客人。 翠喜:(扬起声音)明儿见,胖子!你明儿个一定来“回头”啊!…… 传来胖子和他朋友的嬉笑声。 竹板提提挞挞一阵响,乞丐走过来。 乞丐:(用本来的苍老的声音)单班的,老板们,可怜可怜我瞎子吧。 翠喜:去,去去,别在这门口吵殃子!(她把嘴上叼着的烟头扔到地上)去, 给你个烟卷头抽。 乞丐立刻捡起烟头。 翠喜:咦,这年头改良啦,瞎子看见烟头就伸手。 乞丐:我一个眼儿瞎,回见,大老板。 乞丐转过身,向别处去了,竹板又响起来: 一步两步连三步, 多要卖菜少卖铺, 黑脸的喝茶白脸的住 翠喜回到屋里。这是一间狭小阴黑的屋子。她走到铁炉前,拿起坐在炉子上的 水壶,看了看火。 进来一个小矮子,提着一小桶煤,他把煤放在门边,走到方桌前,拿起桌上的 角票数了数,然后,翻着白眼看看翠喜。 翠喜:你看嘛?小顺子。 小顺子:(有些结巴)这是那胖……胖……胖子给的。 翠喜:你嫌少?人家留着洋钱置坟地呢。 小顺子:(摇摇头)都……都交柜么?” 翠喜:不都交柜,掌班的印子钱一天就一块,你给? 小顺子:可你……你吃嘛? 翠喜:还用着吃,天天喝西北风就饱了。(低头楞神,忽然想起什么,向小屋 走去。在小屋门旁挂着一面又小又破的镜子,她停住照了一下)不成了,人过时喽。 翠喜走进小屋。床上躺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旁边一个小姑娘脸朝墙挤在一边。 翠喜:小翠,你还不起来。你再不听话,(小姑娘没有动)咳,这死心眼儿的 孩子!(她拿起一件破棉袄,盖在小姑娘身上,一边念叨着)我跟你说,你在老姐 姐我的屋子里搭住这三天,也是咱们姐妹们的缘份…… 小姑娘慢慢地回过身,这是小东西。然而,已经完全象变了一个人。她的脸消 瘦、阴沉、木然,目光冰冷。 翠喜:(继续说着)我不是跟你妹妹瞎“白货”,我从前在班子的时候也是数 一数二的红唱手,白花花的千儿八百的洋钱也见过多;可是“人老珠黄不值钱”, 岁数大了点,熬不出来,落到这个地方……我告诉你,亲妹子,你到了这个地方来 了,你不用打算再讲脸。 小东西抬起眼睛看了看翠喜。 翠喜:哼,到这儿来的,哪个不是色催的?有钱的大爷们玩够了,取了乐了, 走了,可是谁心里委屈谁知道!半夜里想想,哪个不是父母养活的?哪个小的时候 不是亲的热的妈妈的小宝贝?都是人,谁生就这么贱骨头,愿意吃这碗老虎嘴里的 饭…… 她埋下头,象是要落泪。已经坐起来的小东西掏出手绢。 小东西:(把手绢递到翠喜面前)你……你擦擦。 翠喜:(一仰脸,睁着一双于枯的、微肿的眼睛)我没有哭,我好些年都没有 眼泪了。(她嘘了一口气)我是老了,早晚替家里大的小的累死了,用芦席一卷, 往野地一埋就完事。 说完,她挽起床上的孩子,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孩子使劲地吸吮着。小东 西默默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 翠喜:(替小东西撩起额前的头发)妹子,你年轻,还有的是指望,熬几年, 看上个本份人,从了良,养个胖小子就快活一辈子。 小东西垂下头,一阵沉寂。 小东西:(悄声地)黑三快来了吧。 她抬起眼睑,眼中含着惧怕。 翠喜:(劝慰)不怕的。你擦擦胭脂,抹个粉儿,一会儿挂上个客,今儿格就 算是过去了。(小东西不动)去,快去呀,要不,黑三来了…… 小东西的眼睛因痛苦而睁大了。她抬起来,慢慢地走到外屋。站在小镜子前面。 隔壁一个女人随着二胡唱起一支淫荡的小曲: 叫声小亲亲哪, 眼瞅着到五更, 五更打过哥哥就起身哪!…… 小东西往脸上抹了一点胭脂,然后,她呆呆地望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忽然, 她扑到桌子上,无声地抽咽起来。 一个尖锐的声音:“前边,请这边走,腾屋子。”。 小顺子掀开门帘走进屋。小东西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 小顺子:有客,点着名找你的。(向小屋)三姑娘,有客来了,招呼你们姐儿 俩。(又回头对小东西)别哭了,快收拾收拾,要是能住下,你就能早点睡了。 小顺子从外面掀开帘子、让进来胡四,后面跟着王福升。胡四穿着皮大衣,高 领碎花衣缎皮袍,花丝袜子,黑缎鞋,一副风流潇洒的模样。王福升也是兴高彩烈, 油光满面的,一件旧羊皮袍子,下面露着号衣底襟。 胡四进门后四面望望,拿出手帕掩住鼻子。 王福升:怎么啦? 胡四:这屋子好大味。(轻轻坐在凳子角上。)。 王福升:(用手在桌子上一抹)瞧衣服。 胡四:(忙站起,掸大氅)他妈的,这缺德地方。 王福升:(油嘴滑舌的)四爷。我可把您送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得赶紧回去。 胡四:(一把拉住他)不,不成,你得陪着我。 王福升:我的爷爷,您叫我陪您到这儿来,这可是没人知道,回头顾八奶奶…… 胡四:提她干嘛。(脸上没一丝表情地)老妖精! 王福升赶紧扭过头,憋不住笑了。 翠喜和小东西从小屋里走出来。 翠喜:(非常老练地)侍候哪位? 胡四上下打量着两个人。小顺子放下茶壶,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瓜子,打开,放 在方桌上的一个铁盘里。 胡四:(指着自己)我。 翠喜:我这妹子呢? 胡四:(指自己)也是我。 翠喜:(笑嘻嘻地)这合适么? 王福升:这有什么不合适。 小东西抬起头,她认出了王福升,目光仇恨地一闪。 翠喜:(对胡四)二爷贵姓? 胡四:胡,胡四。 翠喜:胡四爷,(指王福升)四爷,您引见引见。 胡四:这是王八爷。 翠喜:(举起瓜子),四爷,八爷。四爷您不宽宽衣。 胡四:不,我怕凉。 翠喜:(向小东西)你这么楞着干嘛。(对胡四)四爷,您得多包涵点,这孩 子是个“雏”,刚混事由没几天。 王福升:(替胡四)没有说的。(转身对小东西)你认识不认识我? 小东西:(切齿)磨成灰,我也认识你。 王福升:(高了兴)喝,这丫头在这儿两天,嘴头子就学这么硬了。 胡四:(拉起小东西的手)我得瞧瞧你……,这孩子真是头是头,脑是脑,穿 几样好衣服,叫我胡四带她到马场俱乐部走走,这码头不出三天她准行开了。 王福升:那“赶子”好,可您问她有这么大福气么? 胡四:(忽然冲小东西)是你把金八爷打了么? 小东西低下头,一语不发。 翠喜:四爷跟你说话啦,傻丫头。 小东西石头似地立在那儿。 王福升:瞧瞧,这块木头。 胡四:(点着烟卷)奇怪,这么一点小东西怎么敢把金八打了? 王福升:要不庄稼人一辈子没出息呢,你想,金八爷看上她,这不是运气来了? 哪一样不是要什么有什么。他妈的!(回过头对小东西,伸出手指着她)可你爸爸 是银行大经理,还是开个大金矿?(对翠喜)大洋钱来了她向外推,你说,这不是 邪行! 翠喜:咳,“是儿不死,是财不散”,这都是罡着。 王福升:(对小东西越看越气)妈的,我要有这么一个女儿,把那么一个活财 神都打走了,我就宰了她,活吃了她。 突然间,小东西跑到王福升面前,打了他两个嘴巴。 王福升:(捂住脸)你,你要干嘛? 翠喜:(拉着小东西)你发疯了。 