徙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 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 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 ——《庄子·逍遥游》 很多歌消失了。 许多歌的词、曲的作者没有人知道。 有些歌只有极少数的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县立第五小学历年毕业了不少学生。他们多数已经是过六十的人了。他们之中 不少人还记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看吾校巍巍峻峻, 连云栉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成调元, 无女无男教育同。 桃红李白, 芬芳馥郁, 一堂济济坐春风。 愿少年, 乘风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逢“纪念周”,每天上课前的“朝会”,放学前的“晚会”,开头照例是唱 “党歌”,最后是唱校歌。一个担任司仪的高年级同学高声喊道:“唱——校—— 歌!”全校学生,三百来个孩子,就用玻璃一样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气,高唱起 来。好像屋上的瓦片、树上的树叶都在唱。他们接连唱了六年,直到毕业离校,真 是深深地印在脑子里了。说不定临死的时候还会想起这支歌。 歌词的意思是没有人解释过的。低年级的学生几乎完全不懂它说的是什么。他 们只是使劲地唱,并且倾注了全部感情。到了四五年级,就逐渐明白了,因为唱的 次数太多,天天就生活在这首歌里,慢慢地自己就琢磨出来了。最先懂得的是第二 句。学校的东边紧挨一个寺,叫做承天寺。承天寺有一口钟。钟撞起来嗡嗡地响。 “神山爽气”是这个县的“八景”之一。神山在哪里,“爽气”是什么样的“气”, 小学生不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很美,而且有一种神秘感。下面的歌词也朦朦胧胧 地理解了:是说学校有很多房屋,在城外,是个男女合校,有很多同学。总的说来 是说这个学校很好。十来岁的孩子很为自己的学校骄傲,觉得它很了不起,并且相 信别的学校一定没有这样一首歌。到了六年级,他们才真正理解了这首歌。毕业典 礼上(这是他们第一次“毕业”),几位老师们讲过了话,司仪高声喊道:“唱— —校——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唱这支歌了。他们唱得异常庄重, 异常激动。玻璃一样的童声高唱起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唱到“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里都是酸酸的。眼泪 在乌黑的眼睛里发光。这是这首歌的立意所在,点睛之笔,其余的,不过是敷陈其 事。从语气看,像是少年对自己的勖勉,同时又像是学校老师对教了六年的学生的 嘱咐。一种遗憾、悲哀而酸苦的嘱咐。他们知道,毕业出去的学生,日后多半是会 把他们忘记的。 毕业生中有一些是乘风破浪,做了一番事业的;有的离校后就成为泯然众人, 为衣食奔走了一生;有的,死掉了。 这不是一支了不起的歌,但很贴切。朴朴实实,平平常常,和学校很相称。一 个在寺庙的废基上改建成的普通的六年制小学,又能写出多少诗情画意呢?人们有 时想起,只是为了从干枯的记忆里找回一点淡淡的童年,在歌声中想起那些校园里 的蔷薇花,冬青树,擦了无数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课下课的钟声,和球场上像烟火 一样升到空中的一阵一阵的明亮的欢笑……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 先生名鹏,字北溟,三十后,以字行。家世业儒。祖父。父亲都没有考取功名, 靠当塾师、教蒙学,以维生计。三代都住在东街租来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临街有 两扇白木的板门,真是所谓寒门。先生少孤。尝受业于邑中名士谈甓渔,为谈先生 之高足。 这谈甓渔是个诗人,也是个怪人。他功名不高,只中过举人,名气却很大。中 举之后,累考不进,无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沐阳傈阳等地就馆。他教出来的学 生,有不少中了进士,谈先生于是身价百倍,高门大族,争相延致。晚年惮于舟车, 就用学生谢师的银子,回乡盖了一处很大的房子,闭户著书。书是著了,门却是大 开着的。他家门楼特别高大。为什么盖得这样高大?据说是盖窄了怕碰了他的那些 做了大官的学生的纱帽翅儿。