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乔文亚来信 1989年9月,我刚刚从大西北的浩浩漠野回到秋色绝丽的南京,在一摞刊物杂志 和各地来信中,忽然看到了乔文亚的来信,这使我大为惊奇。这个21年渺无音讯的 乔干事忽然从遥远的历史深处浮现出来。21年,他在哪里,又干了些什么呢?我怀 着一种奇异的心情打开了信封; 黎老师:您好。 在波诡云谲的世事风浪中颠簸了21年的乔文亚,如今算是浮到水面上 来了。知道您是忙人,未敢轻易打扰。您的地址还是我刚刚从出版社编辑 部打听到的。我现在把我的简单经历告诉你,以便在一个新出现的难题前 得到你的指导。 在被遣送回国时,我的处分是留党察看一年,作复员处理,副连级待 遇自然也就取消了。回到家,村支部已经被打成刘少奇的党,支部书记因 说了刘少奇不该打倒,就以“保皇狗”的罪名开除了党籍。我的介绍信压 根就没有交出,这也许是好事。不然,我很可能被造反派砸烂狗头。 我投机进了造反派。当然不是为了飞黄腾达,而是以攻为守,免得自 己倒霉。几经浮沉,后来我回到了县文化馆。直到1976年打倒“四人帮”, 我才正式参加了工作,由于8年没有交出留党察看处分的介绍信,等于自动 退党,不算处分。在改革开放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的大潮中,我 如鱼得水,现在是本县的农、工、商实业总公司的副总经理了! 1979年2月,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我对与黎氏娟的相见已经彻底绝望 了,但并不痛苦,我不想向您掩饰我的自私心理,甚至还有点厌幸,它使 我摆脱了一种心理重负——不是我对阿娟的负心,而是客观环境强迫我们 断绝了最后的一线关系。在县文化馆工作期间,城区一位年轻的女教师苦 恋着我。我向她坦述了对于阿娟的允诺。至于阿娟已经有孕我却只字未提。 女教师表示理解,并且愿意等待,但她不相信阿娟还会等我,所以她要我 想方设法得到阿娟的消息,如果阿娟真的还在等我,她绝不会夺人之美; 如果阿娟早已有人,那么我们结合则无愧于心。 1974年1月的西沙之战,已经使我寒心,直感到前景无望。这时,我才 接受了女教师的爱情。后来,两国关系好像有些松动,我和女教师相约等 待几年。 在1978年的夏季,越南统一祖国之后刚刚三年,他们已经准备好向柬 埔寨进军,进一步向苏修靠拢,要实现“印支联邦”的迷梦。他们扬言: “越南人的血流到哪里,哪里就是越南的土地。” 接下来就在国内掀起反华的浪潮,残酷无情地驱赶华侨,仅仅越北的 海防市,就有20万华侨被驱赶出境。凡千口越南人结婚的华侨,一概拆散 分离。此时,祖国的南疆,敞开温暖的怀抱,接纳被驱赶得走投无路的儿 女。这时,我到了安置归国华侨的防城,访问了四五个农场,却无法打听 到黎东辉一家的消息。 我与阿娟重新相聚已经无望,回到家乡后便和女教师结了婚。1979年 我有了一个儿子,今年已经10岁。我们一家三口充满着欢乐,对于远方的 阿娟,已经淡忘,有时也回忆起在越南的那些热恋的情景,心境却平静如 水,不再有惨痛和悲哀。有时我在梦中醒来,还能依稀地记起阿娟那美丽 的面容,但又记不真切,就像隐在浓雾之中的苍白的幻影。 当这幻想和我的酣睡中的妻子融合为一时,我心头依然漾起淡淡的愧 疚。 就在这种时候,我的乡下老家里托人带给我一封短信,这信寄自广西 靖西县城关区“曙光饭店”。在短短的不算流畅却很工整的字行里跳出 “乔思娟”三个字时,我就大吃一惊。这三个字给我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它带着某种宿命的神秘的色彩在我面前突现出来,像在一个模糊不清的白 日梦中,我僵住了,它像磁石般吸住我的日光,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气 息: 乔思娟,这个名字只在我的漫长的岁月中出现过几次,而今天出现却 觉得钉子似地打在我脑海里,平添了一种慑人的荒诞意味。