小东西:(浑身发抖)我好容易逃出来,你又把我扔到黑三手里。 黑三,穿着皮袍,满面胡须,瞪着凶恶的眼睛,一声不响地出现在门口。 寂静。 黑三:(很和气地向小东西招手)过来,过来呀! 小东西望了空房里每个人的脸,慢慢地走过去。 黑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您受惊,四爷,这孩子有点不大懂规矩。 他猛挥手,打了小东西一个耳光!小东西吸着气,倒退了几步。 翠喜:(急忙走上前)这是怎么说的?这孩子的脾气也是太“格涩”。八爷, 真是怪过意不去的。您刚才没有撞破哪儿? 胡四:(格格一笑)连金八爷都劈啪两耳刮子,王八爷挨过两下子,算什么? 翠喜:(赶紧拉过小东西,站到胡四面前)快,还不快谢四爷。这是碰着四爷, 好说话的,要是碰着个恶主儿,还不连窑子都砸了。 胡四嘻嘻哈哈地点头。 黑三:(盯视着小东西,阴沉地)这回便宜了你,好好侍候四爷,叫声四爷! 小东西:四爷。 黑三:跟八爷赔不是。 小东西望着王福升。 黑三:说,说下次不敢了,王八爷。 小东西:下次不敢,王八爷。 王福升:(干巴巴的)没的说,没的说。 黑三:给四爷倒杯茶。 王福升:得了,四爷,我看您也该回旅馆了。 翠喜:谁说的?(对王福升)去去去,你看你这个忙劲!谁也不许走。 王福升:(向胡四)您这身新衣服也该在客人们面前显派显派! 胡四:(忽然想起来,很高兴地)这身衣服我穿着不错吧。 翠喜:赶子,可着这大地界,也找不出另一身来。 胡四:(不由地又开始搔首弄姿,掸掉衣服,自得地)我看也差不离。 这时,小东西已斟好茶,向着胡四送上来。 王福升:(奸笑着,狠狠地)哟,小心点儿,别烫着手,小姐。 小东西低着头,走到胡四面前,眼泪汪汪的。 王福升:四爷,您瞧,小翠跟您飞眼儿呢。 胡四:(乐了)是么。(想拧小东西的脸蛋) 小东西蓦地抬起头,没想到胡四这样近靠着她,茶碗碰着胡四的手,茶水溅湿 他的衣服。 小东西:啊! 胡四:你看! 黑三:(大吼)妈的;你看你! 小东西吓了一跳,失手,一碗茶整个倒在胡四的新衣服上。 胡四:(急青了脸)你奶奶的,这个不是人揍的孩子! 黑三跳到小东西面前,举手要打。 王福升:黑三,人家衣服要紧。 翠喜赶紧拿了一块手巾,和福升一起擦衣服,黑三看着他们。 胡四:(恼怒)去,去去,别擦了!(将衣服凑在灯光下看看)哼,这一身新 衣服算毁了。妈的,(对王福升)走,走走,(忽然跑到小东西面前)你这贱骨头, 我——(仿佛要动手,但他却一下子从口袋里取出一束钞票)你瞧见这个么?大爷 有的是钱,可就凭你这德性,(向黑三)一个子也不值。(抽出一张)把这个拿给 三姑娘盘子,(又拿出一张)这个给外边。 黑三:谢谢您。 胡四:走,回旅馆。 他扬长而去,福升后面随着。 翠喜:(送到门外)明儿来呀,四爷,明儿来回头呀! 她立刻回到屋里。 黑三野兽似地盯着小东西。 黑三:(低低地)过来,你跟我到这屋子来! 小东西不动。 翠喜:(抱住小东西)黑三,你别打她。 黑三:你少管; 翠喜:(哀求)这孩子再挨不得打了。 黑三:(上前,一手推倒她)去你个妹子的! 翠喜叫了一声。黑三拉着小东西进了小屋,砰地把门关上。 翠喜:(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她跳起来,扑过去)开门,黑三,我的孩子在 里面,开门! 里面不应,只有黑三喘着气的咒骂声、毒打声。 翠喜:(乱打着门)开门!开门!你要吓着我的孩子!我的儿子! 孩子开始哭起来。 翠喜不顾一切地喊着,擂着门。 旅馆里,顾八奶奶坐在沙发上,向陈白露愤愤然地诉说着。 顾八奶奶:哼,我才明白,男人真是没良心。你待他怎么好,也是枉然。 陈白露:(淡淡地)怎么,胡四跟你怎么样了? 顾八奶奶:(长叹一声)谁知他怎么样!这两天就没见着他的影子,我待他的 情份可真不薄,你看,他一不高兴,就几天不管我。(忽然地)露露,你给我倒点 儿水,我…… 顾八奶奶从手提包里取药。陈白露递给她一杯水。 顾八奶奶:(吞下药,捂着胸口)我的心痛。一想起胡四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我的心又痛起来了。 陈白露:你真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顾八奶奶:所以我顶悲剧、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法子办。暧,爱情,从前我 不懂,现在我才真明白了。 陈白露:(抬起眼睛,瞟着她)哦? 顾八奶奶:(十分自负地)我告诉你,爱情是你甘心情愿地拿出钱来叫他花。 他怎么胡花,你也不心疼。 陈白露:(一笑)怪不得常听人说爱情是要有代价的。 顾八奶奶:那是一点也不错的。白露,我们是好姐妹,你在四爷面前替我给他 说说,在电影公司再给他找个事。他嫌银行的事儿钱少,没意思;我也想过啦,他 当明星,准红!你看他哪点儿不象个电影明星,身材、相貌、鼻子…… 这时,张乔治推门走进来。 张乔治:(满腔热情)Hello!我一猜你们就一定在这儿。(走过去紧紧拉住两 个女人的手)Hello、Hullo,哦,密司顾,(上下打量)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顾八奶奶眉飞色舞正想说话,他又转向陈白露。 张乔治:Oh my,我的小露露,my dear。 顾八奶奶:博士,你别老这么叽哩呱啦地翻洋话好不好? 张乔治:Oh,Sorry,sorry,完全对不起。我简直不习惯说中国话了。 顾八奶奶:博士,这两天你没跟胡四一起玩么? 张乔治:胡四?前两天我在俱乐部又看见他拉着那条狗,走来走去。 顾八奶奶:这个没良心的,他情愿拉一条狗,也不带着我。 张乔治:怎么,你们又闹了?那他在门口干什么? 顾八奶奶:什么,他在门口? 张乔治:奇怪,你不知道? 顾八奶奶:亏你还是个出洋念过书的人,你怎么早不告诉我? 张乔治:念了书,不见得就算得出顾八奶奶想见胡四呀。 顾八奶奶:(美美的一笑)好了,我不跟你们说了,我要走了。(快步走到门 口)古得拜,拜——拜! 门突然打开了,胡四站在门口。 顾八奶奶一看见他,先是想乐,忽然又噔噔地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扭过 身去。胡四还是他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又换了一套衣服,更“标致”了。他 看了一眼作出生气状的顾八奶奶,径自走到镜子前。 胡四:(对着镜子照着,整了整领带,漫不经心,慢吞吞地)我可开了眼啦, 那个小东西,真有股邪行劲儿! 顾八奶奶:(憋不住)谁?你说什么小东西? 胡四:金八爷都没玩成的那个。 陈白露猝然回过头。 木梆一声一声地响过去。 一个声音:(低声地叫出花名,因为客人们都睡了)宝兰、金桂、海棠、小翠…… 屋里,小顺子把灯熄灭,从抽屉里拿出洋蜡头点上。小东西缓缓地走进来。 小顺子:怎么样,挂上了么? 小东西摇摇头。 小顺子:(叹了一口气)那你一个人……先睡吧。 小东西:(看了他一眼) 小顺子’(安慰地)去……去他的,……先别,别想它。 