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梁冬被保卫处的同志带回基地后,被隔离在招待所的一个标准间里,门口还派 了士兵站岗。 陈浩专门去跟梁冬谈心。为了让梁冬不觉得拘束,也为了使谈话气氛更平和、 随意一点,陈浩甚至没让有关领导和机关专案组的人陪着,他一个人走进梁冬的屋 子,关上门与梁冬面对面坐着谈。 陈浩说:“梁冬,我先问你个问题——你说实话,路上,他们难为你了吗?” 梁冬没想到陈浩一上来问这个,便想都不想地回答:“没有。他们对我很客气。 还让我坐软卧,他们坐硬座。三顿饭都是在餐车吃的,四菜一汤。当然,为了怕我 再跑,有个人一步不离地全程跟着我。” 陈浩放心了一些,说:“没有为难你,这就好。” 梁冬仿佛明白了陈浩的意图,说:“这我很感谢。不过,对我再客气,我也不 会改变主意的。因为这不是客气不客气的问题。” 陈浩见梁冬这么直截了当,很是失望,但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说:“梁冬,你 就不能再冷静想一想,再耐心等一、二年?你真的就不能回心转意了吗?” 梁冬决断地说:“陈政委,对不起,就是上军事法庭、坐牢、砍头,我也不会 回心转意了。离开之前我就横下了这条心。” 陈浩看着梁冬,知道再谈什么都没意思了,他沉重地叹口气,摇摇头,不再说 什么,离开了梁冬的房间。 他一回基地办公楼,就到林延河办公室通报给梁冬谈话的情况,两人关上门商 量着对梁冬的处理方案。 这时,办公室的李秘书敲门:“报告!” 林延河打开门,问:“什么事?” 李秘书说:“林司令,试验部李栋求见。” 林延河一听,对陈浩说:“李栋,估计来给梁冬说情的,政委,还是你接待吧。” 李秘书补充道:“他要求同时见你们两位。” 陈浩苦笑:“瞧瞧这些大博士,还有条件。” 林延河想了想,说:“既然人家来了,咱们也不能官僚。政委,就一块见见吧。” 陈浩说:“行啊。不过,今天天气挺好,秋高气爽啊!何不一起到楼下小花园 谈,省得这人那人打扰。” 林延河吩咐李秘书:“你把他带到楼下小花园去,我们马上就到。” “好的。”李秘书立即安排去了。 林延河与陈浩慢慢往外走。 小花园很安静,菊花正开着,黄灿灿一片。 李栋被李秘书安排在一张水泥桌前,他一见林延河、陈浩走来,就急切地起身 迎住两人说:“我是试验部的李栋。今天来向你们汇报我对处理梁冬的想法。我跟 他在清华念了十年书,了解他。既然他现在铁了心想离开,就是把他关进牢房,也 难以使他回心转意。真关他几年,他的知识过时了,才华也就糟蹋了。国家培养一 个博士不容易,不如让他到社会上,为国家做贡献,即使是他到了国外,也可以为 科学,为人类做贡献嘛。” 陈浩看着远方,不表态。 林延河却毫不客气地说:“我就是要关他几年!看他还跑不跑?博士怎么了? 他的那点本事,糟蹋就糟蹋,宁可浪费了,让他废了,也绝不能轻饶他!这个口子 一开,那还得了啊!我们过去就是太迁就他了。你李栋如果也想跟他一样,我们一 样不客气。” 李栋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想到林司令这么大的火气。 陈浩见了,立刻劝住林延河:“林司令,你别给李栋发火啊,人家李栋这不是 好好的吗?” 林延河唱完“白脸”,觉得下面的工作还是让陈政委做好一点,就依旧虎着脸, 手一背,独自走了。留下陈浩跟李栋慢慢谈。 陈浩示意李栋一起在小花园走一走,陈浩边走边说:“李栋,林司令正在气头 上呢,他说气话,你别有压力,啊?我们知道,你跟梁冬是不一样的。” 李栋说:“谢谢陈政委,我是真的担心梁冬被废了。” 陈浩说:“废了倒不至于吧。不过,我们有一点可能会让你失望——没办法给 梁冬记三等功。” 