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的外地之行 (本节由王小波撰写) 我们在写这篇书稿时, 接到一位朋友从外地打来的电话。这个朋友叫J,曾经 给过我们很多帮助。这次他去了南方,访问了很多同性恋朋友。他听说我们在写书, 就主动提出回来后要接受我们的访谈。以下是访谈记录。 J说这一次去了不少地方。 我走沿海下去,沿京广线回来,路上到处有。逛了 两个多月,身上带了三千块钱,都花光了。 我觉得J的行为可说是摩顶放踵, 奔走天下。我和他相交久了,觉得他有一点 古之大陕墨子的气质。 只不过墨子奔走四方是在实行非攻的主张,而J是在寻找肛 交的对象。 除此之外,处处都像了。比如墨子主张兼爱无等差,J就是这样。别人 说J有点疯,逮著谁就要和谁干。 我问:到处你都能找到吗? 也不是。往山东就没找到。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同性恋接头地点,必须事 先有个线索。比如,我先知道了一个点,找到了几个人聊,他们会告诉我哪里还有。 假如一点头绪都没有,那就难了。但是假如住下去,早晚能找到。这回在济南,别 人告诉我XX湖公园里有,我进去转了三圈找不到人,别的地方又不知道,就抓瞎了。 看来XX湖这个消息是错的? 也不一定。 当时XX湖公园正办荷花展,入场卷涨到了3块钱。进去转一圈,找 个朋友, 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呢,先掏3块,换了我是济南人,我也不干。何况在里 面我发现了宣传画…… 什么叫宣传画? 就是画在厕所墙上的画。和一般的画不一样,不画女人的,一看就知道--所以 这里过去肯定是个点,可能是被荷花展冲了。北京也有这种情况,原来某厕所是, 后来改收费了,就没人去了。 我看收费厕所很干净,收点费也不多,不是挺好吗? 这你就外行了。第一,收费厕所门口有人,出来进去招人眼目,多有不便。第 二,有些收费厕所有隔板,不像一般厕所大通铺式的茅坑,便于大家一见目成。我 们找朋友,上下都要看。隔扳固然讨厌,抽水马桶更叫入难受--什么都看不见了。 或外有在收费厕所里的,那是因为他们那里厕所全是那样。从隔板上面探头探脑。 多不方便哪。我还发现一类地点大有前途,就是大饭店的厕所。水磨石地板反光, 正好看要紧的部位…… 好啦,谢谢你,我已经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这类公共厕所气味不好,你发 现了没有? 没什么不太好罢。 你这么说我恕难苟同!比方说,现在这种天气(时值仲夏),环卫部门在厕所 里创收,放上大塑料罐收集尿,做尿激酶。30多度气温一蒸,简直要命…… 我知道,有点杀眼睛。你说怎麽办?戴上防毒面具?再说,接头的地点和玩的 地点不在一处,一般是相邻的两个地点(所谓地点,是指厕所)。一个好找,是接 头用的,一个僻静,是玩的。后一种地点门口两辆自行车,里面就有了。后一个地 点的卫生往往好一点。 接下去我又去了青岛,也没找到。后来听说,当地的同性恋地点有季节性,我 找的是冬季地点。又听说一个浴室里有,我在里面呆了半天,几乎中了署。大概也 是冬季地点罢,没找到。这是七月底的事。八月一号到了上海,找到了。此后我总 是问好了下一站的地点再动身,再也没有失去同性恋朋友的联系。 到上海那天是8月1日。听说某某报栏前有,下午去了,隔着马路看了一眼,没 有见到。当时陪阗个朋友,不便过去看。晚上去外滩,在北京就听人说那里有。到 那里一看,异性恋谈恋爱的、同性恋扎堆聊天的都有,和北京大不相同。 哪里不同呢? 都不是正经找伴,聚在一趣瞎聊,时髦青年目无余子,像我这样年龄大点穿着 一般的,没人注意。说实在的,我也看不大上那些人。后来遇上一个中年男子,挺 朴实的,我喜欢。迎头擦肩而过时他看我,过去后我回头他也回头,肯定是了。我 就让和我在一起的朋友等一下,自己去和他聊…… 暂停!