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历史渊源 在我童年时的印象里,越南是蛮荒之地。大约是在1945年7月,我生了三个月的 病,病房设在惠民城里一家地主家的大院里,这家地主书房里全是古籍,我凭着半 年私塾和童年时读过大量通俗小说的底子,猛翻古书,《山海经》、《水经注》、 《战国策》、《吕氏春秋》和《史记》。那时候求知欲特强,生吞活剥,像个饿狠 了的人拣块石头也要啃几口,那时,我就知道有个“交趾”,直到访越之前,重新 去考证这些古籍,图书馆已经查封,幸好我有一部《史记》。司马迁在《史记》的 第一篇中就写到了交趾,《五帝本纪》中写道:“唯禹之功为大,方五千里,至于 荒服,甫抚交趾,北发西式。”大禹到现在有几千年了?从尧传位给舜,舜传位给 禹,那是公元前两千多年前的事了吧?大禹治水,在外八年,公而忘私,三过其门 而不入。这是在小学课本上就读过的,那个时候,我国刻竹记书,就有了交趾,也 许那时还是“天下为公”的时代,大禹治水,南抚交趾,是什么意思?抚慰?安抚? 是不是《书·太甲上》中的“抚绥万方”的意思? 历史,的确是迷人的大海,在青少年时期,我为自己姓黎很骄傲了一阵子。据 历史所载,远古时代,我国黄河流域下游地区,曾经存在过以黄帝族为主体的黄、 炎、黎三族的部落联盟,三族联盟的大首领就是尧,尧年岁渐大的时候,而后炎帝 族的“四岳”(管理四方事务的官名)推举的继位人是舜,后传位给禹。……由此 我想到了越南的黎姓还有黎朝。越南的第一个朝代为了朝,公元973年,丁部领遣使 向宋朝纳贡,宋太祖册封了部领为“安南都户检校太师交处郡王”,承认安南为宋 朝的藩属国。公元979年了朝内乱,丁部领被杀,将军黎桓先拥立了部领之子即位, 而后篡权,于公元980年即位,这就是越南的前黎朝。公元1009年将军李公蕴在宫廷 政变中篡位,建立了李朝。后又经过了陈朝,1427年黎利蓝山起兵抗明,又建立了 黎朝,史称后黎朝,我之不厌其烦地研究黎氏家族和越南的关系,其中并没有任何 不良用意,只是现在脚踏越南的土地,想探究一下,两个国家之间的某种氏族和血 缘关系,以增加两国人民的友谊深情,四海之内皆兄弟嘛!直接目的却是去和黎东 辉认认本家。 苏军医告诉我,这几天,越北军区有人去看望黎东辉,建议我推迟几天去拜访, 并且已经把我的情况以及采访的要求告诉了他,这样,他也有几天的时间作准备。 我说这样正好,我也不想去仓促访问,在作了充分准备的基础上,可收事半功 倍之效!我想把握全局之后,才有可能知道某个事件产生的前因后果和历史渊源。 翻开世界战争史,许多历史是非就很难分清,被侵略者以前就侵略过别人,侵 略过别人的反过来又被别人侵略。一个国家的版图随着国力的盛衰而变化,世上有 许多国家消失了,许多国家膨胀起来,你强了你咬我一口,我强了我就扼着你的脖 子让你吐出来甚至还要你加倍奉还。 如果不是中越关系随着中苏关系的变化而变得敏感起来,我倒很想跟黎东辉探 讨一下中国和越南的历史。产生这个念头,纯粹是出于作家的职业性习惯——喜欢 寻根究底,喜欢浮想联翩,喜欢研究历史的多种可能性。 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统一华夏。秦始皇征发大军,“略取陆梁地,为桂林、 象郡、南海,以适遣戎”,这就是说,那时的秦朝版图南疆已经拓之袤远,那时候 的越南北部中部地区还过着原始社会生活。那些原始部落还栖息在原始丛林之中。 秦始皇死后,内乱随起,南海郡龙川令赵伦借机割据西南一方,拥兵自重。自立为 帝。秦亡汉兴,汉文帝刘恒派陆贾出使南越劝降赵伦,赵伦惶恐之极,愿称臣纳贡, 南越重入汉朝版图。《史记·南越列传》开头一段就开宗明义,颇值得研究:“南 越王尉伦者真定人也(索隐:尉伦;尉,官也;伦,名也,姓赵,又十三州记云, 大郡曰守,小郡曰尉),姓赵氏。”古代真定,是今天的河北正定,这就是说当时 统治南越的尉官是河北省正定县人。这是公元前179年的事。俟至汉武帝时,国力大 盛,决定消灭赵氏在南越的割据势力,便派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平定南越,遂 为九郡。这九郡是:儋耳、珠崖、南海、苍梧、九真、郁林、日南、合浦、交趾。 那时,大量汉人南移日南、合浦、交趾三郡,与当地部落杂居,对三郡的开发和社 会的进步起了巨大作用。……这在越南人黎则所写的《安南志略》中充分肯定了这 一点。 公元40年,交趾郡太守苏定与当地部落贵族雒将诗索的矛盾激化,苏定杀害了 雒将诗索,诗索的妻征侧与妹征贰率兵反汉征讨苏定。历史大事记载:“汉光武16 年2月,交跤麋冷锥将女子征侧、征贰反汉,九真、合浦、日南蛮俚皆应之。征侧自 立为王,都糜冷。”光武帝刘秀在中央政权取得稳固之后,随拜名将马援为伏波将 军,率军收复三郡,4月破交趾军于浪泊,次年正月捕杀征侧征贰,随经略三郡。重 新整肃汉朝法律制度,推行汉仪,随马援南征的部队中有一部分将士定居三郡,与 当地部落共同开发这块蛮荒之地,史称“马留人”——马援大军留下的屯边之人也! 越南史学家明征所著《越南社会发展史研究》一书中确认了马援经略三郡的历史功 绩,他写道:“马援改革政治,建城廓,挖河渠,分封土地,废除雒将制度,以县 令制度而代之,根据这些重要的事实,我们看到了生产力的发展。……” 孙支队长得知我还没有去访问黎东辉,便端着自己的茶杯到我宿舍里来闲聊, 他告诉我去奠边府有望,因为近期各支队的文工队准备交流演出,他已经告诉宣传 科,争取我们的文工队和六支队交流。我可以随演出队去莱州省。奠边府有我们的 高炮部队,就可以来去自如了。 我自然喜出望外,接着,我们就谈起了中越两国的历史渊源。孙洪林本来对历 史的研究就颇有造诣,在写援越抗法的回忆录时,他就对中越关系有过很深的研究, 并且有独到的见解。他对摆在我面前的《越南社会发展史研究》作了适度的评价, 但他感到作者缺少对中国的古籍的考证,许多观点缺乏辩证的思考和充分的依据, 同时缺少宏观的观照。 孙洪林停顿了一会儿,猛吸了几口烟,接着就滔滔不绝了: “不管在军政大学还是在军事学院,我都认真地研究过战争,出于兴趣和求知 欲,我也研究过世界战争史,世界探险史,我觉得人类的历史,基本上就是一部战 争史。处处是战场,人生就是战斗。我不敢断言没有文字记载的原始社会有没有战 争,但我个人推想,那种原始的战争可能很惨酷。不用说争夺剩余,如果三个饥饿 的原始人拣到一只野果,我想,他们未必分开吃!几个原始人撕打起来,你可以说 这不叫战争,也可以说这是战争的缩影。只要有生命,就会有利害,只要有利害, 就会有冲突,就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就产生了立场,人类说燕子是益鸟,那 么昆虫怎样评价燕子呢?有了立场,就很难公道。你研究过越南和占婆的战争吗?” 我承认没有。 “越南和占婆进行过五次战争,当时的越南是大越国,也就是现在的越南北方, 占婆王国是现在越南的中部,互相发生冲突,第一次战争是公元1000年到1044年, 那时越南的统治者是前黎朝,黎桓率军攻占了占婆首都,不但强迫占婆国交纳贡金, 而且把阿摩罗波胝——现在的广南省割让给越南,接着就是连年争战,越南的李朝 乘占婆内乱攻占了占婆首都佛逝,就是现在的平定,把国王也杀了;占婆人为了收 回失地,便与高棉人结盟,对大越南部三省发动了攻击,又是连年战争,占婆新国 王被俘,只好赔款割地赎回国王;在第三次第四次战争之后,是第五次战争。这是 到了1446年,后黎朝又对占婆发动了战争,攻陷了占婆首都后、屠杀了四万多人, 其中包括国王和王室成员五十多人,作为越南和高棉之间的缓冲地。后黎朝还保留 了一个小小的占婆王国在自己控制之下,后来,也就渐渐地把它吞并了!……” “现在的岘港外边,还有一个占婆岛,”我翻开了袖珍地图,点着那个小岛问 他,“这算不算占婆国的唯一的遗迹?” “我没有考证,我是想说战争的难分是非,再就是历史由谁来写,看解释权在 谁手里,当时的大越国有力量就灭了占婆,占婆有力量,同样,他也可以灭了大越。 春秋无义战,其中当然有卫国战争,很难说卫国者就是正义,因为他有了力量照样 去打别人!刚才你说的‘马留人’,还有马援征交趾,杀了二征。我们没有必要替 马援争理,我们也不会对一千九百多年前的封建王朝负责。但对马援征交趾,也可 以作多种解释。越南有的史学家称二征为起义,可是在当时来看,却是谋叛,‘伏 波唯愿裹尸还,定远何必生入关。……’当时,三郡之地乃是汉朝版图的一部分, 是汉代的边疆之地,马援征交趾,在当时看是安定边疆,是内部征讨。越南和中国 分开版图不管是不是藩属关系,那里一千年以后才发生的事,凡事要历史的看。如 果不分历史状况时代变迁,占婆国的后裔占婆族忽然站出来说现在的越南中部原是 占婆的故土,提出复国要求,发动一次起义,恐怕越南也不会允许!……这种旧账 算起来就变成了一笔糊涂账!……” 我表示赞成,他继续说。 “咱们两个都不是历史学家,只能是当作一般知识作门外之谈。自从汉朝到魏、 晋、南北朝,中央封建王朝都对三郡地区有着有效的统治,是中国的一部分,三郡 曾改为交州,三国初时,吕岱为交州刺史,其后吴主孙权任命他为安南将军!唐朝 设置交州总管府,后改为安南都护府。当时,安南的知识分子也同样参加科举,姜 公辅就是日南人,在唐朝作翰林学士,后又成为谏议大夫,还当了宰相。不要很远, 就说眼前的越南风俗、人情、节日、礼仪还保留着我国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的风尚。 春节仍然是越南最大的民族传统节日,此外和中国一样,也有清明节、端午节、中 秋节和重阳节,他们也放鞭炮、挂年画、贴春联,他们的民间娱乐也是有庙会,也 演潮剧、舞龙狮、荡秋千、踢毽子、玩杂技、对歌、猜谜语……” “在一些史料中,”我拍拍桌上的那本《越南社会发展史研究》,“关于中国 和越南分成两个国家的历史界限似乎模糊不清,没有明确地阐述。” “中国和越南分成两个国家,应该在唐朝衰亡五代十国期间。因为那时中央集 权严重削弱,内部混战,边疆自然动荡,五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 王朝自顾不暇,自然无力顾及南方边疆,南方九国(前蜀、后蜀、吴、南唐、吴越、 闽、楚、荆南)再加上一个偏居山西的北汉,号称十国,那时中国乱得不成样子。 当时割据江南的南越和南汉,曾先后进兵安南,将安南并入南汉,把杨廷艺封为交 趾节度使。公元937年杨氏牙将矫公羡杀杨廷艺而代之,939年,越南的大封建主— —杨氏旧将打败南汉部队,建立了吴朝,定都古螺(河内北部),史称前吴王。从 此越南摆脱了中国封建政权的控制,获得了独立,当然也可以叫分裂了出去。…… “越南独立后,到李朝(1009—1225年)越南的封建体制已经臻于完善,以升 龙(河内)为首都。建立了中央集权专制政体。不久就走上侵略扩张的道路!打败 了占婆之后,还占领了柬埔寨的大片领土。到宋朝,中国由于北方受到西夏和辽的 侵扰,无力顾及南部边防。公元107年,越南李长杰军便乘机进攻中国,以十万大军 侵入钦、廉、邕三州,大肆焚烧劫掠,尽杀三州兵民五万余人,掳去妇孺不下十万! “李朝腐败消亡后,代之以陈朝,受到蒙古军的三次入侵,损失严重,为了恢 复国力,又发动了侵略占婆的战争。中国元朝灭亡,明朝兴起。1406年明军从广西、 云南两路入侵安南。并迅速占领了全境,把安南重又并入明朝版图。……这就成了 强时打别人,弱时被人打的世界格局。……” “所以任何时候都要富国强兵!”我感慨道,“还要成立一个国际机构来平衡 这种以强凌弱的趋势。……让弱国有个说话的地方。” “可是,这种国际组织往往又成了强国的御用工具,”孙洪林意识到把话扯远 了,又回到了正题、“明朝对安南的统治是短暂的,安南在独立数百年之后,自然 反抗这种贪官酷吏的统治,民族起义就爆发了,1418年,黎利在蓝山起兵抗明,苦 战了十年,支梭一战,明军溃败,退出安南,黎利建立了后黎朝,维持了百年的极 盛时期。它像中国历代朝廷的更迭一样,盛极而衰。黎朝末期,朝廷已是形同虚设, 实权由北方的郑松家族和南方的阮潢家族两个军事割据势力瓜分,两个军事集团进 行了47年的内战,双方打得精疲力尽之后,又维持了近百年的打打停停的局面,搞 得国无宁曰、民不聊生,于是爆发了越南历史上最大的农民起义,就是1772年由阮 惠、阮岳、阮侣三兄弟领导的西山起义。希望以此来推动政治和经济改革。1773年 西山军在归仁打败了阮氏政府军,后又夺取了顺化。两年后,西山军在西贡消灭了 阮潢家族。15岁的亲王阮福映逃往暹罗(泰国)避难,结识了法国主教百多禄。阮 福映在百多禄规劝下,便与法国结盟,在凡尔赛同路易十六政府签订了条约,这就 是法国侵入越南的始因。 “西山军取得胜利后,内部又发生分裂,各部领袖争权夺利,沿袭旧的统治, 西山军便很快四分五裂腐化无力了,阮福映便借法国的力量东山再起,1788年攻占 了西贡,1799年攻占了归仁,1801年攻占了顺化,势如破竹,又攻占了升龙,彻底 消灭了西山军,建立了阮朝,自称安南王,奉表清朝皇帝,请求册封承认,并提请 清廷将其国号“安南”改为“南越”。 “这个改国号是有深意的吧?” “当然,‘安南’含有‘被安抚的南方’的意思,因而也就有那是中国版图的 含意,那时的友谊关还叫镇南关。1803年,清朝不同意阮福映提出的‘南越’国号, 由嘉庆皇帝钦定为‘越南’。在我写援越抗法军事顾问团的回忆录时,我查阅过 《清史录》,原文我记不清了。作的解释却合乎情理,为越南朝野所接受。你回国 后,可以查一下,对理解中越两国的历史渊源很有价值。……” (后经查阅;嘉庆的批谕是这样的:“……至所请以南越名国之处,该国先有 越裳旧地,后有安南全壤,天朝褒赐国封,著用越南二字。以越字冠其上,仍其先 世疆域,以甫字列其下,表其新赐藩封。且在百越之南,与古称南越不至混淆。称 名既正,字义亦属吉祥,可永承天朝恩泽。……”) “阮福映定都顺化,将全国分为南圻、中圻、北圻。