陈浩的玩笑话让李栋不大好意思起来,也让他心里一下子有了些底,他从陈政 委的话里话外听出,至少陈政委没有送梁冬进牢房的意思。这让他紧张的心情稍微 放松了一点,不过,想到刚才林司令的话,他还是替梁冬捏了一把汗。 半个多月后,对梁冬的处理结果终于下来了。 一切都很低调,既没有开大会,也没有搞什么仪式。秦副主任代表基地党委带 着打印好的文件,直接到招待所向梁冬宣布。 梁冬很紧张,他是作好了被逮捕、接受审判的准备的。但是,看到并没有警车 等候在外面,也没有全副武装的军警到场,他意识到一切可能没他想象的可怕。 秦副主任戴好老花镜,看着梁冬说:“梁冬同志!我代表基地宣布对你的处分 决定:鉴于你所犯的严重错误,已经不适合继续留队工作,本着治病救人的目的, 经基地党委研究决定,对你作出——当战士复员的处理。” 梁冬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秦副主任。 秦副主任问:“怎么?不相信?” 梁冬眼睛渐渐湿润了,说:“谢谢……我梁冬,有愧于基地,有负于你们。” 梁冬说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宣布完决定之后,试验部立刻派了一辆吉普车,送梁冬离开军营。 由于许多人都不知情,因此没有谁送梁冬。 梁冬也不需要谁送,他穿着便装,坐在车里,身边只有简单的行李。就这样离 开了?他在心里问自己,有一种做梦一般的感觉。他既感到庆幸,又有些失落,看 到营区的树木、房屋慢慢消失在车窗外,觉得过去的自己仿佛就此死去了似的。 不过,梁冬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当他走进涪州火车站,准备上车时,李栋突然 出现在站台上,急匆匆地四处张望。 梁冬感动了,他举起手挥了挥,李栋看见了,跑过来,站在他面前。 二人伫立相望,一时都说不出什么。在那一刻,所有的语言似乎都苍白无力了。 梁冬手一松,放下两只皮箱,跨上一步,与李栋紧紧拥抱。 梁冬说:“兄弟,很抱歉……我先走一步了。” 李栋说:“我只有一句话相送——你不论到了哪里,都不要放弃空气动力学事 业。” 梁冬点点头,说:“谢谢,我会记住的。你好自为之。咱们就此再见,后会有 期啊。” “再见,后会有期!”李栋松开梁冬,也礼节性地回应。他对以后是否会跟梁 冬后会有期是没怎么多想的,他倒是有一种以后可能再也见不梁冬的伤感。但是, 他还是举起手,强打精神向梁冬挥了挥。 梁冬也挥挥手,提起皮箱,走进车厢。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驶动,渐行渐远。 李栋不知不觉间,脸上流满泪水……。 梁冬离开部队对李栋的影响其实并不大。他依然是宿舍、办公室、食堂,三点 一线,独来独往,看上去显得有几分孤单和落寞。有好事者向他打听梁冬的情况, 他常常是轻轻地摇头,答一句,不知道。问的人不相信,他也不解释。他不是一点 不知道,但是,所知确实有限,而且,人各有志,联系越来越少,过多去谈论,除 了浪费时间,没有一点用。他认为有那精力,还不如多想想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李 栋心中琢磨的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解决陆雅蕾所出的《掷铁饼者》难题,这让他陷 于一种狂热中。这狂热让他一点没有孤单和落寞的感觉,人们产生他孤单和落寞的 错觉其实是一厢情愿的想当然。 不过,梁冬的事情对沈东山的刺激却比较大。他决定到全国各地的协作单位去 调研调研,看看能不能争取一些任务,然后再去趟北京,亲自拜访一下国家航空学 界的泰斗华天儒院士,摸摸新型战机项目的最新动态,否则,他担心别说留住李栋 和一大批年轻人,就是部队的正常运转、风洞群的正常维护,没有大型任务、没有 比较充足的经费来源,都会无法长期维持。 