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穆嘉关山口 卫生队的小宋送来苏军医的两张纸条,把我们的交谈打断了,一张是给黎东辉 的。 首长:昨日舟桥营遭到敌机轰炸,3人牺牲,7人受伤,其中有3名重伤 亟需抢救,无法给您去针灸了、用药仍需照常。 他给我的纸条是: “今天不能去接你了,如已谈完,由小宋陪你回来,如需继续交谈,留 多久都无问题。有一情况请您注意:今天下午,阿娟来找乔文亚,未遇。显 然,她已经知道一部分真情;在此情况下,她有可能找您问及乔的问题。希 您有备。……” 看到此处,心里有些发毛,在医院当副政委两年,这类事情处理过数起,自信 颇有经验,并且凡事均有找出“上、中、下”三策“择其善者而用之”的法宝,屡 试不爽。可是对阿娟这件事,我非常怵头,因为她不是中国人,更不是我的下级, 我的介入,很可能影响她和乔文亚的命运,我不愿负这个责任,曾在闪念间出现过 跟随小宋四支队的念头,接着又否定了。感到这种畏怯既无必要,也有点可耻。…… 小宋走后,我和黎东辉继续交谈,这种聊天式的对话并不累人,我也借此排遣 阿娟之事引起的内心不安。 “那还是去年的旱季,我乘吉普车由胡志明小道去南方第二战区。……”黎东 辉说,“任务很急。……” “第二战区?”我又翻开那本世界袖珍地图。 “噢,我忘了给你介绍了,”黎东辉解释说,“我们为了便于领导和指挥,把 南方划成四个战场(也叫战区),并用B开头,以示与北方的各个军区有所区别,北 纬17度线以南的四个战场的区分是:第一战场,包括广南省、富庆省、义平省和岘 港沿海地区;第三战场包括嘉莱、昆嵩和多乐省;第四战场包括广治省和承天省; 最重要的大战场是第二战区,它从林同省、边和省、金兰湾一直到最南端的金瓯半 岛,这个战区的湄公河三角洲是南越的粮仓,其中的西贡地区,是南越的政治、经 济、军事心脏。所以这个地区的斗争非常激烈。第二战区自然是美伪军重点打击的 目标。我在这里工作不长时间就病倒了。可谈的事情不多。只是渗入南方时,在穆 嘉关山口发生了一次险情,对你来说,可能有记述的价值。 “记得那是1967年2月15日的凌晨,大约4点钟,在一段山路上发生了车辆堵塞, 我坐着一辆苏式吉普,带着师部的几个参谋赶往前线,我的前面有三辆卡车,身后 的车辆却摆成一条弯曲的长龙,这是最糟糕的局面,在天亮前车辆不能开过山口疏 散隐蔽,后果将不堪设想,这山隘口四周,布满了美国散布的声音传感器,据说, 它能把四周的声音传到美军司令部去。这样多的卡车轰鸣和嘈杂的人声,很容易判 断出这是一个庞大的车队。 “我带着两个参谋跑到前面去查讯原因,被告知前面那辆抛锚的卡车正在检修, 据司机说是偶然熄火,但一时找不到原因,十几名司机在围着争吵,在纷乱和紧张 中,司机心慌意乱,修理后仍然发动不起来,许多司机要求把这辆车推下山崖,…… 可是押车的一名医生死命挡住,坚持说再有十分钟就可以修好。 “可是后面的司机和押送人员急了,用枪抵住那位军医的胸膛,要他躲开。这 时,我赶到了前面,这是兄弟师医务所的卡车,上面满载着救护所急用的药品和医 疗器皿,它关系到上千名伤病员的性命和健康。他平展双臂胸对枪口,像保护上千 名伤病员那样保护这辆卡车。我无法判断卡车能不能及时修好,只知道此时连一分 钟也不能耽搁,我声冷字重地说:‘把车推到崖下去!’‘你是什么人?’他恶狠 狠地盯着我。因为我穿便服,只好告诉他我的职务,‘不!只有我们师的师长才能 给我下命令!’显然,他在拖延,以期此时司机把车发动起来。我胸中怒火升腾, 大声喝道:‘必须立即推下去!’