老远忽然传来翠喜的哭嚷声:“你打吧,你打吧!你今天要不打死我,你不是 你爸爸揍的!” 小东西:谁?谁在打她? 小顺子:她,她男人。三姑娘也是苦命!…… 翠喜哭哭啼啼地走进门。 小顺子:怎么,瘸子又让你回去? 翠喜:(还嚷着)回去,我今天就跟你回去!回去咱们就散,这日子有什么过 头! 小东西楞楞地望着她。翠喜从小屋里抱出孩子。 小东西:你走了? 翠喜:(抽噎地)嗯,妹、妹子,刚才那个住客,你……你挂上了么?。 小东西:…… 翠喜:(一手摸着小东西的脸,一字一噎地)苦……苦命的孩子,也……也好。 你今天一个人在我这个床睡吧,半夜里冷,多盖点被……落到这个地方……病了…… 就更没人疼、疼了。 小东西望着她那哭肿了的扭歪的脸,忍不住,猛地抱着翠喜呜咽起来。 翠喜:(心酸地掉下泪)妹子,你,你别哭,我明儿……一大早,我……就来 看你。 小东西拚命抹去眼泪。 翠喜:我走了。 小东西点点头。 小顺子:我也歇去了。(对小东西)睡吧。 小东西:嗯。 翠喜和小顺子都走了。 外面一个人的声音:“落灯啦,落灯啦!” 小东西坐在桌前,睁着大眼睛,木然地望着摇曳的烛光。 ……一片阳光。阳光下石硪腾空而起,有力地落在地上。一个高大的汉子回过 头来,黝黑的脸上,汗珠闪烁着铅灰色的光泽。他咧开嘴笑了,目光中流露出怜爱、 温情,…… 父亲的脸渐渐模糊了。 摇曳的烛光。小东西孤零零的影子映在墙壁上。 灰色的拂晓。清冷的街上几乎还没有人。远远的,在巷子的尽头,几个人影围 成一团。从那里传来哭声。 那是在宝和下处的门口,一张席子卷着一具尸体,翠喜怀里抱着她的孩子,嘶 哑地哭着。 翠喜:苦命的……妹子,你,你死的屈啊,你不该……死! 小顺子站在一边,低垂着头,看不见他的脸,他手上拿着的一根扯断了的绳子, 在冷风中飘飘悠悠。几个脸色修白的女人,悲哀地在严寒里瑟缩着。 忽然,围着的人无声地闪开了一道缝,就在很近的地方,陈白露和方达生站住 了。 翠喜:(什么也没看见,她眼泪滴落在卷起的席子上)妹子,再苦也得,得活 着,你怎么……走了这条道啊,妹子……” 方达生望着眼前的一切,他的脸因震惊和痛苦而扭歪了。在他身后是陈白露, 她的眼睛显得那么大,充满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迷惘、恍惚和震惊。从卷着的席子里 露出一根小辫,上面还扎着那条红缎带……陈白露突然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翠喜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满面的泪水,她发现了面前这个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 她看着她。 陈白露的手顺着脸颊一点点垂下来,她也看见了翠喜。 一个年轻的美貌的女人和古个受尽欺凌、蹂躏而憔悴衰老的女人,就这样默默 地,彼此对视着。 ……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一点点掩盖了小东西的尸体,掩盖了这个世界。 公园里,还是在那条长椅上,方达生和陈白露坐在那儿,头上和身上落满了一 层雪花。他们谁也没说话,象两个陌生人似地坐着。过了很久。 方达生:(喃喃地)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陈白露一动也不动。 方达生:(猛然转向她,声音喑哑地)我问你,为什么允许金八他们这么一群 禽兽活着?! 陈白露:(终于抬起眼睛。她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地)我告诉你,不是我们 允许不允许金八他们活着,而是金八允许不允许我们活着! 说完她慢慢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去。雪地上,留下她的一行足迹。 空荡荡的游乐场,落满了雪的秋千一动不动。 窗外,雪还在下着。陈白露站在窗前,她穿着黑丝绒的旗袍。屋里没有一丝动 静。 一扇门打开了,立刻传出人们打牌的喧笑声。有人在叫:“露露!露露!” 陈白露不回答,依然那样站着。 张乔治从里面走出来,一面向里边的人说。 张乔治:不,不。我就来,你看我来请她。 他的领带散着。背心的扣子敞开着,兴高彩烈地向陈白露走过去。 张乔治:(似灵感附了体,站住)哦,我的小露露。 陈白露看着窗外,不动。张乔治走到她的侧面。 张乔治:你真美,今天你简直太美了!(吟诗一般)美,美极了!你穿得这么 忧郁,这么诱惑! 从窗子里可以看到,旅馆的大门口走出一个人,提着一只箱子,那是方达生, 他走下台阶,走上马路。有一瞬间,他似乎想停下来,抬起头,但他没有,他沿着 街道走去了。 张乔治的声音一直在继续继续着:“露露,并且你真会用香水,闻起来(一声 长长的“嗯”)这么清淡,而又这么幽远!我一闻着那香水的香味,Oh,no!你的 美丽的身体所发出的那种清香,就叫我想前当初我在巴黎的时候,(飘飘然、神往 地)那巴黎的夜晚,夜晚的巴黎!” 方达生的身影渐渐地远了,终于消失在雪雾中。 张乔治:露露,你为什么不笑?露露! 陈白露伫立不动的黑色的背影。 一片黑暗。红色的小蜡烛一支支地燃着,跳动着,映出了陈白露朦胧的脸。 烛光。陈白露的声音:“这光,多美,多亮,……” 潘月亭的脸在她旁边出现了。 潘月亭:吹灭它!快,吹呀I 陈白露:为什么要吹灭它呢? 潘月亭:(笑着)吹灭了,让大家吃啊! 陈白露:(冷笑一下)好!我吹灭它!让大家吃! 她一口气把蛋糕上的蜡烛吹灾。餐厅灯光大亮,乐队奏起响亮欢快的音乐。男 男女女们,围着一张张又圆又大的餐桌,个个举起酒杯,喧笑哄闹着向陈白露身边 挤过来。 “恭喜你,我的白露,干一杯!’ “永远发亮的明星,我们干杯!” “美丽的小寿星,喝我这一杯!”“干吧!露露。” 陈白露谁也不推让,一杯杯地喝下去。 潘月亭(为陈白露拦着)白露,你要喝醉了。 顾八奶奶:不行,潘四爷,白露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家里还有一场。(对陈白 露)你八姐还要为你做寿哪! 张乔治:我们都去,为了露露! 报社的于总编挤上来,身后跟着一个照像的。 于总编:白露,我的报纸上已经把你选做今年的“爱情皇后”,来,为皇后的 二十二岁生日拍一张。 镁光灯“扑”地一闪。一个茶房喊着:“李襄理到!” 李石清神气活现地走进来,他的气派与从前大不相同,马褂换了坎肩,头发也 亮光光地梳着。 张乔治:(故意夸张地)喝,李襄理怎么才来? 李石清:(不由得卖弄)抱歉,我刚从丁秘书那儿来,马上还要去交易所。 他瞟了潘月亭一眼,但从潘月亭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李石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陈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心意。 陈白露:李太太没来么? 