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黑旗军后裔 为了避免敌机轰炸,苏军医和我选了一个阴云低垂却又不雨的天气去竹箩村拜 访黎东辉。苏军医背了两个药箱,其中一个盛着孙洪林的礼品。 黎东辉的竹楼深隐在一处山崖的密林中,但在二楼的窗口,可以望得见蜿蜒山 路上的来人。所以我们还离竹楼50多米的时候,竹楼前的台阶上就出现了一个姑娘, 她穿着纯白色的很短的上衣,下面是宽大的黑纺绸长裤,黑亮的长发技在肩上,她 急步向我们迎来,步履轻盈而又活泼,她的椭圆的鹅蛋脸型是中国式的,肤色白哲, 鼻梁挺直,嘴唇红润,眼睛大而明亮,没有一般越南妇女眼窝微凹颧骨突出牙床外 鼓的缺陷。她的笑容很美,的确是光彩照人。她的身材具有越南妇女的一切长处— —乳胸高耸,腰肢细柔,胖瘦适度,有着风摆杨柳那种摇曳多姿婀娜撩人的风韵。 不用说,她就是乔文亚心上的女神了! 她欢快地向我们打招呼,婉转轻柔,中国的普通话讲得不很纯正,带有广西人 的轻悠悠的尾音。她和苏军医是老熟人了,不等他介绍,就亲切地盯视着我,略带 顽皮地说: “你是黎叔叔吧?咱们可是一家人呀!” 我的心头猛然一动,心想,如果她知道我跟乔文亚的谈话,会怎样对待我呢? “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的名言漾上我的心头!我装做不知道她的事情,等待苏 军医给我介绍,她却落落大方地伸出纤纤小手跟我紧握,而后欢快地自我介绍: “我叫阿娟!我们全家欢迎你来看我们!” 黎东辉和他的夫人阮氏贞在竹楼下迎接我们,黎东辉身材中等,略嫌瘦弱,清 癯的脸上带有灰白色的病容,他的夫人活脱脱是阿娟的翻版,纤弱的身材依然看出 当年的风姿,脸色苍黄,皱纹细密,鬓发灰白,只有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当年的妩 媚,却没有女儿活泼灵动。她温存地笑着,流露出一种基督徒式的善良和虔诚。 竹楼上分为四大间,外室是黎东辉的起居室兼会客室,内室是夫人和女儿的房 间。另外一间空着,我想那是他们的儿子黎文英回来住的地方,另一间则是厨房和 杂物室。 黎东辉接过支队长的礼品,像捧着往昔的战斗友情,眼里射出快乐的感谢的光 芒,他说: “黎同志,支队长跟你说过我们并肩战斗的情景了吧?如果不是有个国界之隔, 我们就是儿女亲家了。” 我看到黎氏娟的脸上立即罩上了羞赧而又难堪的红晕,我猜想,黎东辉守着女 儿说出此话,可见还不知道她和乔文亚的感情。 苏长宁似乎不愿意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争先问起他的病情来,留下了药品和 嘱咐就告辞了,并问什么时候来接我。 我说自己能回去不用接。黎东辉却以军人的直率断然地说: “你过几天来吧,黎同志可以住在文英的房间里,我们是本家,又是南京来的,…… 我们有很多话要说。……” 黎东辉的这段洋溢着某种亲情的话大出我的意料,本来,我是想作一次客人式 的略带应酬的拜访的。 苏军医走后,阿娟为我们泡茶,她的动作灵巧、轻盈,而后又在茶几上摆了一 盘甜柑和香蕉,对我会心地笑笑,向我告辞。她说要带女民兵小分队到工地上去。 当我想到她再也见不到乔文亚时,心头涌起一阵怜悯。…… “苏军医说了。你原来是他的顶头上司,……一不吸烟二不吃酒,那你就吃茶。 1954年5月,奠边府战役结束后,我到南京军事学院学了三年,暑假期间,到过山东 泰山、胶东崂山。我毕业那一年,阿娟9岁,她跟她妈妈也到过南京,后来,我们到 广西靖西,祭奠黎氏祖坟,带回坟前的一杯故土,……” 说到此处,黎东辉打了个便咽,略显浑浊的眼睛竟然滢滢欲泪了。 “一听你要来,我们全家都高兴,胡主席说,咱们两国人民是同志加兄弟。我 们全家和中国同志都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跟支队长应该是同志、兄弟。战友加同 学;我和你,虽然是初次见面,可我们应该是同志、兄弟加本家,说不定我们还有 血缘关系呢。……我们全家都把你当成远方来的亲人了!” 这一派充满友谊和亲情的炮火,把我轰到温馨的五彩云端里去了,我像掬饮了 人间真情的甘泉,感到一种宁静的欢悦,我当时的一切热情表示都显得苍白无力了。 “我不应该叫你黎同志,因为我也姓黎,应该叫你本家同志。”黎东辉这种过 分的亲近,使我察觉到他内心的隐衷,这种隐情在孙洪林向我介绍时已经提到了, 他,作为一名越籍华人后裔的心境,也许有我所不理解的深意吧?他滔滔不绝的向 我倾吐,仿佛这是久已储藏的激情,今天才找到了渲泄的机会,“苏军医把你的要 求全对我说了,我非常高兴有这样一个倾诉衷肠的机会,咱们是纯粹家人式的交谈, 可以不受禁忌。 “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祖上是广西靖西人,我的祖父是黑旗军首领刘永福手下 的前营管带。太平天国失败之后,退往保胜(现在的老街)一带,开辟山林屯耕边 陲以图再起,在反清无望之后,也只是偏居一隅等待招安。19世纪60年代,法国侵 占越南南部之后,又向北侵,妄想建立包括柬埔寨、老挝和中国西南地区在内的 ‘东方帝国’。当时的越南和中国还是宗藩关系,阮氏王朝很自然向清政府请求援 助,清政府也有感于唇亡齿寒。从广西和云南派出了两支军队,进驻北圻,从广西 进入的援越军队主力就是黑旗军,当时黑旗军誓师的口号是:‘为越南削平敌寇, 为中国捍卫边疆。’