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放假了,涧春回北方老家去探亲。 我们俩分别了才几天,可是我觉得好像已经分离了很久很久。 隔三岔五地我们互通热情洋溢的信。在信里我们彼此倾诉思念的衷肠。每次寄 出一封信,就像寄掉了自己的心,有好些时候我是魂不守舍的,如放飞了朝夕相伴 的信鸽,焦急地等待着它的回还一样。 总算熬到了即将开学。 涧春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半点音讯。我真有点急如锅蚁了。 信终于来了,厚厚的,一大叠。我想他一定把这两个星期来所有的思念的话语 都写在里面了。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急急地撕开信封。 慢慢地,我的心凝固了。 他在信里详细地告诉我发生的事。 他回家后,在自己从小到大生活了二十年的小镇上,一切的感觉都那么好。尽 管我们相距千万里,但他的思念与日俱增。 他一直有心想把我们俩的事告诉他的母亲。 趁着假期已过大半,就要开学之际,他觉得一定要说了。 他对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隐瞒过什么,这次他也不想隐瞒。他把在上海读书生 涯中遇到的各种事情告诉了母亲,他把和我的关系的实情也告诉了他的母亲,他说 他很喜欢我,他说他一直以来对女生没有兴趣,他一个人在上海很孤独,他得到了 一个要好的知心朋友,他可以在那朋友那里得到慰藉。 他在母亲的房间里,和母亲促膝谈心。他想这么诚实地讲述,可以得到他母亲 的理解,从小到大,母亲对他总是百依百顺的。 但母亲的第一反应,是惊讶,只说了一句话:“你怎么可以是这样的……”便 垂泪起来,不再说半个字。 他急了,他是最不能看到母亲的泪的。他也流泪了,他不知道流的是什么泪, 只是因为母亲流泪了,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父亲下班后,一家人吃晚餐,默默无语。父亲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往常一家人 其乐融融的,今天却气氛不对。聪明的父亲一定觉察到了什么,他不急着追问发生 了什么事,而是晚饭后和母亲到房间里,询问起来。 母亲跟父亲说了这件事,母亲怎么说的,涧春不知道。只是父亲突然跑到他的 房间里,铁青着脸,对他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他一下子晕头转向的。 自小,父母一直对他疼爱有加,不要说打,就是重话也不舍得骂他半句。他是 父母的心肝宝贝,是父母的希望。 而现在,看着垂泪的母亲,叹气的父亲,脸上又在火辣辣地痛,他的心里难受 得无法自已。 他一夜难眠,辗转反侧,思前想后。他实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他有些糊涂 了,他儿时起就有自己的理想,怀着美好的憧憬,是个人见人爱的乖孩子。他学习 很用功,无论小学、中学还是大学,在哪个学校他都是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的。 真的错了吗?可是错在哪儿呢? 泪水沾湿了枕巾。 早晨,太阳升起,望着窗外耀眼的阳光,他的脑海里闪出了一个念头。 这念头并非是突发奇想,他的外婆和他母亲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也许在他的生 命里一直以来就有着一段未临的佛缘,现在似乎正是时候。 他决定出家。 他把他的想法告诉了父母。 对于他的出家的念头,父母沉默。 沉默常是无奈的应许。 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生命的弃儿。为他来说,大学、读书、考研、前程……一切 的一切都成了空虚。他觉得自己原来很天真,以为这些人人追求的理想,就是一个 人的幸福的内涵。可是,如果一个人真的得到了这一切,而没有爱,他是否就是幸 福的人了呢?所有用青春的代价所换来的,也只不过是徒增诸多烦恼而已。佛家说, 人生八苦,其中就有“爱别离、怨相会”两苦。相爱的人无奈地天各一方,人生还 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既然不能爱,那么就冷漠。 可是真的能冷漠吗?他的心里拿得起、放不下呀!他把他心里所想的这一切, 写满了十七张信纸,寄给我。 他说请我原谅,因为他不能。不是他不爱,是不能。 他信里告诉我,他决定到河北一处禅寺出家为僧,已经和那里的住持联系好了, 马上就去面谈。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心全碎了。碎得像粉末的水晶,无法重拾。 我抬头问苍天白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相爱? 我俯首问树荫花草,为什么?为什么作为一个健康的人,却没有他爱的权利? 我一点也不责怪涧春的父母,我也不责怪我自己的父母。我要问,为什么我们 会是这样?难道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天演的悲剧? 谁能给我答案呢? 我悲极呼天:上苍呀!为什么生就了我?我像是人群中多余的累赘。一种极度 的颓丧使我无法自拔。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整个新的半学期,我都在极端的伤怀与思念中度过。我极少回家,怕在母亲面 前流露出我的内心的伤痛。到了放寒假,我只身前往河北,一路打听,寻找涧春所 在的禅寺。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路辗转,竟终于让我找到了涧春。 涧春原本一头的秀发,如今虽已经斩断,但浓眉隽目风采依然。 他仍旧很出色,看得出,他是香客们极敬重的一位年轻法师。然而见面时的一 句“阿弥陀佛”,使我们之间的距离恍若远隔千山万水。 他说他不久就将去云游四海,寻找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 我们见面不能多言,相思却无法团聚,这种痛苦,谁能以言相述?! 话不多,时间更是短暂。没过多久,老法师出来叫涧春准备准备,去为香客家 做道场--我们得告别了。 涧春的眼神告诉我,他还爱着我,深深地爱着。 临别时,他带我到他住的房间里。我送他的“看香”墨兰扇面画挂在墙头-- “清露点点幽兰醉,为君叶叶起香风”--当初我随意的诗句,而今真的成了分离的 禅语,天啊! 我们默默一无语,心在不言中。就在一刹那间,涧春把我紧紧地抱住。他突然 泪流满面,而我早已是涕泗滂沱了。 我心里明了,这次的拥抱,是我们此生最后的一次了。他将往何处去,我再也 不会知道。他的手抚挲着我的背,我感觉到他因伤怀而颤动的身子。无声的哽咽, 这才是人间的至情至性的痛苦。我抚摸着我的涧春,我爱他,我爱被缠裹在袈裟里 我的涧春,我爱被无端地掠去的我的涧春,涧春把他早已写就了的一副扇面送给了 我。上写:山间有春水,泊泊任漂零;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