你说有个朋友和你在一起。他是谁? 忘了告诉你了。这回到南方去,一方面我要找朋友,另一方面有个德国老太太 要去香港,我陪她到厦门,我玩我的,她逛她的,两不耽误。我找到伴,让她等等 我,她也不问我干嘛去了。德国人嘛,最拘谨了。不是自己的事从不打听。 你为什么要带着她? 不为什么。老太太一个人到南方不方便,学学雷锋罢。我让老太太等等我,就 去找那人聊天。 他说是山西X市来出差的,听说这里多,来看看。还说,这儿怎么 都是这样的人,太叫人失望。我听了大觉投缘,就和他握握手。我们互留了地址, 我告诉他,还有人等我,让他稍候。然后我送老太太到了饭店,又回来找他。一块 到XX饭店楼上的厕所,做了爱。 你真忙呀! 那天就忙到这里。第二天,我叫老太太自己去玩,我又去那个报栏。仔细一看, 果然有奥妙。有人在看报,有人在互相挤。我一站下,就有人来挤我。稍微一打量, 那人不好看,赶紧躲开。站到了另一边。这回是两面夹击。我的妈,都这么爱我! 我提个问题。假如我正好去看报,他们也会来挤我吗? 你别把问题说到这么绝对。同性恋之间的试探是一步一步的。打个比方罢,在 公共场所,有人踩了你一脚,你怎么办? 我说:"喂,硌不硌呀!"或者"哥们儿!该减肥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别人踩你一下,可能是个信号。你可以看他一眼,要是喜欢,就嫣 然一笑,不喜欢就走你的,说这么多难听的干嘛?像你这么生性的人,也没人来踩 你挤你。 那我就放心了。接着讲吧。 其实,同性恋者打招呼,并不踩脚。这太有侵略性。我这只是打个比方。言归 正传,后来有人摸我屁股。我没有像你那样,所以那人胆就壮了。到一定火候,我 走开,他跟上来。这回是个上海人。机关干部。也是个挺朴实的人。 J说, 他喜欢朴实的人,这大概是一种偏爱。其他人也有喜欢小白脸的,喜欢 有名的人的。但是我又发现同性恋者中,喜欢民工,喜欢农民的倾向非常普遍。这 些农民要么不是同性恋,要么根本没有任何性经历。去年冬天我访过一位中学生, 才17岁,他就有和民工交往的经历,而且明确表示喜欢这样的人。据说这些人没有 任何太大的毛病,只有纯净的急待发泄的性欲。 J还说, 有一些人贫嘴聊舌,实在讨厌。有一回在北京和一位小伙子做爱,情 绪太激烈, 把他的胸口抓破了。完了事正要分手,那人说道 :你就这么走了吗? 我说:真奇怪,我不走,你要请我吃饭吗?他说:你没看见,把我胸口都抓破了。 我说:那你要怎么样?他说:你还不得意思意思。我说怎么意思。他说:给盒烟罢。 我说:你看,我不抽烟,身上也没钱。他说,把你地址留下来。我把地址留给他了。 当然,是假地址。事后好几天都觉得恶心。 J说, 他和那个上海人聊了一会儿,就把他带到饭店里做了爱。和朴实的人在 一起,总是很愉快的。那人说:你在上海要小心。上海有一些人很不好,要钱,骗 人等等。J说他在上海倒没遇上骗子,但是很不好的人可是遇到了。 8月4号临离开上海, 他又到报栏去。上午去时,衣着不好,没有 理睬。下午 弄了几件好衣服再去,就有人理了。这回是几个小伙子。于是聊起来。对方问:你 是哪里来的?回答说:北京的。对方就说:北京人好,北京人大方,豪爽,仗义疏 财等等,说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说道,你看,咱们北京人名声在外,历代帝王之都,天下首善之区,到底不 同寻常。J说:你以为他们是真心仰慕北京人?不是的。这是灌米汤。灌完了之后: 你住哪家饭店?答曰:XX饭店。对方说:没听说过。房间里有彩电吗?热水可是全 天供应?你住几人间?都问完了,说:走,咱们去你那儿玩玩。 我说道: 你这几个朋友,大概是旅游局的,所以问那么仔细。J说:第一,他 们不是我的朋友;第二,他们问这些不是关心旅游事业的发展,而是要从我信的地 方判断我有多少钱。只有上海人有这样的心眼。他们说要上我那里玩,我说:好, 去罢。走了几步,有一个小伙子说:就这么去呀!我说,还怎么去。