沈东山在沈阳途中尽管跟华天儒院士的王秘书提前联系过,但是,因为沈阳到 北京航班由于天气恶劣延误,他晚了一天到北京,刚好是个星期一。华天儒院士每 周星期一是不见客的,这是几十年的老规矩了。可是,沈东山心急,还是不管不顾 地找上门去。秘书虽然有些为难,还是硬着头皮敲响华天儒办公室的门。 华天儒正在书桌前埋头处理一堆报告,一头银发格外醒目。他一听秘书说有人 求见,就不耐烦地打断道:“我周一不会客,你怎么回事啊?” 王秘书说:“是风洞基地的沈东山将军,前天给你报告过的。因为航班延误, 今天才从沈阳赶到,非要见您。” 华天儒想起来了,立刻说:“哦,是他呀,请他进来吧。” 沈东山穿着中山装,随着王秘书走进华天儒办公室。 华天儒看见沈东山进来,急忙站起来,高兴地迎上来:“老朋友,是你啊!好 久不见了。” 沈东山激动地迎上去:“华院士!” 两人热烈地握手、拥抱。 华院士把沈东山让在长沙发上坐着,自己也在沈东山旁边坐下,关切地问: “你还好吧?” 沈东山焦虑地直奔自己的主题说:“没有大任务,留不住人才啊!我出来半个 月了,到过空军、到过海军,还到过几个飞机制造厂、导弹研制单位。我想去找任 务、找课题,我们不图赚钱,只给个成本费就行,可还是没找到。” 华天儒说:“现在国际政治形势比较严峻,社会主义国家一个个出现问题,西 方恨不得中国也像苏联一样四分五裂,对我们的经济、科技制裁、封锁很厉害,国 家要度过难关,航天航空这一块,只得忍痛暂时压一压啊。” 沈东山说:“大形势我们也知道。不过,我有点想不通的是,有个飞机厂家, 有一个中型项目急需吹风试验,并且只有我们基地能做,国家拨的经费也下来了, 可人家压根就没想在国内做。我这次去时,人家组成的代表团正准备出国,准备到 国外做啊。不就是想出国开洋荤嘛!我当时气得给他们拍了桌子。” 华天儒这种事情见得多,不想作评论,他哈哈一笑说:“老沈呀,你还是那个 炮筒子脾气。” 沈东山说:“是啊,这辈子改不了啦。” 华天儒明白沈东山的意图了,便问道:“来找我,不是要任务吧?” 沈东山一听来精神了,急切地问:“你有任务吗?” 华天儒双手一摊,说:“看你急的。我要是有,就好了。” 沈东山见气氛许可,就放低声音问:“华老,我这次来,想找你打听一点内幕 消息……” 华天儒明白沈东山想打听什么,摆摆手说:“哎哎,我可是从不传播小道消息 啊。” 沈东山还是一门心思凑近华天儒,说:“我要正道消息。我想问问你,我们酝 酿多年的最新一代战机,何时上马?……上面还等什么?” 华天儒被沈东山点中穴位一般,停顿片刻,沉重地叹息一声,说:“这也是我 的心病啊。早晚会上的……你当我不急吗?有生之年如果看不到它上天,死不瞑目 哪!老沈,耐住性子,再忍一忍吧!我这儿真有了大任务,还能离得了你们风洞, 离得了你们搞气动试验的?” 沈东山虽然没有得到最想要的答案,有华天儒这个表态,还是感到满意,他脸 上的表情露出微微的笑容。 华天儒推心置腹地说:“我听说你们那儿,有的骨干不大稳定,有的青年人不 大安心。我担心啊,将来任务真来了,你们干不了!” 沈东山本能地想反驳,但想了想,华院士也不是外人,知道点家丑也没啥,就 忍住了。华院士的担心,也是他和林司令、陈政委等人的忧虑啊。 李栋对《掷铁饼者》的研究取得了突破,他基本上完成了对那个铁饼理论上的 推算和风洞试验模型的图纸设计。 这天,他一上班就拿着一卷图纸到试验部的模型加工车间去。 车间在营区的东边,从南到北,一律的红砖厂房。但是,正常上班时间,却听 不到机器轰鸣声。李栋走进巨大的厂房,里面冷冷清清,许多设备闲置着,有的盖 布上落满了灰尘。李栋一看就明白,这里跟风洞基地其它许多地方一样,有一段时 间没大活儿干了。 