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苏军医派小宋给我送来了新译出的《安德森战地手记》第二部份。并附给我一 个纸条,说他已和黎东辉约定后天上午去拜访他。这样,我还有一天半的时间仔细 阅读这个美军别动队长的手记。 (一)进入丛林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十 上午10时,丛林迷雾已经消散,战斗直升机和救护直升机已经把死者和伤员运 走,我们分队整装待发。 按照作战地图,我测定了勺子湖的方位和距离。从地图上计算,只有一点五公 里。我打算一边前进一边搜索丛林,预定下午四时(共走六个小时)到达勺子湖畔 设营。我在笔记本上随意写了个算式;1500÷6=每小时行进250米。这是标准的蜗 牛行动。 我跟克里斯少尉的关系似乎有所缓解,因为经过昨夜的战斗,双方都发现了对 方的某些长处。现在,他对我的行进路线没有公开表示反对,但他却有所保留: “中尉,你所选择的方向是原始老林,那是一个迷宫,我怕不能按时到达。即 使有指南针,也可能迷路。……” 我没有睬他,不想再挑起争端,因为勤务兵给我背着背囊,我轻便自如,把卡 林斯手枪提在手里准备身先士卒,向阴暗潮湿的老林走去。头上高悬着生命的群落, 脚下是葛藤荆棒,它们生死相缠,我刚刚迈了几步,带钩刺的野藤就绊住了我的腿, 丛林又浓又密,明灿的阳光竟然穿不透繁枝茂叶织成的天幕,只是偶尔从网眼里透 进几粒光斑。脚下是软绵绵的淤黑积叶。在我眼前的一棵不知名的大树上悬挂着网 状的气根,微荡着,像一排绞索,再向前纵目远望,觉得目力锐减,前面好像是一 条绿得发黑的隧道通向无底深渊,每一步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探险,啊!这就是热 带丛林吗? 我回头望望克里斯少尉,这个混蛋脸上竟然流露出某种笑意,好像在说:“你 可向前走啊!”他在奚落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这时我想到了麦克罗给我的忠 告,我在克里斯面前不能逞强,只好命令克里斯带队前进! 克里斯表现出他是“丛林通”,用一种盛气凌人的声调命令三个士兵手持砍刀 在前面开路,让人高马大的罗伯特当排头兵,另一名黑人士兵诺尔曼紧随其后。他 们每一刀砍下去,都轰然腾起一团蚊蚋,藤葛相连像柔韧的秋千绳似地高悬在树冠 之上,连砍数刀都无法砍断,只是悬空荡悠。 罗伯特忽然大叫一声向后急退,吓得全身发抖。原来从树上落下一条花蛇, “啪嗒”一声掉在他面前,它似乎无视我们的到来,向着脚下腐败的落叶沙沙地沉 稳地扭动。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无端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只见克里斯抢前一步,像 拾一条扎腰带似地提起蛇尾抖动几下,向一旁猛力摔了出去,却丢之不远,挂在一 枝树权上,荡悠着,向丛林的闯入者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威胁。 克里斯立即表现出不同凡响的胆量,他一把揪过罗伯特手中的砍刀,带头猛劈。 砍了三分钟,他就气喘吁吁满脸汗流了。 我望着前面一丛丛非草非树非藤的东西,倒吁了一口气,我想:这里从未踏上 过人类的脚踪吧?他妈的,狗也钻不过去! 克里斯用不可抗拒的命令:除我之外,每一个人必须参加轮流砍伐,我这时才 真正懂得了什么叫“斩荆劈棘”。 砍伐了半个小时,前进了一百二十米。如果照这样的速度,天黑也到不了勺子 湖,而且,半个小时就已经精疲力尽,要想保持这样的速度绝不可能。如果到达不 了,我们就要被迫在丛林里露宿,这是多么可怕的前景。我竟然产生了原路返回的 念头,重新回到昨夜宿营的林间空地,与这黑森森的林莽相比,那里就是天堂。第 二天,我再呼唤直升机把我们空投到勺子湖去。……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那里是莽莽丛林嶙峋的岩石和荡荡湖水,没有飞机降落 场,我们能一个个沿着绳梯吊落下去吗?如果那里埋伏着游击队呢?直升机立即就 被击落,全都粉身碎骨。再说,我们搜索丛林的任务怎么完成?越共的军事物资供 应基地在哪里呢? 轮流劈伐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命令停下来休息、用餐。 前进了二百一十米,我不知道是丛林打败了我们,还是我们征服了丛林。我的 士兵已经是精神萎靡疲惫不堪了。迷彩服早被汗水湿透,穿着长筒靴的臭脚丫已经 糜烂,汗湿的阴囊奇痒难忍,如果这时能洗一个清水澡该有多好? “克里斯,”我觉得非向这个倔傲的少尉请教不可了,“你说,像这样的丛林, 那些越共游击队怎么能来去自如呢?他们是从什么地方来袭击我们,又怎样销声匿 迹了?他们能在丛林里露宿,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中尉,这是你在西贡司令部里所无法理解的!”克里斯的声调里没有讽刺的 意味,可见对我的不耻下问产生了某种好感,“这叫强龙难斗地头蛇。