其实,哪会呢?清朝的官戴的都是顶子,缨帽花翎, 没有帽翅。地方上人这样的口传,无非是说谈老先生的阔学生很多。这座大.门里 每年进出的知县、知府,确实不在少数。门楼宽大,是为了供轿夫休息用的。往年, 两边放了极其宽长的条凳,柏木的凳面都被人的屁股磨得光光滑滑的了。谈家门楼 巍然突出,老远的就能看见,成了指明方位的一个标志,一个地名。一说“谈家门 楼”东边,“谈家门楼”斜对过,人们就立刻明白了。谈甓渔的故事很多。他念了 很多书,学问很大,可是不识数,不会数钱。他家里什么都有,可是他愿意到处闲 逛,到茶馆里喝茶,到酒馆里喝酒,烟馆里抽烟。每天出门,家里都要把他需用的 烟钱、茶钱、酒钱分别装在布口袋里,给他挂在拐杖上,成了名副其实的“杖头钱”。 他常常傍花随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他爱吃螃蟹,可是自己 不会剥,得由家里人把蟹肉剥好,又装回蟹壳里,原样摆成一个完整的螃蟹。两个 螃蟹能吃三四个小时,热了凉,凉了又热。他一边吃蟹,一边喝酒,一边看书。他 没有架子,没大没小,无分贵贱,三教九流,贩夫走卒,都谈得来,是个很通达的 人。然而,品望很高。就是点过翰林的李三麻子远远从轿帘里看见谈老先生曳杖而 来,也要赶紧下轿,避立道侧。他教学生,教时文八股,也教古文词赋,经史百家。 他说:“我不愿谈甓渔教出来的学生,如郑板桥所说,对案至不能就一札!”他大 概很会教书,经他教过的学生,不通的很少。 谈老先生知道高家很穷,他教高先生书,不受修金。每回高先生的母亲封了节 敬送去,谈老先生必亲自上门退回,说:“老嫂子,我与高鹏的父亲是贫贱之交, 总角之交,你千万不要这样!我一定格外用心地教他,不负故人。高鹏的天资,虽 只是中上,但很知发愤。他深知先人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他的诗文都很有可观, 高氏有子矣。北溟之鹏终将徙于南溟。高了,不敢说。青一补,我看,如拾芥耳。 我好歹要让他中一名秀才。”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岁的时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众人说:高家的风水转 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举。 废科举,兴学校,这个小县城里增添了几个疯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 伦堂①去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东街的最东头,有一姓徐的呆子。这人不知应考 了多少次,到头来还是一个白丁。平常就有点迂迂磨磨,颠颠倒倒。说起话满嘴之 乎者也。他老婆骂他:“晚饭米都没得一颗,还你妈的之乎——者也!”徐呆子全 然不顾,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自从停了科举,他又添 了一宗新花样。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日,而受了老婆的气,邻居的奚落,他 就双手捧了一个木盘,盘中置一香炉,点了几根香,到大街上去背诵他的八股窗稿。 穿着油腻的长衫,趿着破鞋,一边走,一边念。随着文气的起承转合,步履忽快忽 慢;词句的抑扬顿挫,声音时高时低。念到曾经业师浓圈密点的得意之处,摇头晃 脑,昂首向天,面带微笑,如醉如痴,仿佛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天地间只有他的字 字珠玑的好文章。一直念到两颊绊红,双眼出火,口沫横飞,声嘶气竭。长歌当哭, 其声冤苦。街上人给他这种举动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哭圣人”。 ①明伦堂是孔庙的正殿,供着至圣先师的牌位。 他这样哭了几年,一口气上不来,死在街上了。 高北溟坐在百年老屋之中,常常听到徐呆子从门外哭过来,哭过去。他恍恍惚 惚觉得,哭的是他自己。 功名道断,高北溟怎么办呢? 头二年,他还能靠笔耕生活。谈先生还没有死。有人求谈先生的文字,碑文墓 志,寿序挽联,谈先生都推给了高先生。所得润笔,尚可饣亶粥。谈先生寿终,高 北溟缌麻服孝,尽礼致哀,写了一篇长长的祭文,泣读之后,忧心如焚。 他也曾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开设私塾教几个小小蒙童,教他们读三(字经)、 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然而除了少数极其守! 日的人家,都已经把孩子送进学校了。他也曾挂牌行医看眼科。谈甓渔老先生的祖 上本是眼科医生。他中举之后,还偶尔为人看眼疾。他劝高鹏也看看眼科医书,给 他讲过平热泻肝之道。万一功名不就,也有一技之长,能够糊口。