他说打个的。 我说,没钱。他们说,住那么好的饭店,没钱坐taxi。我说可不是嘛。于是一路坐 电车去。半路上电车停电,下来了。他们又说要打的。我说打什么,走罢,练练腿。 那三个人就有点不想走的意思。这时有个小伙子去买冰棍,我拿起来就吃。他说, 这冰棍是我买的。我说:谢谢。他说:光谢谢是不够的。呆会儿请吃饭时,你可得 给我加个菜。我说:谁说要请你吃饭。他们三人一起说道:呀,你不请我们吃饭哪! 那让我们到哪儿吃饭?我说:你们回家吃去!他们听了这话,立刻身后转,拔腿跑 掉了。妈的,什么东西! J说, 这几个都是二十一二岁,年纪轻轻就不学好。我以为他说的未必对。就 我观察到的同性恋者,在感情方面,也有若干区别。有一种人,江湖气浓,颇有侠 风,对待同伴有一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意思。还有一种人,带有很深的自恋倾向, 希望成为别人注意的中心,得到别人的宠爱,要别人意思意思,倒不一定是贪财。 就如时下一些美丽的女郎,与男友出行,总要吃东喝西,也不是饿了渴了,而是给 别人一些机会,来表示对她的重视。但是假如这两种人走到一起,就会发生误会。 如果细分,同性恋社群里可以分出多种类型。可当我把这番道理讲给J听时,他说: 去他们的罢,我不希罕! 8月5日,J到了苏州。白天陪德国老太太去虎丘玩。晚上六七点,出去找朋友。 在上海听说苏州XX公园,XX报栏前都有。他去了其中一处,正在徘徊,马路上有一 位骑车的中年男子, 带着孩子经过。一看J的样子,连忙下来,叫孩子一边玩,走 过来说,你怎么还在这里?这里不安全了。亚运期间警察来捉过,现在大家都去XX 路XX桥。你一个人在这里特别扎眼。J说:这个朋友真热心,让人感动! 我也想起过去在美国时,有一次开夜车,实在累了,在路边休息一会儿。当时 停在一个商场的门前。商场守夜的老头跑出来,先问是不是要帮忙,然后请我们去 喝咖啡。啊,漫漫人生路,就如不尽的寒夜,别人的一点好意,就如夜空中一点晨 星!…… J说, 我当时也极感动,但是感动中有一点内容与你不一样--我想和他做爱。 通过了姓名地址,就一块儿走了,找到体育场的厕所,见四下没人,叫小孩在外面 玩,我们就在里面玩。和他分手,我去了XX路XX桥。也是个厕所。进去一看,里面 有几个人,出来时跟出来一个,像新疆人,自己也说是新疆人,其实不是,连乌鲁 木齐在哪里都不知道。我问他到哪里玩,他带我去了一个机关大院里的厕所。蚊子 多极了,真能把人咬死。和他分了手,又回原来那个地方。遇上了一个老先生。有 五十多了。老先生里被动的多。这一回没玩,刚玩了两次,有点不成了。这老先生 说是姐夫教的。那还是年轻时的事 这个姐夫太不像话!和小舅子干这种事,把太太置于何处?夫人不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小地方的女人,像傻子一样。我这次做了一点调查,发现大城市 的同性恋者有四五成结了婚,小城市要占到九成。一方面大城市里风气已开,不结 婚没什么;另一方面也是小地方的女人缺少知识,好骗。遇上一个河南安阳的,结 婚三年了,老婆还是处女,她也没怨言。结个婚,没什么麻烦,还多个洗衣服做饭 的人,不是挺好嘛? 对你们好了,可对女人呢?像你说的这位安阳的妇女,这叫结的什么婚?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我认识的同性恋妻子,对丈夫倒挺满意。 为什么? 她们说,他正派,不乱搞,看都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 行了行了,接着说罢。 J和老先生谈到半夜, 说到武汉、南昌、郑州等地都有,各在什么地方。聊完 了去XX街电影院的厕所,已经11点了,人很多。都蹲着说话。苏州话听不懂。也有 人找他玩,他实在累了,回去睡觉了。 J对苏州非常的留恋,他说那儿的人非常朴实。初次见面的人,只要言语相投, 就能捕到家里去过夜。