丛林中有许 多可以通行的人行小道,只是我们不知道就是了,还有,他们一个小队,甚至一个 人在丛林里就能战斗;他们只要提一支短枪或是拿一颗手榴弹就能发动攻击;他们 只要披一件雨衣,包一个饭团,就能在丛林里活上几天。我们则不能!我们每人要 有一个大背囊,没有罐头水壶就没法生存,没有帐篷吊床和气垫床就不能睡觉,没 有指南针和报话器就会陷入绝境。他们体型瘦小,习惯了忽冷忽热的气候,我们的 士兵却没法适应。……他们走过去是安全的,我们跟着他走就是危险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们知道哪里有陷阱,一步跨过去,拐弯绕过去,你没法识别,一脚踏进去, 削尖的竹签和木桩就戳你个透心凉!……” “有道理。”我想,这是多么可怕! “所以你选了难以通行的原始丛林这个方向,我没有表示反对。……" “为什么?” “显然,这里没有人走过,虽然边走边开路吃尽苦头,却避免了落陷阱、踏地 雷、受袭击的危险!” “有道理!”我觉得这个克里斯并不那么讨厌了。 “我们军事技术先进,在丛林里看不到找不着的可以从高空侦察,可是,也很 容易上当,狡猾的越共知道我们这一手,就以假乱真,昨晚上那块轰炸出来的林间 空地,你以为真是越共的军事指挥部吗?我敢说那是假的!” “为什么?” “因为昨天平整地基和挖排水沟时,挖出一些带树皮的朽木,我认为那不是真 正的经过加工的用料。……只是在锯去树冠的木桩上搭起的伪装。……” 我对这个克里斯开始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麦克罗说他的好话。我说:“克里斯, 言之有理,我给你指挥开路的全权,希望你能打通这条丛林隧道,按时到达勺子湖!” 第二个小时的行程更为复杂。气候窒门难当,越过藤蔓缠绕的地带,热带丛林 又展示出它的另一种形态。高大的合欢树、紫檀树、香抽木、大叶樟、麻栗木和我 不知道名称的松杉嵯峨挺立,藤本植物很少,除了耸起的树根和半尺深的杂草,几 乎没有什么阻碍,使我们轻松地走过了两百多米的路程,全队绷到极限的肌腱突然 松弛。 前面的丛林不知什么原因受到自然之神的虐待,许多百年朽木横倒在地上,像 天神用震怒的巨斧把它们砍倒,只杀得这片老林尸体狼藉。抑或是神兵天将追捕凶 恶的林妖,在此有一场恶斗。那些朽木之下又有新树生出,发酵的腐枝败叶散发着 恶浊的瘴病之气。 朽木之间布满了松软的水草,浅水洼里冒着沼气泡,炽烈的阳光把它煮沸,发 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我们踏过三十几米的沼泽地,已是全身汗水两腿泥泞。我们又 进入了必须用砍刀开路的密林。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汗水和污泥的恶臭,难忍 的闷热,恨不能撕下身上的一层皮。可是,克里斯少尉以权威的口吻命令大家不准 松开袖口、领口和裤脚管,因为污水中有水蛭,树叶上有蚂蝗,草丛中有毒虫。…… 他奉劝士兵们忍耐,坚持两个小时,到达勺子湖去洗个清水澡。这是个天大的福音, 不然,我的肉体在这霉涩的军服里就要沤烂了。 这时,不见天空的阴霾,却听见天际传来隐约的雷声。如果今夜再有一场暴风 雨,我们将难以忍受。克里斯少尉断言今夜不会有雨,那隆隆的沉雷是我们的B—5 2轰炸机在轰击驼峰山口。我用指南针测定了一下方位,证明他讲的接近实情。…… 但又觉得方位有所偏离。我想:我们的轰炸机也许是轰炸另外的地方。 又是阴湿的林莽,让人望而生畏。种类繁多的毒蛇在我们脚下的草丛中游动。 又是轮流砍伐,我们每个人都狼狈不堪。丛林越来越密,决心与我们搏杀到底。我 不记得哪位西方记者说过,“美国人不只是和越南人作战,而是和历史作战和大自 然作战。”我承认他说得有理。这种地方是炼狱不是战场! 仅仅几个小时,我的士兵已经被丛林折磨得变了形,个个像走投无路气息奄奄 的囚徒。如果我早对这丛林的凶险有所体验,我在机场上的演说辞还会那样慷慨激 昂而又言之无物吗?但是,我们别动队毕竟在这鸿蒙未开的丛林里留下了勇敢的足 迹。一种征服者的骄傲油然而生。 这时,我听到罗伯特喊叫了一声。他到草丛里解手,屁股上被毒虫咬了一口, 他吃惊地跳起来,背上挂着蛛网,一只黑蜘蛛钻进他的裤裆里,他伸进手去一把将 它捏碎,一种粘稠的浆液的奇特的恶味熏得他晕眩欲倾,开头谁也没有在意,甚至 还耻笑他惊惊乍乍像个女孩子,他哭丧着脸,老是说有一股灼热在全身扩散。 身材瘦小的卫生员史特里看着红肿的伤口束手无策,只是给他抹上一些消毒药 水。他断定不是毒蛇咬伤,也不知该不该给他放血。克里斯压根就讨厌黑人,他认 为罗伯特是想借故使猾耍赖,不愿再抡砍刀。但是消毒水无法止住伤口四周红肿的 扩散,同时伤口中心开始流黄水。卫生员又给他涂抹清凉油之类的消毒膏。罗伯特 大声哼叫,说他的口腔和鼻孔里有火在烧。 卫生员打破限量喝水的规定,把半壶水一齐给他灌下,罗伯特全身开始发抖。 像受了冰激似地呀齿咯咯打颤。……嘴巴大张,胸脯起伏。接着又全身痉挛抽搐。…… 我的连队仍然砍伐前进,都盼望早一分钟到达勺子湖洗个痛快,谁也无暇照顾 罗伯特,只是丢给卫生员去管,部队行进时,只好绑一个临时担架抬他,90公斤的 体重再加40公斤的武器背囊,在丛林里行走,无疑是个沉重的负担。