一时间我竟然 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脑海里变成一片死寂和真空。 莫名其妙!大概过了吸支烟的时间,我猛然恢复了意识,离开越南时 的情景清晰得惊人:我记起了给您留下的那封长信,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生男叫黎念乔,生女叫乔思娟。而且,那留言信上有我的详细的家庭通讯 地址,这就是说,您把那封信留给黎氏娟了? 这封来信很短,我抄录于下:“乔文亚先生:请原谅我的冒昧。得知 你在20年前曾在越北安沛施工多年。朋友很多,今有名叫乔思娟的女青年 说,您认识她家的人。所以她很想见到你。如您有暇,请到我们饭店里来 一聚,如无暇,亦请来信告知您的安好。顺祝。福安。”这封信的署名是 广西省靖西县东关曙光饭店陈太和。 这封信写的非常含糊也非常干巴,不带任何感情,绝对不像是我与阿 娟所生之女的言辞。因为我是她的父亲。但仔细想来,也许是一种带有厚 爱的成熟慎重之思。像这样一封信,就是落在我妻子手里也不会引起龃龉。 面对这封信,我思索了好久,好像重新思考未来的命运,心里充满矛 盾和悲凉:如果阿娟还在等我,先让她的(应是我们的)女儿过境来寻找 父亲,但又怕我已经结婚生子,不再和她相认,又怕引起我的家庭不和甚 至破裂,所以先作试探。万一我信守诺言,还在苦等她,那么,在今天, 中越边境开放,边贸大大发展的情况下,重新聚首并不困难。…… 黎老师,您完全可以清楚我目前的尴尬处境。如果不予回信,或是回 信说:此人已不在此地……下落不明等,我的良心实在说不过去,我将终 生不得安宁;如果我回信或是亲到广西去见我的女儿,我将怎样对待她和 她的母亲?如果说我已结婚并有了一个儿子,那么,就等于在她母女心上 插上一刀! 黎老师?您说我应该怎么办呢?请拨冗赐教,将不胜感激。现在,援 越抗美的题材还没有开禁吗?20多年了,已经人人尽知的事还有什么秘密 可言呢?孙支队长、苏军医、张科长、孙家杰等同志,你还保持联系吗? 苏军医和白玉琴的事怎么样了?你有写越南战争的计划吗?如有越方的材 料,我愿为你翻译。 敬祝 文安 乔文亚 1989年8月21日敬上 我约略地计算了一下日期,此信已寄出18天,谅他已经等急了。便推开其他信 函,立即给他复信: 文亚同志: 你好。刚从外地回来,信复迟了。你的猜想很对,我把你的留言信交 给了阿娟,因为当时你处在隔离状态,无法向阿娟表示你的心境,此信反 而成了阿娟的镇疼剂,你的地址留在信上,也许就是这个地址给阿娟以美 好的向往。 我想,你的一部分判断是对的:乔恩娟是你的女儿。1969年出生到19 89年,正好20岁。鉴于中越边境集市贸易的发展,由于长年战争妇女过剩 的越南,成千上万的妇女趁机翻过边境拥入广西、云南各地城乡,有的已 经流散到我国内地,在我广大的城乡居留,寻找归宿。故而也就产生了许 多非法同居、非法生养、重婚、拐卖等社会问题。……据此判断,乔思娟 也随大量越南妇女一齐拥入边疆,手持你信中的地址前来寻亲,不知因何 缘故滞留在曙光饭店,而后和陈大和结为夫妻(这是我的判断)然后托他 给你写信。 这封信用心极善,充分考虑到你的处境,但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周密, 一句“名为乔思娟的女青年”就可暴露你的全部机密:你的夫人在已知你 在越南的浪漫史的基础上,很容易悟出这乔、这思、这娟的含意。所以此 信最好不要公开;下面谈谈我认为最好的处理方法: 一,像你说的第一种方案,用无情之刀砍断一切萦绕心头的情丝爱缕。 显然,对你并不合适,那将使你抱憾终生;二,任感情驱使贸然认亲,很 可能造成你的现在家庭的危机;这是最糟糕的办法。那会把这种感情纠纷 波及到两个家庭;三,现在唯一难判断的是黎氏娟的现状,她现在还是独 身吗?现在还痴情将你等待吗?身体状况如何?思想状态如何?是地让女 儿来找你的吗?抑或是这样一种状况——他已经另有所爱(这是有极大可 能的),结婚后已有子女。