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事本末 作者:ASK (一) 我,主词。 动词,发呆。 现在式。 时间副词,在一个燠热的午后,约三时。宁静街角,泡沫红茶店,气氛够冷清。 开敞的木头空间,双面自然采光,红砖大柱黑木围栏竹桌竹椅,黄金流苏圆滚胖灯 笼,廉价复古。没有玻璃窗,偶而车过人过,声浪和著热浪涛涛涌入,先没顶,再 退潮,最後回归平静。顶上四叶风扇无力瞌睡呀呀转,似梦还醒。 阳光够力,烈烈泼下,无车经过时,街景便如墨泽初凝的油画。 刚点上今天的不知道第几根烟,店里除了我的另一个唯一客人走过来,对面好 整以暇坐下,嫣然一笑,清脆嗓音宛如一地碎玻璃:「可以请我抽根烟吗?」 女孩连自己的饮料都端过来了,半杯冶红石榴,杯缘滚滚肥露,再浓些就会教 德古拉失去理智的那种。不待我回答,自顾自地取了一根烟,十元的打火机也能半 做作地点出女性妩媚风情。她端著脸颊,面朝外,半眯双眼徐徐吐了一口烟,长长 细细散开如纱帛。纤纤莲花指,烟灰轻弹。 无言。 人是可悲的动物,为的是挥之不去的社会性。比如说,懒得交际,懒得说话, 懒得应酬的此时,还是会因为冷漠和不礼貌而感到罪恶。但,我仍决定低下头来, 读我的书。 大约一根烟的时间。 「在看什麽书啊?」女孩伸手过来翻看封面,真是够暴虐。 「唉唷!世界文学名著咧!真不简单啊!」讨好和嘲讽各一半。 薄伽丘,十日谈,义大利方言文学经典。文学美名的骨子里,入眼尽是十四世 纪的活色生香,比如说,翻开书叶这一章,「把魔鬼放逐到地狱去」。所以,我忍 不住噗哧笑出。 「好啦好啦!终於开店营业了。」 「什麽开店营业?」不懂。 「刚刚在那边看你,就觉得你这人一副『暂停营业』的样子。真不巧,我这人 啊,最喜欢去敲这种门了,管它三七二十一,都要推门进去瞧一瞧哪!谁知道是不 是真的不营业啊?」 「干嘛这样?」 「好玩啊!」女孩啜了一口血汁,鲜美无比的样子:「你干嘛相信一块死牌子 说的话?」 我低头,不答腔。 「又怎麽了?说话嘛!」 「清洁中。」 「你喜欢动物吗?」 「不喜欢。」 「帮你做一个心理测验:狗、猫、鱼,三种动物选一种,你养哪个当宠物?」 「都不要。」 「不行!至少选个不讨厌的。」 「养蛇好了。」 「你怎麽那麽不合作啊?」半发娇嗔:「一定要狗、猫或鱼三种的其中一个才 行!」 「好吧!」真是无奈:「鱼好了。」 「从这个测验可以看出你的性格和感情态度哦!」女孩兴致勃勃地分析起来: 「首先呢,喜欢狗的人,基本上友善热情,很好客,人际关关系很好,但是在感情 方面,有时候会太过博爱。想想看嘛,喜欢狗的人哪个不是看到狗摇尾巴,就情不 自禁被黏过去的?」 「再来看看喜欢猫的人。喜欢猫的人通常艺术家性格很重,神经质,很敏感, 独占欲很强,因为猫是除了主人之外六亲不认的动物,所以喜欢猫的人,对另一半 也常会神经兮兮地要求百分之百的忠诚哪!」 「哦!」我应道。 「至於会养鱼当宠物的人嘛......」女孩把上身倾了过来,微笑注视我的眼镜: 「养鱼的人跟鱼之间隔著一层玻璃,隔的远远的,水跟空气,谁都不打扰谁。每天 只要洒点饲料就好了,想到的时候看个几眼,忙起来两三天不管也无所谓,也不用 带它出去 ,也不用处理它的排泄物,反正隔著玻璃隔著水嘛!一切都不脏手。」 「所以呢?」 「所以啊,喜欢鱼的人,基本上是自我为中心的人,唯美主义,理想主义,个 人主义,在感情方面也一样,只重视自己的感觉,不喜欢负责任,不顾别人感受,」 她甜蜜一笑:「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啊!是个超级自恋狂!」 「几年级?」 「高三。」 「高三还跷课?」 「你还不是一样?」 「我又不用联考。」 「你喜欢什麽样的女生?」 「不知道。」 「有没有女朋友啊?」 「没有。」 「你觉得我的短发漂不漂亮?」 「很好看。」 「谢谢。」「你到底喜欢什麽样的女生呢?」 「不知道。」 「哎呀随便说说看啊!个性啦、长相啦、条件啦......」 「......真的想不出来。」「喂!你......要不要跟我上床?」 (二) 九月,晴朗早晨,骑车赴约。 停车於骑廊,豪豪在对街落地窗内微笑,远远招手。菩提掩映咖啡馆,幸福摩 卡香。 几个月未见,豪豪漆黑如炭,才剪过的短发,竖直如钢丝,粗粗的好扎手,他 解释是海水浸泡的缘故。注册前一星期,他们系上夏末旅行,花东泛舟,绿岛垦丁 一连狠狠玩了七天水。 早场电影,行人零落的街头,买串晶亮糖葫芦,一路啃至公园,划足一小时的 船。