这个押车的军医不但不听命令,反而愤恨地望了 我一眼,钻进了驾驶室,向我叫道,‘如果我完不成押送任务,我宁愿和这辆车同 归于尽!’那腔调就像发誓。 “我示意两个参谋把他从驾驶室里拖出来,拥挤在旁边的许多驾驶员也把躺在 车下检修的司机拉了出来,那押车的军医一边挣扎一边放声大哭,并要求卸下车上 的药品,我想,那将费去很长时间,我们十几个人一齐把卡车推下山崖; “我的这个行动使车队的60辆卡车开过了隘口。大约有30多辆卡车仍然遭到敌 机的轰炸,只有十二辆得以保全。……法国记者贝却敌亲自到现场作过观察,他向 西方报纸发了消息说,‘美国对胡志明小道交通系统的轰炸,代价很大,效果也是 显著的,北越为了使600辆卡车到达目的地,必须派出1000辆!’……” “这就是说,我们的运输力量要损失百分之四十!” “美国空军也公布过一个数字,他们说,北越60000吨物资通过小道,只有180 00吨到达目的地。……” “显然,这个数字被极端地夸大了,按这个说法,我们的损失在三分之二以上!” “ “是啊,贝却敌的估计可能接近实际,可是,与美国在胡志明小道上被击落的 将近500架飞机来比,损失还是小得多。……这里,我还应该说句公道话,苏联对我 们的援助也是很大的。许多苏联的‘萨姆·2导弹’营隐蔽在小道的丛林中,有一个 统计,1965年,他们发射的导弹是200枚;1967年就上升到3500枚,这对美国的空中 力量的威胁也不可低估。……只是它的命中率很低。……” “我在国内就听说过这种导弹,觉得很神秘的,那还是在1959年秋天,我们的 导弹部队就是用这种导弹击落了一架蒋军美制高空侦察机。……” “这种导弹在这里有某种局限性,”黎东辉说,“它是半固定式的防中空和高 空的导弹,适合于防卫重点要地。但是对低空进入的敌机就没有办法,那还不如高 射炮和高射机枪有效。再加上美机装备了干扰萨姆一2导弹的制导雷达系统的干扰器, 命中率就更差,上百枚导弹才击落一架美机,实在得不偿失。……” “美国技术是先进的,那些声音传感器开始也给我们造成了一些麻烦,但很快 我们就找到了对付的办法,用许多伪造的声音以假乱真,引诱美国空军上钩,让他 们枉自向无人的丛林中轰炸,甚至把炸弹丢到自己人的头上。有一位西方记者用嘲 笑的笔调写道:‘胡志明小道上的数千枚传感器,正在记录某种非凡的业绩:这条 小道像一条骇人的巨蟒,发出咝咝地啸叫声,伸展开盘曲的身躯扑向它的仇敌。让 它的对手心惊胆颤,无疑,这是对称之为先进的传感器的亵渎。’……” “是啊,是啊,”我赞成说:“这是唯武器论者的悲哀,他们总是忽略人的因 素。” (二)所见略同 在国内时,我就看到关于许多越南南方斗争的报道,还读过两本《南方来信》。 越南南方的地下工作者的活动方式,基本上与我国的苏区地下工作相近,他们的南 方游击队的活动,就是我们抗日游击区敌后武工队的翻版了。黎东辉在作简略介绍 时,他也充分地肯定了这一点,他说: “还有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历史现象,它可以引起你无尽的思考。越南的抗敌斗 争,很多地方和中国相象。孙洪林曾告诉我,在红军时期,直到抗日战争时期,国 民党和日本人为了使革命力量离开群众,就实行移民并村。南越的吴庭艳和阮文绍 伪政权也是一样,把群众集中到战略村里。……” “在中国,这叫竭泽而渔,……”我插了一句。 “是啊,是啊,我们进行游击战争和地下工作的方式也是一样,要么打入伪军 内部,要么就进行突然袭击打了就走!外加上城市地下工作,不断地爆炸敌人的要 害部门和据点。 “在南方,我们一方面依托热带丛林,对付敌人的轰炸和进攻,也像你们抗日 战争中的地道战一样,我们也挖了各种坑道,组成了坑道网,挖了坑道室,简直可 以称之为地下迷宫。 “也像你们进行地雷战一样,在敌人搜索或是巡逻的道路上敷设各种各样的地 雷,还挖了许多陷阱,美平踏落下去,就很难生还。 “我们打入伪军内部的地下工作者,不断地送假情报诱使敌人进入我们的伏击 圈。 “总的说来,我们在南方的游击战方面,占着绝对的优势,所以迫使美国不断 地增兵,付出高昂的代价。他的‘战略村’‘以越南人打越南人’的策略完全无用。 推行‘战略村’计划,一开始就搞得怨声载道,他们强迫分散的居民离开他们世代 居住的家园重新定居,这本身就是一种灾难!我们南方地下党组织已经有了多年的 根基,再加上我们渗透到南方的游击队,结合起来,摧毁‘战略村’几乎毫不费力。 “有些斗争方式,在中国同志的面前加以介绍,可以说是班门弄斧了,”黎东 辉笑笑说:“很多方法是从你们的三年游击战争中学来的,当然有些是在实际斗争 中创造出来的。……” “结果,天下英雄所见略同!” “战略村一集中,就必须毁掉原来村落的房屋,免得成了游击队的居留之地, 敌人这一个措施就使当地居民恨之入骨;我们的地下工作者就趁移民并村之机打进 战略村去。……伪政府招募年轻人成立自卫队保护战略村,可是,这些年轻人同情 游击队,我们地下工作者也加入了自卫队,把自卫队掌握在自己手里。用敌人装备 的武器打击敌人,可以说美妙无穷。我们首先把最反动的战略村村长打掉。……” “我们叫枪打出头鸟!” “是啊!结果,弄得战略村的村长们个个心凉胆颤,南方的伪政权没有办法, 只好派城里的伪军穿上农民服装来保卫战略村,这些伪军又成了我们进行革命宣传 的对象。里应外合,袭击他们,缴获他们的武器弹药,武装游击队。我们戏称他们 是我们的‘武器供应站’。后来,对于那些村长,我们不再杀害,而是胁迫他们为 我们工作,这些战略村就变成了两面政权,农村,成了我们的天下。……我们的游 击队反而从战略村里得到食物和日用品的供应!我们把农村通往城市的道路、桥梁 破坏掉,伏击来往的车辆,所以,南方伪政权和各城市的经济濒临枯竭,只能靠美 国从万里之外来救援他们……当时,美国说游击队控制了南方1600个村庄的百分之 六十,其实,差不多每个村庄都有我们的地下工作者,而且从农村渗透到城市。…… 吃着美国的罐头,用美国的武器打美国佬,可以说其乐无穷!……” “正像你所说,这种历史现象的确很值得玩味,从威斯特莫兰将军的‘搜剿与 消耗’战略,很快就颠倒过来,当你们南方的解放斗争大大发展的时候,他也会像 蒋介石一样,成了解放力量的‘运输大队长了!’……我一到C支队,就听说南方 正发动空前规模的春季攻势。打进了顺化,围困了溪山。……” “是啊!”黎东辉略现优虑地说,“我长期休养,不太了解内情,可是,我总 认为春季攻势可能发动的早了些,收获很大,损失也很大。文英他们正在溪山前线, 我有些担心,本来,上个月就应该回北方来休整了。……至今也没有接到他的来信。……” “如果能打下溪山,对敌人的震动肯定很大,就像你们抗法期间打下东溪而后 取得边界战役胜利一样,那会大大推进解放南方的进程!” “我看不容易打下来,”黎东辉说,“这种倾全力出击的行动是否得当还很难 说,不过,从政治上说,的确向敌人显示了力量!” (三)悬崖上的小花 这天我起得很早,在竹楼前的林间小路独自漫步,沿着与昨天散步相反的方向 而行,在山崖转弯处,有一棵高大的古榕,跟我们福建的榕树没有什么差别,气根 垂地,绿荫蔽天。我不知越南人是不是特别爱竹,房前屋后大都有茂密的竹林,也 许和他们日常生活中处处用竹有关,竹屋、竹椅、竹床、竹篮、竹笠。家家总有三 五棵槟榔树,高踞在林荫竹丛之上。 