可是城里近年害 眼的不多。有患赤红火眼的,多半到药店里买一副鹅翎眼药(装在一根鹅毛翎管里 的红色的眼药),清水化开,用灯草点进眼内,就好了。眼科,不像“男妇内外大 小方脉”那样有“走时”的时候。文章不能锅里煮,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家四口, 每天至少要升半米下锅,如之何?如之何? 正在囊空咄咄,百无聊赖,有一个平素很少来往的世交沈石君来看他。沈石君 比高北溟大几岁,也曾跟谈甓渔读过书,开笔成篇以后,到苏州进了书院。书院改 成学堂,革命、“光复”……他就成了新派,多年在外边做事。他有志办教育,在 省里当督学。回乡视察了几个小学之后,拍开了高家的白木板门。他劝高北溟去读 两年简易师范,取得一个资格,教书。 读师范是被人看不起的。师范不收学费,每月还可有伙食津贴,师范生被人称 为“师范花子”,但这在高北溟是一条可行的路,虽然现在还来人学读书,岁数实 在太大些了。好在同学中年纪差近的也还有,而且“简师”只有两年,一晃也就过 去了。 简师毕业,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高先生有了职业,有了虽不丰厚但却可靠的收人,可以免于冻饿,不致像徐呆 子似的死在街上了。 按规定,简师毕业,只能教初、中年级,因为高先生是谈甓渔的高足,中过秀 才,声名藉藉,叫他去教“大狗跳,小狗叫,大狗跳一跳,小狗叫一叫”,实在说 不过去,因此,破格担任了五、六年级的国文。即使是这样,当然也还不能展其所 长,尽其所学。高先生并不意满志得。然而高先生教书是认真的。讲课、改作文, 郑重其事,一丝不苟。 同事起初对他很敬重,渐渐地在背后议论起来,说这个人的脾气很’‘方”。 是这样。高先生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不爱闲谈,不喜交际。他按时到校,到教务 处和大家略点一点头,拿了粉笔、点名册就上教室。下了课就走。有时当中一节没 有课,就坐在教务处看书。小学教师的品类也很杂。有正派的教师;也有头上涂着 司丹康、脸上搽着雪花膏的纨绔子弟;戴着瓜皮秋帽、留着小胡子,琵琶襟坎肩的 纽子挂着青天白日徽章,一说话不停地挤鼓眼的幕僚式的人物。他们时常凑在一起 谈牌经,评“花榜”①,交换庸俗无聊的社会新闻,说猥亵下流的荤笑话。高先生 总是正襟危坐,不作一声。同事之间为了“联络感情”,时常轮流做东,约好了在 星期天早上“吃早茶”。这地方“吃早茶”不是喝茶,主要是吃各种点心——蟹肉 包子、火腿烧买、冬笋蒸饺、脂油千层糕。还可叫一个三鲜煮干丝,小酌两杯。这 种聚会,高先生概不参加。小学校的人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挺复杂。教员当 中也有派别,为了一点小小私利,排挤倾轧,勾心斗角,飞短流长,造谣中伤。这 些派别之间的明暗斗争,又与地方上的党政权势息息相关,且和省中当局遥相呼应。 千丝万缕,变幻无常。高先生对这种派别之争,从不介人。有人曾试图对他笼络 (高先生素负文名,受人景仰,拉过来是个“实力”),被高先生冷冷地拒绝了。 他教学生,也是因材施教,无所阿私,只看品学,不问家庭。每一班都有一两个他 特别心爱的学生。高先生看来是个冷面寡情的人,其实不是这样,只是他对得意的 学生的喜爱不形于色,不像有些婆婆妈妈的教员,时常摸着学生的头,拉着他的手, 满脸含笑,问长问短。他只是把他的热情倾注在教学之中。他讲书,眼睛首先看着 这一两个学生,看他们领会了没有。改作文,改得特别仔细。听这一两个学生回讲 课文,批改他们的作文课卷,是他的一大乐事。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觉得不负此 生,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对于平常的学生,他亦以平常的精力对待之。对于资质 顽劣,不守校规的学生,他常常痛加训斥,不管他的爸爸是什么局长还是什么党部 委员。有些话说得比较厉害,甚至侵及他们的家长。因这些,校中同事不喜欢他, 又有点怕他。他们为他和自己的不同处而忿忿不平,说他是自命清高,沽名钓誉, 不近人情,有的干脆说:“这是绝户脾气!” ①把城中妓女加以品评,定出状元、榜眼、探花、一甲、二甲,在小报上公布, 谓之“花榜”。嫖客中的才子同时还写了一些很香艳的诗来咏这些“花”。 高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高先生性子很急,爱生气。生起气来不说话,满脸通红,脑袋不停地剧烈地摇 动。他家世寒微,资格不高,故多疑。有时别人说了一两句不中听的话,或有意, 或无意,高先生都会多心。比如有的教员为一点不顺心的事发牢骚,说:“家有三 担粮,不当孩子王!我祖上还有几亩薄田,饿不死。不为五斗米折腰,我辞职,不 干了!”——“老子不是那不花钱的学校毕业的,我不受这份窝囊气!”高先生都 以为这是敲打他,他气得太阳穴的青筋都绷起来了。