我说:「然後呢?」豪豪说,不想让屋顶扣著,提议飙车上山。 非假日,山上无人,荒烟蔓草几枚坟。朔风野大,牛仔衬衫凌空翻舞,飞扬似 斗蓬。山前山後皆迷蒙都市,两人站在崖沿栏杆前,俯瞰尘烟满城,灰灰的好悲情, 一时无言。 牛仔长裤,黑色单薄背心,豪豪说:「冷。」走到身後环住。 「你怎麽还是这麽瘦?」他说。 「我们是不是太久没见面了?」 作爱时,豪豪骑在我背後,明显较粗鲁,晕眩撞击,干了一回不够,比往日多 要一回。野狗般哈哈喘息,直至软瘫,耳边阵阵抽搐。「不够!不够!这样还不够!」 彷佛听他吁吁这般说,但是,再也无能为力,好忧郁。 「我们是不是太久没有见面了?」 豪豪将保险套卫生纸卷成一团,空投,准确射篮。赤裸盘坐背对著我,水染灯 影,描到他肩头去了。点起一支烟,袅袅烟丝,烟味好颓丧。我说:「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真希望你依赖我再多一点。」 依赖,情人的本能。 无声无臭无形无色,虚无本质,却重甸甸地证明存在,关系的存在。豪豪常用 眼神幽怨地、无声地说:「依赖我,证明你的爱。」 以晶的心理测验来分类,豪豪表面上看起来像是养狗当宠物那种人,其实骨子 里是不折不扣的猫型男子,情到深处成独占,喂予很多很多缠绵爱意,耐心等著, 等著对方心甘情愿爬过来,仰首,让他套上两人环链相扣的,身体的心理的,狂喜 贞操带。 多年之後,我将在月明之夜,切切念起十七岁末期,曾经,有个男孩趴在床缘 织梦,有个男孩伏在床上微笑聆听。 梦说:等你上了大学,我们租层小小的公寓,种满一屋黄金葛,常春藤,鲜红 茑罗。种很多很多,哗啦哗啦爬满一地。 「养一只猫?」 「不养猫,养狗!」男孩坚定说:「我讨厌猫,咱们养只大狗,圣伯纳或秋田。 白天放它在家自便,晚上拿狗当抱枕,偎在地毯上看电视、听音乐、聊天、作爱......」 「不念书啊?」 「书也是要念的,有空再念。我会很忙的,因为要拼命打工赚钱付咱俩的房租 生活费水电费交通费娱乐费......」 「一人付一半?」 「不行,你得让我养......不要吵,就是这样,你让我养,」男孩自顾自地继 续说:「假日我们带狗去海边露营,生一堆营火叫狗看著,然後咱们去海里裸泳。 等到白天,我们就在沙滩上打排球,玩飞盘,飞盘掉到海中就叫狗游泳去捡回来......」 骑车送豪豪回家,习惯分手的巷口,他说:「回学校後,打电话给你。」 「好。」 「打电话给我?」 「好。」 多年之後,在尝过生命里那难以忍受的轻之後,我将懊悔,未在梦的契约上盖 下手印。我将逃避现实地想:「如果一切重来的话,我会生死与赴。」那时,我会 又难过又痛悔又甜蜜又怀念地,相信。相信现在所不相信的梦,与未来。 但是此刻,夜风好清凉,呼啸奔过黑暗街心,我的胸膛亦随之自由鼓涨。 谁家未眠窗口轻轻在唱-- 我和我的孤独,约在微凉的、微凉的九月。 (三) 晶後来一回问:「gay的家庭是不是大部分都不正常?」 我侧头想了许久:「不会啊!」 豪豪的家再正常不过了,每回去他家忍不住就想,所谓天伦乐就是这样,双亲 皆中学教师,典型的严父慈母,兄友弟恭,全家和乐融融,春兰秋桂常飘香。後来 认识的许多朋友,除了一两个单亲,一两个快变成单亲之类鸡毛蒜皮小事,也瞧不 出啥了不得的大问题。 有一次,墨条被相熟的辅导室老师央去帮忙整理档案,回来笑翻了。他说,我 是登记有案的问题学生,惯性跷课,单亲家庭,而且家长不配合学校管教,宜多加 观察留意。 乍听此事,我嘴巴张的大大的。 虽然也觉得很有趣,可是还是觉得怪怪的,就像明明不觉得自己笨,却被骂白 痴,那种反驳嫌费力,在意太多余,却仍不是滋味的感觉。 老爸一定不知道,後来,我们之间变得那样远远的,是因为他对我说:「我一 直都相信你,我相信你知道你在做什麽。」 而事实上,我常常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老爸啊老爸。 已经忘了自何时开始这样叫他了。 事实上,老爸一点也不老。木村拓哉,日本超级美少年,每回在杂志上看他姣 好容貌镶在雪滑铜版纸,冷冽如水晶,我总直觉想到我年轻的、漂亮的老爸。 十多年前,爸爸自军中退伍那日,妈开始哀哀阵痛。他们是大学一毕业就结婚 的。爸说,军中放假,匡当匡当小火车慢慢摇,心中一迳急著。回到家,奔上长长 的公寓小楼梯,推开门,年轻的妈妈就冲过来,冲得背抵墙壁跳上身来。