如果再出现几 个病员,我们这次任务就将告吹。 依卫生员的意见,赶快呼叫基地派直升机来把病员救走,可是,在丛林里没有 降落场无法把他抬进机舱。再说,现在还无法确定连队的方位。直升机很可能找不 到我们。 “一切救援要赶到勺子湖再说。”时间已近下午三时,勺子湖已经不远。可是, 我仔细把分段开进的距离相加,已经接近1.5公里了,怎么丝毫不见勺子湖的踪影? 方向是不是出了偏差?奇怪! 这个念头的出现非同小可,万一方向错了,怎么办?那就只好在这万恶的丛林 中宿营了,一阵恐惧攫住了我的心。但我不能向士兵们说出,我又掏出指南针检查 开进的方向,可是找不到现在立足的坐标。丛林覆盖着苍穹,我无法观察到驼峰山 在哪里。 砍伐越来越有经验,只是开通一条单人行道不再乱砍乱劈,有时,我们可以从 空隙中穿越或是爬行,尽量少动刀斧。可是,每前进一步,我就多了一份疑虑,我 有走了错路的预感。 罗伯特在昏迷中呻吟,嘴里不断地呼唤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想不是他的母亲 就是他的未婚妻。 他的全身已经出现了紫斑,脖颈僵直。我摸了摸他的胳臂,像火炭似地烫手, 担架不能在丛林里行走,只好由士兵们轮流背负。90公斤的体重和滚烫的体温,使 所有士兵望而生畏。瘦弱的士兵根本背不动他。…… 我非常奇怪,富有丛林作战经验的克里斯却没有提出疑问,也不关心病员,一 个劲地督促士兵向前开路,直到前面出现了一块排球场大小的乱石滩才停了下来。 克里斯少尉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 “队长!我敢说我们的方向走错了!” “我也正在猜疑,可是,咱们是按着指南针的方位走的!” “这里不是平原,我们为了找好砍伐的路线,已经拐过几次弯了。” “你的意思是就在这乱石堆上宿营?” “是的。如果沿着这条错路走下去,等到天黑可就麻烦了。” “清水澡洗不成了!”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摆脱困境,……我看罗伯特也活不过今天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把他埋到这石滩上,明天就能轻装前进,不然,他会把我们拖死,幸好 我们还没有出现脱水现象,再有几个躺倒的,我们就寸步难行了!……” “他妈的!”我的心头漾起一种愤慨,“到这种鬼地方来作战,简直是发疯!” 克里斯含蓄地笑笑,那意思是说:中尉先生,你总算尝到一些丛林战争的味道 了。 (二)夜宿乱石堆 ——安德林《战地手记》之十一 我宣布在乱石堆上宿营。尽管大家洗不成清水澡,总算舒了一口气。天无绝人 之路,这是在绿色海洋里上帝赐给我们的诺亚方舟。 尽管岩石在夕阳斜照下炽烈滚烫,士兵们宁愿脱光军衣赤身露体在阳光下暴晒, 一天一夜的雨林雾海,我们连肠胃骨髓都被潮湿之气沤烂了。我们像日光浴似地躺 在灰色的岩石上,霉气从全身毛孔里散发出来。 卫生员发给每个人一瓶治疗烂裆烂脚的药水。由于奇痒难耐,许多人已经把皮 肤抓烂,抹上药水,被火烫了似地哇哇叫喊,……痛快地呻吟。 这里没有讨厌的蚊蚋,似乎也没有蚂煌。也许它们也受不了炽烈太阳无情的蒸 烤,只有无害的蚱蜢从石缝里蹦出,欢快地跳到深草丛里。 克里斯没有命令机枪射手向四周丛林里盲射,似乎也没有让士兵们作防备游击 队袭击的准备。我让克里斯作出解释。这种不耻下问的态度反而使他抱有感激之情, 因为我尊重了他的经验和人格。 他说:“在原来宿营地,直升机从侦察到运送,已在那里作过多次盘旋,越共 在密林里的瞭望哨自然会发现我们的行踪。也作出了相应的判断,他们的游击队可 以说无所不在,夜间自然会袭击我们,白天为了侦察我们的情况,自然会到达林间 空地附近。我们的盲射有时歪打正着。……现在我们露营乱石堆,游击队并不知道 我们的行踪。……也就匆须盲射。甚至官射还会自我暴露目标,把游击队引来。……”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并作了一点发挥,我说: “我们走错路也许并不是坏事,这正好出乎越共游击队的意料,如果我们按正 确路线直奔勺子湖,很有可能碰上他们的埋伏!……” 我们两个第一次这样和谐地谈话,由于我对丛林的初步认识,心理上自然有所 沟通。…… 太阳已经向丛林上方沉落。乱石堆上竟然拂过一丝凉凉的晚风。士兵们吃过晚 餐之后,慵懒地躺在光滑的岩石上。只有卫生员史特里在照看着罗伯特。我在暗自 盘算,如果明天找到勺子湖,直升机很容易找到我们。那里没有停机场,可以请他 们垂下一个大网袋,把他吊上去。 这使我想到在异国土地上作战的困境,如果我们带着几个伤病员去侦察驼峰山, 是无法完成任务的,必须把他们丢弃,这样,就会影响士气。谁不想到自己受伤生 病后的处境呢?越共就好得多,他们的伤员病员可以随地安插,放在老百姓家里。…… 昏迷中的罗伯特突然醒了,嘴里不断地呼叫,可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也许是要水。