家里的情况是隔着一层板壁就睡着妻子儿女,两个大男人赤 条条睡在竹板床上。{谈到了竹板床,J面露惊恐之色:那个东西老是格格地响,而 且越是要命时时候,它响得越厉害!外面睡的就是人家家里的人--我的胆子都叫它 响碎了!有过这种经历之年,他再也不肯到别人家去睡竹板床。 J说, 8月6日在苏州,白天陪老太太去了狮子林,拙政园,晚上去了另一个地 点。来了一个小伙子,请他去家里住。一问,他家里是竹板床。刚尝过这种滋味, 他不肯去。后来又来了两个小伙子,告诉他说,联防队员要来。把他骗到没人的地 方问起来: "你的家伙大吗?" "大。" "有多大?" "要多大有多大。" "可以看看吗?" J说: 那地方的人都爱他,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因为他们喜欢北方人。混到夜 里十一二点,还有人陆续到来,有个大个子要和他做爱,找不到地方。去访过好几 个朋友,家里都不方便。最后俩人去了一个待拆的危楼,那里伸手不见五指,爬上 摇摇晃晃的楼梯,脚下的楼板一踩就陷,好像席梦思床垫一样。他说,我随时都准 备一脚踩空从几丈高的地方摔下去,但是没有摔。这一回可算是冒了险了。 我说:你就不怕那人在黑地里给你一闷棍,把你的钱包掏去? 他说:不怕。在苏州不会有这样的事。在要是在上海,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去, 非被人大卸八块不可。 离开苏州去了福建,送走了老太太,自己又一路玩回来。到处都有朋友。其中 最离奇的是在寺庙里住宿,和和尚也搞了起来。我们很怕把这种事写出来引起佛教 徒的抗议, 只好把这段故事忍痛割爱。回来时J走了京广线。人家说,这条线上, 凡带市字的地方全有。在他这次旅行中,离奇的遭遇就发一在京广线一个小城里。 这座城市在北方,连市郊车在内,公交车不超过10路。但是同性恋者的活动很多。 因为其中有一些事例过于具体, 所以不便指出城名。在此之前J到过武汉,被人骗 得一塌糊涂,留下了上有九头鸟,下有湖北佬,名不虚传的印象。又到过南昌,留 下了热得晕头转向,玩都玩不好的印象。到过杭州,见到一个公共厕所里才晚上九 点钟居然有三对在玩的奇观。 最后他回北方来,已经到了8月下旬,北方的天气转 凉,J的热情却高涨起来。 J说, 在这个城里他遇上了很多热情的朋友,也碰上了敲竹杠的朋友。圈子里 的人要一点钱的事,以前也遇上过,但是双方都不欲声张,所以不出商量的范畴。 圈子外的人来要钱, 十之八九是讹诈,这是不言喻的事。在此之前J也遇上过一些 可疑的事。比如在苏州自己一人去了一个别人说有危险的地方,遇上了一个年轻人。 在玩的过程中,可以发现对方不是同性恋者--太紧张,太不自然了。事情完了之后, 两人之间有过很不自然的时刻。当时对方先请J和他一块儿去一个地方,J说,他还 有事, 不能去。后来对方又说,自己有点困难,要借钱。J说,自己的差旅费也不 富裕,没钱可借。说完了这些话,双方无言对恃了很久。当时是上午,天下着小雨, 地点是公园的一角,四周没有人。对方是个穿旧军衣的小伙子,骑一辆旧自行车。 过了一会儿,那人说,那好罢。你以后小心点。说完就走了。后来听说,在那个公 园里,有好几个老头被人坑了钱去。 J和我说到这事时,还是满不在乎。他说:那小子吓不倒我。我可不是老头子! 打我不怕,见官我也不怕--大不了一人五十大板,我就不信你也乐意蹲班房。不过, 这是到那小城之前的事。到过那小城后,他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J说, 那座小城的同性恋地点都在一座体育场里。这个地方是铁栅栏围起的一 片地方,里面有绿地,有一座带一面看台的体育场(田径场加足球场,看台下有几 间房),乒乓馆,灯光排球场,几座住宅楼,还有三个厕所。这里虽然有围墙,但 是永不锁门盛夏的夜晚,里面有很多人。呆在厕所附近的基本上是同性恋者。