……阮朝期间,法国曾因 国内大革命一度中止了侵略印度支那的计划,待到拿破仑统治稳固,就要求越南实 践1787年在凡尔赛同路易十六签订的条约。越南拒绝之后,法国在1858年派出远东 舰队进犯越南中部的土仑,没有取得成功,又改攻嘉定,得手后又占领了西贡。18 62年6月,顺化朝廷被迫与法国签订了西贡条约,割让南圻的嘉定、定祥、边和三省 和昆仑岛。法国终于得到了进而入侵整个印度支那的桥头堡。1863年法国就迫使柬 埔寨成为它的保护国。1867年,法国吞并了越南整个南圻,阮氏王朝被迫与法国签 订了第二个西贡条约后,已经感到亡国在即,乃遣使向清政府求援,请求清廷出兵 与越南共同抗击法军。…… “清政府自然也感到唇亡齿寒,便指示驻英、法、俄三国公使曾纪泽向法国政 府提出抗议,并声明说:‘越南受封中国,久列属邦,该国如有紧要事件,中国不 能置若罔闻。’于是在1882年从广西、云南派出两支军队进驻北圻。同时资助早已 由广西进入越南的太平天国起义军余部刘永福的黑旗军合力抗法。……对于黑旗军 的抗法斗争,黎东辉最有发言权,你在访问他时,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丰富的史料。……” “我和黎东辉交谈,尽管是同姓,尽管是私人拜访,毕竟是存在两国关系,除 了你说的三谈三不谈外,在谈到中越之间的历史渊源时,应该注意些什么问题?把 握什么样的分寸?” “我认为尊重历史,尊重事实最为重要。要对历史负责;在外交上,一般是在 友好时就光谈好的,叫作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关系破裂后就光谈坏的,以激励对 对方的仇恨。……其实双方心里都明白,你说的是假的,人家也不会当成真的,反 而失掉了诚实。如果你们双方都用外交辞令,那还不如不谈好!” “的确如此!”我由衷地表示赞成。 “说实在话,我在越南这块土地上前后两次战斗工作了八年,的确是没有一点 私心,把全部精力,智慧,贡献给越南的解放事业,当我们的工程即将结束之时, 出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觉得伤心。我对两次赴越支援他们抗击外来的侵略, 深沉的思考过,我有权利和义务说出我自己思考的一切。平时,我问在心里,憋得 难受。……” 孙洪林有些愤慨,我看着他那被热带阳光晒得苍黑的多皱的脸,心头竟然漾起 一种沉重的怜悯的感情,我不禁要问: 越南!你的迤逦的群山,密密的丛林,肥沃的土地,拿什么来回报他呢? 我心中暗自决定,不管有多少困难危险,我也要到奠边府去,去看看当年中国 的军事顾问团为越南解放而战的地方! 那里的每一块高地都是他们屹立在历史上的丰碑! 那里,真正孕育了越南北方的光辉的黎明。 (二)有幸还是不幸 这一天浓云低垂,没有敌机的袭扰,对于习惯了嘶啸和轰响的居民来说,反而 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似的。我刚刚把支队长送走。就看到宣传科张科长向我走来, 他给我的印象是朴实、严峻,不苟言笑,似乎当组织科长或是保卫科长更合适一些。 我请他进竹棚来坐,他欣然进来,显然是有话要说。 经过一阵寒暄问候的客套话之后,他坐了下来。 他说,他曾参加过抗美援朝,1951年在60军180师的宣传队当小队员,不会演戏, 就调到连里去当文书。 一听他说是180师,我的心头不由“咯噎”一震,我没有参加抗美援朝,但我知 道60军180师在朝鲜战场经过了一场令世人怵目惊心的惨烈战斗,几近全师覆没,除 了少数人员突围之外,伤亡、失散、被俘达七千多人。无疑,他是一个幸存者。这 位从冰天雪地的朝鲜战场归国又到这懊热如烹的亚热丛林来尽国际义务的四川人, 立即获得了我的崇敬。但我此时,询问他在朝鲜战场的经历,显然不合时宜。他是 四川巴中县人,叫张中来,这是红四方面军战斗过的地方。我以为他要跟我谈谈家 乡的事情,在略为嗫嚅之后,却向我谈起了乔文亚的问题,他说: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你说,所以犹豫了很久,也许你能做做乔文亚 的思想工作。……你还记得前几天他陪你到卫生队去的那天晚上吗?” “怎么了?”我已经猜出他要说的事情了,却明知故问,以便思索对策,我对 这位科长漾起一种反感,你怎么好在一个客人面前来核查自己部下的隐私呢?为什 么把客人推到揭秘的尴尬境地呢? “那一夜他既不在卫生队也没有回支队部来,”张科长面呈为难之状。“他又 跟那个越南姑娘幽会去了,作家同志,你知道,这是党纪军纪所不能容的,我之所 以来向你报告这件事,是想请你开导开导他,免得他犯严重错误,本来……不想麻 烦你,后来想想,也许你最合适。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有些明知故问。 张科长简述了乔文亚和黎氏娟的接触经过。基本上和苏军医所说相符,只是更 详细一些。 “你以为我跟他谈的效果会好一些吗?” “是的!”张科长恳切地说,“他是我们科的干事,来越南后就调到友谊办公 室工作。从公心说;我爱护他。希望他不要犯严重错误,有损五个伟大代表的形象; 从私心说,我不希望我们宣传科出个大事故。我私下警告他几次,近乎无效。如果 采取激烈方式,必然造成公开化。他是大学生,文化水平高,我说不服他。你来之 后,他对你怀有景仰之情,我想,他会信服你的。……” “这是一个难题,”我沉思了一下,然后爽快地答应说,“我可以跟他谈谈, 如果方便的话,请他晚上就来。……” 乔文亚喊了声报告来见我时,似乎带着一种激越的情绪,没有我预想的那种烦 乱和苦恼之态。显然,张科长已经告诉他这次谈话的主题,我已经为他备好了茶水 和水果,以便消除谈话的紧张气氛,其实,这种紧张状态并没有出现: “黎老师,这事即使你不找我,我也会主动找你来谈的!作为军人来说,我自 然知道我和阿娟的爱情是违反军纪的,我也知道悲剧的结局在等待着我们,但我不 后悔,也不害怕,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人世间最纯洁、最优美的爱情。我也知道,卫 护和保持这种爱情,既需要勇气,也需要牺牲。……“ 乔文亚竟然首先向我发动了攻势,我尚未从国内文革气氛中完全摆脱出来,陡 然听到了这样坦直的强烈的爱情表白,惊诧不已。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说。 “黎老师,你一到支队来,我就想找你谈这个问题,因为,只有作家,才能理 解人生的真谛,才能懂得什么叫崇高的爱情,什么叫抓住幸福!……” “抓住幸福?”我疑惑地问,“这个‘抓住”是什么意思?” “人生,真正的幸福是不多的,当它在你生活的激流里出现的时候,你不抓住, 它在瞬间就流逝了,你将后悔终生。……” “这么说,你和黎氏娟的爱情是你抓住不放的人生幸福了?!” “正是这样,”乔文亚对这种严重的错误竟然毫无愧悔之意,自然也就没有改 过之心,“我想,黎老师一定会理解我。