那是1873年的12月,在河内郊外,经过一场血战,打死了法军 司令官安邺,迫使法军退出河内。法国驻西贡的总督杜白雷,也因败撤职,换上了 卢眉。他在1882年派印支海军舰队司令李威利从海上登陆,进占河内控制了红河三 角洲。黑旗军在河内城西纸桥,激战竟日,击毙李威利以下官兵300多人。……法国 侵略军不甘失败,不断地向越南增兵,黑旗军连年奋战,热血洒遍了越南北方,黑 旗军义声远播。我的祖父就是在纸桥大战中,身负重伤。……” 黎东辉说到此处,站了起来,从泥涂的竹墙上摘下一把无路的鬼头刀。 “这是祖父的遗物。原来,还有他的带血的战袍,那战袍在安沛遭受轰炸时化 为灰烬,从我家的小楼的瓦砾堆里只挖出了这把古刀。……祖父在北圻安家落户, 在黑旗军奉命回国时,他不愿离开与他相爱的越南姑娘,便加入了越南国籍,成了 越南人。……我不再细说我的家史了,我只是说,在越南,尤其是越南北方,仍然 有许多民族都保留着中国的文化传统。……尽管越中历史上有许多次互相征伐,但 我始终觉得越中两国民族是共着一条血脉,友好相处是两国利益的根本……” “如果讲起中越两国的历史变迁,那是很值得研究和记述的一个课题,我们可 以清楚的看到中越关系的历史主流是和平友好和两国经济文化的交流。”我慢声地 附和着,小心翼翼地试水深浅。 “我听苏军医说,你想让我谈谈1950年到1956年将近六年的中国军事顾问团援 越抗法战争,这可是说来话长,但我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没有中国同志的无私援 助,越南就很难取得抗法的胜利。……从1950年8月,中国军事顾问团抵越,到195 4年印度支那停战,越南人民军在顾问团的协助下进行了边界、中游、东北、宁平、 和平、西北、上寮直到奠边府,不同规模的八次战役。……孙支队长有个粗略的回 忆,他让我给他补充,我看过了,我觉得他回避了许多我们之间的争论。因为那些 争论多数是他对我错,”黎东辉含蓄地笑笑,“这个狡猾的孙洪林把难题推给我, 让我在他的回忆里填充我的检讨。……” “失败是成功之母,”我笑笑说,“检讨是智慧之母。人类进步就是从今是而 昨非里发展起来的。” “听说你想到高平、东溪和奠边府去来访。” “是的,我有这个打算。” “我看高平东溪可以不去,”黎东辉坦直地说,“没有多少看头,因为那里打 的是智慧、谋略和耐力,你在废墟和丛林里是看不出来的,而且还需要有人现场讲 解,不了解内情和上情的人除了当时仗是在哪里打的以外,就讲不出多少道理来, 我这里画了个边界战役示意图,我可以指着图给你解释,比到现场清晰得多。……” 黎东辉站起来,打开床头上的藤条箱,拿出了一摞材料,纸张虽然参差不齐, 叠放得却很工整,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严谨精细的人,他从中拣出一沓子文稿,摆到 我的面前,他说: “这些材料你可以带回去看,看完之后交给孙支队长,我很羡慕中国同志,他 能把一生种种经历写出来出版,传之后世,我则不可能,目前,像我这样的人,还 不可能出书,”黎东辉苦涩地笑笑,面呈凄恻。“希望它能出版,然后赠我一册存 念。……” 他一边说一边在茶几上铺开了一张图纸,上面标着《边界战役示意图》,这张 自很不精确,仅仅是标出了当时的城镇、战斗的位置、部队的番号和进攻退却转移 的路线。 “孙支队长大概已经向你介绍了军事顾问团入越的时代背景,我只能简单地说 说我当时的心情:那是1945年8月15日,日军宣布战败投降,它给越南革命提供了良 好的千载难逢的时机,越南人民在印支共产党和胡志明主席的领导下举行了起义, 从投降的日本侵略者手中夺取了政权,9月2日,胡主席在河内发表了《独立宣言》, 宣告成立越南民主共和国!” “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我立即由衷的赞叹说,“那时的越南解放军力 量还很小,这说明胡主席的胆略和英明。……” “日本投降时,胡主席还在丛林密布的新潮营地。那时越南的解放军只有13个 连。在越南共产党的领导下有一个统一战线组织叫‘越南独立同盟’,简称‘越盟’, 就是通过这个组织来领导抗敌救国斗争的。 “因为当时的斗争非常残酷,我们只能在中越边界的附近活动,危急时,我们 就退入广西境内,所以越南的革命胜利和中国人民的支援无法分开。……自从日军 占领整个越南之后,就扶持保大皇帝组织的傀儡政府上台,然后日军又迅猛地击败 了束埔寨和老挝的法军,占领了印度支那,日军一投降,越南就形成了权力真空, 自然造成了越南革命力量夺取政权的良机。……那时,我们真是振奋极了,河内的 投降日军用坦克将自己保护起来,生怕越南人民把他们砸烂撕碎。8月22日,拥护越 盟的15万群众举着金星红旗涌进中部古都顺化,要求保大皇帝退位,向越南民族解 放委员会交出权力,保大失去了日军的支持,别无选择,宣读了退位诏书,那里面 有一句话是应该载入史册的,他说。‘我愿做一个自由国家的公民,胜过做一个奴 隶国家的皇帝。’……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八月革命’。……” “如果错过这个机会,那真是不堪设想。”我感叹道,“正好插进日军投降, 法军和同盟军未能赶到的空档之中。” “所以,新的政权刚刚诞生,就面临着中(指旧中国)、英、法、日四国军队 的沉重压力,而且美军不久也将赶来。胡主席为了迅速扩大武装力量,把解放军改 为卫国团,党的南方局也在西贡成立共和卫兵第一师。