只有 一个厕所附近没有人,那是因为它太靠近居民楼,可能有居民来上厕所。 除了厕所,栅栏门附近的人最多,都在聊天。这个体育场共有东、西、西南三 个门,所以也有三群人。西南面的有群以老人居多,大家不说话,只顾看出入的人, 大概急于找人发泄。其它两群各有十余人,正在高谈阔论。老远就听见"大姐大妈" 一类的字眼。当时是晚上八九点钏。J马上受到吸引,投身其中。聊些什么呢?J一 进人群,就有一河南人问: 你是哪里来的? J:北京的。 河南人:哦!是北京来的大姐呀! J:去你妈的!谁是你的大姐!再犯贱我揍你。 这位河南人见J如此凶恶,就不敢理他了,只顾自怨自艾: 咳。都说这里的人热情,我都来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人理我,我成了没人要 的了!我可是真心要和别人好的。上个男朋友吹了时,我真的自杀过!这里有我的 同乡……小X咱们是同乡, 我没撒谎罢?他还说,很想到泰国去作人妖,似乎是个 性倒错者, 但J说此人纯粹是发贱。那个小X倒是个很朴实的人。J一下就看上了。 他叫他走,可那人不肯去,说这位同乡上了劲,要是没人理,恐怕要出事,所以要 看着他。 J一个人走出去,到处看了看,到处有人跟着。也许是被那位犯贱的河南 人弄倒了胃口,J那天不喜欢这样张狂的人。 J说, 那天晚上他避开了灯光下那些浮嚣的人群,走到了黑暗处,在排球场后 面的阴影里, 看见了一位40多岁的中年人。J说,他当时正想找个沉稳的人谈谈, 于是坐到了他的身边。那个人马上用颤抖的声音说起话来,说他爱人在外地工作, 耐不住寂寞。又说自己有两个孩子,既为人父,不该有这样强烈的感情。他又说, 他想玩, 但是不敢。他不敢玩,但是寂寞难熬。J说,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鬼哭狼 嚎的声音和这种死阳活气的情调,敷衍了两句,马上就跑了。 最后J还是到了厕所里, 用上各地通用的方法。有一个农民模样、憨直可爱的 中年人进来时,和他并肩站在小便池前--最后他把手伸了过去。这时那人说了一句 话,把J的兴致全吓跑了: 你玩不玩女人? J说:你是不是拉皮条的? 那人说,不是。干那种还叫人吗?J觉得怪极了,就和他出去说。那人让J跟他 去,还说,干这事是帮他的忙。于是他就跟他去了,走在半路上,忽然见到一个很 漂亮的小伙子走过。 J一见此人,马上就说,我还有点事,告辞了那个叫人去玩女 人的人,跟上去了。 我问J, 那人是怎么回事。J说,当时他也不知道。J还说,那次他不是想去和 女人睡觉, 而是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那件事暂时没了下梢。J看见一个 漂亮小伙子就跟了下去,那个小伙子反穿着一件制服,看不清是军服还是警服。在 农村和小城市,常有这么穿衣的人。他们说,这们穿衣服省。平时把衣服反穿着, 遇到正式场合再翻个个儿,又是一件新衣服。当然,在大城市里这样穿衣就有被捉 进精神病院的可能。 我们说过,J喜欢朴实的人,什么农民、民工之类,对他有特 别的诱惑力。 他就跟了下去。一直跟到了黑的地方,开始攀谈。J说:你是我们一 伙的吗?答曰:是。问:你怎么知道的?答曰:体育馆里的人告诉的。虽然说话不 清不楚, 但是刚入道的人着不多都是这样,不好意思嘛。J和他动起手来,做了一 番同性恋标准的forplay(准备动作) 。最后那孩子把领子一翻,露出个领花来, 像个警察领花样子。随即左手从胯下掏出一把枪来说:老子就是干这个的!跟我走 一趟罢! J说: 那时我好心慌!俗话说的好,罐儿不离井上破,我总算碰上了。到了这 步田地,只好认栽。也不知道要挨一顿打,还是蹲班房。在这种小地方,什么事都 碰得上。 那人把枪从左手换到右手说:看看你的身份证!J把身份证呈了上去。那 人看了以后收了起来,说: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J:不知道。 