他们会迫 不及待地缠绵接吻爱抚,挣扎著牵绊著拖拖拉拉由玄关客厅一路火火烧到卧室,囤 积的爱念欲念排山倒海,一天可做上五六回。 老爸笑著说,从来不讳言性事。他说因为,我是他最亲爱的儿子。包括妈妈离 开之後的那些女人们,春花秋露,乍聚乍离,我可以扳著手指数家珍般算上好几轮, 记得比老爸还清楚。我从未见过她们其中任一个,因为老爸绝不带她们回家,有个 青春期的孩子,永远是他拒绝纠缠的最佳藉口。 我很爱、很爱我那美丽的、纤细的、善感的老爸。尤其是,妈妈离开之後,我 们相互陪伴的这些年,在他醉後痛哭的某些夜晚,我紧紧抱著他,喃喃说些只有他 懂我懂的、温柔的安慰的话。他会杂乱的泣诉著对妈妈的思念,那时,我总觉得, 我应该是他的爸爸,他的哥哥,他的保护者。 我上超市张罗吃喝家用,打扫房居,清晨定时当闹钟叫醒他,不准他赖床,然 後两人一起大口吞咖啡嚼奶油土司,赶著搭电梯下楼,他开他的车,我骑我的车, 呼啸奔驰赶那永远摧魂的升旗典礼。自从高一某天我细细地把家里的开销入账理了 一遍,耐心讲给老爸听之後,家里的钱财就归我管了,亏他大学念国贸,就是搞不 来这些琐碎。之後,老爸在外头负责赚钱,我在家里负责管钱,两个人快快乐乐的 一起花钱,我不知道像老爸这样的人,靠著贩卖广告创意,居然可以赚进那麽多钱, 至少,永远都衣食无缺。 高一那年开学第一天,我拿了老爸的提款卡和驾照,替自己买了一部红白炫亮 NSR,我总抄著僻静小路骑至学校附近,再走进学校。 我是没有驾照,老爸看到车子大喊漂亮抢著骑,完全不在乎驾照不驾照。他说: 「你会买它就表示你有自信驾驭它,又何必罗嗦!」事实上,连车我都开得比老爸 稳多了,车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擦撞痕迹全是老爸的杰作,连我看了都要叹气。 我们的生活,快乐而平衡,除了偶而,酒精出轨。当他哭的惨惨的,哀哀的, 叫人看了要自心底疼起来的时刻。老爸这样的男人,天生就是会勾起身边人赤裸裸 的,原始的,母爱。 我真的,很爱很爱我的老爸。我常想像木村拓哉,蹲跪在洒满阳光的床沿,咕 咕唱支儿歌,朝著肥嫩嫩圆滚滚的小囡囡,嘟起嘴来,笑得多温柔,年轻的小爸爸。 挚爱的妻子扎长发成马尾,笑坐一旁,忙著折叠刚自架上收下的,漾满阳光香味的 衣裳。那时,我叫他Daddy,黏黏糯糯的童音。我亲爱地说:「Daddy,I love you.」 「Mommy,I love you too.」 爸妈不是离婚。他们只是,无限期分居。 有一种情侣,他们爱对方至深,但是,在一起就是无法快乐,我的父母大概就 是这类。妈妈现在应该过得挺好,重作学生,独自在那冷冷的,寒寒的欧洲静静沈 淀,上封信是在斯堪地那维亚寄来的,心灵之旅,愈近北极便愈发剔透了,语句间, 尽是满足与平静。信尾末注:「好好照顾Daddy,跟他说,Mommy叫他听话。」 国三那年,送妈妈去机场的深夜,寒流来袭。我围著长长围巾,毛线手套插在 口袋,静静地,看著。爸爸问:「你还会不会回来?」 妈妈的眼眶是红的,没有回答,那时,我已经比她高了,她抬头摸摸我的脸, 轻轻说: 「好好照顾Daddy。」她是我认识最勇敢,最坚强的女子,我俯下身亲她 的颊,微笑说再见。 爸爸抱著我,不顾旁人侧目伏在我肩头,低声哭了,完全没有形象可言,眼泪 热热的浸湿了我的围巾。我站得直挺挺的,轻轻挥手,很久很久之後,爸爸才抬头 回首,那时,妈妈已经走得很远很远,看不见了。 这些事,一直未曾告诉别人,因为,解释起来实在是太、太、太麻烦了。直到 那晚,躺在黑暗中闲聊,像贝壳吐沙般,慢慢慢慢地,涓滴道出。 过了好久,晶舒了一口气:「好帅啊!」 「啊?」 「说你啊!你们一家三口,都酷毙了。」「哦!」我笑了。 (四) 我们站在树下,痴痴傻傻朝上望,朝阳穿透青红驳杂的枝叶,碎成一地金沙。 「怎麽搞的!这一大早落叶全被捡光了?干!」晶嘟哝著。我哈哈笑了,等著 风起或许刮下几片来。 是晶提议来拾榄仁叶的。最近,不知为何,流行喝榄仁叶熬的健康茶,非自然 凋落的不可,生采无效。晶想带回去熬给妈妈喝,至於到底有哪些疗效,晶耸耸肩: 「我哪会知道?反正听说很健康。」 想都没想过,後来,和晶会变成朋友,原本以为上过床,一拍两散,像之前几 个萍水相逢的女孩。 第二次遇见晶,她在校门口等我,双手插在胸前模样 透了。 「喂!有没有空?请我喝杯茶?」下巴抬的高高的,身旁认识的不认识的男生 全鬼叫起来。 学校旁,泡沫红茶店,晶又点了一大缸石榴血浆,斜睨著我,掏出一包维珍妮, 笑著递过一根来。