卫生员用水壶灌他,他的牙关却咬得铁紧,他的紫斑肿块开始糜烂, 流出乌黑的血水,他圆瞪着双眼,却不认识我们,他就像在烘箱上烧烤,眼里流露 出恐惧的神情,仿佛看到什么魔怪向他袭击,他全身像在酷刑台上簌簌颤动,他的 躯体陡然躬起来,随又瘫软下去,像一条活鱼在滚油锅里蹦跳打挺。……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军士长杰克逊似乎想按住他的躯体,却最终不敢伸 出手去。 “如果他是清醒的,”克里斯恶狠狠地说:“就给他一枪,这是最仁慈的办法。……” “也不知是什么毒虫咬了他,……”卫生员史特里低哑地嘟囔着。“完全没有 救了,就是在基地医院他也活不了啦,可怜的罗伯特,……你就快些走吧,别受罪 啦!” 罗伯特果然开始了强直性的痉挛,全身猛烈地颤震,像风中枯叶抖个不停,嘴 角上泛起血沫,他的眼睛忽然瞪得奇大,最后奋然一挺坐了起来,伸出双手像迎接 什么,高叫了一声“帕蒂!”就侧着身子猝然倒下,气绝身亡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死,那“帕蒂”是谁?是他的未婚妻吗?…… 太阳已经落下树梢,天空却出奇地晴朗。 我亲自给罗伯特寻找墓地,沿着乱石堆向东走去,我想,让罗伯特死后也是头 向他的家乡。这块乱石堆事实上是一块林间台地,比周围的凹地高出大约三米,我 不知从地质学的角度如何解释它形成的原因。我在选准了岩石缝隙的走向后,命令 士兵把罗伯特抬到石缝中安葬。把石缝上下全都塞满碎石,免得雨水把尸体冲出或 是野兽把尸体拖走。……但我知道,不久就会腐烂,而后只剩下一副白骨。 我们28个人,全都摘下钢盔默立“墓”前,向他告别。为了不暴露目标,没有 鸣枪致哀。 黑人机枪射手诺尔曼趴在他的坟头痛哭。克里斯踢了他一脚,厉声训斥: “滚起来!你是士兵,不是他妈的老太婆!” 罗伯特,这个加利福尼亚的煤矿工人,连同他的歌声就这样留在异国的土地上 了,但愿他魂归故土。 罗伯特的死,使全队得到了解脱,却也给人们的心灵罩上了阴影,谁不考虑自 己的未来呢?死者已长留。生者何处去?谁知道明天乃至下一个小时,会出现什么 意外呢? 这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士兵们睡在气垫床上,享受着初夜的清凉。黑暗裹 着潮湿的夜气,从四周丛林里向乱石堆合拢过来,士兵们都在身上搭上雨衣。在一 天的极度紧张疲倦之后,有些士兵已经沉睡,各自进入了梦乡。如果他们的梦境能 够显现,那将是多么离奇古怪。 克里斯毕竟精力旺盛,我看到他悄悄起来提枪在手,谛听着远方的动静,我对 他产生了几分敬意。 这时,夜气更加晦暗凝重,晶莹的星星在浩瀚无际的灰蒙蒙的天宇闪烁,像故 乡亲人的含泪的眼睛,丛林里的鸱囗发出声声嚎叫,夜鸟扇动着柔软的翅膀掠过乱 石堆的上方。我的思绪飞得很远,心头漾起阵阵凄楚: 我的父母和妹妹在做什么呢?他们对越南战争怎么看呢?当他们知道我这次丛 林之行所经历的磨难,他们作何感想呢? 我的父亲是费城有名的律师,他以高尚的品行、独到的智慧和出色的服务赢得 了盛誉,这种令人崇敬的尊严维持了30年之久。他深谙激流勇退之道,在一身严正 无暇的情况下提前退休,在费城市郊特拉华河畔的小型农场里颐寿天年,那里有一 所乡村别墅。 他的生活可以称得上潇洒疏放,一个农场、一方园林、一间宽大的图书室,便 是他的快活的天堂。 退役后的卡尔逊上校,是我家的常客。他们两人可以在别墅的弹子房里进行无 休止的战斗,或是在国际相棋盘上拼搏。……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就时常讲起我们的祖先。费城——这是美国的故都, 那是伟大的拓荒者威廉·潘思于1682年创建的,他就是我的祖先。1790年到1800年 是美利坚合众国的首都,这里有许多美国的第一:这里举行了第一届国会,第一个 全国最高法院也在这里诞生,这里有美国的第一所银行、第一所医院、第一所医学 院、第一所艺术学院。……还有富兰克林创建的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宾夕法尼亚艺术 学院。故乡是我的骄傲,我对它一往情深。 自从我考入西点军校之后,每当我回家度假时,卡尔逊总是向我介绍历来的战 争,在二战时期他在中国多年。对中国的孙子兵法有所研究,他推崇备至的是中国 的游击战争。 我可能受父亲职业的影响,对于逻辑推理有着特别的兴趣,再加上卡尔逊先生 的视察见闻,所以在军校里我的军事理论总是名列前茅。可是我的理论在丛林战争 的实践中受到了严酷的考验。我将对过去的许多观念来一次再认识。 这时,我听到克里斯少尉和杰克逊军士长低声说话,而后克里斯去睡了,杰克 逊却坐在背囊上,抱着双臂面对着黑压压的森林。林间野兽在凄厉地吼叫,远方有 隆隆的爆炸声,那是我们的轰炸机实行夜袭。 我想起了我的新婚妻子康妮。她是一头金发的美丽女郎。我想起中学时代我们 的野营生活,我们班级男女学生走进了故乡的阿巴拉契亚山脉。茂密的森林、起伏 的峰峦,还有白色的围墙、黄色的谷仓、绿色的房顶、红色的马厩、蓝色的栅栏、 黑油油的土地、青青的草坪,还有那些美丽的田园牧歌式的乡村。 那时,我们是无忧无虑欢乐的一群,我们围着篝火跳舞唱歌: 我们来自阿拉巴马,带上心爱的五弦琴, 要赶到路易斯安邦,为了寻找我的爱人; 晚上起程大雨下不停,但天气还算干燥, 烈日当空我心却冰冷,啊,苏珊娜别哭泣。 