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火烧洞穴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十六 当克里斯押着人质绕过高地从小溪右岸向陡崖开进的时候,我命令两挺机枪向 小溪对面丛林横扫。…… 显然,洞穴里的敌人也作出相应的判断。他们把头伸出洞穴向外张望,当他们 看到人质时,立即卧倒在石堆上,据守在洞口的敌人向克里斯他们开火。我们的喷 火手没等命令就向守在洞口的敌人喷射火焰,我们也从崖顶向下投掷手雷。……一 时间烈火浓烟在陡崖下翻滚。 也许洞穴里的敌人,昨夜吃尽了火焰喷射器的苦头,宁愿战死也不愿烧死在洞 穴里,他们从洞穴里蹿出,有的伏地抵抗,有的直扑进溪流向对岸逃脱。 小溪对岸也开枪接应,这时我才发现在溪对岸的浓密的树丛下,有深深的壕沟, 我们的机枪只能压制他们却不能把他们击伤。……他们反而能杀伤我们,一颗枪榴 弹打在喷火兵身上,火焰喷射器的燃料瓶轰然爆炸,陡崖下一片火海,克里斯机敏 地滚到溪水里才没有受伤,他从上游潜了回来。 我已经用报话机请求战斗轰炸机支援,只有把小溪南岸的越共隐藏在树丛中的 工事轰平,我的分队才有可能进入洞穴,其中有无敷设地雷却很难说。记得北越在 抗法时,曾用中国火牛阵的办法,用水牛攻击过法军机场。我也采取用人质和牲畜 的方法为我军踏雷开路。…… 四架战斗轰炸机突然临空,这种召之即来的支援,反映了司令部对我们这次行 动的重视,也反映了我们创造了虽然不大却具有重要军事价值的战绩。 千篇一律的轰炸,我们在陡崖上用信号弹和报话机指示轰炸目标。大树拔根而 起,随着爆炸的隆隆声冲天而上,接着又跌落进溪流中,那两只隐藏在岸边的竹筏 飞迸开来,哗哗地散落到溪流中,第一批轰炸机刚刚离开,第二批轰炸机又呼啸而 至,犹如雷电交作,对岸的碎石木屑竟飞落到北岸高地上来。 士兵们情绪高昂,由于我数次使部队转危为安,获得了他们充分的信任,连最 初傲慢无礼的克里斯也对我唯命是从,承认了我的军事指挥才能。 当我机对小溪南岸进行饱和轰炸之后,我即带一个小队绕过高地,踏过人质和 越共游击队的尸体(其中有三名女游击队员),找到了洞穴,这洞穴挖得很刁,像 马蹄铁似的有两个出口。克里斯命令士兵对准两个出口同时用冲锋枪扫射,当认定 其中没有活人之后,再迫使两个人质从左洞口走进去,再从右洞口走出来。 洞穴深处需要照明,这里面有竹板床和纱帐,有大米、面条、蜂蜜、鱼肝油还 有美国罐头,……此外就是子弹箱、多余的枪支以及简单的日用品,血染的衣衫、 绷带发着臭味。照明的蜡烛、手电筒、纸张、书信。……其中最主要的收获是一个 背囊,里面有一张军用地形图,有一个笔记簿、还有一些文件和书信,还有一幅上 尉军衔符号。……根据这些物品分析,这是越共的一个连级或营级指挥所,它以宝 岩村为中心,上通驼峰山口,下通勺子湖,北通丛林,南临小溪对岸,组成一个游 击队活动小区。 这张军事地形图对我进入驼峰山极为有用。其中有些标示和文字注解,需要范 志雄回来加以翻译。这本战地日记对我研究越共的精神状况和活动规律将提供可靠 的依据。 克里斯提议呼唤救护直升机来搬运伤员时,带两百公斤炸药来,把这个洞穴毁 掉,我认为大可不必,如果我们在这里建立基地可以利用,如果敌人重占,那也是 一个陷阱,我们将从对岸用火箭筒摧毁他们! 宝岩村战斗的成功,不但消灭了越共一个连指挥所,打死了50名以上的敌人, 更主要的是在驼峰山这条伸向内地的运输线上,插了一刀,切断了从驼峰山到勺子 湖的交通。越共绝不会善罢干休。 宝岩村的人质,女性全部保存,男性却只剩下三人,其中包括范志雄带走的一 个向导,范志雄能不能驾驭这个向导实在令我担忧。可是,除此之外别无办法。我 们美国人是无法乔装成越南人的。 