看样子他就会拍桌大骂,和人 吵一架,然而他强忍下了,他只是不停地剧烈地摇着脑袋。 高先生很孤僻,不出人情,不随份子,几乎与人不通庆吊。他家从不请客,他 也从不赴宴。他教书之外,也还为人写寿序,撰挽联,委托的人家照例都得请请他。 知单①送到,他照例都在自己的名字下书一“谢”字。久而久之,都知道他这脾气, 也就不来多此一举了。 ①请客的单子,上面开列了要请的客。被请的人如在自己的姓名下写“敬陪末 座”或一“知”字,即表示准时赴席;写一“谢”字是表示不到。 他不吃烟,不饮酒,不打牌,不看戏。除了学校和自己的家,哪里也不去。每 天他清早出门,傍晚回家,拍拍白木的板门,过了一会,门开了。进门是一条狭长 的过道,砖缝里长着扫帚苗,苦艾,和一种名叫“七里香”其实是闻不出什么气味, 开着蓝色的碎花的野草,有两个黄蝴蝶寂寞地飞着。高先生就从这些野草丛中踏着 沉重的步子走进去,走进里面一个小门,好像走进了一个深深的洞穴,高大的背影 消失了。木板门又关了,把门上的一副春联关在外面。 高先生家的春联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换。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纳福的吉利话, 都是述怀抱、舒愤懑的词句,全城少见。 这年是辛未年,板门上贴的春联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 辛夸高岭桂 未徙北溟鹏 也许这是一个好兆,“未徙”者“将徙”也。第二处,即壬申年,高北溟竟真 的“徙”了。 这县里有一个初级中学。除了初中,还有一所初级师范,一所女子师范,都是 为了培养小学师资的。只有初中生,是准备将来出外科学的,因此这初中俨然是本 县的最高学府。可是一向办得很糟。名义上的校长是李三麻子,根本不来视事。教 导主任张维谷(这个名字很怪)是个出名的吃白食的人。他有几句名言:“不愿我 请人,不愿人请我,只愿人请人,当中有个我”。人品如此,学问可知。数学教员 外号“杨半本”,他讲代数、几何,从来没有把一本书讲完过,大概后半本他自己 也不甚了了。历史教员姓居,是个律师,学问还不如高尔础。他讲唐代的艺术一节, 教科书上说唐代的书法分“方笔”和“圆笔”,他竟然望文生义,说方笔的笔杆是 方的,圆笔的笔杆是圆的。连初中的孩子略想一想,也觉得无此道理。一个学生当 时就站起来问:“笔杆是方的,那么笔头是不是也是方的呢?”这帮学混子简直是 在误人子弟。学生家长,意见很大。到了暑假,学生闹了一次风潮(这是他们第一 次参加的“学潮”)。事情还是从居大律师那里引起的。平日,学生在课堂上有什 么不明白的问题问他,他的回答总是“书上有”。到学期考试时,学生搞了一次变 相的罢考。卷子发下来,不到五分钟,一个学生以关窗为号,大家一起把卷子交了 上去,每道试题下面一律写了三个字:“书上有”!张维谷及其一伙,实在有点 “维谷”,混不下去了。 教育局长不得不下决心对这个学校进行改组,——否则只怕连他这个局长也坐 不稳。 恰好沈石君因和厅里一个科长意见不合,愤而辞职,回家闲居,正在四处写信, 托人找事,地方上人挽他出山来长初中。沈石君再三推辞,禁不住不断有人踵门劝 说,也就答应了。他只提出一个条件:所有教员,由他决定。教育局长沉吟了一会, 说:“可以。” 沈石君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他自然要考虑各种关系,也明知局长的口袋里装了 几个人,想往初中里塞,不得不适当照顾,但是几门主要课程的教员绝对不能迁就。 国文教员,他聘了高北溟。许多人都感到意外。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他谈了一些他对教学的想法。沈石君认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随班走”。教一班学生,从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们毕业, 考上高中。他说别人教过的学生让他来教,如垦生荒,重头来起,事倍功半。教书 教人,要了解学生,知己知彼。不管学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为瞎教。学生已经 懂得的,再来教他,是白费;暂时不能接受的,勉强教他,是徒劳。他要看着、守 着他的学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进步,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如同注水人瓶, 随时知其深浅。他说当初谈老先生就是这样教他的。 他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溟。“只有 我自己熟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他强 调教材要有一定的系统性,要有重点。他也讲《苛政猛于虎》、《晏子使楚》。 