我沿着一条溪流走去,和迎头相遇的村民用《越语会话手册》里学来的简单用 语互致问候。 这时远处传来隆隆的敌机轰炸声,我急忙向隐在树丛中的防空壕投去一瞥,以 便在敌机临空时作暂时的隐蔽,这种条件反射式的紧张,立即使我觉得难堪,因为 在居民们的脸上丝毫看不到惊慌的神情,对敌机的轰炸根本没有放在心上,谈笑自 若,对敌机临空表现出高度的轻蔑。 我立即感到美国轰炸北方是战略上的失败,它不但没有摧毁北方的作战能力, 反而把人民的斗志和勇气锻炼得更为坚强!从袖珍地图上看,越南有3400万人口, 有2000万居民住在北方(2000万人民2000万兵),这种全民皆兵的口号对我来说是 太熟悉了。尽管这些居民多是老年人和妇女,如果政府发给他们一支枪要他们去打 美帝,我想他们会立即奔赴前线。其实,他们的年轻的儿子和丈夫也大都在南方战 斗。…… 我不能不对越南人民产生一种由衷的感佩。 在支队部时,我看到一份参考材料,那是西方对美国轰炸北方造成的破坏的估 计:大约有182000平民被炸死;法国人在80年的占领期间所建设起来的东西以及北 方独立15年来所取得的成就都被炸毁!许多重要的城市都被夷为平地,但是,道路 依然畅通,公路沿线的农民依然出售他们的产品,尽管城镇和交通要道依然笼罩在 炸弹的硝烟和隆隆轰响的噩梦之中。 不能不承认美国的狂轰滥炸造成的损害是巨大的,我从同登、谅山、文林、北 丽、北江、太原、大慈、山阳、宣光走过来,这些中小城市都是一片断壁残垣,政 府机关已经都搬到市郊的山林竹屋中。……可是,我从居民的脸上看不到哀伤和绝 望,也看不到对战争的恐惧,他们依然欢声笑语,沉静地无所畏惧地迎接战争强加 于他们的一切苦难,而且洋溢着战斗者的自豪之情。 这个村的居民们,都热烈地向我问候,但没有翻译在场,我无法跟他们交谈, 昨天那个为我烧菜的广东大婶,却不知住在哪里。 这里的居民生活可以说极为简朴,两间竹楼,几顶斗笠,几身衣衫,有的根本 就不穿鞋,一个三脚铁支架上放着一口脸盆大的铁锅,几袋大米、一堆木薯还有几 串芭蕉。这是一肩可以挑走的家当。尤其是那些老人,大多是脸色苍黄矮小精瘦。 可是,在连年战乱中,他们的貌似枯干的骨架里,却蕴蓄着用不完的精力,对生活 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坚韧和信心。 在沉思中,我听到身后有点响动,回头一望,阿娟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的变 得苍白的脸上罩着一层严霜般的哀愁,她的春情荡漾的美丽的眼睛漫上浓厚的阴影, 使我联想到她昨夜通宵未睡,当然,我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了摆脱窘境,我曾起过请她带我访问居民的念头,当即就愧悔了,这不是太 自私太无情了吗? “阿叔!”她的声调里含着一种凄凉,“你知道我和乔文亚是好朋友吗?” 我的心猛然受了一击,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有什么事吗?”我用反问躲 避回答,心悬意敛地注视着她的表情。 “我昨天下午,没有见到阿乔!” 我的悬起的心总算沉落下去,这就是说,她还不知道我和乔文亚的谈话。 “据我所知,他的工作很忙。” “我想,他是不想再见我!” “你为什么这样想?” “我昨天夜里猜想出来的!”