下午5时20分,范志雄回到宝岩村,那个向导却在回来的路上跑掉了,他解释说: 通往驼峰山口游击队很多,他不敢对向导开枪。 我认为跑个人质无伤大局,范志雄能够顺利回来,并且侦察了通驼峰的道路就 是胜利,我取出那张军事地形图请他译出上面的文字,并且让他辨认一下图上有无 他去侦察的那条小路。…… 这张图又使我发现了胡志明小道无法卡断的另一个原因:它根本不存在我们要 切断的那条大动脉,这些林间小路就像一个人身上的脉管布满了全身。可是、在这 条溪流之南和宝岩村之北还有很多条小溪或林间小道,即使把这些小道全部堵死 (当然这不可能),他们还可以从原始丛林中重新开出一条小道来。我们不能把一 条山脉的蛇行小道和雨淋沟全部堵死,也不能沿越、老,越、柬边界建立一条万里 长城。…… 唯一的办法是以游击对游击,这是一条活长城。可是,我们美国人在异国土地 上是很难进行游击战的,就像侦察去驼峰山的路,“美国鬼子”就没法化装成越南 人! 我不能做卡尔逊第二。 回西贡之后,我一定说服威斯特莫兰,把南越政府军训练成别动队,驱赶到丛 林中来,跟越共游击队进行对抗,“只有东方人才能在东方人的土地上进行游击战, 只有本国人才能在本国土地上进行游击战!”这是我的最新体会,也是我的至理名 言。 我猛吸了几口即将熄灭的雪茄,盯视着这张军事地形图,胸中重又萌发了在机 场上演说时的那种激情,西点军校使我把握了军事理论,别动队的战斗使我得到了 实践知识。正因为有了前者,后者才得以升华,以5次进入丛林而卑视我的克里斯, 现在是无条件地崇拜我服从我了!我觉得我已经具备了军事理论和战斗实践的两个 翅膀,可以在战场上任意翱翔了! 根据地形图标示,去驼峰山口只有两公里的羊肠小路,勿须用砍刀斩荆劈棘, 我准备明天便深入驼峰回,窥探胡志明小道上的运输情况。 当我考虑是否把宝岩村彻底毁掉的时候,我的思维产生了一个飞跃,应该让B连 空降到这里,建立一个向胡志明小道进击的据点,丛林、村庄、溪流、高地构成的 地理特征,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它比林间空地、乱石堆乃至我们尚未找到的 勺子湖要优越得多。而且最主要的长处是靠近驼峰山口。这是一把接近胡志明小道 的尖刀! 我构思了一个完整的计划,报告了昆嵩基地司令部,辛格上校表示请示西贡之 后再答复我。晚七时,我得到了基地的答复: 一,明天上午10时,B连由四架战斗直升机运送,在宝岩村空降; 二,B连空降后,别动队即可开进驼峰山口; 三,要求补充的物资同机到达; 四,运回伤病人员; 五,为了便于协调“蜗牛行动”的统一指挥,破格晋升威廉·安德森中尉为上 尉。军衔符号同机带去。 此时,我可以说是志得意满心花怒放,一种更大的欲望在我胸中燃烧。但我绝 不忘乎所以,立即把克里斯和杰克逊找来,向他们宣读基地的答复,我说: “现在向你们宣布三点:第一,我们从驼峰口回到基地后,我将保举你们各晋 一级,关键是我们进入驼峰口后,要有新的建树,所以我们必须兢兢业业,丝毫不 能松劲;第二,今夜必须保证安全,这也许是我们最危险的一夜,丝毫不能麻痹; 第三,你们两人都有丛林战争的经验,更重要的是多动脑筋,用狡猾的手段对付狡 猾的敌人。……” “头!我们听你的!……”克里斯淡淡地一笑,这是从我们见面后第一个笑容。 “不,我倒想听听你们的,你们说今夜咱们应该怎样宿营?” “头!依我说,游击队被咱们打垮了,也打懵了,今夜是最安全的!”杰克逊 说,“让大家轮流到小溪里去洗个痛快,好好睡一夜,养精蓄锐。……” “你说呢?”我问克里斯。 “我们这次行动,出于游击队的意料,”克里斯说,“游击队吃够了苦头,他 们不敢轻举妄动了。上帝帮忙。根据我的经验,明天是个大晴天,对我们空袭空降 都很有利。……我不担心今夜的安全,倒是担心明天进入驼峰山口有多大危险,那 个逃跑的向导会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敌方指挥所的。