……” “我不理解!”我用一种反击的口吻严肃地说,“我倒觉得你是抓住了痛苦, 因为这种异国之恋本身就是一种悲剧,你是军人,又是共产党员,那就更为严重, 我对“抓住’是这样理解的:‘抓住’属于你的;摒弃不属于你的。”我看他想反 驳我,立即补充了一句:“不被军纪和国法允许的,即使你‘抓住’也应该及早放 弃。……即使你和阿娟已经海誓山盟而且真心相爱,那也要想想后果。……” 乔文亚悲叹了一声,显然,他对我的态度表示遗憾。本来,他是想在我这里得 到道义上的支持和精神上的庇护的。 “黎老师,咱们可能陷入一个很普通的甚至很稚气的争辩里去了,你讲的是 ‘理智’,我讲的是‘感情’。你的结论自然是正确的——感情必须屈从于理智。 可是,世上的事情往往是理智服从了感情。甚至连伟大人物都不可避免。……而且 理智和感情就能分得那么清吗?……譬如说,你想去奠边府,明明有很多困难,甚 至还有危险,从理智上,你可以不去;从感情上,你总想去,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我微微笑了,这的确是个很奇妙的问题,他使我产生了无穷的联想。小到家事, 大到国策,感情用事和一意孤行的例证比比皆是,不胜枚举,而且感情和理智既是 矛盾的,也是统一的。 电灯忽闪了几下,突然灭了,我们被告知柴油发电机出了毛病,需要修理,乔 文亚问我要不要点上蜡烛,我说: “算啦,摸黑谈话也许更好,咱们不作抽象的辩论,还是谈谈你和阿娟的事怎 么发生的吧!” “一见钟情!”乔文亚不加思索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去卫生队路 过的那个高机连阵地上。她带着她的民兵小组给阵地上的战士们送水、送弹药。那 时我正在阵地上,我们两人的目光互相望了一眼,就无法分开了,我不是文学家, 我没法描述当时的情景,我想,那时的痴迷之状一定非常好笑,我想,世上还没有 一个姑娘给我这样大的心灵的震撼,我希望你能在访问黎东辉时见到她,我用越语 向她先致问候,她倒用汉语和我说起话来,她说,她曾在友谊办公室看见过我,那 时,我正在低头写字,没有注意她。…… “后来,她们民兵小组给高机连的战士们跳‘竹笠舞’,唱越南古老的歌曲 ‘军鼓调’,唱《解放南方》和《为人民战斗》;我们两人谁也没有离开谁的眼睛, 后来,黎氏娟说,她要独唱一首中国的广西民歌,是她祖母教给她的,献给她最心 爱的人。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给我一种亲切乃至神圣之感,任何赞美的 言辞都是对她的贬抑,我知道,我已经为她的美丽的脸庞、啊娜的舞姿、奇妙的歌 喉所陶醉了。…… “那首广西民歌叫《他知道不知道》,显然,她是唱给我的!是为我一人而唱 的!” “何以见得?” “她是用越语唱的,阵地上只有我一个人懂越语。你听过这支歌吗?” 我表示没有,他说: “这是一个姑娘唱给她的情人的,我不会唱,我只能给你念一段歌词: 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 为了那心上人啊,我起呀么起大早, 也不管啊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一心想着他呀他,我想得心真焦; 为了我那心上人,睡呀睡不着, 我只担心找不到,那叫我怎么好。 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三步两步跑呀跑,快快赶到土地庙, 我情愿陪着他,陪呀么陪到老, 除了他呀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也许和国内的“忠字舞”、“语录歌”的反差太大了,也许国内的政治风暴使 我的思想僵化了,听了这种软绵绵的情歌觉得很不对味。我说出了我的反感。 “黎老师,这充分反映了越南人民的战斗信心和乐观情绪。”乔文亚感到我太 不了解越南了,“在一次联欢会上,越北军区司令说得好,他说‘越南从南到北到 处都是火药味,就是舞台上一片温馨,’战争和欢乐和爱情并不相悻。……” “难怪越南不反修了!” 乔文亚用一种异样的声调反问我: “你以为我们国内的情况是正常的吗?你为什么没有投入到史无前例的风暴中 去呢?” 乔文亚给我提出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今是而昨非”,举国上下有多少人 在险风恶浪中颠簸沉浮,谁是最清醒、最理解的呢?他的反驳,反而引起我浓烈的 兴趣。 “你还是谈谈你是怎样’抓住’你的幸福的吧。” “在越南,有六十多个民族,有上百万华侨,广西人很多,中国的民情风俗各 种文化都带到越南来,越南姑娘的温柔、开朗、多情,能歌善舞是有名的,阿娟的 歌把我的心给溶化了,我失神地听着,默立着不敢稍动,不敢大声喘息,那一天, 本来非常闷热,可是,那歌像一道清凉的小溪漫过我的肌肤荡在我的心田里,我这 时才懂得什么叫陶醉,……我把眼前的景物魔幻化了,我觉得她是天上飘落下来的 仙子,到高机连的阵地上愉悦我的身心。我感到了人世间的至福,当时我已经出神 入化,痴迷发呆,就是当时有颗炸弹落地,我也不会逃开,我从没有想到见到她之 后,竟然洋溢着这样强烈的真情。……后来,在战士们的掌声中我才像从迷梦中惊 醒一样,神魂颠倒地拍了几下巴掌。……后来,连队战士们唱《东方红》,唱《团 结就是力量》作为回报。她们和战士们告辞时,我失魂落魄地看着她们走下山崖的 背影,消失在树丛之后。……‘乔干事,你是不是病了?’直到高机连指导员”这 一声发问,才惊醒了我。我说是有点不太舒服,‘太劳累了吧?’我点点头,我暗 自庆幸,大家在全神贯注地看民兵小分队演出,无人注意我的窘态。……从那一刻 起,我的魂灵就被阿娟抓走了!……” 这种情火炽烈的痴迷之状,在这无灯的暗夜之中我能想象得出来,却觉得不像 是真的,而是在痴人说梦。 “从此,你就陷入了苦思苦恋之中,”我略带挖苦地说,“从此你就‘抓住’ 了痛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后就是辗转反侧、搔首踟蹰。……若要不喝酒,醒 眼看醉人,……因为我看了醉人的狼狈像,所以我滴酒不沾!……” “黎老师,我敢说你错了,你不喝酒,只能说明人间的乐趣你没有享受过。如 果投票表决,你肯定是输,只有清教徒才会投你的赞成票,而且有些清教徒也是假 的,当众道貌岸然,背后也是个酒肉之徒。……” 我不由地哈哈大笑。在谈感情方面,乔文亚是一个强硬的对手。 很快我就发现乔文亚跟我的争辩是偷换了概念。他的问题不在于“抓住幸福” 还是“抓住痛苦”,对于爱情是甜酒还是苦酒,是甜酒好喝还是苦酒好喝,那是另 外一个问题,是人生苦乐观的问题,可以千百年无休止地争下去,谁敢说糖水一定 比咖啡好喝?他的问题是“抓住”的时间、地点、对象不对,他闯的是一个禁区。 