这时,一处被彩条布挡住的墙角传来一阵吆喝声。李栋走过去,伸头一看,里 面有几个穿迷彩服的军人和技术工人模样的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分几摊打扑克。边 上还有一群工人站着观战。 李栋问:“我找机件加工组刘组长,在吗?” 一个正在全神贯注打扑克的中年人看了李栋一眼,答:“在!李博士啊,来玩 两把?” 李栋说:“不不,你玩吧,等你玩完这把我有事想打扰你。” 刘组长一听,站起身说:“哪能让你大博士久等啊!小拐子,你接替我打。” 他把牌递给边上一个叫小拐子的年轻人,走出来。 两人走到一边,在一张有些油腻的工作台前,刘组长点燃一支烟,接过李栋带 来的图纸,展开,认真地看了看,问:“做铁饼?这么大?” 李栋说:“对!它是罗丹《掷铁饼者》中的,我按比例放大了。想拿到风洞里 吹一吹。” “吹这个?”刘组长不大以为然了,有些失落的样子。 李栋搞不清刘组长态度前热后冷的原因,就问:“刘组长,怎么了?” 刘组长说:“我还以为是飞机、导弹模型呢。” 李栋听了,只得笑一笑说:“我也想是飞机、导弹模型,但是现在暂时还没有。 刘组长,按这个尺寸做,你觉得有问题吗?” 刘组长说:“我们飞机、火箭的模型都能做。你说做这个铁饼能有啥问题?” 李栋一听就放心了。可是,新问题出来了,刘组长要任务加工单,这个问题李 栋忽略了,就实话对刘组长解释,这是一件私活。 刘组长一听为难了,说:“私活恐怕不行,上边说过很多回的,不让干。” 李栋有些急了,央求道:“刘组长,想想办法嘛,我需要它做试验、搞研究。” 刘组长看李栋一副急切的样子,想了想,就答应道:“好吧。但是没有经费, 你得想点办法啊。” 李栋一听需要钱,就掏出兜里所有的几百块钱,递给刘组长。刘组长却不收, 给李栋开了张任务单,象征性让他到财务上交三百块钱,接了他的活。 陆雅蕾拐弯抹角地从夏敏那儿知道李栋对她出的题目上心,一开始是将信将疑 的。 费聪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悄悄拿了一张李栋设计的铁饼草图,交给陆雅蕾。陆 雅蕾看着图,她不能不赞叹图画得很专业、很漂亮。也许因为太漂亮了,她倒生出 怀疑,担心费聪从中搞鬼,上费聪的当。 费聪看出点苗头,就说:“陆雅蕾同志,我费聪对朋友那可是实心实意的。你 可别把好心当驴肝肺啊。我可告诉你,那天被你奚落一顿,别人早把这事忘了,他 却没忘!陆雅蕾同志,画如其人,你看画得这么认真,这么漂亮,无缘无故的,他 会吗?吃饱了撑的啊。” 陆雅蕾听费聪这么一说,心里踏实了一些,从这张设计图可见李栋满腹才华的 一斑,而且他还挺重情重意,这么在乎自己,陆雅蕾心里就有几分甜蜜,但是她还 是对费聪嘴硬说:“他忘没忘,跟我有啥关系?” 夏敏看不下去了,就揭陆雅蕾的老底说:“陆姐呀,你就别装了。你想糊弄费 聪啊。多好的信物,我看可以做个永久的纪念。” 陆雅蕾也不依不饶,说:“夏敏,我发现,自从有了费聪,你完全变了立场了, 胳膊往外拐了,话也格外多,都成话篓子了!” 费聪故意顺着陆雅蕾的杆子往上爬,说:“嘿,陆姐算说对了,我费聪确实改 变了她,给了她激情啊。” 夏敏推费聪一把,又瞪他一眼,说:“闭嘴!没人把你当哑巴。” 三个人都笑了。 陆雅蕾有些羡慕地望着已进入“情况”的二人,突然想到自己老是跟他们在一 起,说不定两人心急火燎地在心中骂她碍事呢,就说:“我不给你们当电灯泡了, 我去机房了。” 陆雅蕾说完,就往外走。 夏敏不好意思地伸手拉她,被费聪一把挡住。夏敏还是掩饰地喊道:“陆姐! 陆姐!你别走啊。” 陆雅蕾还没拉门,费聪就顺势把门一推,关上了,几乎在门关上的一霎那,陆 雅蕾瞥见费聪迫不急待地把夏敏拉到了怀里。 