……”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敌人也会像你们一样想,你以为他们不敢来,可 是他们偏要来呢?今天的宝岩村之战,可是一个大动作,他们不会善罢干休。……” “头!你说怎么办吧!” “你们听我安排,一,晚餐后,分为两个小队到小溪里轮流洗澡,让女人质在 院子里洗澡,今夜不要去找她们。部队要全部投入戒备,把她们留给B连;二,今天 我们打击的是高地游击队指挥所和小溪南岸过来的游击队,村北游击队损失很小, 他们是一定会采取行动的,所以,我们在黄昏时分要在村南高地上架设帐篷,留几 个游动哨迷惑敌人;我们的分队却悄悄移向在村北的丛林边沿去伏击敌人。……” “部队太疲倦了!”杰克逊为难的说。我知道这个色鬼不愿放弃今夜去找女人 质寻欢作乐。 “不!要分成三人小组潜伏,可以在潜伏地轮流瞌睡。其中绝对保证有一人是 清醒的。……在天黑定之后,用机枪向村北丛林宫射,……表示我们有备。” “可是,这样,游击队还会来吗?”克里斯表示不解。 “在高地上搭帐篷,这叫以实掩虚;在村北盲射,这叫“以虚掩实”……你告 诉敌人我已有备,他们偏偏认为你是无备,这叫兵不厌诈。……一般偷袭都是放在 拂晓之前,因为这时被袭者是最困倦的时候,你要出奇,就得放在上半夜。……” 他们两人走后,我跟范志雄共同用餐,这家伙忽发奇想,他要求我准许他再换 一个人质作女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个姑娘太小太嫩,不解风情。我自然满 足了他的要求。只是希望他不要过劳,因为明天他必须作进山的向导。…… (二)驼峰山口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十七 宝岩村的第二个夜晚,像上了实弹的炮膛,安祥静谧。溪流潺潺有声,它把白 天的血迹冲刷净尽,如果再有一场狂风骤雨,连高地洼地上的灰烬也会涤荡一空, 那些腐尸白骨会在大自然的生物圈中转化成新的生命展现出来。它们化成了树丛、 蒿草、山花,再去迎接生死枯荣。在这种时候很容易使人进入哲思,也容易使人陷 入迷惘和淡淡哀愁。顿觉人类的生死相搏实在没有意思,于是人们设想出一个天堂、 一个伊甸园,一个香格里拉。可是,在冥冥中谁在主宰着每个人的命运? 明天,我将佩上上尉军衔,带领我的别动队去跟敌人搏杀,我的前面将是一个 未可知的世界。我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运,我的命运又掌握在谁手里呢? 宁谧的夜晚绝无半点平静,一切一切都在搏杀生死之中,宇宙中有多少星球像 肥皂泡似地在这一刻里膨胀、爆裂。毁灭而又新生呢?远方仍有雷鸣般的爆炸声传 来,在暗蓝色的天幕上还能看到闪光,也许那是雷电的抽搐,雷电不正是大自然搏 杀的炮火吗?我忽然觉得,在所有世人身上无不涂抹了特别浓重的宿命色彩。…… 我在胡思乱想中进入梦境。我好像病了。躺在竹板床上。康妮来看我,我想站 起来,却无法转动,她指挥着什么人把我抬走。……好像要过一条小溪,那竹板猛 然一翻,我向滚滚河水跌落下去。……那水很黑,粘稠得像墨汁似的。我“啊呀” 一声醒来,天已大亮,我看到勤务兵站在我的竹床前。 “队长!刚才克里斯少尉来说,范志雄翻译官死了!” “死了?”我猛然坐起,带着梦中惊醒的诧异,“怎么死的?” “是让人用带子勒死的!” “克里斯呢?” “他去搜捕那个女人质去了!” 这时我才明白,昨天夜里范志雄挑选了个懂得风情的中年妇女去做伴。……结 果他被勒死了,那个人质却跑掉了。 我不明白,我们的岗哨是干什么吃的。值得庆幸的是昨夜并没有发生袭击事件。 我起床后,命令分队休息,我则准备迎接B连的到达。