如果你乔文亚在中国大陆的任何一个城市或是村庄里,跟一个张氏娟王氏娟爱得昏 天黑地,又有谁来干涉呢?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是不是到了“非你不嫁”“非你不娶”的程度,是不是用 无情之棒打散鸳鸯的问题,他们爱到什么程度了?在那密密的丛林里,在那风清月 朗的深夜里,他们是怎么幽会的?是用什么办法联系的?在这长达数年的岁月里, 他们偷吃了多少禁果?我不想问,探听这种隐私是一种低级趣味,近乎可耻。而且 那时的文学作品里是不能写爱情的。 电灯闪了几下,突然亮了。屋外却响起了沙沙的落雨声。 乔文亚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眸子里忽然隐现出一种异样的神采,他带着一种内 在的冲动缓缓地说: “黎老师,你愿意听听我们苦恋的经过吗?你愿意了解我的爱情的崇高的诗篇 吗?我和阿娟之爱,被别人视为耻辱,视为违纪,视为不正派,我觉得委屈,却又 有口难辩,可是,我们纯真而又圣洁的爱情又妨碍了谁呢?”忽然他用决绝而又悲 枪的口吻大叫了一声,“我准备为了爱情牺牲一切!” 乔文亚的这种苛烈决绝的情态,使我感到二阵不可名状的震骇,我看出他已经 屈从于一种迷误的恋情,无所畏惧,给我一种他很可能与阿娟拥抱着纵身跳下悬崖 的感觉。这时,我才领悟到张科长是把一个最大的难题交给了我,自然,我也有了 一种责任感,甚至有了一种征服欲。 “你讲吧!尽管我们都读过很多恋爱小说,”我故作轻松地说,“你的异国之 恋也许别具特色。……” “在我来说,阿娟已经无所不在,占据了我的身心。就是刚才停电的那几分钟, 我也觉得她在光华四射的天幕上凝视着我,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在国内,从中学 到大学,许多女同学对我表示过爱慕之情,她们大都是学校里令人羡慕的对象,我 也结交过几个女朋友,但没有一个能像黎氏娟这样打动过我的心,爱情是不可理喻 的,它不接受任何法庭的审判,它只听从心灵的呼声。…… “我最初认识她时,就认定她是我所追求的最完美的对象,让我们在异国相遇, 这是上天的安排,上天不愿意让我们的幸福之路过分顺利轻捷,所以设置下种种障 碍甚至是磨难来考验我们!……” “自从高机连阵地上相见之后,我就陷进一种极度兴奋和苦思冥想之中,这是 一种充满醉意的煎熬,一种充满喜悦的折磨,我深深感到了爱情的诱惑是不可抗拒 的!……” “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想抗拒,”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就像灯蛾扑火一样,是 不是含着某种痴狂和荒唐呢?” 乔文亚尴尬地笑笑,那意思是说,你虽然已经从事文学创作,可是,你的气质 仍然是一个副政委和党委秘书,你们只懂得原则。不懂得感情,还处在爱情也要服 从组织分配的年代,还是政治第一,他想说服我: “我初次感受到爱情的力量,它把越南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变得亲切辉煌, 就是那美国的飞机的怪啸声和炸弹的轰响也都使我振奋不已,真正应了西方的那句 谚语:‘只要有爱情的照耀,地狱也是天堂。’……我企盼着再次和阿娟相见的机 会,虽然心急火燎,但从她跟我告别时的深情的眼神里,知道不会落空! “果然,在爱情上女子的勇气和智慧超过男子。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告别后的 第三天,她到友谊办公室来找我,她说,‘乔同志,我们民兵小组要给三连的同志 们洗衣服,可是,他们不让,把脏衣眼都藏起来啦,姐妹们好伤心啊,你快去劝劝 吧。……’‘在哪里?’‘你快跟我走吧!’我带着一种幸福的眩晕和同室的越南 同志说了一声,就跟着她走,她回头望我一眼就径直向三连走去,头也不回。可是, 快到三连时,她陡然走上了一条岔路,我刚想发问,她就兴高采烈得意洋洋地说, ‘乔!我是骗你出来的,我有话想向你说!’我看到她的两只圆圆的大眼眩射着火 焰一样热切的光辉。…… “我惶乱莫名,直觉着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幸福波浪的冲激下簌簌颤抖!……我 没法形容我当时的欢悦的心境。我们手拉手地走进了丛林,互相倾诉了爱慕之情后, 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当时,我敢说没有一点淫心邪念、是她的美丽和温柔净化了 我的感情,我直觉得只有她——一个越甫的少女,就能把整个世界变得光华灿烂。 当然,那是我的心灵的世界,一种神秘的感情浸入我的血脉,我觉得我是世上最幸 福的人。 “她的汉语不能充分表达她的心意,我们便用越语来交谈。……我不想对你诉 说我们那没完没了的喁喁私语,……我们拥抱着亲吻着。我默默地握着她的纤巧的 手,发誓一生对她忠诚,一生像守护神似地保护她,保证一生给她幸福,说了一些 颠三倒四昏头昏脑的话。……然后,我向她讲起我的故乡,说一些童年青年时代有 趣和无趣的经历和作为。……好像我已经带她回到我的家乡,陪她游历祖国的大好 河山。……我们陶醉在未来的遐想中。…… “我们精细地计划着约会的时间地点,在友谊办公室,我是半自由的,支队的 各个大队驻得极为分散,谁也没法把握我的行踪,黎氏娟则是完全自由的,她可以 找到任何借口安排好她的女民兵小组的工作而后离开。 “我们每次幽会都是在拥抱亲吻窃窃私语中度过,没有逾越那条严格的界限, 虽然每次在相会前展下决心把她占有,可是每到难以克制时,反倒冷静了下来,不 愿给我的女神带来不敬和损伤。……但我总是热切如焚地企盼着那个令人醉狂的时 刻的到来。 “机会终于来了,我们的高炮集火射击,打中了一架F—105雷公式战斗轰炸机, 敌机在大约四千米的上空爆炸,飞机残骸和被击伤的飞行员飘落在莽莽丛林中,当 地军民欢呼雀跃,拥进山林,去搜寻飞机残骸和那个生死不明的飞贼。我和阿娟好 像有一种心灵感应不约而同地跑在了一起,真像是鬼使神差。 “越南的丛林深不可测,如果一个人偶然误入,那就是无法逃脱的迷宫。可是, 我和阿娟在一起,就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天堂。亚热带的植物群落呈现出千姿百态, 我们便是这片蔚为壮观的绿色天地的主宰。 “阿娟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低声和我说,‘我带你到我们的家里去,我们将永 远在一起,……’我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也不明白她说的‘家’的含意,我们在 林莽里蹒跚了大约有一个小时,就来到了一个山谷,这里有一所废弃的竹屋,无法 预测竹屋的主人的命运,从屋基上长的茂密的荒草,可以判断出两年以内没有住人。 