陆雅蕾脸红了,心怦怦地跳起来,仿佛要跳出喉咙一般。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 渴望,渴望与李栋在一起,渴望李栋伸出有力的臂膀,把自己搂在怀中。 陆雅蕾浑身有些发热起来,口也有些渴。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但是,胸中还是 烧着火一样。这种状态,即使到了机房,也做不成什么事的,她索性放慢脚步在营 区林荫道上踱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图书馆门前。 图书馆门前除了地上增加了一些飘落的黄叶,一切跟那个星期天没多少区别。 依然看不到什么人,依然是有些冷清,罗丹那尊《掷铁饼者》雕塑也显得有些落寞。 陆雅蕾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自主地回想着那天的情景。渐渐地,她的眼前, 幻化出李栋窘迫的面容。李栋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步伐有力地走过来,对她说: “我就是李栋。实在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陆雅蕾脸上浮现出沉醉的笑容,她仰起那张美丽的脸,阳光一照,她脸上白皙 的皮肤仿佛变得透明,一条条毛细血管,似乎都有青春的血液在奔涌,充满一种澎 湃的张力,每一寸皮肤也变得特别光滑和细腻。 这时,跑过来两三个小男孩,他们认出了陆雅蕾,嘴里叫着:“陆阿姨,帮我 们扔飞机。” 陆雅蕾从一个男孩子手里接过一架纸飞机,动作麻利地重新折叠一下,然后伸 出舌头在飞机头部、尾部和翅膀上舔几下。 几个孩子瞪大眼睛看着陆雅蕾做一切。 陆雅蕾做完了,孩子气地说:“宝宝们,看好了呀……飞!” 她这次用了些力,纸飞机从她手中优雅地飞出去,借着风速,乘风飘着,不时 还旋转着,比那一天还要飞得远。孩子们叫喊着追了过去……。 李栋每天几乎都要到车间去。 刘组长独自用铝合金加工那个铁饼模型。因为要放到风洞里吹,刘组长根据自 己的经验,还在加工的过程中,作了许多工艺上的改进,尽可能多地掏空铁饼内部, 以装入更多的传感器和天平,使李栋将来进行吹风试验时获得尽量充分的数据。 刘组长干得满头大汗。机床吱吱响着,声音匀称而单纯,在李栋听来,简直是 一曲美妙的音乐。在那音乐般的机床声中,李栋图纸上的模型已经加工出大致模样。 铁饼做成了,李栋爱不释手,拿回宿舍,忍不住给费聪等兄弟们欣赏。 大家传递着这个特殊的铁饼,品评着、议论着。没有人再调笑李栋,也没有人 说起陆雅蕾,大家仿佛都跃跃欲试,恨不得明天就拿到风洞里吹一吹,看看上个世 纪的大师作品,在现代科学研究下是什么样的结果。 费聪拿起模型,还夸张地做出掷铁饼的动作造型,把众人逗乐了,也把李栋逗 笑了。 沈东山从北京回到试验部的山沟时,山坡上的枫叶几乎红透了。秋风渐凉,冬 天已经隐隐露出峥嵘。 沈东山第一件事是找徐长杰。他没有任何客套,见面就问:“李栋最近情绪还 稳定吗?” 徐长杰答:“稳定,那儿也不去。一直在研究那个铁饼,最近好像还跑到车间 去做模型。” 沈东山听了,放心了,说:“那就好。你不知道,梁冬走了后,有的人在等着 看我们的笑话。这些日子在外面,说真的,我不放心也还是他。” 徐长杰当然清楚沈东山的心思,为了万无一失,沈东山出差的这段日子,他专 门安排了个人,随时随地盯着李栋。 徐长杰虽然没告诉沈东山他安排的是谁,但是,试验部的人沈东山闭着眼睛也 能扒拉个八九不离十,徐长杰不说,沈东山也能猜出是谁,就点破道:“你让纪春 明干这事?这样不好嘛。对李栋、对纪春明都不好。想办法拴住他的心,才是正道。” 