克里斯来告诉我,那个女 人质勒死范志雄以后就逃走了。可是所有哨兵都没有发现她的踪迹,她是从什么地 方逃走的呢?可见,我们对宝岩村的秘密知道得太少了。 范志雄之死我不在乎,但我失去了一个进入驼峰山口的向导和翻译。我想报请 基地重派新的翻译来。可是,等不及了。这时两架F—105以雷霆万钧的轰响飞临宝 岩村的上空,对四周丛林实施空袭,以保证四架运输直升机的安全着陆。其实并无 多大必要,仅仅是显示武力进行威慑,作用不大,越南人已经见惯不惊了。 B连的空降是顺利的,当直升机返程之后,我已经穿上了崭新的佩有上尉肩章的 军装。这使我便于跟B连连长琼斯上尉对话,实际上是作指示。 我们坐在明亮的高脚竹楼上,开了瓶威士忌祝贺我们的相见,几句开朗的玩笑 式的互相恭维之后,转入了正题: 我详细地介绍了宝岩村战斗经过,当我把这场以游击对游击出奇致胜的战斗上 升为理论时,这位资历比我老得多的上尉投向我的是一种诚敬和景仰的目光。畅饮 之后,我带他看了周遭的地形,提出了守卫的方法,用我自己的体验的方式讲了如 何示假,如何诱敌,如何出奇,……因为有了实践,使我《论特种战争》的理论有 了质的飞跃;最后,我向B连提出要求:一,不断地向四周丛林搜索,以攻为守;二, 时常装作撤回驻地却留下伏兵或潜入丛林;三,随时准备在人力物力方面支援我的 别动队,密切作出配合行动。 而后,我把十六名女人质交给B连,这位琼斯上尉的晶亮的海蓝色的眼睛里射出 快活的光辉。打开的竹窗之外,明澄的天空里飘浮着絮状的云朵,像火奴鲁鲁港湾 里的白帆,使我想到那里的冲岸海浪喁喁鸥呜飒飒天风,我忘记了战争。……威斯 特莫兰将军不是预准我到那里去度假的吗?还有我的康妮。…… 我跟琼斯上尉共进午餐之后,便去检查别动队的行前准备,我发现,仅仅这几 天的战争经历,就使我的士兵成熟起来,信心大增,战斗的渴望在他们兴奋不安的 眼里涌迸散发。我的上尉肩章已经证实了我的诺言,他们全都相信,在这次驼峰山 的蜗牛行动之后,他们将晋升一级。 我在队前作了简短的讲话,警告他们不能盲目乐观,这是最容易也是最危险的 一段路程。说最容易,那是我们有了一张敌方的军事地形图,不会再出现丛林迷路 的事故;这段路程有许多羊肠小道可通,不用斩荆劈棘,在天黑之前一定能选定新 的营地;说最危险,那就是临近敌人最敏感的地区,宝岩村的战斗,一定使敌人百 倍警惕,甚至已经给我们布下了罗网和陷阱。 我们下午三时出发,准备用两小时走完两千米的崎岖小道,其实,我认为一小 时也用不了。在行进之前,我已经想好了计谋,沿途看好最佳宿营之地,却故不停 留,继续前行,在便于敌人袭击的地方安营扎寨,留下灯光和假哨兵,而后悄悄退 回,等敌人去偷袭营地时,我们再从侧后袭击敌人。…… 出宝岩村向西南方向走出两百米后,地形突变,陡然升高,小道两旁林密草深, 藤葛纵横在无林之处,山茅高达两米,有些地段,是低矮的荆棘丛。……出乎我想 象的是怪石突起,挡住下泻的溪流,使溪水分岔横流。……我们涉水过溪,而后进 入险峻的峡谷。可是,它又不是峡谷,而是奇形怪状的两大岩崖的夹缝。我不禁疑 虑陡起,这巨石嶙峋的山间,怎么能进行有效的战斗?我暗自想:当地游击队不管 隐藏在树丛里、蒿草中、岩石后,我们都不会发现,他向你开枪之后,即使20米的 距离,你也无法追赶,甚至无从还击,他一露头打一枪再缩回去,你只能向石头开 枪。这很像是巷战,他在屋内,你在街道上或是庭院里。他从窗口里向你射击,你 就无处躲藏。 再向前走,景色就更为奇特或者说更为险要,陡立的峭壁上出现了许多溶洞, 小者容两三人,大者容几十人,有些溶洞不但容量大而且出口多,许多洞口都是杂 草丛生或是葛藤缠绕,处处都是天然的库房。……如果游击队隐居其中,我们则无 法攻入,即使是火焰喷射器或是地毯式轰炸,都很难奏效。 进入丛林,进入山脉,我每步都有新的发现,可见,我们天天谈丛林战争,却 对丛林知之甚少;天天谈胡志明小道,却对胡志明小道等于无知! 