繁枝茂叶织成的天幕,冷漠地悬罩于门窗之上,使人感到走进了一个鸿蒙未开的原 始时代,丛林的闷热和湿气使我感到昏晕。阿娟勇敢地拉我走进去,一把扯开半枯 的山草,露出一张竹床。……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竹床下有几个坛罐,还有几听 罐头,还有可以升火做饭的三脚铁架和一个煮锅。…… “我不由震骇地倒退了一步,问她,‘这是你……’,阿娟喜气洋洋地说, ‘是的,我们不是说过咱们要有一个家吗?……’我很难想象出一个17岁的少女竟 然单独进入丛林找到这个竹屋,并且把必须的生活用品一次一次搬运进来,……我 已经忘掉了身外的一切,疯狂地把她搂在怀里,亲吻着她,因为抱得太紧,使她发 出低低的呻吟,我们已经把国家、部队、公路、桥梁、机场、家人等等,全都抛到 九霄云外,好像那是前几个世纪的事情,眼前才是一切。 “我们在爱的昏眩中喃喃而语,但愿此时此刻永留不逝。我们终于被搜寻飞机 残骸的人们的互相联络的呼叫声唤醒,也当作搜索残骸的样子走出竹屋之外,阿妮 竟然没有忘记用半枯的荒草把那张竹床掩盖起来。…… “寻找残骸的人们从竹屋附近走了过去,我们只听到喊叫声却看不到人影。但 是,它却把我唤回到现实中来,一种无名的恐惧袭上心头,阿娟注意到我心绪的骤 然冷落。立即安慰我说,‘在山林里迷路是常有的事,咱们就算迷路吧,几天之后 再走出山林有什么奇怪的呢?’啊!阿娟,这是一个多么真挚、勇敢而又聪明精细 的姑娘!我们在这间蛮荒乃至凶险的竹屋里,体验到了人生的伟美和生命的瑰奇。……” 乔文亚说到这里就打住了,我想,他已经感觉到没有必要再讲那两天两夜两人 相亲相爱的经过。我正思索,在这种情况下,怎样才能挽救这一对堕入爱河即将淹 死的人,我想为他们设计出上、中、下三种前程,供他们选择。 “黎老师,你刚才提到我和阿娟是异国之恋,这倒是个文学的好题目,”乔文 亚的声调变得苍凉起来,“不管我们的爱情是悲剧还是喜剧,在我看来,它都是美 好的,为祖国而战,马革裹尸,那是一种壮烈之美,难道莎士比亚的《罗蜜欧与朱 丽叶》和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不也是一种悲剧之美吗?它获得多少青年男女 强烈的共鸣啊!……” 我听了,心头不由一凛,这个乔文亚果真要决心制造一起自杀的悲剧吗?我立 即反驳: “那是小说!” “可是,人生可能比小说更为强烈!”乔文亚为自己的行为和思想辩护,“我 想,这也许是一种天意的安排,它让我在异国他乡,在炸弹轰鸣战火燃烧的土地上 碰上了一个黎氏娟;它又让我碰上一位作家,将来他会记述我们纯洁的超常之爱, 让我们的音容笑貌长留人间。……” 我苦涩地笑笑,觉得不可思议。此时,外面风雨突至,公务员披着雨衣来给我 们送水,我站起来,走向窗口,这是我到越南之后的第一个风雨之夜,只听着近处 山崖上的草木狂啸低吟,其他全都沉落在黑暗里,化成幢幢幻影,我想到了施工现 场和高炮阵地,战士们在这异国他乡,在这大自然的广施暴虐中,他们在做什么? 在想什么呢?而这个乔文亚却在痴人说梦。 “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大雨,”乔文亚又沉入美好的回忆,“那间竹屋善心 地维护着我们,如果在平原上,那间摇摇欲倾的竹屋早被暴风吹上天空,像风滚草 似地满地翻腾,可是周围的密林和藤萝掩护着我们。这一夜,我们充分体验了炽烈 的人性的力量,完成了人生庄严的启蒙,在这一夜,我们恍惚地感到了灵魂的净化, 阿娟一直喃喃地说,‘让我们这时一齐死吧,我们就永远不再分离也永远占有我们 的幸福了!’ “仔细想想吧,她这话里岂不是饱含着人生哲理吗?我们常说的‘快活死了!’ 是不是快乐幸福到极点时喊出的那句‘我幸福死了,我高兴得要死’也有某种道理 呢,不知生,焉知死,生是痛苦还是快活?呱呱坠地是什么滋味?婴儿不会说;溢 然而逝是什么滋味?死人不会说,只靠我们各自去理解,人生,是一个感觉的流程, 就看你去怎么体验它。……” 面对这个24岁的饱读各种书籍的大学生,我有些迷惘,他把我推进了混乱的哲 思之中,和我们平时所强调的人生的幸福是在于“无私奉献和革命到底”的价值观 念显然格格不入。他是在倾诉他的情感还是在说服我?“人生,是一个感觉的流程。”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从哪一位哲人那里听来的?显然,我和他的知识构成和人生的 幸福观、价值观是不一样的,我既然是文学工作者,就应该了解各种类型的人,兼 容各种观念,以便塑造不同的艺术典型。我让乔文亚尽情地讲下去。我先了解他, 而后评判他! “第二天醒来,微红的朝霞已经在绵亘的丛林上空飘拂,昨夜暴风雨劫掠的痕 迹已经被大自然的无尽的生机抹去,一片清新,欣欣向荣,枝叶上挂着尚未被暴风 摇落的水珠,它吮满了晨光,闪闪烁烁,山沟的水流和鸟雀的欢唱,好像对我们的 幸福唱着赞歌。……我好像离开支队已经很久,也跟人世已经隔绝,……我们开始 吃阿娟带来的牛肉罐头,还有压缩饼干。这是我们支队在春节时给民兵分队的慰劳 品,……应了那句乐极生悲的话,我开始考虑我们的前程,阿娟急忙用手捂着我的 嘴,‘什么也不要讲,只讲我们相爱,……我死而无憾。’ “我也不想用优戚和愧悔占去幸福的时间,我们开始想入非非,设计我们的世 外桃源,如果我留在越南,我们就像她的祖先一样,改变国籍,生儿育女,我可以 在学校里任教,作一个合格的汉语教师,她就在家包揽家务,作一个合格的贤妻良 母,而后带着孩子回我的家乡,然后去游览故国的大好山河和无尽风光,……如果 她随我回到华夏大地,她就到外语学校去当一名越语教师,……在当时,我们两人 的心上,早已抹平了国界,已经进入了世界大同。…… “这就像洪秀全《原道醒世训》里写的:‘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 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何得存此疆彼界之私?何可起尔吞我灭之念?’……” 我笑笑说:“你们的思想落后了两千多年,也超前了几千年!所以根本就不能 实现。” “为什么?” “你们落后于孔子的天下为公,又超前了未来的共产主义,消灭国家,所以你 们的爱情注定中途搁浅。……”我不无揶揄地说,“你们的爱情,是一种今朝有酒 今朝醉,不管明天是和非的短视行为,是对自身和对方不负责任的冲动,是对人生 理解的一种浅薄,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爱情至上,这种脱离社会生活和事业的爱情注 定是短命的,在你看来是神圣的,在我看来却是极端不负责任的。……你们现在不 管是情爱还是性爱,将来是注定要变化的、厌倦的、后悔的。……总的说来,你所 思考和表现的一切,是一种幻想,或者是一种幼稚。