《项羽本纪》、《出师表》、《陈情表》、韩、柳、欧、苏。集中地讲的是白居易、 归有光、郑板桥。最后一学期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他 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 葬志》都讲了。他要把课堂讲授和课外阅读结合起来。课上讲了《卖炭翁》、《新 丰折臂翁》,同时把白居易的新乐府全部印发给学生。讲了一篇《潍县署中寄弟墨》, 把郑板桥的几封主要的家书、道情和一些题画的诗也都印发下去。学生看了,很有 兴趣。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他选的文章看来有一个标准: 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串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体上 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他非常重视作文。他说学国文的最终的目的,是把文章写通。学生作文他先眉 批一道,指出好处和不好处,发下去由学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学间互相改;交上来, 他再改一遍,加点批,再发给学生,让学生自己誊一遍,留起来;要学生随时回过 头来看看自己的文章。他说,作文要如使船,撑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 像驴转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里转。 为了帮助学生将来升学,他还自编了三种辅助教材。一年级是《字形音义辨》, 二年级是《成语运用》,三年级是《国学常识》。 在县立初中读了三年的学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识丰富,他们在考高中,甚 至日后在考大学时,国文分数都比较高,是高先生给他们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 他们学会了欣赏文学——高先生讲过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许多学生过了三十年还背 得;他们接受了高先生通过那些选文所传播的思想——人道主义,影响到他们一生 的立身为人。呜呼,先生之泽远矣! (玻璃一样脆亮的童声高唱着。瓦片和树叶都在唱。) 高先生的家也搬了。搬到老屋对面的一条巷子里。高先生用历年的积蓄,买了 一所小小的四合院。房屋虽也旧了,但间架砖木都还结实。天井里花木扶疏,苔痕 上阶,草色人帘,很是幽静。 高先生这几年心境很好,人也变随和了一些。他和沈石君以及一般同事相处甚 得。沈石君每年暑假要请一次客,对校中同仁表示慰劳,席间也谈谈校务。高先生 是不须催请,早早就到的。他还备了几样便菜,约几个志同道合的教员,在家里赏 荷小聚。(五小的那位师爷式的教员听到此事,编了一条歇后语:“高北溟请客— —破天荒”。)这几年,很少看到高先生气得脑袋不停地剧烈地摇动。 高先生有两件心事。 一件是想把谈老师的诗文刻印出来。 谈老先生死后,后人很没出息,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几年工夫,把谈先生挣 下的家业败得精光,最后竟至靠拆卖房屋的砖瓦维持生活。谈老先生的宅第几乎变 成一片瓦砾,旧池乔木,荡然无存。门楼倒还在,也破落不堪了。供轿夫休息的长 凳早没有了,剩了一个空空的架子。里面有一算卦的摆了一个卦摊。条桌上放着签 筒。桌前系着桌帷,白色的圆“光”里写了四个字:“文王神课。”算卦的伏在桌 上打盹。这地方还叫做“谈家门楼”。过路人走过,都有不胜今昔之感,觉得沧海 桑田,人生如梦。 谈老先生的哲嗣名叫幼渔。到无米下锅时,就到谈先生的学生家去打秋风。到 了高北溟家,高先生总要周济他一块、两块、三块、五块。总不让他空着手回去。 每年腊月,还得为他准备几斗米,一方腊肉,两条风鱼,否则这个年幼渔师弟过不 去。 高北溟和谈先生的学生周济谈幼鱼,是为了不忘师恩,是怕他把谈先生的文稿 卖了。他已经几次要卖这部文稿。买主是有的,就是李三麻子(此人老而不死)。 高先生知道,李三麻子买到文稿,改头换面,就成了他的著作。李三麻子惯于欺世 盗名,这种事干得出。李三麻子出价一百,告诉幼渔,稿到即付。 高先生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块钱,跟谈幼渔把稿子买了。 想刻印,却很难。松华斋可以铅印,尚古房可以雕板。问了问价钱,都贵得吓 人,为高北溟力所不及。稿子放在架上,逐年摊晒。高先生觉得对不起老师,心里 很不安。 另一件心事是女儿高雪的前途和婚事。 高先生的两个女儿,长名高冰,次名高雪。 