问:你知不知道,你这叫同性恋! 答:谢谢你告诉我,以前我真不知道。 问:你知不知道,同性恋是不容许的? 答:不知道。 问:你说这事怎么了罢? J说:既然犯了错误,我就跟你走吧。 J对我说, 那个人拿枪像拿个滚烫的烤白薯,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除此 之外,那枪也有点不像真的。于是他就和那人走到体育场的大道上。说来也巧,遇 上了曾和J在排球场聊天的中年人。那人只看清了J,没看见另一个是谁,还以为这 两人有什么好事呢,就跟在后面,若即若离,有10米的样。就这样走到门口附近, 警察倒有点怕。他站住了,掏出J的身份证说: 你想私了呢,还是官了? J马上坚定地说: 官了! J心说:狐狸尾巴露出来了。那人说: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J说,可不是吗。 把我身份证拿回来。劈手夺回身份证。那人厉声喝道:站在这里,不准动!说完拔 腿说跑。 J紧追不舍,于是出现了徒手犯人追持枪警察的精彩场面。到底是警察厉 害,跑了个无影无踪。 那天晚上的事是这么民结的: J到派出所报案,说遇上了持枪的截匪,那个截 匪还穿了警服。 民警们觉得问题严重,来了四个人,拿了电棍,由J带路,来抓那 穿警服的小伙子, 搜遍了整个体育馆,也没搜到。等民警走了,J找别人一打听, 原来此人是在附近打工的民工。他敲诈同性恋不是第一次了,诈过其他人的手表和 钱,还打过人。至于那把枪,别人都知道,那是一只打火机。 这件事到此还没有完。 第二天,J找到了那个小伙子,告诉他,他的事犯了, 昨晚上带了四民警来抓他等等,直到把他吓到半死。J叫他把抢人的东西都交出来, 他乖乖地照办了。 J说,交赃还不能算完,你还打了人家呢,写人检讨书!那人就 写了个检讨书。 后来J把表和钱还了本主,但是那检讨书没有给挨打的人,而是带 回了北京。其实那不是检讨书,而是保证书,全文如下: 保证书 保证人戴XX,19岁,河北省XX县XX乡人。今年在体育场上厕所,有人来摸我下 部。一气知(之)下,留了他的手表,还打了他。我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他是同 性连(恋)。 我今后在(再)也不做犯发(法)的事了。 我今后在(再)也不做对不起人的事了。 年 月 日 我认为这孩子很有修辞才能。所叙事实简短有力,措辞巧妙(留了他的手表!), 而且结尾写得非常哀婉动人--今后再也不做犯法的事了--今后再也不做对不起人的 事了。我小时候淘气,检讨书写了不计其数,没一篇写得这么好。至于那几个白字, 只是白玉微疵。我这么说了之后J气得吼起来: 怎么,你说这检讨写得好? 那当然了。你想候,这孩子顶多也就是初中毕业吧,写成这样,还能说坏吗? 混账。你看这句:"我这样做是不对的,可他们是同性恋!" 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们是同性恋,就可以抢吗? 由这个话题我们谈到了同性恋权益的问题。我认为,在我们国家,目前不能谈 同性恋合法化的问题。 但是正如J指出的,就算同性恋非法,也有权益问题,总不 能让十几岁的小流氓来抢罢。我记得文革时,社会上有很多牛鬼蛇神,任凭别人来 抢,结果是使很多当时十几岁的人成了流氓。 J说,那孩子写完检查后,就管他叫大哥,说要和他交朋友。最后的结果用J的 话来说, 他们玩了。但是J说,这孩子一点也不无辜。虽然不是同性恋者,但是有 很多同性恋经历。据他自己交待,每次都是他和别人玩了以后才翻脸--他很能欣赏 同性恋行为。那孩子,坏着哪。 了结了这位冒充警察者后中, J又回到体育场里,把从他手里要回的手表和钱 还给了受害者。那座城市很小,同性恋者没有地方可去,每天都要以这里来,所以 找倒那些受害者并不难。J马上成了英雄。这时J发现,那个和他在排球场后面谈过 话的中年人(那位黑夜里的呻吟者),居然也是受害者之一。