而乔思娟却跟她的继父和同母异父兄妹绝无感 情,甚至成了家庭矛盾的焦点。这是很容易想象得出来的:她的继父一看 到她,就会产生憎厌的联想,她是破坏家庭和谐的最敏感的因素,就像一 个有着深深裂痕的器皿,稍不留意就会破碎;所以阿娟让她到中国来找你, 是唯一解脱家庭纠纷的办法;如果处在这种状况,解决起来也许并不复杂。 对你现在的家庭影响不大。在当前的经济大潮中,乔思娟的工作也很好安 排,甚至会有大的作为亦未可知;四,我建议你采取中庸之法,在感情和 理智之间,开辟一条皆大欢喜之通衢。你借公司经理之便,到中越边贸市 场一行。进行微服私访。到曙光饭店去用餐或留宿。甚至可以透露你的家 乡也就是乔文亚的家乡,利用你越语纯熟的优势和乔思娟拉拉家常。在你 掌握了全部情况后,或进或退或擒或纵全由你安排。…… 好啦,我现在倒是希望你快些成行,它使我感到了人生的绚丽多彩, 虽说文如看山不喜平。我倒希望你的前面是一片坦途。 你信中所询及的几个熟人,向你简介如下: 孙支队长在文革中经受了很大挫折,由心灰意冷而折射成生气蓬勃, 在现实的沙滩上触礁沉殁之后,它陡转舵柄驶向历史的海洋。博览群书, 上下五千年,纵横千万里。坐游世界,自以为参透了人生,对世间发生的 一切全不为意,似乎超然物外了; 10年前,我在老山前线见到了孙家杰。他现在是高级步校的教员。他 对战争有独到的见解,笑对战争,把它视作静坐对奔、赛场踢球那样的欢 快之事,是一种威武雄壮变化万端、撼人心魄的戏剧。恐怕你也未必苟同; 至于苏军医和白玉琴结为伉俪后情深意笃。唯无子女,是为美中不足; 杨淑兰理智处理婚变,和吴副院长相依为命。唯张科长归国后失去联系, 音讯杏然。 至于越战题材,已经见到许多回忆,不再是禁写题材。因为我手头有 几部长篇待写,目前尚难顾及。历史题材不分早晚,关键是深度广度。你 的来信,倒使我得到某种启示,你们的异国之恋的种种波折,会给我未来 作品中的沉重的战争气氛、严肃的国际风云增添许多浪漫色彩。 祝你南行顺利,过些时日,我可能去外地采访,你的微服私访情况, 请写信来告知一、二。 我在重读乔文亚的信时,竟然想象不出他南行的结局,真所谓吉凶难料祸福未 卜。我的目光投向那个南方小城,投向那个不大不小的饭店,看到的却是黎氏娟的 灵动的眼睛和苗条的身影,却参不透她悲凉的命运的奥秘。 (二)孙家杰的战略眼光 值得我记述的第二封信是孙家杰寄来的,依然是那样张狂。 黎叔叔: 您好,今年院校暑假期间,回上海去看望了母亲和老头子,正好遇上 “中国军事顾问团历史编写组”的同志来访,他们要编写一部《中国军事 顾问团援越抗法斗争》的回忆录。并从他们那里得知,中国部队援越抗美 的斗争,不但不是“禁区”,而且是高扬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之大旗, 来加以歌颂了! 他们来访问父亲,却对我这个在太原城区高地上浴血奋战的士兵视而 不见。黎叔叔,你在越北时访问过太原,我孙家杰能不能在你的未来作品 中露露脸呢?“文化大革命”虽然被否定了,但我希望你在写到我孙家杰 “北上反修南下反帝”的行动时,不要回避,难道“红卫兵精神”就一钱 不值了吗?剔除幼稚和狂热,那种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激 情,不也是一种精神财富吗?写中国的历史是既需要眼力也需要魄力的! 写历史不是写外交。随着风向变幻:今天友善了,绝口不谈过去曾打 得你死我活;今天交恶了,也绝口不谈过去曾经同志加兄弟过。其实,谁 也不会忘记历史。掩耳盗铃,把别人当成傻瓜的人,自己才是真正的傻瓜! 共同利益要求讲团结时,不团结的话可以不说,不团结的事可以不作,但 不等于不想;该和好时,尼克松可以飞向北京;该翻脸时,谁也不管是小 弟弟还是老大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是否永远如此? 可好啦,现在中越边境天朗气清,一片亲情,连张路条都不要就可以 越过边界,老山和法卡山的硝烟刚刚散去,陡然间好像消失了国界。