我们冒险进入一条小路,那是一座小山裂开的缝隙,向上张望,一线青天,脚 下的石缝里有清流跳跃奔腾。阳光从裂逢中投射其上,金光闪闪,看了让人目眩心 悸。…… 再向前行,有一条小溪欢快地从山隙中涌出,发出叮咚的声响,青蛇似地蜿蜒 着不知流向何方。 士兵们都蹲下去,掬饮洗漱,清凉如秋,也许就是这条溪流通往勺子湖吧?我 心中不由一凛,在这岩崖如簇的石林之间,不仅失去了道路,也失去了目标,我现 在无法看到驼峰山在哪里,就像进入丛林一样进入了另一座迷宫。 我命令部队停止前进,拿出缴获的军事地形图,却无法确定我们在哪一条小路 上。……这一切奇特的地形地貌在飞机上是无法看到的,更是出乎我的想象,进而 想到在西贡司令部里想的那些切断胡志明小道的方法,简直是痴人说梦。…… 像这样的山形地貌,在地图上是无法标示的。我决定不再前进,退出裂隙,回 到遍布溶洞的岩崖之中,三个小队各自找一个溶洞宿营。这次进山,成了一次探险 式的游历。 溶洞中蚂蟥、蚊虫、苍蝇奇多。士兵们把裸露的地方抹上除虫油,支起帐篷, 便可安然的度过一夜。我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会忽然迷失在这些岩崖丛中了?地图 上这些小路应该怎样找到它?指南针是没有用的,它指的方向往往是无法通过的陡 崖。明天,无论如何要找一个向导。……可是,到哪里去找村庄?也许返回宝岩村 去,从人质中(不管男女)去找,他会不会把我们带到越共的伏击圈里去? 这时我听到炮声,山间回声使我听不出方向,这炮声来自何方?它不是我军的 飞机轰炸,我们的远程火炮也打不到驼峰山来。 我让报务员接通了B连,正好,琼斯连长要我讲话: “安德森队长吗?我们遭到了炮击,损失惨重,你快返回,来救我们!”这话 是用凄惨绝望的声调喊出来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懵了,“炮击?他们哪里来的炮?” “他们在村北丛林里,……我们正在打谷场上晚点名,……谁也想不到这个时 候,……”琼斯已经语无伦次了,“你,你快返回,……他们将进攻我们,……” 报话机突然停了! 这个情况使我呆愣了好久。大炮?越共什么时候把大炮运到村北丛林里的呢? 那不是大炮,是迫击炮。他们不是深夜或是拂晓进攻,而是黄昏之后,琼斯没有想 到,我也没有想到,……这么说,这个村庄的一切目标越共的炮手早就标定好了, 可以首发命中?如果几发炮弹落进晚点名时的队伍里,B连也就完了! 这样的夜晚,难分敌我,基地无法支援,可怜的琼斯,你只能自己救自己了。 我立即找来了克里斯和杰克逊,他们认为我们支援绝无可能,夜间,我们无法从这 岩崖的迷宫里走出去。即使走出去,不但晚了,而且很可能是飞蛾扑火自寻灭亡。…… 我的心顿时往下一沉,某种从未感到的恐惧在我胸中翻腾,如果B连完了,宝岩 村落进越共之手,我们别动队就成了一支孤军,如果此时越共游击队在这岩崖的丛 林里伏击我们,我们就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原始丛林还可以用砍刀开路,面对这 石炭岩山,只能碰死!…… 克里斯的意见是继续前进,不见驼峰山谷不回头,杰克逊却主张原路退回,绕 过宝岩村,或是和基地联系炸平宝岩村,呼叫直升机把我们运回基地。 “这就是说,我们的蜗牛行动只完成一半,”我心绪恶劣地说,“及早缩回壳 里去!” “头)”杰克逊觉得我误解了他,“我不是怕死鬼,可是,没有向导,我们准 得迷路,一遇战斗,我们准完!……” 我反复权衡之后,决定冒险,我想,在这石林里进行游击,也可能会出奇致胜。 再就是沿着溪流走,就会把我们引向河流。从这张缴获的军事地形图上,我知道那 条山溪叫香溪河,沿香溪可到达宝岩村,而后呼唤基地派直升机来接我们。