他对该呻吟者说:你 这么大的人,被个十几岁的孩子抢了,羞也不羞?大声吼一吼,就把他吓跑了! 那人说:你看我这个样子--我敢吗? J对我说, 我们这些人都是这样,干着这种事,难免胆小,见人矮三分,所以 会被外人敲诈。这回出去,像这样的事听说了不少。以前我听到别人被讹诈,总觉 得问题出在被诈乾身上--谁让你那么胆小。我是满不在乎的。被诈了一次,总算明 白了。 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被诈的滋味。假如有个人说,自己是个警察,叫你跟他走,你心里马上 想到:我完了……所有的人都会知道我是同性恋……身败名裂……家庭,单位,所 有的人……那一瞬间,真想死掉。尤其是中年人,肯定会精神崩溃。 那你怎么没被吓住呢? 也算事有凑巧,我光棍一条。最近单位不如意,正在调动。崩是崩了崩,溃的 不厉害。所以有胆子和他周旋。他碰上我,也算命里该着罢。第二天,那个戴XX就 辞了工,回家去了。 J说, 他老惦记着那位让人去干他老婆的河南人。那人马上把他缠住,要他带 他上北京。 此人简直是个花痴。J对该花痴没兴趣,对他的同伴有兴趣。所以他找 到那个小X,两人做了爱,又聊起来。这位小X虽然不是本地人,对这里的事却全知 道。问起有个男人请他去干女人的事,小X说: 这人我知道,是近郊的农民。他也是同性恋。请去干的女人,就是他老婆。 这件事的原委是这样的:那位农民大概在结婚时,还有能力满足老婆,后来越 来越不成。该老婆知道了他为什么不成后大怒,打得天翻地覆。最后的结果是:你 要出去搞同性恋,我在家里也不能闲着,你给我找人罢。这家已有两个孩子了,光 景也不错, 所以不想离婚。J说:当然是混账胡来,但也不失为平等。据说那位老 婆性欲强烈,该小X上次去时,几乎死在那里。 J说。第二天,他就由小X带路,去找那位农民,走到村口遇上了。当时是大白 天,那位农民见两条大汉找上门来,就有点怕事,说今天丈母娘来了,改天罢。正 在聊天, 该农民的老婆从村里撵了出来看见了J,眼睛里冒出鬼火一样的光芒,就 要J到家里去。农民居中劝解,乱成了一团。J对女人的兴趣原本不大,这一趟本意 是看看热闹。见到这种场面,居然心里一慌,拔腿跑掉了。 J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当天下午他乘火车回到了北京,结束了一月有余的 游历。我们还没有把他说的每件事写出来。有的事情虽然有趣,但不是社会学关心 的事。 有一些事和我们已记述的很相似。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J的外地之行在两 方面值得重视: 首先,它说明了在全国很多城市都存在同性恋社群,有一些人从事像采购员, 推销员一类的职业,而同性恋者对外地来的人有很大的好奇心。所以同性恋的交流, 不仅存在,而且有相当规模。 其次,仅就他说到的情形,他在这一次旅行中,起码和四个非同性恋人士发生 过性关系。这四个人全是农村来的民工。这些人都很年轻,大多数是在挣钱准备结 婚。我们认为,在同性恋形成过程中,先天的因素和后天因素都起作用。随着农村 婚姻支付的增长,有很多青年难以结婚,所以存在境遇性同性恋的土壤。又有很多 青年流入城市做工,与同性恋社区接触。所以说,农村里的同性恋一旦出现,比城 市还容易曼延。现在已经知道,有些住在小城市近郊的农民参与城里的同性恋活动。 将来会不会在农村集市一类的地方出现同性恋社区,或是现在已有这样的社区存在, 还是未定之数。我们身为社会学工作者,常常深感内疚:一方面,有些同仁嘲笑我 们,只能搞这类小题目,实在是鼠肚鸡肠。另一方面,我们因缺少财力人力,连这 样的小题目也搞不周全。但是这类小题目,实在是社会学存在的基础。别人对实际 存在的社会一无所知倒也罢了,连我们都不知道,所司何事?简直是失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