昨晚上更深人静,我沉睡入梦境; 在梦中我见到苏珊娜,漫步下山来相迎;。 她嘴里吃着荞麦饼,两眼泪晶莹, 我离开故乡来找你,啊,苏珊娜别哭泣。 我马上要去新奥尔良,到四处去寻访, 当找到我的苏珊娜,我愿跪在她身旁; 倘若我找不到她,就只有把命丧, 黄土长埋他乡也甘愿,啊,苏珊娜别哭泣。…… 现在,我躺在乱石堆上,回想起这首歌,竟然泪流满面,我十分骇异,这绝不 是一个铁血军人的感情,我不知道我的泪水为谁而流。也许是为了罗伯特吧?如果 他不死去,今夜他将会为我们唱很多歌。他是矿工,也是歌手,仅仅是那一首《克 莱门泰因》就把我的心揪住了。辽远、深情、忧伤,感情冷漠的人是无法唱得那样 动人的!也许他把深藏在心中的对未婚妻帕蒂的爱情借这首歌渲泄出来,甚至他已 经预想到他们不能相见了。果然,他留在这乱石堆中,永远也见不到他的帕蒂了。 我擦干了泪眼,暗蓝色的天幕上星光闪烁,在这样的能使心灵净化的环境里, 我对人生产生了一种迷惘感,我们不远万里到异国丛林中来献身,意义何在? 我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又回到了阿巴拉契亚山,又想到我和康妮在山林中漫游, 我们在酣畅美妙的生活中迷失了自己,我记得那时,月光时隐时现,山林忽明忽暗, 空气中弥散着野蔷薇的芬芳,我们不怕迷路,也不觉劳累,只要我们两人在一起, 就不怕走到天涯海角。 为了表示勇气,我们两人曾装作迷路离开了群体,无畏地走进了万木幽深的峡 谷,那里怪石嶙峋,山洪咆哮,我们穿过峡谷,走上了一丘石多草稀的山包,我们 手挽手看着浑圆的落日在群峰之巅像火焰似地放射着红光。我们在美妙的爱情中度 过了荒山之夜。 那时,我们都是“人道主义者”,对于婚恋还固守着一种旧的道德观,我和康 妮都是清教徒,在西点军校毕业后,我们在费城的乔治基督大教堂里举行婚礼。度 过蜜月之后,我来越南,而她便到波士顿《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编辑部去上班。 康妮和我一样,都是主战派。因为我们把共产主义看成比洪水猛兽还要厉害百 倍的人间恶魔。我们不能看着东南亚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倒向共产主义,我们为自由 世界而战是替天行道,上帝在上方注视着我们,我们是拯救人类脱出苦难的摩西! 起风了,四周的林木受了惊吓似地沙沙作响。涛声澎湃,像是一曲挽歌,夜风 清凉,我打着寒噤坐起来吸烟。幽蓝色的星座已经倾斜,我又拉起雨衣倒头睡了, 只觉得石缝里的茅草在夜风中簌簌有声地颤动。在无尽的遐想中,我渐渐进入梦境: 我先是看到瘸着腿的麦克罗在我们家的田庄上……跟他在一起的好像是康妮, 我看不确切。我怀着一种妒意跟在他们身后。他们头也不回走向一条山谷,这山谷 是我中学时代野营时去过的,其中有一条弯曲的小径,越走越陡峭,……而后他们 隐进了一片丛林,……我失去了前进的目标,脚下全是双头的蟒蛇,我不知何去何 从,……我隐隐听到“中尉,中尉”的叫声。…… 惊醒过来,我看到克里斯少尉站在我面前。 (三)死亡之谷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十二 我发现,经过一夜休整后的士兵反而显得萎靡不振睡眼惺忪疲倦不堪了,汗湿 的污秽的军装在焐干之后留下了白花花的盐霜,有人腿脚肿了,走路一瘸一拐昏昏 沉沉,好像昨天几个小时的砍伐把他们的精力榨干了似的!我要他们重新振作起来, 但首先必须确定今天的行动目标; 克里斯的意见是退回原地,因为我们对来路已作了砍伐,返回比较容易,在原 地等候直升飞机的支援,由直升机直接把我们投到勺子湖畔。……没有停机坪,我 们就沿绳梯下去。对勺子湖完成四周的丛林侦察搜索,如无特殊情况,就再乘直升 机把我们投到驼峰山下。这种蛙跳式的推进方法,可以避免陷进原始丛林。……而 且能使部队保持足够的精力。 我不想原路退回,我相信我们的行动方向偏离勺子湖不会很远,希望直升机飞 临勺子湖上空为我们指示目标。 我命令报务员达尔生上士给基地发报,说我们A连在勺子湖附近的密林中迷路。 希望派一架战斗直升机一架运输直升机到勺子湖附近寻找我们。 士兵们听说不需要再钻丛林用砍刀开路,顿时活跃起来。 天空出奇地晴朗,初升的太阳慢慢炽烈起来,乱石堆的四周和丛林有一段距离, 不高的草丛中繁星似的野花向着初升的太阳炫耀着各自的色彩,芳香的气味在酷热 中溶解挥发,丛林漠然死寂。 我命令在乱石堆上撑起帐篷,把四周卷起,一方面遮蔽炎阳,一方面作为信号。 克里斯用几条白色的汗巾在绿色的篷顶上摆了个K字。K,便是“请求营救”的信号, 我对这个信号颇为反感,总觉得它给我的别动队带来某种耻辱。既然已经摆上了, 也只好随它。 士兵们都在凉篷下纳凉,开始有说有笑,好像忘了昨天的砍伐和罗伯特的死亡。 人生是多么奇怪,遥远的往事历历在目,眼前的事情又像成了遥远的过去。 士兵们随意食用早餐,也不太节约用水。谁都知道运输直升机会给我们送来一 切必需品。有的士兵竟然兴高采烈开起玩笑来: “中尉,你怎么不叫直升机送几个越南姑娘来!” 克里斯没有骂他们,却喊了一声: “来了!” 