我看著故做无事状的无聊教官,在店门前晃过来晃过去,心里默 数:一次、两次、三次......好,不抽。 「唷!怕了?」 「对,是怕。懒得惹麻烦。」 晶笑的很灿烂,彷佛赢了一回。「喂!你都不想问我名字吗?」 「你叫什麽名字?」 「晶。」她得意说。 「啥?」 「晶--听懂没?」她是这样说的:「A--ki--ra,听懂没?」 あきら,Akira。我张著嘴似懂非懂地点头。 「可别以为我跟别人一样赶流行,故意取个日本名字风骚哪!我们家自小就这 样叫我了,我祖母是个日本人。」还是风骚得意极了。 「哦!那你日文一定很好罗?」 「好个屁哦!」晶笑得狠狠吐了一口烟:「ばか!这你就问到重点了,我,完、 全、不、懂。」 晶的短发又薄又亮,帅气十足地衬出轮廓完美的瓜子脸,漂亮极了。长手长脚 的高挑身材,鲜锐双瞳,简直,就像清水玲子笔下的美少女,辉夜姬,冈田晶。这 麽巧,也叫做晶。 「老实告诉我,你喜欢什麽样的女孩?」晶凑过来直视我的双眼,邪邪地笑。 「不知道。」 「我呢?」 跟晶在一起很舒服,不是指作爱。当然,作爱是很不错,除此之外,还有些别 的,让人跟她在一起时,像哥儿们,像姊妹淘,像是在秋天的午后,躺在河堤的树 荫下,懒懒地作场清梦,闲适快意啊。 每回打电话来,她总在那头嚷嚷:「喂喂喂!别躲在家里自慰,快出来强暴美 女吧!」 「你!」我叹气:「非得如此耸人听闻吗?」 「对!非如此不可!要不然无法达到高潮。」 出去不一定会作爱,大部分的时间是东扯西扯。後来,连带和墨条毛毛一干人 混熟之後,晶惊讶得不得了:「他们口中的你,跟我认识的你简直完全不同嘛!」 「哪里不同啊?」 「话啊!他们说你平常只会笑,不讲话,偶而做做简答题:是、不是、随便...... 天哪!听起来简直......简直......」「简直怎样?」 「简直像只毛毛虫, 怪恶心怪讨厌的, 头上的角角还挂著一个扁牌,写著: 『暂停营业』,受不了......」 原本,怎麽样也不会想到,我会喜欢跟一个女孩子在一起,还挺快乐的。长大 的过程中,即使最亲最蜜的家人没有说,旁人也会说。老师说、邻人说、电视说、 社会说, 他们全都有意地无意地一本正经地漫不经心地理所当然地告诉我, 说: 「男人跟女人,命运的相逢,天生注定的。」 自小就是这样,当老爸抱著我笑著对妈妈说:「咱们小弃以後,一定会遇到一 个可爱的好女孩!」我总腼腆笑著,忍著心中的恶心。 蝴蝶结,好女孩,粉红蓬蓬裙,娃娃大眼眨巴眨巴:「王子王子你在哪里?」 晶是女生,也不是女生,是好女孩,也不是好女孩。二分法,你以为世事真的 可以如此简单吗? 晶站在窗口,阳光斜斜透进来,映在她象牙色的胸脯,不硕大,但是匀称,现 代性感新经典。她的Esprit白衬衫,长长软软垂至大腿,裸足的季节,好美好美, 的女孩。鬼相信,我就这样一路亲亲热热地附了过去,跟著走著,觉得神秘而丰富。 我说:她是一座南国的迷人的热带雨林啊!穿梭幽暗羊齿,步步惊异,你眼睁睁地 看著这巫女嬉笑著,捧著满满一掌易碎的人经世道,不屑地轻佻地,放开手掌,哗 啦啦啦裂碎一地,霎时,浓郁噬人的蛊香泛滥开来。 直到某夜豪豪打电话来。 曲折迂回好一阵,终於:「听说最近你跟一个家专女生走得很近?」山雨欲来 风满楼。 「是女朋友?」质问句。 「不是。」静静回答。 「对不起,不要生气......」豪豪说:「我......」嘟--嘟--嘟-- 直到某晚,晶打电话来:「喂喂喂别老窝在家里打炮,快快出来伴游!」旁边 一阵轰笑娇声。 「好冷!」我没好气:「路有冻死骨啊!这种天你是要谋杀亲夫吗?」 「来嘛!快来嘛!你来不来嘛!」晶腻起嗓子一副马上就要叫春的样子:「人 家在KTV里,再不来,人家就琵琶别抱了啦!这边有好多漂亮妹子哦,人家快受 不了了啦......」 「天哪!八婆!」我挂了电话笑至无力著衣,直待笑穴解开,才披上风衣围巾 骑车飙进凄冷夜街。 KTV,小包厢,搔首弄姿,端坐了八九个女子,晶说全都是同班的死党。後 来晶问我,乍入众香国度的感受如何,我说:「彷佛看到寒冬正月牡丹花开啊......」 「唉唷!形容成这样......」忍不住得意,喜上眉梢。「一言以蔽之,就是俗 艳啊!」 我客气笑著接过麦克风,一曲一曲唱个不停,晶讶异说:「我不知道你会唱这 麽多流行歌曲啊!早知道,就早抓你出来混吃混玩了。」我笑著不答腔,依旧一曲 接一曲,唱个不休,有人递过啤酒来,笑著仰头喝了,有人传过点心来,笑著说谢 吃了,再唱。直唱到晶觉得不对劲,站起身来宣布:「姊妹们,我先走啦!」扯我 衣袖两人下台一鞠躬,自始至终完美演出,嬉闹观众们浑然不觉。 