高雪从小很受宠,一家子都惯她,很娇。她用的东西都和姐姐不一样。姐姐夏 天穿的衣是府绸的,她穿的是湖纺。姐姐穿白麻纱袜,她却有两条长筒丝袜。姐姐 穿自己做的布鞋,她却一会是“千底一带”,一会是白网球鞋,并且在初中二年级 就穿了从上海买回来的皮鞋。姐姐不嫉妒,倒说:“你的脚好看,应该穿好鞋。”” 姐姐冬天烘黄铜的手炉,她的手炉是白铜的。姐姐扇细芭蕉扇,她扇檀香扇。东西 也一样。吃鱼,脊梁、肚皮是她的(姐姐吃鱼头、鱼尾,且说她爱吃),吃鸡,一 只鸡腿归他(另一只是高先生的)。她还爱吃陈皮梅、加应子、橄榄。她一个人吃。 家务事也不管。扫地。抹桌、买菜、煮饭,都是姐姐。高起兴来,打了井水,把家 里什么都洗一遍,砖地也洗一遍,大门也洗一遍,弄得家里水漫金山,人人只好缩 着脚坐在凳子上。除了自己的衣服,她不洗别人的。被褥帐子,都是姐姐洗。姐姐 在天井里一大盆一大盆,洗得汗水淋漓,她却躺在高先生的藤椅上看《茵梦湖》。 高先生的藤椅,除了她,谁也不坐,这是一家之主的象征。只有一件事,她乐意做: 浇花。这是她的特权,别人不许浇。 高先生治家很严,高师母、高冰都怕他。只有对高雪,从未碰过一指头。在外 面生了一点气,回来看看这个“欢喜团”,气也就消了。她要什么,高先生都依她。 只有一次例外。 高雪初三毕业,要升学(高冰没有读中学,小学毕业,就在本城读了女师,已 经在教书)。她要考高中,将来到北平上大学。高先生不同意。只许她报师范。高 雪哭,不吃饭。妈妈和姐姐坐在床前轮流劝她。 “不要这样。多不好。爸爸不是不想让你向高处飞,爸爸没有钱。三年高中, 四年大学,路费、学费、膳费、宿费,得好一笔钱。” “他有钱!” “他哪有钱呀!” “在柜子里锁着!” “那是攒起来要给谈老先生刻文集的。” “干嘛要给他刻!” “这孩子,没有谈老先生,爸爸就没有本事。上大学呢!你连小学也上不了。 知恩必报,人不能无情无义。” “再说那笔钱也不够你上大学。好妹妹,想开一点。师范毕业,教两年,不是 还可以考大学吗?你自己攒一点,没准爸爸这时候收人会更多一些。我跟爸爸说说, 我挣的薪水,一半交家里,一半给你存起来,三四年下来,也是个数目。” “你不用?” “我?——不用!” 高雪被姐姐的真诚感动了,眼泪晶晶的。 姐姐说得也有理。国民党教育部有个规定,师范毕业,教两年小学,算是补偿 了师范三年的学杂费,然后可以考大学。那时大学生里岁数大,老成持重的,多半 曾是师范生。 “快起来吧!不要叫爸爸心里难过。你看看他:整天不说话,脑袋又不停地摇 了。” 高雪虽然娇纵任性,这点清清楚楚的事理她是明白的。她起来洗洗脸,走到书 房里,叫了一声: “爸爸!” 并盛了一碗饭,用茶水淘淘,就着榨菜,吃了。好像吃得很香。 高先生知道女儿回心转意了,他心里倒酸渍渍的,很不好受。 高雪考了苏州师范。 高雪小时候没有显出怎么好看。没有想到,女大十八变,两三年工夫,变成了 一个美人。每年暑假回家,一身白。白旗袍(在学校只能穿制服:白上衣,黑短裙), 漂白细草帽,白纱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丰姿楚楚,行步婀娜,态度安静,顾盼 有光。不论在火车站月台上,轮船甲板上,男人女人都朝她看。男人看了她,敞开 法兰绒西服上衣的扣,露出新买的时式领带,频频回首,自作多情。女的看了她。 从手提包里取出小圆镜照照自己。各依年貌,生出不同的轻轻感触。 她在学校里唱歌、弹琴,都很出色。唱的歌是《茶花女》的《饮酒歌》,弹的 是肖邦的小夜曲。 她一回本城,城里的女孩子都觉得自己很土。她们说高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派 头。 有女儿的人说:“高北溟生了这样一个女儿,这个爸爸当得过!” 任何小城都是有风波的。因为省长易人,直接影响到这个小县的人事。县长、 党部、各局,统统来了一个大换班。公职人员,凡靠领薪水吃饭的,无不人心惶惶。 一县的人事更代,自然会波及到县立初中。 三十几个教育界人士,联名写信告了沈石君。一式两份,分送厅、局。执笔起 草的就是居大律师。他虽分不清方笔、圆笔,却颇善于刀笔。主要的罪名是:“把 持学政,任用私人,倡导民主,宣传赤化。”后两条是初中图书馆里买了鲁迅、高 尔基的书,订了《生活周刊》,“纪念周”上讲时事。“任用私人”牵涉到高北溟。 信中说:“简师毕业,而教中学,纵观全国,无此特例。只为同门受业,不惜破格 躐等,遂使寰城父老疾首,而令方帽学士寒心。”指摘高北溟的教学是“不依规矩, 自作主张,藐视部厅,搅乱学制”。 有人把这封信的底稿抄了一份送给沈石君。沈石君看了,置之一笑。他知道这 个初中校长的位置,早已有人觊觎,自厅至局,已经内定。这封控告信,不过是制 造一个查办的口实。此种官场小伎俩,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和这些人纠缠,味同 嚼蜡。何况他已在安徽找到事,毫无恋栈之心。为了给当局一个下马台阶,彼此不 伤和气,他自己主动递了一封辞职书。不两天,批复照准。继任校长,叫尹同霖, 原是办党务的。——新换上的各局首脑也都是清一色,是县党部的委员。