…… “法国在德国投降后不久,便恢复了殖民者的真面目,向越南派出了远征军。 在此之前,美、英、苏三国首脑发表了《波斯坦公告》,宣布以穿越越南中部的17 度线为界,该线以南由英军消灭日军并受降,因为它是属于英国蒙巴顿将军指挥的 东南亚战区;该线以北法属印度支那境内的日军由中国国民党军队进驻并接受日军 的投降。……在英军的掩护下,法军重又回到了西贡,很快就占领了南部地区,18 万中国国民党的军队驻在越北,法军才没有向北方继续深入。但是蒋介石政权和法 国进行了秘密交易,法国放弃在中国的某些特权,而蒋介石则把驻越的受降部队撤 走,让法国殖民军重新进入越南北方!” “这是蒋介石的一箭三雕。……”我表示共鸣。 “你说,……” “第一,他换得了法国放弃在中国的某些特权,第二,不让越南落入越南共产 党之手,第三,很可能是主要的。就是抽回部队去对付国内的解放战争。……” “是的,和中国解放战争的汹涌怒潮相反,越南的斗争陷入艰难和危险,那时 进入越南北方的法军已经超过10万,我们只好在越中边境进行回旋,最困难时,我 们就退入中国境内。这里值得我们特别感谢的是中国帮助我们训练和装备了部队, 并且把中国历次革命战争的多方面的经验传授给了我们。……” 这时,我忽然听到黎氏娟欢快的嬉笑和低语声,显然是跟母亲争辩什么和商讨 什么,我不懂越语,却能猜出她们是为午餐在作准备。这么说,黎氏娟并没有到施 工现场,而是到什么地方去进行采购。好像还请来了什么客人在厨房里帮忙。 黎东辉提议我们休息一会儿再谈,带我到竹楼下走走,在我们下竹楼时,我和 阿娟打了个照面,她向我顽皮地嫣然一笑,那意思好像说:刚才我说到施工现场去 是骗你的! 这个笑容使我怦然心动,我发现她那莹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对中国人的眷恋之情, 难道乔文亚在陪我去卫生队的那一夜,曾向她谈到过我的到来?谈到过去访问她爸 爸的计划?这个笑容里似乎有一种责备:“黎叔叔,你为什么不把阿乔带到我家来?” 人的心情真是变幻无定,我想:如果见到这个姑娘之后再跟乔文亚谈他的恋情,会 不会还有勇气劝他悬崖勒马呢? 黎东辉边走边向我介绍这座竹楼的修建经过,他说:“那时我由于病情严重从 南方归来就住在卫生队里。奠边府战役期间,我的风湿性关节炎就已经相当严重, 连年战争使我无法休息,在南方的丛林里,我染上了黄疽型钩端螺旋体病,开头全 身无力,呕吐便血,而后高烧达40度,时时处在昏迷状态。……苏军医和白护士长 日夜守护着我。…… “祸不单行,我在安沛郊区的家被敌机炸毁,片瓦不存。阿娟和她母亲躲在防 空洞里,才幸免于难,孙支队长派人把她们也接到卫生队来。而后从施工现场调了 一个排来为我建房。这座竹楼在附近村屯里堪称高级建筑,隐蔽,宽敞,我住在二 层,对我的关节炎非常有益。苏军医用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治疗非常有效,孙支队 长派人回国为我把中药草配齐。…… “钧端病痊愈后,我回到新的家,苏军医下决心在他回国前把我的风湿病根治, 因为我的关节炎拖得太久,局部灼热红肿。结节和心脏都已受损,腿脚出现运动障 碍。……”黎东辉伸展活动了几下四肢,一往情深地说,“这一切,越南人民不会 忘,我们全家不会忘,我本人更不会忘,”他又指着山坡上像工厂里的管道一样弯 曲的竹筒引水槽,清亮的泉水像自来水一样流进竹萝村的居民家中,“这是施工部 队给村民架设起来的,在村民们向中国同志们致谢时,友谊办公室的一位叫乔文亚 的同志用越语说‘我们也是越南人民的子弟兵’!这句人类最美好的感情话使我这 个久历战场的老军人泪落纷纷,许多居民都抱住施工部队的同志痛哭失声。……” 然后他又指着村寨的房前屋后的防空壕和防空洞说,“这也是施工部队带领村民们 挖的!” 薄云布满天空,迤逦西行,越南的旱季清谅宜人。脚下是潺潺的溪水、绿油油 的稻田,近处是凤尾竹丛、芭蕉林、高耸蓝天的摈榔和棕榈。远处则是青黝黝的山 崖和莽莽苍苍的热带雨林,枝叶繁茂,万木幽深。 我们沿着一条弯曲的沙碛小路慢行,黎东辉的思想好像飞得很远,在往昔的岁 月里徘徊; “我很怀念广西,这不但是我的祖先的故乡,而是它和越南的革命成功密不可 分,自从越南共产党成立之后,就遭到法国殖民当局的镇压,在极困难时期,很多 革命领导人都进入中国广西以避其锋,在中国人民的帮助下积聚力量,许多革命领 导人由我陪同他们进入中国国境,中国伸开友好的双臂像迎接危难中走来的亲人似 地舍生忘死接迎我们,胡志明主席自然是数度到过广西,此外还有黄文欢。长征、 黄国越、黎广博、阮文明等等领导同志和200多名革命者都得到广西龙津地区人民的 保护。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把越南的革命者掩护在自己家中,一住可达数月之久。……” 说到此处,黎东辉激动起来,“越南人不能忘记,历史也不能忘记!但是,中国同 志也有不够理解的地方。……” 黎东辉点着了一支香烟,猛吸几口,沉静了一下激动起来的情绪,苍白的脸上 漾起了一种遗憾的表情: “这几年来,各地都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互相都有了某种戒心,许多地 方好事办成了坏事,引起了许多误解,越南文工团为施工部队演出,他们借口施工 紧张不看;在中国和越南共同的节日里请同志们赴宴,他们借口不去;在山里处处 是鲜蘑菇他们不采不吃,宁肯从国内运来蔬菜罐头,……这是爱护越南一草一木的 曲解,这些举动在使越南同志寒心之后又产生误解。