李石清:家里实在有事,她让我替她向陈小姐道喜。 他说着,打开盘子,里面是一支金子的麻花手镯。 顾八奶奶不由地撇了撇嘴,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张乔治趴到胡四耳边不知说 了什么,胡四突然哈哈干笑了两声。 陈白露:(伸手接过盒子)太破费了,谢谢,替我谢谢李太太。 她转过身,指了指桌子中央的极大的奶油蛋糕。 陈白露:吃,吃吧。(她忽然面向大厅,高声地)吃!都来吃呀! 一片喧闹声。 她拿起一把银亮的刀子,把蛋糕切开。镁光灯闪闪发亮。 西下的夕阳发射着绯红的余辉,在短暂的冬日的黄昏,映照着城市的暗影,映 照着一条铅灰色的大河和河面上一座黑色的大桥。 一个象幽灵一样的人影从桥上走过,在人群里穿行。 他走着,一直走着,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也记不得他这是到哪儿去。一双 深陷的黑洞般的眼窝里,两只冰冷呆滞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栗。还可以认得出,这 是黄省三。 终于,他衰弱地靠在了一根电线杆上。不远处,饭店的霓虹灯在他的脸上一黄 一绿地闪着。 饭店门口,穿着大褂的茶房,脸上堆着献媚的笑,毕恭毕敬地站立一旁。陈白 露微微地依在潘月亭的肩上,从大门里走出来。 现在,她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睛闪闪发亮,象通常喝多了酒的人那样,莫名其 妙地笑着。李石清跟在他们的身后。当茶房不断地弯腰鞠躬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 丝难以掩饰的得意之情。 突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一扭头,看见黄省三目光灼灼地立 在眼前。 黄省三:(朝着李石清)经理,潘经理,您行行好! 李石清:(愣了一下)什么经理,你疯啦! 黄省三:不,我没病,您行行好,告诉他们我没疯! 潘月亭回过头来。 潘月亭:这个人是谁? 李石清:原来是大丰的录事,早被裁了。 潘月亭:他要干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黄省三突然双膝跪下,抱住潘月亭的腿。 黄省三:法官,我自己买的鸦片烟,买的红糖掺上,叫孩子们喝的,我亲手把 他们毒死的!我没钱再买鸦片了,法官!你们不能放我,我亲手毒死了人,毒死了 我的孩子!您杀死我呀,杀死我! 李石清象惊醒一般,扑上去把他拉开。 黄省三:(忽然嘤嘤地象个女人哭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他抬 起头,对李石清)潘经理,人不能这么待人啊,不能这么待人啊!…… 李石清绝望地推了他一把。黄省三侧在陈白露的脚边,他连忙磕着头。 黄省三:潘太太,求求你,让我死吧,我没疯。没疯呀! 陈白露呆住了,微笑仍然挂在唇边,但,这是一种惊惧而又僵死的笑。她恍惚 地打开皮包,把手伸进去,她想象平日那样地施舍一些……可是几乎就在同时,她 “叭”地把皮包关上了,冲进等在路边的汽车里。 汽车轰地开起来,黄省三的嘶喊和他扑俯在地的身影,被甩在后面。 汽车里,陈白露倚在角落,头低垂在胸前。潘月亭轻轻托起她的脸。她看着他, 没有反应,没有表情。 潘月亭:露露,怎么又难过了? 陈白露闭上眼睛。车窗外响着街上的喧嚣。她听见了潘月亭凑在她耳边说: “我的小露露,你看看。” 陈白露双目紧闭的脸。 潘月亭的声音:“睁开眼吧,乖乖,你看这是什么?” 陈白露睁开眼睛,她看见潘月亭把一只发出幽蓝光彩的“火油”钻戒,套在她 的手指上。 潘月亭:这是我今天特别给你挑的生日礼。喜欢么? 陈白露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颗美丽的钻石。 潘月亭:(兴高采烈的声音)行市,我真看对了,沾你的福气,我赚了一票大 的。我真的有钱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陈白露垂下手,目光移向车窗外。 潘月亭:别不理我,我的小露露,现在你要什么就有什么。明天,我一定把小 东西给你活蹦乱跳地弄回来,好不好?你说呀! 陈白露:(没有回头)好。 顾八奶奶的中不中西不西的老式客厅里,正墙喜桌上高烧着一对又粗又长的红 蜡烛。烛光闪闪。已经燃去一小半了。 墙上悬着一个鲜花扎成的大“寿”字。顾八奶奶和陈白露合拍的像片,放得大 大的,嵌在一个红本的大镜框里。 疲乏的乐队有一阵没一阵地奏着。 穿过螺钿镶嵌的瓶状木窗,望见一群客人在另外一间客厅里打麻将、掷骰子、 打扑克。仆人们穿梭一般端着茶点,来回侍候。 潘月亭醺醺然地靠在大沙发上。顾八奶奶、胡四、刘小姐,以及一些男女们, 也都已不再跳舞。只有张乔治,他虽然已经醉了,但仍然摇晃着身子,笑嘻嘻地走 到陈白露面前。 张乔治:(拉住陈白露的手,一边用脚踩着地板)露露,来,跳啊! 陈白露喝了太多的酒。此刻,她的眼睛半睁半合,脸上现出那种痴醉的、虚幻 的神态。她胡乱地摇了摇头。 陈白露:不,不,我跳不动,我老了。 张乔治:(格格地笑起来)我的小猫咪,你才刚刚生下来呢。(他晃动着,转 过身去)各位男士女士们听着!我们的皇后,现在要为我们跳个Tap-dancing,美 国最时的“踢踏舞!”我来做她的舞伴!乐队!乐队! 于是,乐队骤然乱糟糟地大响特响。 张乔治握住陈白露的手,把快要倒下去的陈白露拉了起来;他用手紧紧搂着她 的腰,硬拽着她跳。 陈白露:放开我! 她看着张乔治,眼里射出厌恶而又愤怒的光。 陈白露:(大喊)你这个洒了巴黎香水的洋狗!”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客人、侍仆们从窗口、壁门缝隙惊望着。 胡四忽然凑上去。 胡四:爱情皇后,我,该够格吧! 陈白露挥起手,象是要打胡四耳光;胡四灵巧地一闪。 陈白露:(指着他)你这个兔子!找你的母猫叫春去吧! 顾八奶奶站起身,又惊又怕地喊着。 顾八奶奶:这是怎么啦? 潘月亭:(对顾八奶奶解释着)她喝醉了,不认识人了。 陈白露的月光从人的脸上滑过,朝向屋顶。 陈白露:(茫然地)哪里有人哪!哪里有人哪! 她低声地嘶喊着,抽泣起来。 顾八奶奶:算了,算了,让你的老爸爸,你的老头陪你回去吧。 潘月亭:(挽住陈白露的胳膊)我陪你回去,回去吧。 陈白露:(试图挣脱着,大声呜咽,最后成了一种歇斯底里)我要回去!回家 去,回家! 潘月亭:不哭了,不哭了,走。 陈白露倚着潘月亭的肩膀,恸哭着,向门口走去。 旅馆,陈白露房间的客厅里,李石清异常兴奋地来回踱步。潘月亭从卧室走出 来。 潘月亭:(冷冷地)你来这儿有事么? 李石清:有事商量。 潘月亭:(坐下,对李石清,不耐烦地)你说吧! 李石清:(凑到潘月亭跟前)月亭。(他不大自然地顿了一下)经理,你知道 市面上怎么回事么? 