这时丛林上空响起了直升机的嗡嗡声,这声音以向所未有的亲切向我们渐渐靠 近,士兵们欢呼起来。 在这瞬间我想到了二次大战期间,希姆莱党卫队的斯柯尔兹纳上尉用滑翔机到 亚平宁的大索山上去营救墨索里尼行动,那是多么惊险的一幕,现在,我细想起来 仍然觉得不可能!那是多么大胆的设想和周密的计划,那个上尉具有多么大的勇敢 精神,又是多么幸运——他在特种部队作战史上写下了光辉的一页。 这个联想使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我们刚刚进入丛林就落到让别人来 救援的地步了吗? 在我们的东南方向出现了战斗直升机的身影,高度约有三百多米,在距离我们 八百多米的上方盘旋,显然,那里就是勺子湖的位置,却又不见运输直升机出现, 也许基地认为没有必要派两架飞机,也许在战斗直升机找到我们之后,再行派来。 我们向直升机呼叫,报告我们的方位。可是,那架战斗直升机似乎只留恋勺子 湖的碧波,却不向我们方向飞来。气得克里斯跺脚怒骂,骂驾驶员是瞎眼秃鹰。 此时驾驶员回话说勺子湖出现敌情,接着他把飞机一侧向丛林里进行扫射,这 种情况实出我的意料,这就是说我们无法在勺子湖降落,要么我们到勺子湖清剿; 要么另找其他出路?正在这时,我看到直升飞机四周爆裂开几朵白色的烟花。接着 又有几串礼花似的白烟爆开,传来不太响的爆炸之声。 克里斯脸上出现前所未有的恐怖神情,他说: “这是小型高炮,是中国制的20毫米的小型高炮!” 我在西贡司令部时听说过这种高炮,这种炮是中国根据越南的丛林战争特点而 研制的,它的特点是轻便灵活,搬动起来同高射机枪差不多,但威力却要大得多, 射程不高,打低空、中空飞行的直升机却绰绰有余,它遍布在丛林里,成为直升飞 机的真正克星!我弄不清驾驶员为什么不快些脱离,这时只见那直升机像吃醉了酒 似地摇晃起来,接着爆裂出一团火花,像断了线的风筝似地向东南方向飘落下去。 我们人人都看着这悲惨的一幕,惊极而呆。直到看到远在八百米之外的丛林上 空升起一缕黑烟,克里斯才心馁气丧地说了一声: “完了!” 士兵们的脸上露出莫可名状的神情,一齐注视着我,好像在问: “中尉,我们怎么办?” 我的思绪纷乱已极,心头荡漾着深沉的悲哀。我的首要的悲哀不是我们失去了 救援,而是感到军事优势的丧失。 因为在威斯特莫兰的“搜索与消灭”的战略战术中。战斗直升机有着不可替代 的作用,它以高度的机动性参加侦察、战斗、追击,给地面部队以有力的支援,撤 离、增兵、运输、救护几乎无所不能。它不受高山、丛林的限制,有着呼之即来迅 速调动的优势。可是,现在我亲身感受到“新式的空中机动支援系统在越南过时了!” 上面这句话是早在5个月以前,第4步兵师的一个上尉连长在写给司令官的信中 提到的,他说:“越共游击队非常熟悉我们的战略,他们像幽灵一样来去飘忽,没 有固定的基地,四处漂流,密不通风的丛林就是他们的掩护所,我们很少确切地知 道他们在哪里,每次战斗,几乎都是偶然碰上;我军装备笨重,在丛林中运动极难, 很容易成为游击队袭击的目标,在丛林中我们要靠直升飞机运送饮水,我们怎么可 能持久?……” 这个连长的信并没有引起司令部的足够重视。我们深沉的悲哀还在于我们付出 的代价太大太大了!幸好直升机没有提前发现我们,如果它先找到我们,把我们载 往勺子湖,那时再被击落,我们别动队也就全部完了!我们所构想的“消耗与歼灭”, 到底谁歼灭谁,谁先承受不了巨大的消耗?如果他们仅用几十发小型炮弹就击落我 们一架战斗直升机的话,那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吗? 我来不及多想,就用报话机报告基地指挥部:“勺子湖四周有越共游击队和轻 型高射炮阵地,我直升机被击落。请求轰炸机轰炸勺子湖附近丛林,越共的军事物 资供应基地或许也在湖畔密林中。……” 45分钟后,我4架F—105雷公式战斗机呼啸着飞临勺子湖上空轰炸扫射,四批次 16架战斗轰炸机的轮番攻击,使勺于湖四周烈火升腾浓烟滚滚,奇怪的是越共的轻 型高射炮竟然没吭一声,是被炸毁了?是就地隐藏了?或是击落直升机后立即撤离 了?不得而知!炸死了多少越共游击队?是否炸毁了越共供应基地?也不得而知! 这时我才理解了,我们所谓的地毯式轰炸,对于某座城市,对于某个要害,对于某 个基地,那是可怕的,可是对于轰炸丛林中的游击队来说,那就无异于高射炮打蚊 子了。……”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现在勺子湖的方位已经完全清楚了,再经过八百米的丛林 就可以到达。可是,我们经几个小时的砍伐之后还有没有精力战斗?会不会受到越 共游击队的伏击?有了伤员怎么办?直升机还能冒着被击落的危险来救援我们?即 使能来,当我们全部沿绳梯进入直升机后,越共游击队再对我们集火射击怎么办?…… 这是多么可怕的前景。这些思考,我在西贡威斯特莫兰的司令部里,是无法得到的! 勺子湖方向的硝烟已经散淡,林海的绿涛被炎阳的金光融蚀。 “头!”克里斯第一次这样称呼我,“咱们怎么办呢?” 我望着神情黯然的士兵,一种决绝无畏的雄豪之气从心头升起,在昆嵩机场迎 接他们时的冲动使我愤慨不已,我不是宣称把他们引向光荣胜利之途的吗?我说: “我们既不回原来的出发地,那等于脱逃;也不去勺子湖,那等于冒险,而且 也失去了原来设想的作为立足点的意义;我决定从这块乱石堆出发,向驼峰山开进! 