……” 我沉默无言,显然,我们的施工部队受国内政治风暴的影响,大家都知道这样 不对,可是,谁也是“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不愿去冲破某些禁区。在国内处处都 是语录歌的情况下,像阿娟那种《他知道不知道》民歌,是绝对不能在高炮阵地上 唱的,幸好,她用的是越语。…… “为这些事,还有反修问题,我写过信给孙支队长,……这都是不该发生的事!” 我依然牢记孙洪林告诉我的三谈三不谈。只能表示一种模糊的态度,便谨慎地 说: “部队是第一次出国,没有处理涉外问题的经验。……” “是啊,是啊!在同越南方面的军民关系上应该是一家人,结果分得太清;对 援助我们的苏联专家应该内外有别,结果又像在国内那样高喊打倒苏修!”黎东辉 不无惋惜地说,“这些失误,叫一些人钻了空子,影响了越中友谊。……” 这时,从竹楼上扑下来一阵菜饭的香味。黎东辉的情绪突然一转,欢快地说; “咱们得向回转了,今天招待你的不是我,是阿娟,她说我们也不是招待客人, 是招待远方来的本家阿叔! 我的心仿佛受到一下猛击,袭来一阵刺疼,就在前天深夜,我还执意把她打入 痛苦的深渊。但我还是尴尬地笑了。幸好黎东辉并没有注意我的表情,只顾自欢自 愉地讲着: “阿娟不知从谁哪里知道你是山东省人,还断定你的故乡是大平原,没有山林, 所以她一早就发动她的民兵小分队为你采了一篮鲜蘑菇,……还去请来了一位广东 籍的侨民大婶,帮她炒菜,……不见得合你的口味,只是表表心意,我们固然是两 个国籍,却都是共产党员,为什么不能超越国界讲一点私人友情?为什么不能讲一 讲真心话呢?” 我的心在忐忑不安中悸动,一种心理障碍慢慢突现出来:我们的言行会不会出 格?会不会犯忌?孙洪林对我的告诫应不应该严格遵守?我们这种交往会不会是感 情用事? 我看到阿娟在竹楼的宽大的窗口向我们招手。 (二)认祖归宗 到黎东辉家里采访,如何称呼,我和苏军医研究了一番,按年龄论,黎东辉比 我大12岁,介乎阿哥、阿叙之间,由于双方都是军人,最后商定还是叫副师长好! 黎东辉选用了‘本家同志’,倒是很奇妙的称谓。由于阿娟对我以阿叔相称,我也 只能叫她母亲阿嫂,因为越南民族很多,风俗各异,偶有疏漏失礼之处,也会通融 谅解。 餐桌已经在黎文英住的房间里摆好,桌旁有四把藤椅,桌上摆满了杯盘,两位 女主人和一位帮厨的阿婶侍立在一旁,恭候宾客和男主人入席,我连忙向几位女主 人致谢,她们则说没有好菜招待,表示歉意。 为了不把真情变成客套,我也就客随主便,在我同黎东辉就坐后,女主人和女 邻居却不入座,阿娟却在旁边打开了酒瓶。 我一向惧怕赴宴,席间的客套、恭维、应酬使我很不习惯,同时,我又不能喝 酒,也很容易使主人不能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这桌菜我敢说是动员了全村寨的最佳储藏,一篮鲜菇还动用了阿娟的女民兵小 队!这种大动干戈大事张扬使我忐忑不安,完全不知道这里面会触犯什么禁忌。 桌上的菜肴我说不出名称,从广东菜谱上也许能够查到,我叫上名称的大概只 有几样:软炸虾球、糖醋河鱼,香炸子鸡,……特别诱人的是几种不同做法的鲜菇。 很显然,桌上就是黎东辉跟我两人。阿娟手持一瓶茅苔侍酒,另外两位妇女则 侍立一旁准备为我们添菜盛汤递饭,活像饭店里最恭谨的服务员,但我不知道应不 应该邀请她们入席,也不知道越南有没有“男女不同席”的习俗,这种隆重的气氛 使人非常拘束,像庄严神圣的场合不敢轻易言笑不敢随意举手投足,觉得别扭,难 以忍受。 黎东辉举杯敬酒,先说了几句,越中友谊万古长青之类的祝辞,然后说:“今 天我们不是宴请贵宾,而是为欢迎远方的本家来访,招待一餐家常便饭。”然后和 我碰杯,又说,“苏军医说你不善酒,你可以沾沾嘴唇!” 我立即如释重负,避免了互相劝酒的那种难堪,如此洋溢的真情使我非常感动, 而且也变得轻松自如了。我也像背诵语录那样说几句中越友谊长存的话,然后说: “我一走进这座竹楼,就有一种走进自己家的感觉。既然黎姓是一个祖先,那 应该是一家人,既然是家常便饭,我希望阿嫂和阿婶也一同用餐!……” “好好!”黎东辉附和说,“你们都来,省得本家说你们见外!” 广东阿婶也不推辞,便加了个坐位一齐入座。在这种场合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 开头只是互相让菜。黎东辉酒量奇大,他只是向我举举杯自斟自饮。如果乔文亚和 阿娟的爱情属于正常,我有可能跟她说几句使她感到快活的玩笑,比如说:“是谁 告诉你我家在山东大平原上的呢?”或是“今天我犯了个错误,忘了把阿乔带来了。” 现在却闭口不谈,自然显得不太合理。…… 还是阿娟找到了一个话题,她指着一盘鲜美可口肉色微红的菜说: “阿叔,我猜这个菜你从来没有吃过,你知道这是什么内吗?” 我承认不知道是什么肉,却承认它非常鲜美,也许是广东人喜欢吃的蛇肉吧? 不像。 阿娟笑笑,她说: “我说出来你就不敢吃了!” “可是,我已经吃了很多了。” “这是穿山甲!” 我一想到这个全身褐色鳞甲的小兽,胃里就出现了一种异怪之感,不想再向菜 盘里伸箸,黎东辉则急忙解释,他说,穿山甲别名叫鲮鲤,是宴席上的山珍佳肴, 是稀有的珍贵动物,营养价值很高。我说,我只知道它的鳞甲是贵重药材,却不知 道向是这样鲜美,说完又吃了几块。接着我就谈起了国内我所熟悉的风光,希望有 朝一日,他们全家再一次到中国去作客,我立即发现阿娟的脸上漾起幸福的红晕, 却没有再提乔文亚。