她略带矜持地淡淡一笑,但那颓丧的心绪却使我 心头发寒 我已经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猜想了,但我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顺口应酬说: “朋友嘛,以后总是会解释清楚的。……” 阿娟默然不语地望着脚下的小路,过了大约半分钟。我没有勇气仔细观察她的 表情,因为注视一个纯情姑娘的痛苦情状,自己也会感到痛苦,我只是静静地等待 她继续倾吐。张科长使我介入这样一件感情的纠葛,把我推进了一种非常尴尬的境 地。 我看出阿娟的脸上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冲动,带着某种哀怨的口吻说: “阿叔,你是知道我们的事情的!” “你为什么这样想?”我这样和一个信任我的姑娘兜圈子,觉得非常难受,不 愿意使她感到我是个不诚实的人。 “因为你给我讲的那个神话故事,就是按着我和阿乔的关系编出来的!……” “是什么让你产生这样的联想呢?”我有点讨厌自己了,但我一时想不出什么 妥善的办法。因为我知道这种痛苦是无法安慰的,我只希望悲剧不要发生。其实, 他们的相恋本身就是个悲剧,而这个悲剧只是由生死相恋的幸福表现出来。 “我昨天夜里越想越像,因为昨天下午阿乔不再见我就是证明。……你是有意 说给我听的。” 阿娟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我的心跳动得厉害,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把无可挽回的结局向她捅开。 乔文亚拒绝赴约却使我感到某种欣慰,这说明他已经接受了我的劝告,尽管这是很 “残酷”的! “阿娟,我看到你妈妈在窗口向咱们招手了,”我立即有一种解脱感,“咱们 吃了早饭再谈好吗?” “可是,你还要跟爸爸说话吧?再说,今天苏军医就要来接你了,你能带个信 给阿乔吗?……” 她像一个落进深渊的人,向我伸着求援的手,然而,我绝无办法救她。我们边 往回走边说: “阿娟,你父亲、母亲知道你跟阿乔的事吗?” “他们是不过问我交朋友的事的!” “如果我向你爸爸妈妈说,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谈,他们会介意吗?他们怎样猜 想咱们谈些什么呢?你交朋友,他们可以不过问,可是,他们知道你交的是一个别 的国家的朋友吗?” “阿叔,你让我想一想。……” 其实,应该好好想一想的还是我。 吃过早饭之后,阿娟一下把她阿爸拉进她的房间里,嘀咕了几句,而后转回头 又对我说: “阿叔!走吧!先到我们的民兵分队里看看,你不是还想访问几个阿伯、阿婶 吗?” “可是,”我在惊叹阿娟的执著、勇气和智慧之余,却颇为踌躇,我完全不知 将会出现什么结果,我想拖延,“我跟你阿爸还没有谈完呢……” “你和阿爸的事,回来再谈。” “万一苏军医来了呢?” “他会在家等你回来的。他还要给阿爸针灸呢?再说,你也并不是今天非走不 可。……” 阿娟又把我带到了村外的那棵大榕树下,找了一块高坡坐了下来。 我忽然觉得绕弯、回避纯属多余,还是毫不掩饰开诚布公直面人生的好。结果, 却是阿娟毫无顾忌直言不讳,坦率得惊人: “我想过了,”她的微带决绝的声调里饱含着一种内在的冲动,“我和阿乔有 三条路好走,阿乔现在不能见我,那是他不得已,我相信他绝不会变心;第一条路, 是他留在越南,你们的红卫兵可以越境过来,他为什么不可以留下呢?第二条路, 是在施工部队回国时,我跟他去;第三条路就是逃进深山老林过野人的生活,然后 去死!