徐长杰心想,说得简单,拴住他的心,怎么拴啊,谁知道拴住没拴住啊。让纪 春明盯一下,也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哪里能够长久?真正想长久,还是等形势好 转,有了大任务才说得上。不过,想着沈东山在外面跑了一圈,很辛苦,徐长杰不 想再让沈东山操心和担心,就不说什么了。 沈东山随后很快抽时间跟纪春明谈了一次。他早就想跟纪春明谈一谈的,东忙 西忙,一直没顾上。作为他的博士研究生,他关心纪春明实在是少了一点。因为没 有大工程,他基本上也谈不上对纪春明有什么指导。 沈东山不是那种绕弯子的人,见了纪春明,也没有客套话,直接进入主题说: “春明,你应该能看出来,在咱风洞试验部这边,你们年轻一茬里,我最看重的也 就两个人。” 纪春明也坦诚地答:“沈总,我清楚,一个是李栋,另一个是我。” 沈东山说:“清楚就好。我认为,你们两个人,将来是能干大事的,所以你们 呀,要往远了看,要耐得住眼前暂时的寂寞,要经得起考验。” 纪春明点点头说:“沈总放心,我纪春明一定记住您的话,坚决不给部队添乱, 不给您抹黑,永远都不会!” 沈东山高兴地点头,纠正道:“是不要给这亚洲最大的风洞群抹黑,不给中国 的空气动力学事业抹黑。” 纪春明一听,就脸色肃然地回答:“沈总,我会的。” 沈东山叮嘱道:“李栋和你一个试验室,你要和他多交流。你入伍早,他却只 有三年的兵龄,对部队还不太适应,等他适应了,你们联起手来,在咱这里,恐怕 没有人能打败你们。在中国,你们也将会成为未来空气动力学事业最闪耀的希望之 星。” 纪春明心中也涌起豪情,说:“谢谢沈总提醒。噢,李栋那里,您也不用担心 了……。” 沈东山很想知道详情,问:“为什么?他有什么变化吗?” 纪春明内心里忍受着很大的痛苦,但是他努力克制着,脸上表情是平静的,他 也没把话完全挑明,说:“他最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判断,他决不会跑了,他 会安心的。” 沈东山一下子想到李栋相亲的事情,莫非他出差的这些日子,李栋重新进入情 况了,就追问:“他是孙猴子?能变那么快?是不是对上象了?” 纪春明目光暗淡,内心的痛苦泛上来,不愿意细谈地叹口气:“差不多吧,我 也说不大准,让他自己慢慢告诉您吧。” 沈东山也就没再多问。他顺便提醒纪春明,年龄也不小了,有合适的姑娘自己 主动一点,趁现在工作任务不重,如果能够把个人问题解决了,以后任务来了,就 不用再分心了。 纪春明口头上答应着,却没往心里去。因为他不知道,还能不能遇上陆雅蕾那 样令他魂牵梦绕的出色姑娘。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基地上下为稳定队伍焦头烂额的时候,总部部署下来一 年一度的转业工作,而且,给基地下达的转业名额为224 名,比往年多了三分之一。 有的年轻人不安心、想走,提前探听到这个消息,就开始跃跃欲试活动,找领 导泡蘑菇、闹转业。而有的中年人,在部队干了半辈子,对部队有感情,这个年纪 到地方不好安排,就不想离开部队,但是,军队是一个充满激烈竞争、始终只能保 留最年富力强的人服役的地方,所以,不愿意走的人经常要被安排走,这让一些面 临这个问题的中年人感到紧张。 林延河、陈浩召集党委一班人定下一些原则,通俗地说就是:走老的,留小的 ;走学历低的,留学历高的;走科研成果少的,留科研成果多的,等等。 基地召开领导干部会议部署这件事情。因为这224 个名额大多数将会是各个层 次的科技干部去填,因此,蒋承先、沈东山、范伯勋这些技术权威就成为举足轻重 的人物。由于范伯勋模型自由飞那边摊子小,他本身的成就不像沈东山、蒋承先那 么高、影响那么大,甚至他对自己走和留都无法左右,因此,蒋承先与沈东山就成 为众矢之的。