潘月亭:(故意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 李石清:(压低声音)我这是从一个极秘密的渠道打听出来的。谣言说金八故 意放空气,好向外甩,完全是大家神经过敏,假的。这一次买进。我们算拿准了, 我粗粗一算,说不定有三四十万的赚头。 王福升这时推门走了进来。 王福升:李襄理,您太太打过电话来,说您的少爷病了,催襄理赶快回去。 李石清:(简直不屑于听这些琐事)我知道,知道了。(继续向潘月亭)我跟 你说,要是这个看涨的消息越看越真,客户们再忍痛补进,跟着一抢,不出十天, 再赚个十万、二十万不成问题。 潘月亭:(叫住正要退出的王福升)福升,你去看看陈小姐有什么事。 王福升:是。 王福升走进卧室。 李石清:(既得意又激动)我告诉您,这个行市要大涨特涨,我提议…… 潘月亭:(并不看他,打断)你的太太不是催你回家么? 李石清: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议,明天还是可以买,吃不了亏的!就这 么决定吧,这一次成功了。我主张,以后行里再也不冒这样的险,留点信用。不过 这一次,我们就破釜沉舟干它一下。 卧室里,王福升正轻轻拉上华丽的窗帘。 陈白露在床上呻吟了一声。 陈白露:(喃喃地)回家,回家了…… 王福升注意地听着。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走到床前。 王福升:(试探地轻声问)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陈白露用手支起身体,四下看了看。 陈白露:(又扑倒在床上)玩够了,该回家了! 王福升:(惊奇)您,有家? 白露:(看着他)…… 王福升:您,真有这意思?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赶紧)小姐,您要是真想回家,那您在这儿欠的那些帐,您得—— 陈白露:(慢慢转过脸去)对了,我还欠了许多债。(自语地)不过这些年, 我难道还没有还清? 客厅里,潘月亭吐出一口烟。 潘月亭:石清,你还是回家看看吧,你的儿子不是病了吗。 李石清:(眨眨眼睛)您何必老提这个? 潘月亭:(用眼梢睃了一下李石清)我看你太高兴了。 李石清:不错,这次事我帮您做得相当漂亮。我的确高兴。 潘月亭:(微微一笑)对不起,我忘了你早已经是襄理了。 李石清:(感到了潘月亭话里有刺儿)经理,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潘月亭:(不露声色)李襄理,现在我手里这点公债是一笔钱了吧! 李石清:自然。 潘月亭:这一点赚头已经足够还金八的款子了吧? 李石清:(小心奉迎地)当然,还大大地富余。 潘月亭:准备金也有了吧。 李石清:是的,有。 潘月亭:好极了!石清,你想现在我还怕不怕有人跟我捣乱? 李石清:(含糊地)我不大明白经理的话。 潘月亭:也许有人说不定要去说,我把银行房产都抵押出去了,或者说…… (他停住,眯起眼睛望着李石清) 卧室。 王福升:(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一边望着陈白露)小姐,您刚还了八百,又欠 了两千,这样花法,一辈子也是还不情的。您看,这些帐单,(从口袋往外拿)这 一共是…… 陈白露:(纵身坐起)不用拿,不用拿,我不要看。 王福升:(无奈地)可是人家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了,我一个劲儿跟他 们说好话…… 陈白露: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己没求过他们,要你去 求! 王福升:我说小姐…… 陈白露:(愈发烦躁地)我知道。知道了!钱!钱!钱!为什么你老拿钱来逼 我,你滚! 王福升垂手立在一边。 客厅。 李石清:(强自镇静着)经理,您一定知道,圣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潘月亭:(冷酷地)我是很忍了一阵子。你也许还不知道,行里的同人背后骂 我是个老糊涂,瞎了眼,叫一个不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极力压制自己)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字眼上可以略微斟 酌斟酌再用。 潘月亭:我很斟酌,很留神。 李石清:(勉强一笑)好了,这些名词字眼儿都无关紧要,头等货、三等货, 都是这么一说,差别倒是有限。不过,经理,我们都是多年在外做事的人,我想。 大事小事,最低该讲点信用。 潘月亭:(一阵大笑)你也要谈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讲,可是我想,我活了这 么大年纪,我明白跟哪一类人才可以讲信用。 李石清:那么,经理对我是不打算讲信用了。 潘月亭:这句话真不象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 潘月亭将雪茄碾灭,掸掉落在袖子上的一点烟灰。 潘月亭:你的汽车在门口等你,坐汽车回家是很快的。(由身上取出一个封套) 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襄理薪水一月是二百七十元。这个月,会计告诉我你 预支了二百五十元,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照付一个月全薪,这是剩下的二十 元,请你点一点,不过你今天的汽车帐,行里是不能再给你付了。 李石清睁着一双愤怒得呆住了的眼睛,瞪视着潘月亭;他伸手接过钱。 潘月亭:(站起来)好,我不陪你了,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你叫 我月亭也可以,称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地说话也可以,现在我们是平等了。 再见。 他转向走进小客厅,把门关上了。 李石清,手中紧握着那两张钞票。 李石清:二十块钱!(牙齿格格作响)二十块钱! 一阵残酷的绝望和仇恨攫住了他。他面部歪曲,如同一只负伤的野兽扑倒在沙 发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电话铃响了,突兀而刺耳。 李石清缓缓地抬起头,他望着电话,脸上的神情由恍惚变得激动起来,似乎有 什么预感,他猛地冲过去,抓起耳机。 李石清:……哦,是报馆于先生。我是否清,潘经理不在,有事您告诉我吧。 哦……哦,什么,消息不好?……金八的人露出来?……您有封信已经叫人送来了, 好!好极了! 他“砰”地扔下电话,转身冲出门去。 在走廊上,他撞上一个女人。他全然不顾,正要跑开,那女人叫住他。 李太太:石清,石清!你上哪儿去? 李石清:(看见了李太太,激动使他有些语无伦次)你?!啊、好,真是太好 啦! 