……” 她的思路几乎和乔文亚相同,这一对恋人在过去的热恋中,也曾比较清醒地向 他们的未来投去畏惧的一瞥,也曾预想过他们的艰难,只是还没有或是不愿意正视, 以免给他们的伊甸园罩上悲惨的阴影。 我几乎是用与乔文亚相同的分析向她讲述了一遍,因为我考虑到她的承受力, 说得既婉转又轻松,好像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深情,甚至奚落成一种幼稚的冲动后的 逢场作戏。另一方面又给她相当大的希望,就像对一个虚弱的病人,采取保护疗法, 既哄又吓,不敢猛投药石。 我首先对他们的感情表示理解。但又从许多事例中说明过分的热烈的爱情不能 持久。我还讲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用这种釜底抽薪的办法使她慢慢降温。 她开始从伤痛欲绝的深渊里慢慢挣脱出来,在我讲到那些变心的先例时,她的 脸上竟然有了淡淡的笑容。 我也深知时间对于各种情感的磨蚀作用,正像一个死去独生儿子的母亲,在短 期内她可以经受着痛不欲生的悲伤,可是数年之后,她就会从剧疼中恢复过来、仍 然有新的欢乐,仍然会嬉笑颜开,我渐渐地引领她绕过感情的陡崖: “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男朋友一准不少。……”我仅仅提醒这样一句,绝不 引导她拿自己的朋友去和乔文亚比较,情人眼里出西施,如果此时提出这样的问题, 准会加深她对乔文亚的倾慕之情。 “是的,”她陷入一种深沉的回忆,“跟我要好的有四五个人,最好的一个阿 追哥,”她哽咽了一下,“前年他在南方牺牲了。” “你的同学像你英哥那样。时常回北方来轮换休整吗?……”我想起了拿女友 照片给我看的那个少尉。 “是的,有几个男同学也来找过我,……”阿娟迟疑了一下,“我和阿乔好, 也就找个借口躲开他们。……” “如果你不遇见阿乔,你最喜欢那一个呢?” “阿坚!” “如果阿坚知道你跟阿乔好,他会怎样想呢?会怎样说你呢?” “我不知道……” “你能想得出来吗?”我一心为她失恋之后铺路,不惜用偷换概念之法,给她 一杯苦药,“他在南方的丛林里日夜苦战,万一他知道你爱着别人,还是一个中国 人。他会很痛苦的吧?” “也许,……”阿娟垂下头去,似乎回忆起他们往日的感情,某种愧疚在她的 呻吟般的声音里流露出来。“也许不会。……” “别的我不敢说,”我掂量着语言的分量,“最低限度,他会说你舍近求远, 爱情上往往是这样,越得不到的越可贵,也就越想得到,你看,……”我指着对面 山崖上的石缝里的一丛小花,“你一定觉得它特别鲜艳。你费了好大的劲,甚至冒 着跌伤摔死的危。险,把它采下来,一看,还没有小溪边的那丛顺手采到的花娇嫩 芳香。……” “阿叔,我知道你的意思,……”她不看我,身体前倾,双手紧扣在一起,忧 心如焚地说,“你从昨天晚上说那个故事到现在,都是劝我和阿乔断掉!” 我觉得背上有一群蚂蚁在爬,烦乱不安,觉得于心不忍。 “阿叔!你一进我家门,我就把你当成从远方归来的本家的阿叔,”她对着我 凄然一笑,这笑带着心头的血泪,“你是作家,读了那么多书,你就想不出更好的 办法来吗?” 我心头又漾起那上、中、下三策。我无法在他们爱情的里程上找到“四维空间”, 让他们跳过不可逾越的鸿沟,……但对他们的爱情却找到了某种新的解释,我说: “人生经历悲欢离合,就像眼前的这一清溪水,一切喜怒哀乐都将化为过去, 随时间流逝,只留下痛苦的或者是幸福的记忆,就像昨天中午那一餐好吃的美味佳 肴,那鲜美的穿山甲肉,还有我在饭后给你讲的故事,已经成了回忆,你跟乔文亚 在一起的时光,也都成了回忆。……所以我教你一个办法,永远回忆美好的东西、 美好的感情,那是一种精神享受。