这一调整 充分体现了“以党治国”精神。没有等办理交代,尹同霖先来拜会了沈石君,这是 给他一个很大的面子,免得彼此心存芥蒂。尹同霖问沈石君有什么托付,沈石君只 希望他能留高北溟。尹同霖满口答应。 沈石君束装就道之前,来看了高北溟,说他已和同霖提了,这点面子料想他会 给的,他叫高北溟不要另外找事,安心在家等聘书。 不料,快开学了,聘书还不下来。同时,却收到第五小学的聘书。聘书后盖着 五小新校长的签名章:张维谷。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并未向张维谷谋过职呀。 高先生只得再回五小去教书。 高先生到教务处看看,教员大半还是熟人。他和大家点点头,拿了粉笔、点名 册往教室里走。纨绔子弟和幕僚在他身后努努嘴,演了一出双簧。一个说:“好马 不吃回头草”,一个说:“前度刘郎今又来”。高北溟只当没有听见。 五年级有一个学生叫申潜,是现任教育局长的儿子,异常顽劣,上课时常捣乱。 有一次他乘高先生回身写黑板时,用弹弓纸弹打人,一弹打在高先生的后脑勺上。 高先生勃然大怒,把他训斥了一顿。不想申潜毫不认错,反而陵着眼睛看着高先生, 眼睛里充满了鄙视。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高先生从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听得到: “你有什么了不起!我爸爸动一动手指头,你们的饭碗就完蛋!”高先生狂吼起来: “你仗你老子的势!你们!你们这些党棍子,你们欺人太甚!”他的脑袋剧烈地摇 动起来。一堂学生被高先生的神气吓呆了,鸦雀无声。 谈甓渔的文稿没有刻印出来c永远也没有刻印出来的希望了。 高雪病了。 按规定,师范毕业,还要实习一年,才能正式任教。高雪在实习一年的下学期, 发现自己下午潮热(同学们都看出她到下午两颊微红,特别好看),夜间盗汗,浑 身没有力气。撑到学期终了,回了家,高师母知道女儿病状,说是:“可了不得!” 这地方讳言这种病的病名,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高先生请了汪厚基来给高雪看病。 汪厚基是高先生最喜欢的学生,说他“绝顶聪明”。他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各 门功课都是全班第一。全县的作文比赛,书法比赛,他都是第一名。他临毕业的那 年,高先生为人撰了一篇寿序。经寿翁的亲友过目之后,大家商量清谁来写。高先 生一时高兴,推荐了他这个得意的学生。大家觉得叫一个孩子来写,倒很别致,而 且可以沾一沾返老还童的喜气,就说不妨一试。汪厚基用多宝塔体写了十六幅寿屏, 字径二寸,笔力饱满。张挂起来,满座宾客,无不诧为神童。高先生满以为这个学 生一定会升学,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他家里开爿米店,家道小康,升学没有多大 困难。不想他家里决定叫他学医——学中医。高先生听说,废书而叹,连声说: “可惜,可惜!” 汪厚基跟一个姓刘的老先生学了几年,在东街赁了一间房,挂牌行医了。他看 起来完全不像个中医。中医宜老不宜少,而且最好是行动蹒跚,相貌奇古,这样病 家才相信。东街有一个老中医就是这样。此人外号李花脸,满脸的红记,一年多半 穿着紫红色的哆啰呢夹袍,黑羽纱马褂,说话是个囔鼻儿,浑身发出樟木气味,好 像本人也才从樟木箱子里拿出来。汪厚基全不是这样,既不弯腰,也不陀背,英俊 倜傥,衣着入时,像一个大学毕业生。他开了方子,总把笔套上。——中医开方之 后,照例不套笔,这是一种迷信,套了笔以后就不再有人找他看病了。汪厚基不管 这一套,他会写字,爱笔。他这个中医还订了好几份杂志,并且还看屠格涅夫的小 说。这些都是对行医不利的。但是也许沾了“神童”的名誉的光,请他看病的不少, 收入颇为可观。他家里觉得叫他学医这一步走对了。 他该成家了。来保媒的一年都有几起。汪厚基看不上。他私心爱慕着高雪。 他和高雪小学同班。两家住得不远。上学,放学,天天一起走,小时候感情很 好。街上的野孩子有时欺负高雪,向她扔土坷垃,汪厚基就给她当保镖。他还时常 做高雪掉在河里,他跳下去把她救起来这样的英雄的梦。高雪读了初中,师范,他 看她一天比一天长得漂亮起来。隔几天看见她,都使他觉得惊奇。高雪上师范三年 级时,他曾托人到高家去说媒。 高师母是很喜欢汪厚基的。高冰说:“不行!妹妹是个心高的人,她要飞到很 远的地方去。她要上大学。她不会嫁一个中医。妈,您别跟妹妹说!”高北溟想了 一天,对媒人说:“高雪还小。她还有一年实习,再说吧。”媒人自然知道,这是 一种委婉的推托。 汪厚基每天来给高雪看病。汪厚基觉得这是一种福。高雪也很感激他。看了病, 汪厚基常坐在床前,陪高雪闲谈。他们谈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彼此都记得那么清楚。 高雪一天一天地好起来了。 高雪病愈之后,就在本县一小教书,——她没有能在外地找到事。她一面补习 功课,准备考大学。 