……” 乔文亚被我这一阵排炮打懵了,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困惑,他抗辩说: “我们的感情是绝对始终不渝的!但我承认,在现实情况下,我们要保持爱情, 必须去隐居遁世。……” “这已经是一种走投无路的表现了!”我忽然问道,“你陪我去卫生队的那一 天夜里,你真去和阿娟约会了吗?” “是的!自从我装作迷路在深山里住了两夜之后,友谊办公室的越方同志就有 所怀疑,他们反映到支队以后,宣传科立即以工作需要把我调回。我虽然不像在友 谊办公室那样方便,因为部队驻地分散,举步就是荒山,我外出时,总能找出一些 时间,阿娟是自由的,她的民兵工作随意性很大,所以她可以选择任何适合于我的 时间地点暗中相会。……” 我边听边想,心中涌动着挽救这两个本来纯洁却走入迷途的青年男女的热切欲 望。 (三)爱情的悬崖 我的房间里另外还有一张床铺,这是军区工程处邢副处长住的,他去线路上考 察施工情况了,所以一直空着,我想跟乔文亚作一次长谈,除了对同志对工作尽责 任之外,对我未来的创作也是绝对需要的,我请乔干事到隔壁打个电话给张科长, 就说今夜他将住在我这里,当他披上雨衣要去时,我想还是我去更好,乔干事也不 勉强,便打着手电陪我。 营区一片漆黑,在丛林的空隙中偶尔露出几点灯光,闪电在天边抽搐,雷雨已 经减弱了它的威势,丛林祷告似地喘息呻吟。我似乎忘记了身处何地,宛如置身在 国内的某个营地。 张科长接到我的电话,在感谢之后,还表示某种歉意,觉得给我增加了麻烦。 我客气了几句之后,才发现自己思想深处的一个隐秘,我之所以如此重视同张科长 的关系,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在我到高平、奠边府时,为乔干事陪我前去大开方 便之门。 回到我下榻的竹屋后,我和乔文亚纵情地长谈,对苏长宁的婚恋问题兼作思考。 “君子成人之美”,对苏长宁的婚姻是硬性捆绑;对乔文亚的迷恋却是棒打鸳鸯。 我觉得我能够说服他们,这也许是我长期作政治工作的一种积习。 “你说的隐居,纯粹是一种妄想,现代的鲁宾逊是不存在的,你们在那间废弃 的竹棚里不可能生活太久,因为你们离开社会就很难生存,当然,你们可以去过野 人似的生活,在寒冷、饥饿、疾病、猛兽、蚁蚋、蚂蝗、蟒蛇、毒虫的侵袭下,你 们怎样生存?如果第二年阿娟为你生一个儿子或是女儿,你们在那间竹屋里怎么养 活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你们还有没有心绪谈情说爱?对那天天重复的除了‘我爱 你”之外别无内容时,你们会不会厌倦?你们用什么梁木来支撑你们的精神大厦? 那时的阿娟已经是满身泥垢、满脸脓疮、衣不蔽体、发如衰草,面黄肌瘦,嗓音嘶 哑,她还是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圣洁的女神? “你仔细想想吧,那时你们同年的朋友们都享受着现代文明的成果,你们是不 是觉得过野人的生活太不值得?在你们神魂颠倒的相爱之后,忽然清醒过来,你 ‘抓到’的不是幸福而是不幸怎么办?不要以为自己是清醒的吧!咱们可以从许多 文学作品里去吸取教训:我认为一部《安娜·卡列尼娜》就足够了。安娜和渥伦斯 基毁坏了家庭和别人的幸福之后挤命追求到的爱情延续了多久?安娜在扑向火车铁 轮之时,她想了些什么?许多评论家说她是带着满腔悲愤去抗议上层社会的冷酷和 虚伪,那么,安娜本人的行为有没有给别人造成伤害?她的儿子,她的丈夫,还有 吉蒂,她除了想到自己之外还想到谁呢?她知道不知道吉蒂正发疯似地迷恋着渥伦 斯基?安娜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除了爱情至上,除了极端自私,除了追求自己的爱 情自由之外,她做了哪些有益于人类、有益于社会的事情?这种寄生虫似的生活有 什么意义? “你仔细想想吧,世界上有多少第三者在破坏了一个家庭之后,她找到的并不 是欢乐,而往往又来一次更悲惨的破裂。……因为在月下花前谈情说爱时,饿了可 以下餐馆,烦了可以上舞厅,对方的缺点可以当优点来欣赏,一切都不计较,一切 都可以原谅。用不着为谋生奔波,用不着对孩子的成长操心,用不着去提水、砍柴, 用不着在灶前烧煮,用不着为经济拮据而去借债,用不到考虑照顾两家的父母,用 不到照顾病人,……一旦组织成家庭,那就要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所以在情人阶段 似乎一切都好,一旦成了妻子,那就麻烦成堆。你已经24岁,总知道人情世故,如 果你现在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去补贴你父母的生活,你的情人大概不会反对,一旦 成了你的妻子,那很可能就为此翻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年龄大了之后, 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感情用事!……” “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如果你处在我目前的境况,应该怎么办呢?”乔文亚 的凄凉的声音表示出某种绝望,“你不要只为我想,还要为阿娟想,她能不能承受 住我们分手的打击?我怎么能收回我的誓言?她能不能理智地接受?” 乔文亚心绪烦乱,终于颓丧地承认我说的有理,但他像个海洛因的吸食者,一 旦上了瘤就不能自拔。我很担心,本想阻止悲剧的发生,却很可能促使悲剧提前发 生,在越南北方的安沛省内,会不会出现当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我忽然想起了一部忘记了片名的电影中的一个情节:那是一群向前狂奔的牧马, 前面不远处就是一段悬崖,如果你当面拦截,一定会把拦截者同时冲下深沟,那精 明的牧马人骑着马冲到马群前面,引领着马群向前奔跑,而后慢慢转弯,在将要到 达悬崖时,马群已经扭转了奔跑的方向,向悬崖的左方绕去。那惊险的瞬间真叫人 提心吊胆!我能不能引导乔文亚、黎氏娟爱情的奔马安全地脱离悬崖? “我给你设计三个前程供你选择!”我的语气冷峻,透着某种寒气,“先说坏 的!……”我顿了一下,语气略略和缓了一些,“如果你还是坚持爱情至上,为你 心上的女神献出一切,很可能支队一个决定,给你一个处分,遣送回国,如果你持 想不通乃至抗拒的态度,很可能开除党籍、军籍后押送回去。这就叫敬酒不吃吃罚 酒;尽管我在医院当副政委时有一条缺点叫温情主义,但我现在是站在部队的铁的 纪律一边。……根据现在国内的政治情况,你回去的景况绝对不是美妙的; “还可能出现一种情况,就是你做的最坏的打算,和阿娟去跳崖殉情,背叛了 祖国背叛了解放军,背叛了父母,也使阿娟的父母失去了爱女,葬送了你们两人的 美好前程和年轻的生命。