我无法理解她此时的心思。…… 饭后,转上了黎姓溯源,最古老的黎氏发源地在什么地方?这简直是在续家谱 了。 这种家族寻根的话题非常有趣,而且是密切亲情的绝好的依据,我说: 在中国黎姓不多,“张王李陈遍地刘”,黎姓大概排在第40位之后,但是化名 姓黎的不少,每逢遇到同姓,必然问:“真黎还是假黎?” 黎东辉笑了:“在越南,黎姓算是大姓,阮、范、黎、陈、吴,寻根不会寻到 越南来吧?黎氏在越亩可是有两代王朝啊!” “不,在国内时,一次作家代表会上,我和几个姓黎的作家有过争论,假黎自 然不算,凡真黎的作家都把黎氏之根说成是自己的故乡,湖南人说是湖南、河南人 说是河南,而我,当然认为是山东,这就迫使各自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 “如果真有的话,希望你给我写下来。……” “这并不难找,我们首先查阅了远古历史,最古老的记载,当时中国有三大部 落,首领是‘黄帝’、‘炎帝’和‘蚩尤’。‘黄帝’族的后裔主要是姬姓部落; ‘炎帝’族的后裔是姜姓;‘蚩尤’是九黎族的首领。…… “黄帝族的发祥地是在陕西北部。后来向东迁徙,东渡黄河,到达山西南部和 河北涿鹿附近;炎帝发祥地是在陕西岐山之东,向东南方向迁徙,顺黄河向东,到 达河南南部;九黎族原来居住中国东部,在山东一带,后来到达安徽中部。炎黄两 族也都向中部推进,与九黎族发生冲突,发生了战争,九黎族取得胜利,炎帝族被 迫退回涿鹿一带;后来炎帝和黄帝联合与九黎族对抗,进行了一次最大的战斗,九 黎族首领蚩尤被杀。这就是史书上有名的‘涿鹿之战’。九黎族失去了首领,一部 份加入了炎、黄两族,一部分南下荆楚一带,和苗蛮集团融合,……” “那么,广西的黎族是不是就是九黎族南下部落的后裔?”黎东辉对此十分关 切,我表示理解,就像失落在异乡的游子,总想知道父母是谁,就东方人来说,谁 敢数典忘祖呢? “这一点我搞不清楚,”我说,“黄帝、炎帝两族共同战胜九黎族后,他们之 间又发生冲突,在板泉一带接连发生了几次大战,最后炎帝被打败了,古称‘坂泉 之战’,黄帝统领下,三族互相融合,结成一体,定居中原,开发了黄河中下游, 使这个地区成为中国古文化的摇篮。……” “可是,你说的九黎族,和黎姓是一回事吗?” “这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因为那时还没有后来的百家姓,这正是我们几个 搞文学的人争论的焦点,据《元和姓纂》所载,殷商时有黎国。是在山西省黎城县; 在公元前11世纪,周朝分封建国,把唐尧的后代封于黎国,世称黎侯。其子孙遂以 国为氏。……" “这么说,我们并非九黎族的后裔,而是唐尧的后代了?” “也可以这样说,我们查过姓氏郡望,黎氏最早居留地为京兆郡,就是首都长 安的直辖区,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将掌治京师的右内史改名为京兆尹, 下辖12个县,相当于今天西安市以东至华县一带地区。……” “噢,那就是黎氏的老家了?”黎东辉感慨地说,“那是3000多年前的记载了, 至于公元981年越南的前黎朝那是2000年以后的事了。……” 为了使黎东辉怀念他的故土,我把带来的一册袖珍中国分省地图给他留下。他 表示深切地感谢之后,毫不推辞地收下我的馈赠。 午餐后,我在黎文英的床上作短暂的休息,这是黎东辉的安排。我发现他的酒 喝多了,急于交谈是不合适的! 我睡了大约半个小时,听到有人轻轻走动,我坐了起来,看到阿娟站在门口, 显然,她有话要单独跟我说,这使我惶悚莫名,如果她提起和乔文亚的关系并要求 我作某种帮助时,我该说些什么呢? “阿叔,你不睡了?可要水洗脸?” “不,不用了……” “我阿爸大约三点钟才能起来,……” 阿娟预示我还有一个半小时好等。她的用意很明显,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交谈。 “你进来坐吧,”我不愿让她为难,便主动发出了邀请。 她落落大方走进来,坐在床边的竹椅里: “阿叔,你怎么不让乔干事陪你来呢?他的越语很好!” “噢,他的工作可能很忙,听说你爸爸能说汉语,我就不麻烦他了!你们认识?” 我立即觉得后面这句话说得很蠢。本想装作不知道他们的事情。 “阿乔是个优秀的中国青年,……”阿娟脸色一红,“我们是好朋友。” “噢,你们工作上总是有很多联系的,乔干事离开友谊办公室后,你们在一起 工作的机会肯定少多了。……” 我打定主意跟她绕弯,避开他们的爱情。 “C支队工程快完了,完了就回国,是吗?” “当然,即使不完工,部队也是会轮换的,至于某些同志,随时调回国内的可 能性都有,”我认为这种预防针打得很及时,“听说你文英哥也要很快从南方回来 轮休的吧?” “是的,按规定,大约还有一个月就该回来,可也说不准,若是遇上什么特殊 任务,那就会推迟。……阿叔,你能等到我阿哥回北方来吗?” “能!我要在这里住三个月哩!” “那真是太好了!你能常来看我们吗?” “能!当然能!若不是你爸爸行动不方便,我还想请求他陪我去看看奠边府呢!” “那有什么难?坐车去很方便的,那是1965年的10月,中国有好几个作家到奠 边府去访问,阿爸还给他们作过奠边府战役的报告呢!” “噢,是哪些作家?你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我只记得一个女作家的名字,她叫菡子,我当时就很佩服她,她们到17度线 去访问,美机炸得那么厉害。文英哥也给他们作过报告。