「怎麽搞的嘛!阴阳怪气!」晶瞪我。 「没事啊。」 「少来!你还自以为演技高超啊?再撑十分钟,我看你准摔麦克风!」晶骂著: 「你在不高兴什麽嘛?」 不高兴什麽? 不高兴什麽? 我不喜欢那堆女人看我的眼光,我不喜欢晶突然让我觉得陌生的感觉,赫然发 觉放蛊的苗女在人群中,怎麽原来也是,粉红蓬蓬裙? 我、不、喜、欢、当、你、的、男、朋、友! 「有件事,我们一直没有认真谈过,我本来以为,没有必要....」 「什麽?」晶咬著唇,水亮大眼直瞪著我。 「我觉得......」我不想、不愿、不敢正视晶的眼:「我一直把你当成好朋友, 很好的朋友......」 「什麽屁大的事啊!」晶背著我:「什麽了不起,何必装那种脸吓人?......」 觉得很抱歉, 很难过, 完全是突发状况我不知所措极了。我扯扯晶的衣袖: 「对不起......」 「够了!」晶转过头来,微笑:「说清楚不就没事了!回家吧!」一颗泪滚过 她淡妆的脸,哗啦啦破碎一地,被卷卷的风一拖过啊,全迤逦成冬夜星斗了。 (五) 晶说:「爱情嘛!不过就一场游戏,看不透的人是傻瓜啊!」 豪豪说:「我认了,反正,谁爱谁比较多,谁就注定要多吃一点苦,这本来就 是自暴自弃的一件事。」 老爸醉後搂著我的颈:「不要相信爱情,爱情没有保证。」 老爸不常喝醉,通常是因为工作,也不算应酬,多半是同事间案子了结的庆功 宴,所以,他的同事每个人都知道老爸喝醉之後的失态,他们会习以为常地把爸爸 送回家来,然後我笑著对他们说:「叔叔再见!」或「阿姨再见!」 老爸喝醉之後不闹事,不暴乱,静静流泪喃喃诉念著,好忧郁。这总会令我相 当难过,因为,他很难过。 在清醒的时候,偶而,他会又烦人又讨人喜欢地赖在我的房间,整夜。「想聊 天啊!」他说:「I don't want to sleep alone,认识你真好,知不知道?」 我想,大部分的人无法理解我父母离异的原因,而且,解释实在太、太、太麻 烦,所以我通常不加说明,就说离婚了。那些当老师当教官的,每次一听到「单亲 家庭」,就直觉地归档到把我「问题学生」一类,实在是非常有趣的制约。 当墨条说我是登记有案的「问题学生」时,我曾认认真真反省,想:问题到底 在哪里?结论是:或许我有点小问题吧,但是......晶的口头禅:「啥屁大的事? 何必大惊小怪?」 我跷课,但是通常算得好好的绝不至於超过规定的旷课日数,超过的部份我会 打点得好好的不露痕迹,完全无需教务处烦忧我升级退学与否;我抽烟、喝酒、打 牌、打炮,可是都不在学校势力范围之内干,没那麽笨;我骑摩托车上下学,无照 驾驶,可是这该是警察伯伯管的不是吗?...... 我不打架不嚣张不沾毒不侵犯同学不惹教官和老师麻烦,尽量活得像个无声无 臭的幽灵。我太了解校规繁复禁制的存在理由了。在高中校园中,无知幼稚的小孩 子,太多太多了,他们只不过是,具备成人躯体勃起能力的垂髫小儿,非如此不足 以安定其好事骚动的性格。 但是,看不出来,我不同吗? 很早以前,我就老了。所以,我的违规并非故意挑衅权威,不是的。我只是, 想偷偷地,不引人注意地,不造成别人麻烦地,提早取得和我的能力相符的权力罢 了。 国三那年某个晚上,回到家,妈妈失神坐在客厅沙发,双眼红肿,见我想装出 若无其事的微笑,却是不能。我在心中自问三遍:「要吗?确定要这样吗?确定?」 三遍之後就决定了,我抱著美丽如水莲的妈妈,轻轻说:「想做什麽就去做,不用 考虑我,我已经长大了。」 後来,把这段往事说给豪豪,他居然抱著我哭了起来,长得像大树一样的这个 人! 「对不起!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还自以为了解你。」 「哭什麽嘛!有什麽好哭的呢?」我微笑。 「我好心疼。」 一个女人要抛夫别子,做自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啊!我只是,帮我心爱的 妈妈,打破情感和禁忌的牢笼,尽量地,把自己变成不成牵绊的幽灵,如此而已。 那不是崇高的奉献,不是伟大的成全,太高估我了!我只是受不了,非常非常受不 了看到我那水莲般母亲,在失水的塘中逐渐乌臭败烂。 前世今生,轮回命谱。信者说:「这辈子的泪,都是为偿上辈子的债。」 原来,哭泣亦是一种修行,倾尽该流的泪,方成正果,蜕为人身。 蜷在绵软沙发里,起士蛋糕碎了一地毯,黏了满脸满嘴,仰首猛灌大口可乐娜, 淡淡柠檬香,棒透了!