两人的关系很微妙,让对方的人多走,自己就可以少走,反之亦然。 这就把沈东山与蒋承先推到矛盾的对立位置。 沈东山自然希望试验部这边的科技干部走得越少越好,就放话:“蒋总那边可 能转业任务的担子更重。” 蒋承先听说了,就在一次会上质问沈东山是什么意思。 沈东山跟蒋承先唱台戏,从来是锣对锣、鼓对鼓,不会含糊的,就说:“明摆 着,你们搞计算的,都是花架子,不实用。国外研究空气动力学的,也没哪个国家 像咱们这样,搞这么多计算的人在一起。我看啊,向发达国家看齐,能少留就少留 一点人?早点往地方转吧!” 蒋承先忍不住站起来,指着沈东山说:“你个老沈,蛮不讲理嘛!光盯着人多 人少什么意思啊,要看做没做事情嘛。你们风洞试验部,好几年没什么大任务了, 你们不多走人,还要我们多走人,亏你说得出口。说真格的,数值计算,代表未来 的发展方向。发达国家没像我们集中这么多计算人才,说明我们走在了前面,人家 正在琢磨着向我们学习,你倒想拆摊子,安什么心啊?将来空气动力学研究的发展 方向会越来越依靠计算机,吹风试验会慢慢萎缩的。不管将来搞多么先进的飞行器, 如果能计算出来,就可以减少吹风。计算又准确,又省钱,效率也高,美国人就是 这个观点。” 沈东山说:“同志,这是中国!不要崇洋媚外,老是美国、美国的。” 蒋承先说:“真理就是真理,怎么叫崇洋媚外,瞎扣帽子。” 两人吵得不亦乐乎,周围的人也似乎见惯了他们争吵,见怪不怪,不劝阻,也 不火上浇油,大家就那样隔岸观火似的听着,包括陈浩、林延河都那样。 沈东山又说:“那我问你,天上有哪架飞机,哪枚导弹,是你们算出来的?还 不全是在风洞里吹出来的!” 蒋承先还想说什么,林延河、陈浩见火候差不多了,陈浩就摇手让两人打住, 说:“行啦行啦!你们两位大师再吵下去,我们制定转业政策的同志都不知道怎么 办了。说归说,该走的人,一定得走,必须按时完成这一批次干部转业工作。林司 令,可以了吧?” 林延河说:“好!散会!” 人们纷纷起身往外走。 沈东山和蒋承先一边往外走,一边继续小声争吵。 沈东山说:“你个老蒋,我们风洞这两三年是没大任务,你那儿也没忙到哪儿 去嘛,玩的好多都是虚的呀。” 蒋承先说:“至少还忙着吧。课题研究是没项目那么实,但是,对将来干项目 总是有用的吧。你们很多风洞呢,有的两三年虚的都不玩,闲着,不就成了个摆设?” 沈东山被蒋承先截到痛处,叹息:“那不能怪我们啊,老沈我做梦都想着为大 项目吹风!” 蒋承先嘲笑道:“做梦吹风?你那是打呼噜!” 蒋承先光顾说话,脚下一绊,差点跌倒。沈东山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老 东西!想摔跤啊!” 两人不再争吵了,说笑起来。刚刚的对手转眼仿佛成了朋友,其实他们一直都 是这样的,一会儿吵、一会儿好,就像两个老玩童……。 李栋和陆雅蕾都不关心基地正在紧张进行的转业一事。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天,距第一次见面约两个月之后。 那天李栋并不是专门去跟陆雅蕾约会的。李栋觉得,他对《掷铁饼者》的研究 还没有最终结果,因此,他虽然渴望见到陆雅蕾,但是,他觉得时机还不是很成熟, 他不喜欢做那种夹生饭似的事情。他听说基地大院松林坡上的学森亭、永怀亭修缮 一新,只是想前去看一看以两位大师命名的亭子。 初冬的松林坡,萧瑟中却不失生机和活力。地上的草大多枯黄了,枯草中却有 星星点点叫不上名的小花伸出头绽放着。林中小路因为走的人少,生上了青青的苔 藓,苔藓边落满松软的枯叶。枯叶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鸟儿在跳跃、觅食,李栋一 走近,纷纷飞起,叽叽喳喳叫着,忽上忽下飞一阵,飞到松林深处。 