接连考了两年,没有考取。 第三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她所向往的大学,都迁到了四川、云南。 日本人占领了江南,本县外出的交通断了。她想冒险通过敌占区,往云南、四川去。 全家人都激烈反对。她只好在这个小城里困着。 高雪的岁数一年比一年大,该嫁人了。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她。她老不结婚,大 家就都觉得奇怪。城里渐渐有了一些流言。轻嘴薄舌的人很多。对一个漂亮的少女, 有人特别爱用自己肮脏的舌头来糟蹋她,话说得很难听,说她外面有人,还说…… 唉,别提这些了吧。 高雪在学校是经常收到情书。有的摘录了李后主、秦少游的词,满纸伤感惆怅。 有的抄了一些外国诗。有一位抄了一大段拜伦的情诗的原文,害得她还得查字典。 这些信大都也有一点感情,但又都不像很认真。高雪有时也回信,写的也是一些虚 无缥缈的话。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情人。 本县的小学里不断有人向她献殷勤,她一个也看不上,觉得他们讨厌。 汪厚基又托媒人来说了几次媒,都被用不同的委婉言词拒绝了。——每次家里 问高雪,她都是摇摇头。 一次又一次,高家全家的心都活了,连高冰也改变了态度。她和高雪谈了半夜。 “行了吧。汪厚基对你是真心。他说他非你不娶,是实话。他脾气好,一定会 对你很体贴。人也不俗。你们不是也还谈得来么?你还挑什么呢?你想要一个什么 人?你想要的,这个县城里没有!妹妹,你不小了。听姐姐话,再拖下去,你真要 留在家里当老姑娘?这是命,你心高命薄。退一步看,想宽一点。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呀……” 高雪一直没有说话。 高雪同意和汪厚基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是平静的。汪厚基待高雪,真是含在口 里怕她化了,体贴到不能再体贴。每天下床,都是厚基给她穿袜子,穿鞋。她梳头, 厚基在后面捧着镜子。天凉了,天热了,厚基早给她把该换的衣服找出来放着。嫂 子们常常偷偷在窗外看这小两口的无穷无尽的蜜月新婚,抿着嘴笑。 然而高雪并不快乐,她的笑总有点凄凉。半年之后,她病了。 汪厚基自己给她看病,亲自到药店去抓药,亲自煎药,还亲自尝一尝。他把全 部学识都拿出来了。然而高雪的病没有起色。他把全城同行名医,包括几个西医, 都请来给高雪看病。可是大家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连一个准病名都说不出,一人 一个说法。一个西医说了一个很长的拉丁病名,汪厚基请教是什么意思,这位西医 说:“忧郁症”。 病了半年,百药罔效,高雪瘦得剩了一把骨头。厚基抱她起来,轻得像一个孩 子。高雪觉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给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袜子也穿好了,高雪 微微皱了皱眉,说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厚基给她把袜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温柔的 眼光看着厚基,说:“厚基,你真好!”随即闭了眼睛。 汪厚基到高先生家去报信。他详详细细叙说了高雪临死的情形,说她到最后还 很清醒,“我给她穿袜子,她还说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高师母忍不住,到房里 坐在床上痛哭。高冰的眼泪不断流出来,喊了一声:“妹妹,你想飞,你没有飞出 去呀!”高先生捶着书桌说:“怪我!怪我!怪我!”他的脑袋不停地摇动起来。 ——高先生近年不只在生气的时候,只要感情一激动,就摇脑袋。 汪厚基把牌子摘了下来,他不再行医了。“我连高雪的病都看不好,我还给别 人看什么!”这位医生对医药彻底发生怀疑:“医道,没有用!——骗人!”他变 得有点傻了,遇见熟人就说:“她到最后还很清醒,我给她穿袜子,她还说左边袜 跟没有拉平……”他不知道,他已经跟这人说过几次了。他的眼光呆滞,反应也很 迟钝了。他的那点聪明灵气已经全部消失。他整天无所事事,一起来就到处乱走。 家里人等他吃饭,每回看不见他,一找,他都在高雪的坟旁坐着。 高先生已经死了几年了。 五小的学生还在唱: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 高先生在东街住过的老屋倒塌了,临街的墙壁和白木板门倒还没有倒。板门上 高先生写的春联也还在。大红朱笺被风雨漂得几乎是白色的了,墨写的字迹却还很 浓,很黑。 辛夸高岭桂 未徙北溟鹏 一九八一年八月四日于青岛黄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