手边烟头把座垫烫出一个焦印子,我跟老爸大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 」老爸把头凑过来神秘说:「我跟Mommy大四那年算遍台北大大 小小算命人,每个都说一模一样的话哦!我们不合。」 「真的啊?」我瞪大眼睛:「全部?」 「连血型星座都不合哪!」老爸笑了:「连纸牌算命都不合哦!扑克牌一张一 张掀,都说相克和无缘,算到同学脸都绿了,我们还是快快乐乐发帖子,准备婚礼。 愈是逆天,才愈有趣啊!」 我们缩成一团咯咯笑了起来,笑至气喘,老爸开始星河泛滥,涓滴成河,抖抖 地凝在笑开的唇角,颤颤跌落。再聚,再落。我搂著他,笑著等待,等待他历劫归 来,修成人身。 据说,多情种子度情关时,连鬼都会夜哭。 天地倾圯,女娲嚎啕。 玩世不恭的晶,狂傲不羁的豪豪,还有冷冽如水晶,鲜艳光彩如木村拓哉的, 我的父,全叩著城墙哀哀呻吟,他们喊:「痛痛痛......」泪淌过处,皆成云梦。 无限悲悯,无比委屈,我的胸膛亦随之痛颤,低头赫然发现,手成叶,足成枝, 心口一枚刺。冷月中,我已开成泽畔一朵孤另另的腥红蔷薇。 (六) 晶没有看透,爱情与游戏。 她骗人。 那夜之後,整整一个月没有联络,我耐著想见她的欲望,按兵不动。後来再打 电话来时,她仍劈头第一句:「喂喂喂?你在自慰吗?」我叹息了。 「你真狠得下心!」晶骂我:「居然敢一个月不打电话给我,小心姑娘一气之 下阉了你,让你一辈子再不能玩女人!」 晶又恢复昔日花蝴蝶作风,前一阵子断交的男朋友们,通通被她召唤回来,几 回街上遇见,知道是故意冲著来,众星拱月啊!晶在簇簇牡丹俗香间,妩媚招摇, 四周蜜蜂苍蝇垂涎乱舞,故做热情大方:「嗨!要不要跟我们出去玩?」 直冷战至界限边缘,一夜,晶约我出去,初识红茶坊。她气冲冲质询:「难道, 难道我在你心中没有一点份量?」 「原本说不谈爱情只玩游戏的,是你。」 「闭嘴!」 我乖乖闭嘴。 「你干嘛不说话?你说话啊!」 晶的眼神锋利如剑,步步喝叱逼来。你心里想的是什麽你是不是根本就轻蔑我 这种女生说得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双重标准原来你也是个臭贱男人晶你不要这样故 意戮伤自己这样又算什麽我不相信你对我会一点感情都没有晶你不要逼我我不是在 谈责任这不是责任的问题我要知道的是你的心晶求求你不要逼我可以吗你以为我是 傻瓜我不是我绝对要弄得清清楚楚...... 我步步退落,守一阵,退一阵,後头是悬崖峭壁,无处逃了,无处躲了,晶你 原谅我,我不得不反击,我不能任你戮刺至死,我骤地狂嘶:「是你逼我的!是你 逼我的!」血流成河红了眼,铁了心,天崩地裂乾坤易位,人伦灰飞,纲常湮灭。 鬼夜哭。 晶,抖了起来,笑得凄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说:「原来如此!我 早该看透了!」 豪豪说,初识第一眼,他便将我看透了。 「你的眼神那样一闪而过,活鲜鲜的,我就知道了。」豪豪笑意轻薄,无所遁 形的我,急忙转身故作镇定,依然一路绯红烧到耳根。初识炎炎烈日,汗湿背心宽 阔胸膛,我的身体因为他一个弹性十足的跳跃,狠狠颤了一回。 豪豪爬了过来,把唇附在耳边:「只可惜啊......」 「只可惜?」 「可惜当时我有色无胆,按兵不动,白白相思这麽久......」 那年盛夏,凤凰晚凋,新生训练时,教室前仍殷红满树。某堂课,高二直系班 级的学长们倾巢而出,据说是惯例,认领学弟未来好照顾,其实大部分是蜻蜓点水 虚晃招式。 直属学长循座号寻来,看起来挺有趣一个矮壮家伙。递上精美小盒:「本家族 的见面礼,是上届学长传下来的,学长无能,派不上用场,学弟多多加油!」 四周学长哄笑声中,好奇拆开,Durex保险套,有颗粒的。 後来,某天中午路经篮球场,巧遇观战的学长,学长说:「来得正好,替高三 学长加油!那边那个看到了没有. .....」扯开喉咙大喊:「Yuhoo--!学长!高 一学弟来替你加油啦!」 趁著回场豪豪跑过来,锐锐瞄我一眼,笑开了:「学长赢一球送你当见面礼!」 回场厮杀,人群中抄出球来,转身上篮,流金碎光中,凝成剪影。 之後过了许久,没有交集。校园是座苔石城国,沙漠横亘,城东与城西。风起 时,尘沙掩住了这头不知事的喧哗笑语,淹没了那头苦思量的喃喃书声。 後来豪豪说,他在观察、盘算、等待青衣布衫错肩的机会。 机会发生在牵牛蔓延的红砖墙头,因为长年过客翻爬,明显秃了一大块。当时, 我跨在墙头,後面一个声音催促:「快快快!教官跑过来了!」 