李栋站在学森亭前,仰望着雕梁画栋的亭子,心如止水。 这时,他似乎感觉到身后有异常,猛然回头,陆雅蕾亭亭玉立地站在离他不远 处,微笑着望着他。李栋顿时又惊又喜,不知说什么好。 一阵风过,松林里响起一片飒飒的响声,地上的枯叶也有的被卷了起来,翻卷 着,从路的这边滚向路的另一边。陆雅蕾的头发也被风轻轻吹起,飘拂着,使她的 整个面容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和生动。 李栋怔怔地看着陆雅蕾,既激动又紧张,有些结巴地说:“你、你好。” 陆雅蕾白皙的脸上升起彩霞般的红晕,她菀尔一笑,走近李栋,说:“瞧你, 紧张什么?” 李栋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那天的事,我还没机会向你和夏敏道歉呢。” 陆雅蕾说:“费聪已经多次替你道过歉了。而且他们两个人阴差阳错地好上了, 没想到吧?” 李栋说:“费聪都如实给我说了,也许他们天生有缘吧。” 陆雅蕾感慨道:“天生有缘。就好比蓝天与白云,月亮与星星,土地与庄稼, 蜜蜂与花朵……对吧?” 陆雅蕾说完,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 李栋也笑了,说:“没想到你还这么诗情画意啊。哎,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陆雅蕾说:“有个人给我打电话,说有个老朋友在这里等我,让我一定来。我 稀里糊涂就来了。没想到是你。” 李栋奇怪了,谁会给陆雅蕾打这样的电话呢?费聪,一定是费聪。 李栋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就说:“是费聪吧。我可没有让他打,是他自己打 的。” 陆雅蕾噗哧笑了,说:“解释啥呀,是你让他打的,也没啥嘛。” 李栋是个认真的人,就说:“真不是我让他打的。我……我是专程来看这两个 亭子,想从两位前辈大师那里获得点灵感、得到点保佑的。” 陆雅蕾明白了,但是,却不大理解李栋使用这种方式,就问:“来朝拜?” 李栋也不避讳,答道:“算是吧。二位大师是我国空气动力学的标志性人物, 是我心中的‘佛’啊。” 陆雅蕾感兴趣了,追问道:“你要他们保佑你什么?” 李栋看着陆雅蕾,想了想还是没说破:“暂时保密。” 陆雅蕾微微一笑,似乎猜到了什么,也不点破。 李栋伸手轻轻拉陆雅蕾一把,说:“来呀!跟我一块祈祷吧。” 陆雅蕾有些茫然,问:“那我说什么?” 李栋说:“我说什么,你跟着我说。” 陆雅蕾觉得好玩,但是看李栋一本正经的样子,便紧挨着李栋立正站齐,面向 亭子。 李栋清清嗓子,虔诚地说一句,陆雅蕾跟一句:“二位大师!从现在开始,我 们想正式做点事情,先搞一项与空气动力学有关的研究。请两位老人家保佑我们成 功。并且在未来的岁月里,给我们灵感,给我们力量!” 陆雅蕾起初并没有完全投入,她只是碍于李栋的情面,尽可能地庄重。然而, 当她跟着李栋说了两句之后,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动了她,她完全把自己置身其中了。 那一刻,她也真切地感受到李栋在身边的呼吸,嗅到他出汗之后清新而略带男性性 感的气息。陆雅蕾心动了,她悄悄转头含情脉脉地看着李栋,李栋却依然全身心沉 浸在与两位大师的灵魂交流中。他深深地向着两个亭子鞠躬,鞠完了,又闭着双眼, 两手合手在胸前许着愿。 陆雅蕾完全被李栋迷住了。她突然觉得这个三十岁的大小伙子其实可爱和单纯 得像一个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