我向大家唯一抱歉的是咱们洗不成清水澡了! 有人竟发出轻微的笑声,我有些福至心灵,随意发挥起来! “我们是走了一条出乎敌人意料的路,所以我们既没有踏上地雷,也没有遭受 游击队的伏击;从地图上看,勺子湖的水是由驼峰上的溪涧汇成,而后湖水又化成 小溪向丛林外流去,那么,我们从这里出发,向西偏南的方向开进,无论如何总会 碰上那条向勺子湖灌水的溪流。这样,我们就不再为缺少饮水担心,也可以在溪流 中洗澡了。…… “我们接着就沿溪而上,不再受砍刀开路之苦,越共游击队在勺子湖’一带迎 候我们,我们却已经从他们意想不到的路径绕过了他们走到了他们的身后,在驼峰 山,我们可以对他们的运输队进行突袭,然后返回,那时我们再从背后突袭勺子湖 的敌人。我现在就要求B连、C连向勺子湖佯动,以掩护我们A连的行动目的。……我 感到上帝是站在我们一边。我们的前进道路是他指引给我们的!……” 士兵们包括克里斯少尉和军士长在内,都表示明白了我的指挥意图,没有任何 异议,便熟练地整装出发,在出发前,我们脱帽向罗伯特的坟墓告别。士兵们已经 能平静地对待,不再有那种失去战友的悲哀的原始冲动了。 按照我标定的方向,士兵们又钻入丛林,挥汗如雨,重复着昨天的砍伐。为了 接受罗伯特被毒虫咬死的教训,士兵们不管多么闷热,都要绑紧袖口和裤脚。用布 巾包头,直到脖颈,脸上擦了防蚊油,闷热难当,这种罪不是人受的。我们互相打 量着,弄不清我们自己是人还是兽。……上帝并没有怜悯我们,也许他在考验我们 的意志。 士兵们奋力砍伐了两个小时,我宣布休息用餐,唯独饮用水已存不多。大家都 焦渴难耐,林中虽有水清,但都不能饮用,即使用净水剂也无法消除其恶臭,几滴 入口就会引起呕吐。如果再有半天找不到水源,我们将陷入绝境。 就在这时,卫生员向我凑过来,低声说: “头!我听到前面有流水的声音!” “是吗?”我谛听了一下,一种富有流动感的哗哗声隐隐传来,断定不是风吹 树叶声,我不由欣喜地叫道,“士兵们,你们听,前面有一条小河!……” 响声越来越清晰了。 “顶远离我们三十米,”克里斯也听到了,他大吼一声,“快砍伐吧!我们不 光有水喝还有澡洗啦!” 希望的力量是无穷的,只用了25分钟,我们就到了一条小溪边,重重绿树遮掩 着小溪。士兵们都欢呼起来,小溪的叮咚是一曲最美妙的沁人肺腑的歌。这小溪的 响声是由一处两米高的落差造成的,在青翠的杂树丛中一股溪流白练似地飞溅而下, 在陡崖下溅起层层水花。 如果处在正常情况下,它根本算不上瀑布,甚至谈不上景观,可是对从古木老 林里钻出来的窒门干渴得要死的士兵来说,这简直可以说是天堂,士兵们被这近似 虚幻的景象所鼓舞,变得忘乎所以了: “我们的香格里拉到了!”有的士兵大叫一声,带着全副装备就扑进溪水,用 手掬饮甘泉,把头钻在水中。…… 我和克里斯不约而同地持枪在手,监视着溪流的上下两端,免得受到游击队的 袭击。……最后终于确认周围没有游击队存在,克里斯命令各小队派出一名哨兵, 其他都可以脱衣洗澡,在大家洗澡过后灌满自己的水壶。 我也伏下去掬饮溪水,没想到越南的泉水竟然这样清澈凉爽。我们都在欢乐地 抚摩着被汗垢浸蚀的肌体,快活得直打哆嗦。 我命令大家抓紧洗净被汗水浸透的军装和内衣,放在岸边的灌木丛上晾干。…… 这时本是中午酷热难当之时,掩在密林中的溪流却使我们享受到幽静、芬芳和清凉, 鸟雀在林间啁啾鸣啭,这使我充分感受到焦虑之后的安适和疲惫之后的酣畅,这是 上帝对受难者的赏赐。 只要有这条小溪,我们就不会再吃斩荆劈棘之苦,而且沿着小溪也不会迷失方 向,我们将逆流而上,直达驼峰山下。夜晚,我们可以找块砂石滩宿营。 这条小溪救了我们,两边的丛林像是一条弯曲的绿色隧道,沿着小溪,我们看 到了驼峰,但它不是两个峰峦,而是远近重叠群峰如簇。从这不同角度看到变了形 的山峦,我才悟出长山是一条山脉,而不是边墙似地一排山岭。就像故乡的阿巴拉 契亚山脉,是由多层山峰组成,其宽度达到300—600公里,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凛, 我们即使把驼峰山控制在手中,也很难说对阻断胡志明小道起决定作用,也许是根 本就不起作用。…… 我命令留恋着溪水说着粗话的士兵们上岸,穿上半干的军衣,整装出发,因为 有溪水相傍无异于一次惬意的旅游。如果溪岸不能通过,我们就踏着卵石趟着溪水 前行。潺潺的流水欢快的波浪使我们忘记了战争,也忘记了炎阳的酷热,阳光仿佛 也感到焦渴,透过夹溪的绿荫在波浪里闪耀嬉戏。……这么说来,越共游击队并不 总是苦不堪言了?他们享受这种丛林美景肯定比我们多! “牛粪!” 排头兵麦克米伦低低的略带惊愕地喊了一声。这是我进入丛林以来第一次嗅到 了人间的气息,克里斯跑上前去,蹲下去仔细察看了一番,证明这是早晨的新鲜牛 粪,而且很快就发现了一串牛蹄印,沿着小溪,斜进一条林间小道。 显然,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士兵们振奋起来,立即想到今晚宿营不再住闷 热的帐篷,有了村庄,就有了民众,说不定还有多情的姑娘!那兴高采烈之状,犹 如在绿色苦海中发现了救命的诺亚方舟。