……我 告诫每个士兵,必须节省粮弹,在直升机不能接济我们的时候,免得吃四脚蛇、蚂 蚁卵充饥。 克里斯充满信心,表示绝不会落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他认为经过这次行动,长 进不少,下次,他可以当别动队长了! (三)切入驼峰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十八 懊热难当,窒门得叫人难于呼吸,醒来,夜光表指着凌晨3点15分。坐在帐子里 吸烟,知道暴风雨将至,却判断不出对我们的行动产生何等影响,我唤起报务员, 陪他到溶洞之外的一座陡崖上,呼唤B连,对方沉默无声,难道他们真地完了?再呼 叫C连,他们回答:与B连联系中断;再呼叫基地。基地说,在天气条件允许的情况 下,派侦察机到宝岩村侦察,并询问我们的方位,我回答他们:已在驼峰山口! 突然一派眩目的亮光,射得双眼昏黑,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轰响,像爆了颗万 吨炸弹,把天体炸裂开来,隆隆轰响在山间互相撞击,天摇地动,犹如载重车轰轰 压过,惊心动魄。接着就是大雨倾盆,狂风怒啸,幸好我们身居溶洞,不然,帐篷 将会被卷刮上天。 整个世界像落进无底深渊里,滚滚不尽的乌云,像碾压过来的黑色山体,铁豆 般的雨点打在岩崖上,啪啪爆响,一声声霹雳在黑色天幕上闪出几道裂痕般的电光, 那照亮山野的一瞬,却长久的留在我的脑幕上,像一道金色的划痕。…… 暴雨持续了一个小时,丛林山岳领受了一次上帝的洗礼,山隙间万泉齐流,激 溅着白色浪花夺路奔走。天色微明,我便命令部队上路,走出岩崖地区,已是朝暾 灿然,山野一片清新。我们按照指南针标定的方向直插驼峰谷口,驼峰已经近在咫 尺。我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上面有凸出的怪石、低矮的树丛,青翠的荒草,斑斓的 山花。使我惊奇的是还有缕缕炊烟以及迷津似的小道,甚至还看到牧羊人的晃动的 身影,不见任何军事设施。这种恍如梦境的迷人景色,竟然同凶险狞恶的胡志明小 道联系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我们小心翼翼地前行,我不断地用望远镜向山野观察,这时我又发现了新的意 外,原来地图上标的距离,实际走起来,要多上数倍,因为必须在山丘间绕行。峰 回路转,本来面对驼峰走去,脚下的路一拐,驼峰就在侧面甚至转到背后去了。更 大的发现在驼峰山下有许多高度不等的小山,就像主楼下面围了一圈裙楼。我们不 断地左拐右弯,看到了山口的一段挂满苍藤的峭壁。我把望远镜举起,那峭壁立即 来到我眼前,石壁上有几株苍松,虬龙似地探向深谷,阵风吹过,它在翻腾颤抖、 挣扎、低吟、啸叫,似有万般痛苦。…… 峭壁上有各种形状的怪石,浓雾在峡谷间升腾、翻转,从容不迫地迤逦而行, 在行进中又变幻万端,拉长、分裂、凝聚,……裂缝中有花枝招展,金黄色、淡红 色、深紫色、乳白色、暗灰色,这就是驼峰山的峡谷吗?它在向我献媚,向我眩耀 它的丰采,它在诱惑我进入它的怀抱。 这是侧面看,如果从正面看呢?就像一条大街,你从一头看可以看到灯标、电 线杆、招牌,……可是,你看不到门面,更看不到门面之内的柜台、客厅、厨房、 卧室。……这是多么有趣而又可怕的景象。我们自以为先进的侦察手段,看到的仅 仅是一点皮毛。 我不理解,胡志明小道在哪里,它好像是现实的又是虚幻的,它是具体的也是 抽象的,即使我们西贡司令部里摆出一副十分逼真的沙盘,你仍然找不到长山山脉 的秘意真髓,就像雕塑一座人像,不管多么逼真,甚至粘上每一根汗毛,你仍然无 法展示它的五脏六腑,更无法展示它的血脉和经络。