……” “菡子,我认识她,新四军的女兵嘛。……”那时赴越是保密的,我不知道还 有谁来过。 阿娟却执拗地直奔她的话题,但又不好直说,只能耐着性子往上面绕: “阿叔,你喜欢越南吗?” “当然。不过,越南的气候,我还很不适应,闷热潮湿,出国前,听说美国飞 机狂轰滥炸,到处是一片废墟,害怕蚂蝗、蚊蚋、毒蛇、大蟒,还有构端螺旋体病, 他们嘱咐我起床时,要看看鞋里有没有毒蛇。……听说有个文工队的女同志看到一 条花斑蛇吊在竹门上,吓得昏了过去!……” 我说得有点夸张,逗得阿娟哈哈地大笑: “阿叔,哪里有那么可怕?越南人不是千年万载地活下来了吗?” “是啊,人人都说家乡好!不管在什么地方,住惯了就觉得好!” 我们两个就这样不成不淡地绕弯,就是绕不到他们之间的爱情上!阿娟耐不住 了,她坦直地问道: “阿叔,若是有人喜欢了一个人,她能跟他去中国吗?或是他能留在越南吗?” “我看不能!” “为什么?” “中国有个牛郎织女的故事,你听说过吗?” “我听我的祖母说过!” “他们为什么不能相见?就因为中间隔了一条银河!” “可是有善心的喜鹊为他们搭桥!”阿娟以乐观的声调掩藏着某种潜忧。 有一种愧疚在我心头微微悸动。阿妮那莹亮的眸子里闪烁着诚敬的光彩,希望 我像善心的喜鹊那样助他们一臂之力! “阿娟,喜鹊是搭不成桥的,你愿不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当然愿意了,你快说!” 我按着我的早已既定的导向,一边说一边编织并不存在的故事。 我说:从前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山林里发生了爱情,两个人真心相爱,表示海 枯石烂也不变心。他们两人日夜窃窃私语,按照自己的心愿设计了美好的前程。…… 我看到阿娟带着一种兴奋的震骇,直直地盯着我,目光里闪射着某种敬畏,她 似乎无法理解我说的故事,怎么能跟她和乔文亚的恋情那么相近,就是连那双男女 的形象和最初的相识也像是他们! 我说这两个青年人迷醉于一种狂烈的热情,却忽视了脚下的不稳固的根基。在 他们爱得如醉如痴的时分,袭来了一阵疾风暴雨。这时,他们忽然惊骇地发现,脚 下的山体突然崩裂开来。而且中间的裂隙越来越宽。……如果他们两人死不分手, 互相扑去,那就必然落进万丈深渊跌个粉身碎骨。如果…… “不!”阿娟绝望地打断我,激动地争辩说,“这个故事是你临时编的,多么 可怕的悲惨的故事啊!……” “你怎么知道是悲惨的呢?”我淡然一笑,“我的故事还没有完呢,中国有句 谚语叫不受磨难不成佛,没有挫折的爱情没有价值!” 她不相信地点点头,期待着我的故事的结局。 我既不让她绝望,也不让她抱过大的希望,这是我的准则。 我说,这两个青年人只能隔崖相望。咀嚼着相恋的甜蜜和痛苦。他们互相倾诉 着相恋之情。 “是不是上帝在考验他们的爱情有多么忠诚?”阿娟竟然来补充我的想象,在 我还未编完的故事里加入她的愿望。 我说是的。不只是考验他们的忠诚,还考验他们的坚忍。因为世上的真情不少, 坚持始终的不多。上帝要看他们谁能信守誓言。也许男的耐不住孤独,首先转身离 去,也许女的首先转身走开,也许他们两个都悔悟过来:“既然不能相聚,那就相 约分离,谁也不能怪谁,只怪那裂开的山崖。” “这就是结局吗?”阿娟脸上漾起凄怆的神色,“这个结局可是最坏的!” “不,还有两种不同的结局,”此时,我觉得我的理智和感情已经溶为一体, 跨过了我和乔文亚谈话时设想出的不可逾越的樊篱,思想清晰起来,我说,“这两 个青年人各自分离后,战胜了撕心裂肺的悲伤,重又走上了各自的行程,男子又遇 上了一个更加美丽温柔的姑娘;女子也遇上了更为勇毅英俊的武士。……啊!结果 两人都同时赞叹:‘生活真是变化万端又分外美妙,原来所失去的并不过分可贵, 现在才是我们的最佳归宿!’……” “不!我并不认为是最佳归宿,”阿娟虽然略显伤感,却不那么绝望了,“你 还是说说另一种吧!” “那对青年男女隔崖相望,互相倾诉着忠诚的爱情,这些真诚的流露,感动了 上帝,那上帝双手一合,那断裂的山崖又合了起来。……” “这才是最佳归宿!” “你不能过分乐观,他们也有一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遗憾,因为上帝的考验 时间不会太短,当他们重新相聚时,两鬓已经花白了!” 阿娟长长地哀叹了一声。她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她听见醒来的阿爸已经向我 们走来。 (三)边界战役 黎东辉一边吸烟一边指着边界战役向我介绍为什么不打高平打东溪时,我还老 是走神,一心想着我和阿娟的谈话有什么疏漏,那个临时编的故事会给她带来什么 后果。无形中,我已经介入乔文亚和她的命运,关心他们的悲喜了,黎东辉的声音 却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中国同志对越南的支援是巨大的无私的,那时中国还刚刚解放,困难很 多,还面临着越来越激烈的朝鲜战争,那时候,我们人民军的308师还刚刚组建,我 是团的参谋长,我深深知道,我的指挥能力很差,对大部队作战没有经验,部队装 备更差,经过中国政府的允许,我们的308师和另外两个团(209团、174团)开到中 国境内,给我们更新装备,帮助我们训练,在云南省的砚山和我的祖上的故乡广西 靖西地区分别设立了训练基地。那时,由云南、广西两个军区负责我们的一切军事 训练和物资保证。 “直到1950年的8月,韦国清同志率领军事顾问团到达越南时,我才和孙洪林同 志相识,那时从师到团到营,都有中国同志作顾问,这些同志对越南的解放事业甚 至比我们自己还要尽心尽意。……你来看,当时我们人民军的指挥部设在高平东北 方向的广渊,……”黎东辉指着边界战役示意图。“在当时,我们从上到下,一心 一意打下高平,希望取得一次重大胜利,鼓舞全军和全国人民,因为高平是一个省 会,打下来定会造成很大的震动。……在中国顾问团到达的时候,我们攻打高平的 战役布署已经实施了,信心很足。…… “当时正是雨季,连日的暴雨,把高平一带的山林搅得昏天黑地,风吼雨啸, 山洪狂泻,小溪里翻滚着浪花,山路泥泞难行。敌人飞机不能轰作、援兵行动极难。 我们认定是攻打高平的最佳时机。越共中央在7月25日决定成立以武元甲总司令为书 记的前线党委,由他担任战役的总指挥,大战在即,中国方面的最高指挥员陈赓大 将和顾问团到达广渊,听取了我们总指挥部的报告后,对攻打高平提出了异议。 “当时,我刚由团参谋长升任团长,一心想在攻打高平中试试身手,对于这种 异议很不以为然,认为中国顾问团刚到前线不久,并不了解敌我情况,因而过分谨 慎,在这个问题上我和我们团的顾问孙洪林就有争论,当时我们两人的军事思想、 战略战术有不同认识,很难协调一致,有时弄得很僵,还远远谈不上配合默契。…… 这就是孙洪林要你来访问我的一个原因,错误让我自己说。……”黎东辉忍不住开 朗地笑了。“你不信。回去问问孙洪林,那时候他竟敢骂我是法国远征军的战术, 资产阶级军事思想,还质问我:‘打了败仗你负责?’好家伙,好像这仗是我替他 打的!……”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有趣有趣!这种争吵才真叫亲密无间哩!” “我说,当然我要负责,完不成任务我宁愿上军事法庭!我是团长!……你应 该尊重我的意见!你猜他怎么说,他向我吼道:我是来打仗的,不是来作客的!应 当咱们两个负责!我想想也对,中国同志经过千难万险到越南来帮助我们是为什么 呢?再说,中国同志的作战经验无疑是比我们丰富得多,而且是用胜利证明过的。……” “标准的军人性格!”我感叹说,“对事不对人嘛。” “当然也能想得通,一个人的指挥习惯和战斗作风不是轻易改变得了的。东溪 之战,我们又争吵了一次,在最后的伏击战中,孙洪林竟然向我摔了茶缸子,可是, 亏了他那一摔,我才没有上军事法庭,真正配合默契的是奠边府战役,我们团打得 非常漂亮。……” “当时为什么不打高平打七溪呢?” “我得先说说当时越北敌我双方的基本态势:当时法军在印度支那的总兵力已 经达到23万人,仅在越北地区就有75000多人,大部份是守备点线,机动兵力不多, 这是法军无法克服的弱点;但是,在印支的空军,大部份集中在越南北部机场,除 了战斗轰炸之外,有四个空降营是不可忽视的机动力量,它随时可以投向关键的部 位进行作战。在越中边境的平、谅山地区,法军处于守势,它沿着4号公路重点设防, 像一条蟒蛇,……你看,如果高平是它的头,谅山是它的尾,那么东溪、七溪、那 芩就是它的腰身……。 “这种线型防御很容易分割切断。……”我忍不住评论说,“我看法军驻越司 令官是个笨蛋!” “卡邦杰上将在法国来说还是个有名的将领,只是在别人的国土上,除了守备 点线之外,他想不出别的办法。当时,法军在高平的部队大约只有1000人,我们集 中的兵力达数万人,占有绝对优势。那时,我们非常重视一城一地的得失,打下高 平,就等于砍掉横在东北部边界的蟒蛇的头!这是当时我们的共识。……为了慎重 起见,308师的军事顾问吴效闵和师参谋长阮土澄带着我们这些团营长和顾问们冒着 大雨到高平进行阵前侦察。吴顾问为了抵近观察,竟然涉过汹涌的一条小河,不顾 参谋长的劝阻,一直匍匐到高平城下,这种不顾个人安危的精神颇使我感动,孙洪 林就跟在吴顾问的身边。 “实地侦察后还不放心,要我们向当地群众了解高平城里的实情,当地群众虽 然缺乏军事常识,他们描述的法军军事设施却很逼真。经过反复核实之后,得出了 高平不好打的结论。…… “我的情绪顿时冷落下来,两万多人的主力部队,打不下一个千人守备的据点, 我心不服,等于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部队没了一瓢冷水。当时,孙洪林是打东溪 的积极拥护者,在讨论新的作战计划时,我们又发生了争执。因为东溪的守军只有 350来人,即使打下来也没有多大的价值,更何况在三个月之前,我们的174团在没 有到广西整训时,就曾经攻下过东溪。只是法军在东溪四周投了一个伞兵营,才把 东溪夺了回去,我军伤亡300人,法军也损失200多。…… “孙洪林则认为这是一个有利条件,因为我军有打下东溪的经验,在心理上就 有必胜的信心。在军事会议上,陈赓大将对选定战役的主要突击方向作了辨证的说 明。他说‘高平地势险要,三面环江,背靠大山,工事坚固,易守难攻,原来估计 敌人约一千人,这是很早以前的情况,在东溪之战以后,又加强了力量。进攻高平 要渡水作战,一旦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或是久攻不克,就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 我们应当看到上次东溪得而复失的教训,敌人会向我们的背后投下伞兵,我们反而 腹背受敌。如果不胜,对整个战役就产生不利影响,在历次战争中,我们有一个原 则就是不打无把握之仗。因此,最好是打高平与七溪之间的东溪,取胜的把握比打 高平大得多。