…… 我用望远镜仔细观察,沿着曲径出现了几片稻田,大约三百七十米处有几处土 屋和竹草房,这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但是,在我的军用地图上却没有它。显然,这 个村庄的居民们每当早晨便到溪边来饮牛汲水。这么说,这条小路是安全的! 我跟克里斯少尉商量了几句。决定进驻这个居民点,以此作为基地,向四周展 开活动,这比林间空地和乱石堆好上百倍。甚至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此处有可能投 下整营整团的兵力,在这里建立一个基地,那才是一把直逼胡志明小道的尖刀! 透过密林空隙,我看到林里有人影来往,我看到了一条黑牛,还有一个农民的 背影,他戴着斗笠,看不出年龄,显然,村里并不知道我们的来临。克里斯提议, 派军士长带一个士兵先去侦察,我认为没有必要,只是保持高度警惕持枪在手准备 随时投入战斗就可以了! 墨绿色的树叶在我们头上飒飒响着,在落叶乔木的枝干上啄木鸟在轻捷地跳动 着,用它的尖利的喙嘴敲着枝干,发出“梆梆”的响声。松鼠像一阵轻风吹过树丛 在树枝间窜来窜去,甩动着大尾巴,瞪着豆粒般的惊奇的眼好奇地看着我们这群林 间新居民。这一切响动,组成一部幽雅和谐的森林之曲。 我们警惕地前进,走了大约有二百来米,只见一棵按树下面的草丛中有一只越 共常挎在身上的帆布包,淡黄的颜色,已很破旧,里面却鼓鼓囊囊盛满了东西。排 头兵问军士长是不是过去看看。 克里斯已经发出了命令:“亨利!你过去,不要轻易动它,很可能是越共有意 放在那里的,那下面有一颗拉发地雷!……” 亨利,这个年轻精明的士兵,提着汤姆冲锋枪蹑手蹑脚地走向那个挎包,显得 有些滑稽。而后像视察一个怪物似地绕着那挎包转,不搞清底细绝不动它。就在这 时我眼前爆了一团火光。这是一颗跳雷,从草丛中蹦起一公尺高,在轰然一声爆炸 之后,一块碎片带着滚烫的热风尖啸着从我的头上飞过,全队立刻卧倒。 本来小心翼翼的亨利像高台跳水似地向上跃起,然后在空中翻转了一下,甩在 地上,我看到他的一条腿在按树枝干上撞了一下,落到了五米之外,……他的枪则 飞出更远。 我的耳朵在嗡嗡直响,仅从这颗地雷就看出越共的狡猾。他的地雷弦并不挂在 挎包上,因为我们经过多次上当之后,一般不会鲁莽地去拎挎包,而是在挎包带上 系上绳索躲在树后或是伏在远处的地上把它拉响。这次他把地雷隐在挎包旁边的草 丛中,当你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挎包上时,却踏了上去。 我让卫生员去关照炸死的亨利,便指挥部队向小村里开火,而后包围了山村。 显然,村里已经有所准备,空无人影,我甚至怀疑,在溪边望远镜里见到的耕 牛和村民,是有意引诱我们上钩。我认定这就是越共所说的那种“战斗村”,不分 男女老幼全部与我军为敌,这就是他们的群众战争。为了不使村民逃进丛林,我命 令部队成散兵线向小村实施包围。 士兵们一边开枪一边向小村迫近,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我看到一个士兵把 冲锋枪向上一举就跌落下去。在地面上消失了,随即发出非人的凄厉的哀嚎。 克里斯提醒士兵们注意陷阱,军士长却要两个士兵去把落阱者拖上来。 其状惨不忍睹,尖利的竹签像直矗的刺刀从士兵的下腹穿进从后背透出,当把 他从竹签上拔出时,他的全部肚肠拖了出来,陷阱上溅满鲜血,他被平放在地下, 身下立即变成血洼,他的眼窝深抠下去,嘴里流着鲜血,他望着我,布满血沫的嘴 唇嚅动了一下: “中尉!……杀死他们。……” 这个年轻的士兵头一歪就死了!他的痉挛的手抓住两把血泥,我的心悚然沉落 下去。还没有进村,就死去两个士兵,而且死得这样惨,这不是欺人太甚了吗? 我抬头望着前面那沉默无声的竹壁草屋,空茫的胸间升腾起怨毒恨火,我要为 死去的士兵复仇! 这种报复与仇杀的激情是狂烈的,我一把揪过勤务兵的冲锋枪对着村头那间竹 屋一阵狂扫。…… 克里斯少尉好像比我还要愤恨,他端起火箭筒向那间竹屋发射两枚火箭弹,那 间竹屋立即升腾起熊熊火焰。他扭头说: “头!呼唤直升机,给我们送火焰喷射器来!” “那要等我们肃清这个村庄之后,……”我冷静下来,对他用火箭弹焚毁竹屋 提出异议,“我们不能把民房烧光,我们要在这里建立营地。 克里斯遵从我的意旨指挥部队进占了村庄,又有两人踏响了地雷,三个士兵受 伤。 亡二伤三,这就是我们进村的代价,而我们还没有伤害越共一根汗毛。 我让卫生员带两个士兵,把伤员抬到村边树林的浓荫下包扎救护。我和克里斯 带队在村里搜索敌人,首先是抓到了三个年近60的老人,其中两个是妇女。因为我 们没有带越语翻译,没法审讯他们,只是用手势比划,要他们把全村人都从地窖里 叫出来。 这时,村外忽然响起激烈的枪声: “不妙!”军士长忽然端枪向村后射击,边射击边向放着伤员的密林奔跑。 一阵极为短促的战斗。一个伤员被打死,卫生员被打伤。 我用报话机向基地报告了占领村庄的情况,要求急派救护直升机救护伤员,并 要求重派卫生员两名、越语翻译一名、士兵八名,其中有两名喷火兵,带火焰喷射 器两具。…… 基地要求我提供准确的直升机降落场,我告诉他们:在勺子湖西北方向约三公 里处的一个烟火升腾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