…… 我们再向前走,要攀过一道石梁,生怕中敌埋伏,我先让两个士兵上去,证明 石梁下面是密密的树丛,说明是安全的。但其中有一个士兵——麦克米伦给我提供 了一个情况,他看见对面的山丘上闪过一点亮光,他认为是敌人用望远镜在追踪我 们的行动。 麦克米伦的这个提醒甚为重要,我立即感到分队的危险,这就是说越共像猎人 诱捕猎物一样在诱惑我们。…… 我们翻过石梁,横在面前的是一片长满荒草的开阔地,这条狭长的荒草地上路 径纵横,一直延伸到谷口。在这里,我们奇迹般地发现了一个放羊的老人,他已经 很老了,弯腰驼背,又瘦又黑的皱脸,看上去总有70岁了,身上几乎看不见肌肉, 活像一副骷髅。迟呆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们,惊奇多于恐惧,他的身边只有 5只黑山羊,他在这里放牧,可以证明一点:开阔地上没有地雷。 我们用一切能做到的手势,问他家住哪里,有无越共隐藏,他是否愿意带我们 进驼峰山口。克里斯很机敏地给他开了一听鸡肉罐头,表示友好。那老家伙狼吞虎 咽地吃完之后,竟然用手势向我要烟抽。…… 我给他一支雪茄。这个老家伙抖抖索索地向我深深鞠躬致谢,作出愿意为我们 带路的样子。杰克逊向我使了个不要相信他的眼色。 我压根就知道他是越共的探子,想把我们带进越共的伏击圈内。可是我装作浑 然不知,因为有他在前带路,可以为我们踩雷。在关键的时刻,我们可以对伏击者 进行突然袭击。 两个士兵跟随着牧羊人在前,杰克逊带一个小队隔开一段距离随后,我带卫生 员、报务员、勤务兵和一个小队居中;克里斯带一个小队殿后。…… 尽管这样谨慎小心,我还是感到四周充满着威胁,似乎每块岩石后都伏着越共 游击队员,每簇树丛后,都有一支等待发射的枪口。所有士兵都理解我的心情,他 们持枪在手,在半秒钟内就能向敌人射击。 这时,我忽然想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分队深入峡谷,无 异于向虎口里钻,而且目的性欠明确:如果仅仅是察看谷口地形。似乎并不需要; 如果是察看和研究越共的活动规律和运输方法,那只有夜间才能看到;如果是寻找 战机,搜索与消灭这一带的越共,显然,我们几十个人,尤其是失去B连的支援后, 绝对不能持久。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预感——我们正走进越共预设的圈套:范志雄进山,逃走了 一个人质。这个人质无疑知道我们要进入驼峰山口的意图;宝岩村我们打了个胜仗, 显然出乎敌人意料,迫使他们改变了部署。他们把迫击炮隐伏在村北丛林之中,那 里面一定有许多林间空地,而我们却像瞎子一样,以为是密不通风的原始丛林。…… 正像范志雄审问的那个14岁的小坏蛋所说;这里处处都有他们的眼睛。就像麦克米 伦发现的那面闪光的镜子,它很可能是敌人用望远镜在观察我们的行踪。就像观察 笼中走动的老鼠。 突现的灵感又来告诉我:快些脱离此地,……最好的方法是呼叫战斗直升机。 这块开阔地可作降落场。我立即发出命令,喊了声“停止前进!”而后回头叫了声 “报务员!” 声音刚落,我就觉得脚下爆发了一个雷霆,我觉得被一种锐器重重一撞,像有 一块烧红的烙铁打在我的身上,随着气浪的冲击,我飞起来,一阵猛烈的咆哮冲进 了脑海,整个世界在这瞬间崩塌,我觉得自己向深渊沉落、沉落,最后落进一片黑 色的海浪之中。…… 苏军医译出的安德森战地手记第二部份到此为止。掩卷沉思,仍然无法想象安 德森和他的别动队的命运,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安德森受了伤却没有死。不然,也 就没有他的手记的第三部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