……就像我来你家做客,等我回国之后,我会永 远记住你们,记住你们的真诚款待,记住你们的友好感情,盼着你们有朝一日再到 中国去做客,我想,我能用什么来招待你们呢?我想,我也能找到几样你们既没有 见过也没有吃过的好菜。……” 我暗自好笑,我是在真诚地哄小孩,用这些美好的善意的想象来抚慰她的心灵 的创伤。 “阿叔,人是不能光靠回忆来生活的,”阿娟凄枪地一笑,对我的抚慰提出质 疑,“也许正好相反,就像我昨天没有见到乔文亚,本来这是我们约好的,我没有 等到他,很是失望,我的心就像被人揪着,回来,我的腿好重啊,昏昏沉沉就像得 了重病,夜里,我就像你说的老回忆过去在一起的时候,越想越难受,越嚼味越苦。……” 我想,我是讲颠倒了,在幸福时回忆苦难,那会带来欣慰,在苦难中回忆幸福, 自然是更难忍受。我觉出这次谈话的失败,但我还是想尽一切方法来挽救。 “阿娟,人生不能光吃甜食,听说你们越南人喜欢清淡,可也喜欢吃酸的苦的 还有辣的调味品,我看你阿爸就不喜欢吃香蕉菠萝,却很喜欢喝苦茶,人生五味: 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才是一桌人生的好菜嘛!” 阿娟微微笑了,颇有点山回路转的样子。 “先说苦吧,你阿追哥牺牲的时候,你一定哀伤欲绝;后来阿坚跟你交朋友了, 你对追哥的牺牲也就不那么痛苦了;可是,你一见到阿乔,简直把他们两个给忘了, 是不是这样?”我向她展开了进攻。我让她的思绪分流,引起她自身的冲突,让她 从牛角尖里挣脱出来,像给病人针灸一样,索性刺疼她一下,“你不能忘了阿坚! 在这一点上阿坚肯定很痛苦!……” “也许是。……”她略带羞愧地低下头去说,“可是……” “人生的路很多很长,只看到一条路,甚至走绝路是傻瓜蛋!万一阿乔回国, 你们可以互相等待,也可以不等待,如果阿坚从前线回来找你,你怎么办?会不会 觉得他比阿乔更适合作朋友呢?……乔文亚国内也有很多女朋友,他是大学生,女 同学有多少?万一他喜欢上一个女同学,你在这里怎么办?……”我假托了一个名 字,把苏长宁的移情和未来面临的悲剧告诉了她,“阿娟,假若你是法官,你怎样 分辨他们的是非呢?假若你是三个人中间的一个,你怎么想怎么做呢?”我把球踢 到她的场地上。 她心情烦乱,忽然仰起脸来问我,“你说的就是宁叔(她叫苏长宁为宁叔)的 事吧?阿乔跟我说过。……” “就算是吧!”我笑笑,产生了一件多年朦胧不解而今一旦豁然开朗之感,我 找到对付阿娟的办法了,“阿娟,等你宁叔来给阿爸看病时,你可以问问他,你们 两个可以互为法官,你来审判他,他来审判你,等我从奠边府回来之后,我来听你 们互相审判的结果好不好?既然你们都已经互相知道了,也就用不到保密了!” 她窘困地勉强地笑笑。 “阿叔,你把这些事都弄乱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想。……我的心里好乱哟。……” 乱而后治,我发现她已经没有刚才那样痛苦了! “阿娟,你读过中国的古诗吗?” 她摇摇头,不知何意。 “只有两句,你记牢就行,‘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详细 地为她作了讲解。 她的明亮的眸子里隐现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阿叔,让我好好想一想。……” 过后,我仔细想了想这次诡辩式的交谈,也许并非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