人与书包落地,身後那个人身轻如燕很像练过轻功,那头已经传来教官怒喝: 「外头那俩个给我站住!」哪有这种白痴哪?死命沿著墙外野草田径狂奔,气喘吁 吁拐入住宅间错纵巷弄间,後面喘著笑:「学弟很有经验嘛!知道往这跑教官抓不 到。」 我回头,张口结舌,呐呐喊学长,模样蠢呆了。 左拐右弯几条巷,领他到我停机车处,原本打算去看电影,但是,因为他没带 便服,骑车入市太嚣张,遂抄棋盘纵横的小路,往市郊去,闲晃一午。 相遇初始。 文章破题後,其势如破竹。顺理成章贴近来,连同毛毛墨条也混熟了,当时, 一干毛头好崇拜,又会玩,又会念,吃喝玩乐样样精,社团学联球场校际活动都风 光,模拟考轻轻松松就可以闪闪动人,这般学长,简直英雄。 联考前一百天,豪豪十八岁生日。他们班藉口留校晚自习,化整为零偷渡了三 大箱啤酒,瓶装的。关上窗户饮酒作乐,我被抓去当陪酒小弟。豪豪说:「学弟, 只准倒酒,不许喝酒。」四面嘘声中他说:「不准吵!待会他要骑车送我回家,你 们想谋财害命哪?」 喝啤酒喝到醉倒,很逊。可是,学长们轮番敬酒,豪豪又来者不拒,至少喝掉 五瓶,空腹。鸟兽散时已经酡红一脸,坐在车上,我一直害怕趴在背上的他会摔车。 他说:「找个地方停停,陪我一会儿,满身酒味不能回家。」 载至河堤吹风,夜凉如水。豪豪说:「想尿尿。」踉踉跄跄往草丛中去,我抱 著他的我的书包,撑著下巴坐在锈红堤阶上,指认唯一识得的北斗星。 豪豪回来,重重地靠过来,只好奋力撑著搂住,心中烦恼这麽大个儿万一睡著 了怎麽办?酒气绵绵在颈际耳畔缠搔著,教人心慌意乱。想转头呼吸鲜冷空气,否 则,我也要醉倒了......豪豪的唇舌已经顺著脖颈吮舔上来,低语著:「学弟,我 好喜欢你......」 蝶乱蜂喧,春夜,初识男色。 连水滨野姜亦不安骚动了。 (七) 那年暑假,天天和豪豪腻在一起,竞逐动物性满足。放榜後,第一志愿,乃是 意料中事。成功岭一个月,每到星期日清晨六点半,豪豪下山来叩门,蹑手蹑脚不 要吵醒熟睡中的老爸,先热烈拥抱亲吻爱抚性交一回再说,完完全全就是,血统。 大一新鲜人,生活好新鲜。豪豪说:「大一新生最喜欢讨论背景问题和感情问 题。」所谓背景问题,就是比较你们班我们班某某高中毕业的有几个某某高女毕业 的又有几个。感情问题,还不简单,联谊之後男男女女各自回去讨论对方那边的某 某某,就是如此。 新鲜的生活。豪豪说,生活中有阳光的这一面,就毫不保留地尽情地把自己展 现出来,像朵盛开向日葵。但是向阴的另一面,属於他自己神秘的、浪漫黑甜的禁 忌国度, 他就收起来。不去pub不去公司,他说要,专心,等待。「老是有些不自 量力者想做武陵人,」豪豪说:「那些好奇的女生,我把路口封起来。」 「怎麽封起来?」 「我就告诉她们,我在等一个小小的人来。」我的生活,也很单纯。有人寻访 桃花源,客气招待一番,请出去。 我不出去见人,豪豪北上之前替我介绍认识的他的朋友,後来一个也没联络, 这个我住了许多年的城市哪里需要别人再来照顾?此地即是沃土,我是韧贱的螃蟹 兰,随地一插,都能孤孤单单茂茂盛盛地繁蕤起来。 北上之前, 豪豪的朋友们在pub开香槟为他饯行庆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发 现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居然就住了这许许多多的同类。 豪豪说:「当个Gay,是很寂寞很孤单的,自己要学著广结善缘。」 我说: 「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当个Gay呢!」豪豪没有认真理我,笑著寒暄著把 我介绍给他的朋友:「这是我的Lover。」 地下国度的奇妙生态,我在灯红酒绿间,静静地,仔细观察著。大部分的人对 我都很友善,尤其是与豪豪同辈的学长级人物。红黄灯光魔鬼七彩,众男眉目如画, 谈笑好温柔,特别是斜对面那位同龄的男孩,美得惊人,粉雕玉砌不足以形容其万 一,整夜,我仅见他这面侧脸,因为他冷冷把头转开,自始至终故作无视。 後来,在补习班巧遇,原来同班补数学。相逢恍若不识,我明明察觉到远远刺 过一眼来,但他绝美地转头和身边高个儿谈笑,擦肩而过,拥书如舞樱花扇,歌舞 伎般高贵微笑一路完美退场,令我惊异。情敌的宿怨,可以这般历久弥新。 高三下,墨条问我:「咱们数学这笔破烂帐,是不是该想想办法了?」 於是提了一笔款子,什麽也不知道地,莫名其妙跟著在兵荒马乱中报了名,每 日放学我就载著墨条往补习班跑。