李太太容颜憔悴,衣服满是皱纹,眼中含着泪。 李太太:你在说什么?你这一天都干什么去了?小四病得厉害,你连家也不回! 我叫了车送他到医院,走了三个医院,都不肯收…… 李石清:(渐渐听懂了李太太的话,喃喃地)你说,小四病了? 李太太。医院要钱,进们要现款,最低要五十块押款。现在家里只有十五块钱, 石清,你得想法子,你听见了吗? 李石清摸了摸自己身上,掏出几张零碎票子。 李太太:(忙数着)只有十七块多。 李石清:…… 李太太:可怜小四这孩子,(抽泣)你得想法子救救他呀! 眼泪涌流出来,李石清呆望着。突然,他转身又跑回房间。他趴在地上寻找, 终于,从沙发底下找到了那两张揉皱了的钞票。李太太跟在他身后,诧异地看着他。 李石清把钞票递给李太太,手有些发抖。 李太太:(不敢接,犹豫)这,这是什么钱? 李石清:(暴怒)这是二十块“卖脸钱”!。拿去!拿去吧! 李太太惊愕的、泪痕满面的脸。 亨德饭店门口。李石清焦急地走来走去,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面色发青,不 断地朝着一个方向望着。 李石清从一个人的手里接过一封信。他跑到饭店门口的灯光下,迫不及待地把 信封撕开……他一口气读完,又读了一遍,信纸在他的手中“籁籁”地抖着。 他目光狂乱地抬起头,随即,猛地转身撞开饭店的玻璃大门。 李石清在大厅里飞跑。他奔上楼梯;他绊了一下,立刻又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去。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陈白露房间的门被“咚”地推开了。潘月亭正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他看见李 石清。 潘月亭:哦,你还没有走么, 李石清站在那儿,喘着,渐渐地,他冷静下来。 李石清:(缓步走进屋,稳稳地)是,经理,我心里老惦念着您行里的公事, 所以总不想回去。 潘月亭:(十分厌恶地)你又来做什么! 李石清:自然是公债的事。经理,(他举起手里的信)这是于总编给您的信。 潘月亭:(恼怒)你怎么能把我的信拆开! 李石清:(笑起来)不拆开,我怎么知道是喜信,好给您报喜呢。 他把信捋捋平,递给潘月亭。潘月亭似乎觉出了里面的蹊跷,一把抓过信,读 着…… 李石清:(在一边,慢吞吞地)这件事,我实在是想不到,不会这么巧,不会 来得这么合适。 潘月亭:(看完信,脸色大变)我,我不相信,这是假的! 他扑向电话。李石清在沙发上坐下来看着他。 潘月亭:喂,报社吗?我姓潘,潘月亭,我找于先生!什么,刚走,你知道上 哪儿去了?混蛋,你怎么不问一声! 李石清的面上浮起满意的微笑。 潘月亭:(又拨了号码)你是会贤俱乐部吗?我找丁先生,就是金八爷的私人 秘书!他回家了!怎么会这时候回家!现在不过才,(看看自己的手表)…… 李石清:不过才早晨五点多钟,快天亮了。 潘月亭看了他一眼,再拨电话,这一回耳机里“嘟嘟”地响着,却没有人接。 李石清:(狡黠地)经理,其实公债要跌个一毛两毛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您看没看信上说要跌多少? 潘月亭扔下话筒,从桌上拿起信,李石清走过来在后面指点着。 李石清:不,在这一张! 信纸上的字:“……此消息已传布市面,明日行市定当一落千丈,此事由金八 在后操纵,决无扳回的可能。” 潘月亭跌坐在沙发上。双手抱住头。电话铃骤然响起。潘月亭全身一抖。李石 清过去拿起话筒。 李石清:你哪儿,哦,是您呀,丁先生。 潘月亭恐惧地盯视着。 李石清:什么?明白了,金八爷早上就要提款!好,我一定告诉他…… 潘月亭冲上去,抢过话筒。 潘月亭:我和金八明明说好再缓几天!他不能不讲信用。喂!喂! 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上了。潘月亭挥起手把电话打到地上。 李石清:经理,现在该我们俩谈谈了。 潘月亭:(暴怒)谈什么! 李石清:不谈什么,三等货要看看头等货现在怎么样了。 潘月亭:(咬着牙)你小心,你这样说话,你要小心。 李石清:我不用小心,我家没有一个大钱,我口袋里尽是当票,我用不着小心! 我没有到了手的钱,又叫人家抢走,我没有多少万还不清的债…… 潘月亭:(向前走了一步)不要再说了。 李石清:(豁出来了)我要说,我要痛痛快快地说,我叫一个流氓耍了,我只 是穷,你叫一个更大的流氓耍了。他要你的命!天一亮,我就要亲眼看你的行付不 出款来,看着那些十块八块的穷户头,骂你、咒你,他们要宰了你,活吃了你! 潘月亭:我先宰了你再说。 他双手掐住李石清的头颈,死命地摇晃。 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了,陈白露站立在门口。 李石清:(挣扎)你杀了我吧!宰了我吧,可是金八不会烧了你…… 陈白露看着这两个撕打着的发了疯的男人。李石清已面色发青。 陈白露:(大叫了一声)不要打了: 潘月亭浑身一震,手慢慢地松开了。他回过身,看了陈白露一眼,什么都没有 说,默默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李石清摇晃着,站了起来。他向陈白露望着。半晌。 李石清:(无比的蔑视)你这个娼妓! 陈白露的脸抽搐了一下。她向后退了两步,靠墙站住。 陈白露:(望着李石清,悲哀地一笑)真对不起,你太太来电话了,说、说你 的儿子已经不行了。 李石清惊呆的脸,泪水涌流出来。 陈白露独自站在淡紫纱罩的立灯下。灯光照着她。她抬起手臂、让手掌顺着脸 颊滑过,不知怎么。她又重复了这个动作。 她内心的声音:“我是什么,我是什么人?” 蓝蓝的天空,阳光照在河面上,冰已经在溶化,波光粼粼。 陈白露坐在河边,微风吹动她的头发,水下浮游着一群小鱼秧子;她用手轻轻 在水中拨弄着,小鱼从手指间游了过去。一片不知从哪飞来的、去年的枯叶,和几 片碎冰,从水面上飘过。 陈白露的声音:“我是水——是鱼?——是树叶?——还是风?——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人?” 陈白露走进花店,到处摆满了美丽的鲜花,杜鹃花、山茶花、君子兰、康乃馨; 陈白露朝着一片火红的玫瑰花走过去…… 团团簇簇的玫瑰,在空荡而华丽的屋子里,悄悄地开放着。 夜。陈白露躺在花丛旁的地毯上。她空虚的目光朝向屋顶。在她的身边,满是 撕碎的花瓣。一个声音:“竹均,竹均!” 她倏地坐起来,出人意料地,方达生正站在门口望着她。 陈白露:(站起身,仿佛不敢相信)达生,是你么? 方达生:(点点头)…… 陈白露:你,没有走? 方达生:(轻轻摇了摇头)…… 两个人彼此相视着,最后,还是方达生移开了视线。 方达生:(走到陈白露身边,望着玫瑰花)多好看的花!谁送的? 陈白露:(心中无限的寂寞)没有谁,我自己送我自己的。 方达生又一次盯住陈白露的脸。 方达坐:(不由地)竹均,我还是想来看看你。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 跟他们混!