我们把4号公路拦腰切断,高平便孤立起来,这就迫使高平和七溪乃至 谅山的敌人出援。我们就能在敌人行进中创造歼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机会。然后再攻 打七溪,这样不但有必胜的把握,在大量歼灭敌人之后,高平乃至谅山自然会落进 我们手中。……如果只重视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惜代价硬把高平打下来,最后还是 落入敌手,枉自消耗了自己的力量。……’应该说陈赓将军的论点是有说服力的, 同时人民军总部领导也同意修改作战方案。可是,我的心里仍然不以为然。孙洪林 给营连排干部上课,就专讲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专讲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他一连 讲了七八个围城打援的战例,我的思想才有所转变,所以,我们团在执行边界战役 计划上比较坚决。…… “顾问团和总部拟定了作战部署,以两个团、两个独立营和一个95炮兵团的绝 对优势攻打东溪,我们的总兵力是7000人,东溪之敌只有350人,正好是守敌的20倍, 我们的团没有参加,我本以为是牛刀杀鸡一举而下,没想到部队攻占了东溪外围据 点后迟迟不进,守敌在空军的配合下实行反冲击,我们前沿部队竟然撤退下来,孙 洪林目露威严恶气满胸地对我嘟囔,‘若是我们团打成这个样子,我就违犯纪律带 头冲锋!’的确,我们的战士都非常勇敢,但步兵和炮兵不能很好的协同。指挥能 力和战斗作风不是轻易就能改变的,在砚山、靖西训练中解决的老毛病,重又表现 出来:营部离前线三四里路,团部在七里之外,前面打成什么样子,遇上什么新情 况根本就稀里糊涂,也就无法进行切合实际的战场指挥;再就是四面围攻不能协调 行动,有的营连指挥员害怕空袭,擅自推迟进攻的时间;火力组织也是混乱不堪, 机关枪不是放在战斗前沿而是放在连队指挥官的面前。…… “这一夜的攻击,伤亡300多人,没有取得战果,我看着孙洪林黑沉沉的脸色, 心情沉重,默然无语。孙洪林并不看我,像是自言自语,‘照这样的指挥水平,还 想攻打高平!’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寒气。我承认我们部队没有攻坚经验,我想, 如果由我们团担任主攻,也未必打得好。……‘给我一支烟吸!’我向孙洪林怒吼 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回报!…… “总结了第一天受挫的教训,第二天重新发动进攻,这次,基本上是按照顾问 团同志们的指挥意图实施,炮兵团把火炮抵近前沿,直接瞄准敌方碉堡射击。…… 整整打了一夜,直到9月18日上午8时,才占领了守敌的核心阵地。…… “在部队松了口气时,我并不轻松,心想,打个小小的东溪,竟然花了这样大 的力气,整个边界战役能打出个什么局面呢?轻敌情绪转而成为悲观失望了,更何 况,打下东溪,还有另外的一个因素,那就是战略上的配合,我们与此同时,在老 街方向进行了佯攻,使法军司令部认为老街才是主攻方向,东溪只不过是佯动。如 果不是法军司令部作出错误的判断,也许东溪更难攻克。…… “孙洪林看透了我的情绪,他递给我一支云南产的香烟,‘万事开头难,一打 下东溪,全盘皆活,战场主动权也就全在我们手里了!’‘何以见得?’他就像今 天咱们谈话一样,用手点着地图,‘你看,下面的戏谁难唱?是卡邦杰先生!现在, 高平是一座孤城,敌人正向七溪增兵,卡邦杰不可能把高平丢在那里不管,就必然 派七溪的驻军走出据点去援救高平,我们就在半路上选取最有利的伏击地点把他吃 掉,……’我依然心存疑虑,‘如果七溪之敌不北援高平,而是高平之敌南下,与 七溪之敌合击东溪呢?’‘这个可能不是没有,但目前高平之敌弃城南下的可能性 太小。因为卡邦杰不在万不得已时,绝不放弃高平这个战略要点!’……好像证实 孙洪林的判断似的,我们团接到命令开赴东溪以南地域,配合早已进入伏击地点的 308师,准备打击七溪北援之敌!……这时,我与孙洪林的关系开始和缓,并且承认 他是对的。孙洪林略含委屈地笑笑,他说,‘尽管我受到了顾问团领导的批评,可 是我本性难改,有话必说,直言不讳,我们还少不了争吵!’我说,‘争吵不怕, 动拳头大概我打不过你!’孙洪林果真打了我一拳,他说,‘中国有句俗话,不打 不成交,我在赴越前,老婆刚刚生了个儿子,我也知道你的夫人也生了个女儿,从 阿嫂的长像看,女儿一定是个漂亮姑娘,咱们将来作儿女亲家怎么样?’我也拍了 他一掌,说,‘好;你一拳我一掌,咱们扯平了,一言为定!可是,你并没有见到 我的妻子。’‘我会侦察!’他指指我的口袋,那里面装着她的照片!……” 黎东辉这段话本来应该使我感动,此时听了,心头却受了一击,我急忙向房门 口张望,如果阿娟听到此话她将作何反应?是喜是忧?我又想到孙家杰也在越南北 方,他和阿娟有没有见面的可能?当然,这种“儿女亲家”一说,只不过是一句充 满感情色彩的戏言。 这时我才发现竹楼上出奇的安静,只有阿嫂在厨房里动作轻微地准备我们的晚 餐,显然,阿娟不在,她会不会去见乔文亚呢?如果他们把事情捅开,阿娟将会出 现什么情况?我在这个家庭里如何脱身? 黎东辉见我老是走神,便站起来,说要休息一会儿,到竹楼下的小小庭院里走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