因而也就毁灭了你们的爱情,这是你的误区,也是一种愚 蠢,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罪衍!” 我看到乔文亚的目光深处倏然微震了几下,脸上露出莫可名状的神态,他失魂 落魄地问道: “那么最好的呢?” “先说不好不坏的!”我不想顺着他的心绪说,声调依然很严厉,“你们稍微 有些收敛,知难而退,把感情慢慢淡化,忍受那种失恋的痛苦。你也带一个沉重的 处分回去,很可能脱掉军装,造成一失足成千古恨,却还不算大悲剧。……” 我看到乔文亚心悬气敛,凝神倾听。在理智地权衡利弊,显然,这两种状况他 都不愿意出现,面带凄楚地问道: “那么最好的呢?” “最妥善的完成(我不说结束)这段异国罗曼史,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一,你 要有一个诚恳的深刻的检讨,在领导上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下,争取淡 化处理,搞一个不必写在档案里的口头批评,幸好,你们的问题只有少数人知道, 即使有人猜测也没有真凭实据,又加牵扯到两国关系,不是仇人,一般是抱着息事 宁人的态度。这是你转弯的有利时机,如果你们在悬崖前悄然止步,感情的波涛就 像水上的波纹很快消失。……” “不!我不能!”乔文亚绝望地叫起来,打断我的话头分辩说,“我不能放弃 对阿娟的感情!……”他吁吁地喘着,像是跟谁刚刚决斗过似的。 “你必须放弃那该放弃的!” “我不明白!” “如果你在一个珍宝馆里爱上了一颗闪烁着异彩的明珠,爱不解目,可以;如 果你想据为己有,很可能还没有拿到时就锒铛入狱。世上没有绝对的自由,军纪国 法是必须遵守的,那不是禁铜,而是卫护国家、人民和革命利益的保证。你想想吧, 如果我们的施工部队每个成员都在越南找一个阿娟,那还能不能完成国际主义任务? 在越南南方作战的士兵会不会倒转枪口来保卫他们的姐妹和女友?那么从支队到大 队各级组织怎么向‘五个伟大’交待?怎么向越南人民交待?你说你们的爱情没有 妨碍什么人,可是,阿娟是不是影响了民兵分队的工作?你们两天两夜找回了几块 飞机残骸?你们的爱情是纯洁的却也是极端自私的,你们爱情的炽烈不过是一种男 女私情的狂热!没有共同的信念,没有共同的事业心,就是没有基础的爱情,双方 条件稍有变化就会离异。……” 我说到这里有些愤慨了,由此联想到苏长宁和杨淑兰的问题,深深感到爱情的 悲剧性和复杂性。他们都在呼唤爱情的自由,当真正爱情自由时恐怕带来的是更大 的不自由,因为自由一般来说是互相妨碍的,苏长宁和白玉琴的自由已经损伤了杨 淑兰的自由。我向乔文亚说: “你知道苏长宁和白玉琴的事吗?知道他和杨淑兰还有两个孩子的事吗?” “知道一点!” “如果你是杨淑兰,你怎么想?你是白玉琴,你怎么想?苏军医的问题不涉及 国际关系,但这里面也有一堵很难逾越的社会道德和家庭责任的高墙。你认为白玉 琴是完美的吗?她想过杨淑兰的处境吗?……” “爱情总是自私的!” “有些自私损害到别人时,那就是犯罪了!人生中有多少二律背反?像白玉琴, 她既希望苏长宁背叛妻子,又希望他忠于自己。她自己也将是双重人格。……人生, 必须承认必要的丧失。当然,苏长宁的爱情纠葛跟你不同。……你是用诗人的浪漫 来想象生活的,所以我给你提一个浪漫的建议,……你读过柏拉图的《理想国》吗?……” “你是指他的爱情观吧?” “是的,他主张精神恋爱,……柏拉图是标准的唯心主义者。我倒希望你和阿 娟要有点唯心主义,我来改造一下秦观的那句辞:‘两情若是真诚时,又岂在居留 一起?’你的爱情三部曲就由‘异国迷恋’到‘异国罗漫’再到‘异国情思’。…… 那才是真正的纯洁和真诚呢!隔国界而相望吧,也许有朝一日,上帝被你们的真情 感动了,异国可以通婚,那才真叫‘抓住幸福’了呢?” 乔文亚终于微笑了。 “那会等白了头的。” “如果真正那样倒好了,你可以善始善终地完成爱情四部曲‘异国奇缘’了, 把你们的情思写出来,未必不是一本‘爱情之诗’。”我故作嘲弄地说,我倒真正 担心,在你归国后像苏军医碰上白玉琴一样,很快就把阿娟给忘了!成了一个始乱 终弃的薄情郎君呢!” 乔文亚苦涩地笑笑,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然后凄恻地说: “我担心阿娟受不了,过不了这一失恋关。” 这的确是一个难题,少女的心是顽强的也是脆弱的,一不小心就可能碰碎。再 说,谁去做阿娟的工作呢?谁愿意去把‘这个正在幸福云端里飞翔的姑娘一脚踢了 痛苦的深渊呢?显然,让乔文亚去是不可能的,就像让落水之人去救落水之人,非 双双沉没不可,我能想象出他们决裂时的情景:当乔文亚把我们今夜的权衡告诉阿 娟时,她一头栽到他的怀抱里,泪如涌泉,绝望地说:‘阿乔!你的誓言呢?我已 经是你的人了,你怎么能屈服于外来的压力变了心呢?你一离开我,我就会死,与 其我心碎而死,还不如让我死在你的怀里呢?你带我走吧,你怎么能忍心弃我而去? 我今年才18岁啊(他们最初认识时是17岁)!人生的道路才刚刚起步,我们不是还 想过生儿育女吗?好吧,你不能把我人身带走,就把我的心带去吧,把我的魂带走 吧。……’这种撕心裂肺的倾诉,乔文亚能吃得消吗?如果他实在受不住时。就会 毅然决然地说:‘好吧,我们拥抱着跳下悬崖吧,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任谁也不 能把我们分开了!’…… “这是第二个问题,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用平淡如常的口吻说,“要慢慢来, 妥善的办法总会想出来的,好啦,”我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一点钟了。“我们睡 吧,过几天,争取一道去奠边府!……” 我们洗漱之后上床,熄灯。我听到乔文亚在辗转反侧,他忽然低声问我,什么 时候去访问黎东辉。我告诉他就在最近几天,苏军医陪我去。他停了一会儿忽然又 说: “你会见到阿娟的!” “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搪塞地说,“可能吧!” “你能跟阿娟谈谈吗?”乔文亚掂量了一会儿说,“她的汉语还算可以,用不 到别人翻译,可以个别谈,打打防疫针。……” “看情况再说吧,”我不置可否,“让咱们都好好想想,”而后又略带戏谑地 说:“没想到打败爱神比打败美帝还难!” 乔文亚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我沉沉睡去,后来被一个旧梦惊醒,看了看夜光手 表,是凌晨四点半钟。乔文亚还在翻转不宁,而后起身到竹窗外小解,这种烦乱心 境是无法宽慰的,我装作沉睡,不跟他答话,我想:到底是“抓住”了幸福还是 “抓住”了痛苦,他该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