(陈白露转过身去)……你不要再瞒我了。你心里痛苦!一个人可以欺 骗别人,但是欺骗不了自己。 陈白露的背影,一声叹息:你要我干什么呢? 方达生:你应该离开这儿,你应该结婚。 沉寂。 陈白露:(微微摇了摇头)结婚……我试过。 方达生:(没有想到)和谁? 陈白露:那个人有点象你。 方达生:象我? 陈白露:嗯,象你,他是个傻子。 方达生:哦。 陈白露:因为,他是一个诗人。(她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追想他)那个人哪…… 他思想起来很聪明,做起事就很冲动。让他一个人说话他最可爱,多一个人谈天, 他简直别扭得叫人头痛…… 陈白露沉浸在回忆的遐想中。 方达生:(犹豫)你,爱他…… 陈白露:(突然之间好象变得非常快乐)嗯,我爱他,他要我跟他结婚,我就 跟他结婚;他要我到乡下去,我就陪他到乡下去。他说,你应该生个小孩,我就为 他生个小孩。结婚以后几个月,我们过的是天堂似的日子。他最喜欢看日出,每天 早上天一亮就爬起来,叫我陪他看太阳。他真象个小孩子,那么天真!那么高兴! 有时乐得在我面前直翻跟头。他总是说,太阳出来了,黑暗就会过去,他永远是那 么乐观,因为他相信一切是有希望的。 方达生:以后呢? 陈白露,(依然微笑着)以后,他就一个人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怎么? 陈白露:(仿佛刚刚清醒过来)啊,你不懂,你不懂新鲜的渐渐会不新鲜了…… 我告诉你,结婚后最可怕的事情不是穷,不是嫉妒,不是打架,而是平淡、无聊、 厌烦。两个人互相觉得是个累赘。懒得再吵嘴打架,直盼望哪一天天塌了,等死…… 方达生:(探询地)是不是因为你们的想法根本不一样? 陈白露:也许是吧,反正后来那根捆着我们的绳子断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孩子死了。 方达生:你们就分开了? 陈白露:嗯,他追他的希望去了。 方达生:现在他在哪里? 陈白露:不知道。 方达生:他有一天也许会回来看你。 陈白露:不,他决不会回来的。他现在一定工作得很高兴。(低头,悲伤地) 他早把我忘记了。 方达生:你似乎还没有忘记他? 陈白露:(肯定)我忘不了他,我到死也忘不了他。你喜欢这两句话么?“太 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你喜欢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她)…… 陈白露:这是他写的一个快死的老人说的。 方达生:(突然地)你现在还爱他。 陈白露:(过了一会儿)是的。 她看着方达生。 方达生:谢谢你,竹均,你是个爽快人。 他从坐着的椅子上站起身。 陈白露:你就走吗!回去了吗? 方达生:我不打算回去了。我要留下来。 陈白露:(惊讶地)你要在这儿干什么呢? 方达生:这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在你这儿的那些天,也使我想了许多, 也许……我想为小东西那样的人做点什么,(他向窗外望了望,一个昏黑的世界) 我想,会有许多事可做的。 陈白露深深地对他看着,似乎要把他的样子印在脑子里。突然,她走到玫瑰花 丛前,折下一支。 陈白露:拿着,送给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我…… 方达生接过那朵玫瑰。 门被小心地开了一条缝,随即,王福升闪了进来。 王福升:(脸上堆满了笑)陈小姐。 陈白露:干什么? 王福升:(手里拿着一大叠帐单)您的帐单。 陈白露:(象曾经那样,蹙起后)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方达生一眼,躬了躬身子,只是比那一次在走廊时,腰弯得更低, 月光也更恭顺了。 王福升:是,小姐(他停顿了一下,把那一大叠帐条轻轻放在桌子上)是这么 回事儿,金八爷已经替您把帐都还…… 陈白露:(猛然一惊)金八?! 王福升:(谄谀地)金八爷他老人家让我把这大摞帐单交给您。 陈白露:(象挨了一个耳光似的,全身一颤)金八! 她的眼里在刹那间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向方达生望去。方达生痛苦地扭过头。 手里的花不觉掉在地上。 渐渐,陈白露的脸僵硬起来,变得那么冰冷,那么冷酷。 陈白露:(低声地)你出去。 王福升站在那儿,一时没有动。 陈白露:(又重复了一遍)你出去! 王福升扭身,朝外走。 陈白露:(猝然转向方达生,提高嗓音)你!你也出去! 方达生抬起低垂的头,在极度的失望中,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向前走了一步, 仿佛想要说什么…… 陈白露:(爆炸似地)出去!走!我让你走! 方达生:(看着她。忽然,怜恤地一笑)好,我走了……竹均,再见。 他走出门去。王福开紧跟在后面。 陈白露冲过去,把门“砰”地关上。她扑向桌子,疯子般地抓起那叠帐条,狠 命地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 纸屑飘落下来。 最后,她徒劳地用手攥着剩下的一点纸片,揉着。手指因用力太狠而失去了血 色,直至痉挛。 陈白露两手无力地垂下,木木地站在那儿。 陈白露穿上她最心爱的一身雪白的衣裙,毫无表情地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梳 妆打扮。 陈白露:(端详着镜子里的这双眼睛、这张脸、这个女人,凄然地)生得不算 太难看吧,人,不算太老吧…… 她慢慢伸出手,拿起放在台子上的药瓶——鲁米那,她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打 开盖子,倒出药片,把空瓶丢在地上。 陈白露内心的声音:“这——么——年——轻,这——么——美——” 她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这是一声极其忧伤的绝望的叹息。 眼泪悄然地流下来,她端起茶杯,背过脸,把药很爽快地咽下去。 随后,她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锁住。仿佛胸际有些疼痛、窒塞,她轻轻地 捶着胸,从桌上拿起那本《日出》,在沙发上睡下。 天空浩渺,那样清,那样白。 路边传来砸夯人的歌声。 领头的:(唱)颠儿颠儿走来个小姑娘啊, (合)(口害)唷! 一双大眼儿明又亮啊, (合)(口害)唷! 在城市街道的尽头,陈白露提着箱子从远处走来。她还是那个少女的模样,清 秀、纯真,刚刚进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四面看着。 领头的:(唱)提着箱子上学堂啊, (合)(口害)唷! 还是急急忙忙看新郎啊? (合)(口害)唷! 