偶而,也会规规矩矩上足三堂课。补习班,有趣 的地方,白天在学校睡觉的人在这边都炯炯有神,严肃认真得令人讶异,老师的口 才,也永远比授课内容精彩。 原本,这天至少可以耐心上足两堂课,因为,窗外飘进的水煎包香,害我顿时 饿得头晕目眩,冲下楼去,跟墨条两人每人狠狠吃了六大颗。心中起念,让老爸也 尝尝,於是就鸣金班师了。 老爸尚未归来,挂了通电话至豪豪宿舍,不在,留了话。 捧著历史课本盘坐沙发上,啃苹果,看电视。 豪豪在电话中,听得出快乐,他说:「好想你。」 「打电话来有特别的事吗?」 「没有,」我笑了:「只是想到。」 豪豪也笑了,心情很愉快,晶插拨进来:「喂喂喂你现在先暂停自慰听我说,」 她连气都不换:「我想通了我还是不愿失去你这个朋友所以我们还是恢复邦交吧!」 杜鹃花开。 (八) 杜鹃花落。 蓝色贝蒂剜去一只眼,躺在雪白床单上咆啸:「这可恨的生命!它老是横在前 面阻挡著我!」 我不想剜去眼睛,这身子,尽可抛弃。 村上春树叹:这样的青春,真是苍白。 水煮鸡般的,湿漉漉的、缺乏光泽的、令人凄怆的,白。 老爸跟我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事。」这一次, 我用进全身的力量,从肺部挤迸著嘶喊出来:「我--不--知--道--我-- 在--做--什--麽--!」 雨季来了,雨的气味烟雾般地氤氲化开,泥土的腥息浓浓地渗进空气沿著墙角 爬上来,血的味道。这个时节,已经没有谁能够顾得了谁,任你在阴沟里吐了又吐, 呕了再呕,旁人也无能为力了。 兵荒马乱的战争期。 墨条紧张说:「我看你这回真的逃不掉了!」教官放话这次一定要记我大过, 维护价值体系的尊严。「赶快先写一张悔过书交上去吧!他们这回来真的了,搞不 好退你学不给你毕业。」墨条说,没有哪个教官可以忍受学生跨在墙头冷冷看他, 然後翻墙逃遁。老爸被学校约谈,回来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直都知道自己 在做什麽。」 我把房门关上,翻开课本开始诵经,任世间人世丕变,再也无动於衷。 晶哭著说:「我就是不服气,就是不甘心,凭什麽!那家伙凭什麽?就因为他 有一根 ?就因为活该我没有,所以我被三振出局?」 毕业舞会,学校施舍给三年禁锢囚犯的最後大礼,晶和豪豪正面冲突了起来。 豪豪抛下期末考,捧花而来,想要给我惊喜。晶恃著社会正义赋予的正当权利,故 意当著他的面,不顾我隐隐抗拒,亲热地贴著脸脸跳起舞来,豪豪气的脸色惨白, 不发一言离去。晶抓住我说:「不准走!」她咬著嘴唇说:「告诉你一件事,已经 过了两个礼拜了,月经没有来。」 我骇异之至:「你骗我?」 「对!故意的!」晶吼了出来:「我就是不服气!就是不甘心!」 我关起门来,不管老爸哀求的无辜的眼光,不读豪豪的来信,不接晶的电话。 翻开课本,开始诵经。 「世界上根本没有神的存在!」这种人是无神论。 「有的!神是存在的!相信你的主。」这种人是虔诚的教徒。 两者皆有福之人,因为有信仰。 再也不要模拟两可说:「宗教等同艺术的美感,相信它存在,它就存在。」一 定要相信它,攀住这柄浮木。我抓起课本来膜拜,诵起经来。潜修僧侣的特权,不 管人间疾苦,你们通通滚远远的不要再来吵我了。非得硬下心来,才能捱过这漫漫 的雨季啊。 云出自岫谷,泉水滴自石隙。 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 推门出来那一日,阳光淡淡久违。窗外的蝉噪,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了知 了。啥事知了?如此雀跃得意,著实太可笑。 这番出世,不是领悟,是不求领悟了。好不好请你们不要问,不要说,就当听 了一个荒谬的故事,南柯梦一场。 邻座不相识的男孩,振笔直书,沙沙沙。 念此刻,晶应该躺在医院的床上,她说,选在这一日,我们各自浴火,重生。 树到秋来都应结果,一切总要有个水落石出,即使没有盘算,还是会有结局。豪豪 这会在屋外做些什麽?无聊地翻著武侠小说?或许老爸今天下班下得早,我们可以 一起吃个饭。 手中笔,无声无息滑落。邻座的男孩,为什麽这般匆促、这般微笑、这般专注? 是留十七岁的遗书吗?我的试卷上,每一个墨迹过处,便是一首诗。轻轻读过,肩 胛逐渐松弛,好舒服。 如此,作了一个好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