砸夯的工人们冲着她笑起来,陈白露连忙意思地跑开了。 夯声继续着…… 陈白露躺在沙发上,手里的书已经掉在地上。她闭着眼睛,生命渐渐地从她的 身体离去了。 窗帘的缝隙间,射进一道淡红色的曙光,照着她雪白的衣裙…… 隐隐的夯声。 一望无际的田野,无边云峰峥嵘。太阳从去隙间射出金色的长箭般的光辉。 诗人惊喜的脸。 他奔跑起来,那自由自在的身影,溶进了炫目的霞光。 清晨,街上冷冷清清。 从亨德饭店后面的一个小而窄的侧门里,走出两个汉了。他们抬着一副木板, 上面放看陈白露的尸体。一缕被划破了的衣裙拖在地上。她仿佛只是睡看了,她的 脸依然那样年轻,那样美。只有嘴角边流出一条细细的短短的血痕——是愤怒?是 悔恨?还是忘却一切的、不可言传的神秘? 路边,一两个行人停下来,向那远无人的尸体望了望,又继续走路了。 夯声骤起。 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蓝天澄澈。 石硪高高地腾向天空,又沉重地落到地上。一个高大壮实的黝黑的小伙子,领 头高声唱道: 日出东来哟! 满天的大红来吧! 工人们齐声合着:“(口害)唷,(口害)唷……” 石硪一下下地砸下来,汗水“唰唰”地震落在土地上。 领头的小伙子:(唱)往下砸来吧, 咱们弟兄! 工人们:(合)(口害)唷,咱们弟兄! 一浪浪低沉有力的夯歌与石硪砸地闷雷似的巨响,震动大地。 路边,密匝匝地站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他们瞧着,听着,嘻嘻地笑个不停。 方达生站在孩子们中间,他凝神望去。他的眼睛逐渐明亮起来,目光坚定…… 一盘盘石硪劈空而起,一条条粗大的绳子绷得笔直,连接工人们粗壮的手臂, 一下一下,细小的石子粉碎了,土地变得那样坚实。工人们那一张张生机勃勃的黝 黑的脸膛朝向太阳,汗珠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石硪飞起来,中间的领头的小伙子酣畅地笑着,托着石硪。 领头的小伙子:(唱)往下砸来吧! 咱们弟兄! 石硪砸下来,随着工人们有力地喊着“(口害)唷,咱们弟兄!”深深地落在土 里。 那高亢、洪亮的声音是一个大生命,浩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 充满了世界。 1984.2.22二稿 于 沪 后记 曹禺 应上海电影制版厂的邀约,我与万方改编《日出》为电影剧本。我想在这里说 几句话。 多少年来,《日出》这个剧本,我总以为是1935年写的。最近问了巴金同志, 才知是1936年写的。那年6月在巴金、靳以主编的《文学月刊》上,刊登第一幕。每 月一幕,连续刊载了四个月。每到月半,靳以便来信催稿,象写连续小说一样,接 到信便日夜赶写,写一幕登一幕,后来居然成为一本整戏。 当时写得很顺畅,不感到如何困难。动笔之前,有一个简略的大纲,心中早已 酝酿着几个熟悉的人物。这些人物,在上的横暴荒淫,在下的受尽压榨,许多残酷 的事实使我思索,使我愤怒。使我觉得必须打倒这个恶鬼当道的旧社会。我年轻, 确实不懂革命的道理。我无能为力,只有写戏暴露它,公之于众,抨击它。我只想 砸碎这个腐烂的人间,劳苦人才有出路。 那时,我不明白那种人吃人的社会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必然产物。我只痛苦 地感觉到这座箍得人透不出气的人间地狱,必须粉碎。在《日出》剧本的跋中,我 引用一句古文“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我诅咒旧世界,象要嘶喊出血来。我发 誓,情愿随这座牢狱的灭亡,自己与之共埋葬,不愿这个暗无天日的世界继续存在。 写《日出》之前,最早从心里发作的话是:“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 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睡”就是长睡不起,这个“我们”,出自陈 白露口中,指的是那鬼蜮社会的操纵者和他们的殉葬人。我想,如果有这一天,象 太阳升起似的,新的社会出现了,我将是如何狂喜,如何拥抱它,如何珍视它、保 卫它!” 新中国终于站起来了。人民不再受压迫,人民在搏斗中,取到幸福的现在和将 来。这个胜利,是千百万人民在党的领导下战斗得来的,是无数先烈为坚持真理流 血牺牲得来的。我爱今天的中国,爱明日的中国,真诚地相信祖国有更光明的前途。 然而过去的苦日子是不能忘记的。认识了,理解了往日惨痛的历史,使我们更 有决心为今天的好日子奋发图强,为来日的美好河山战斗不止。 因此,把这个剧本改编成电影,使更多的现众,尤其是青年,看一看过去被践 踏的劳苦人民,过着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是一件应该做的事。 在改编为电影脚本的过程中,我仿佛又经过一次可憎恨的噩梦。同时,也感到 无穷的喜悦,这场噩梦毕竟过去了,永不复返了。 改编使我逐渐回忆起更多、更远的往事。这个电影剧本把当时的社会写得丰富 一些了,广阔一些了。舞台,作为表现的工具,无论怎样运用,究竟有一定的限制, 不如电影灵活,那样变化万千,可以“呼风唤雨”,可以“撒豆成兵”。电影的天 地确是广袤无边的。话剧《日出》有四幕和两个场景紧紧地箍着,在这里面。我挤 进许多事与人。如今,变成电影本子,就感到松动多了。从前我在朦胧的意识中想 到过却没有地方写进去的,现在可以由我从容地展现出来。自然,任何表现的艺术 都有它一定的限制,电影也不例外。它也有它独特的规律与知识,这种基本知识的 作用大约就是要“电影化”。 从一个舞台剧本一跃而为电影本并不是原来所想的那样容易。要“电影化”, 也有个转化的过程,不是画个圈、就成一张面孔,点个点、就是一个活泼的蝌蚪那 样简单。我反复想了多次,突破原来的旧框子,把舞台本的《日出》变为电影本的 《日出》,倒是用了一些功夫。 这里要说明的,陈白露这个人物似乎比以前丰满了,占的篇幅多了,其余人物 保存下来,又加了两三个角色。有些场面比较热闹,其中必然有各色各样的人物形 象,那只好留待电影导演来勾勒、描写,我觉得无须在剧本上(口罗)嗦。再有,就 是剧本的夯歌,我改了一句,把原来的“要想吃饭,可得做工”,改为“往下砸啊, 咱们弟兄!”当然,还有不少的改动,也可以说不少地方重新写过了。我多少可以 肯定的,就是这些新写的戏,仍是根据我当时的生活知识。可见改编工作,也需要 充实的生活。 有两个朋友读完了这个电影本子,他们都说它是个新创作,尽管主题未动,但 与原来剧本的面目不相同了。他们对我说的话总是真诚的、坦率的、客观的。我也 就认为这个本子不是照猫画虎,不是摆弄一点陈旧的玩意儿,冒充新货了。 我仿佛又进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是新的,是亮堂的,是充满阳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