一年 多的时间,竟出现了成千上万的跨国婚姻,朋友加兄弟已经不够亲密,索 性结成夫妻生儿育女。 这就是尽人皆知的历史! 我知道,你不会赞成我对待战争的态度。其实,在这方面黑格尔是对 的。他把战争说成是“最伟大的纯洁剂!”好啦,我这封信的目的并不是 要你为我树立“战争爱好者”的形象,而是想向你证明10年前我在老山前 线时的预言,那时我曾说过,越南进攻柬埔寨和苏联入侵阿富汗必然遭到 失败。现在证实了我的预言。这个事实只要能读报,能听广播的人都知道。 我重提此事的用意却在于苏联为什么会重蹈法国、美国在越南的覆辙。它 的必然性在哪里?美、苏争霸,不过是浅层次的认识,即使美国不插足中 亚,那么苏联会不会入侵阿富汗呢?我看也会。 黎叔叔,你读过日本大桥武夫的《战略与谋略》吗?其中有一句名言: “南进,是北方民族的本能!”我想很有道理,我们的秦长城、汉长城、 明长城不就是证明吗? 我还劝你读读彼得大帝的传记,他曾说过:“当俄国可以自由进入印 度洋的时候,它就能统治世界。……”现在听来,当然非常狂妄,可是, 俄国人却以彼得大帝的雄才大略而自豪。彼得大帝南下印度洋的道路有三 条:第一条就是从黑海经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海峡进入地中海;第二条就 是从里海穿过伊朗到波斯湾;第三条就是从中亚经阿富汗进入阿拉伯海。…… 这是苏联称霸世界的历史根源。所以他也像法国、美国一样,在阿富汗打 一场越南式的有限战争。岩石和沙漠对苏军的威胁并不下于越南的丛林。 苏联苦战了11年,死亡的数字统计得似乎过于精确,死13310人,伤35478 人,失踪311人。不多,一共才49099人,但在撤退的时候,似乎没有美国 干净利落。 如果你写越南战争,请你不要忽略了亚太地区战略格局的变化,美苏 争霸——越南战争和阿富汗战争后,已经向多极化发展。军事战略正在以 增加灵活反应能力为中心,来进行全面的调整,军事技术高技术化已成为 国家当务之急,这是新的历史潮流。站在当代的高度去看历史。我之所以 向你们这一代提出这个问题,是我在家休假期间,发现我家老头子的思想 观念已经很陈旧了,他已经失去了当年进行训练改革时的锐气,惧怕现代 科学,一头钻进《贞观政要》和《吕氏春秋》里去了,送着潮流向回走。 昔日改革派,今日保守派,明日复旧派!这种状况是他受了挫折造成的吗? 抑或是一种自然规律呢?我写这些的目的无非是提请你有机会去上海时, 劝劝他! 我当即给孙家杰一个简短的回信,表示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我在信中写道: “你以为你的思维方式是最新的吗?不能全部否定你父亲。我倒认为是可以温 故而知新的!你所说的军事战略与军事科技的发展,我提醒你两点:第一,战略上 的灵活反应能力,无非是把正规化再变成了游击化!现在各国几乎都建立了‘特种 作战部队’或者叫什么贝雷帽部队,那就是在你爸爸当年抗日战场上带领的那支 ‘敌后武工队’发展起来的!美国的别动队还得研究印第安人的战略战术,当然, 不一定再用投枪和弓箭,可是匕首算不算原始武器?《孙子兵法》够旧的了,威斯 特莫兰将军从西贡司令部调回陆军参谋部后,才发现《孙子兵法》他看晚了!日本、 西德和美国的企业管理够先进的了,可是它们从《孙子兵法》中学到了更先进的管 理方法。咱们的《易经》是不是挺古老?是不是也进入了电脑时代的新科技? “我提醒你的第二点,你所说的军事技术高技术化,似乎忘了几个字,那就是 ‘非核化’。最具威慑力量的核武器,似乎也吓不住人了,美苏两个核大国,吓不 倒北越和阿富汗。我一闭眼就看到一个手持步枪的游击队员对着那些拥有飞机、重 炮、坦克、军舰的浩浩大军,喊了一声:‘给我滚!’结果它们真滚了,这里边准 有一种大战略深隐其中。家杰,自从老山前线的交谈到现在的来信,似乎你没有提 到‘人民战争’。……物极必反,最现代的思想里也许要溶进一点孔孟之道;巡航 导弹的时代,也许古代的弓箭投枪仍然能派上用场。……家杰,善于用旧,算不算 一种创新?导弹上的尾翼是不是来自箭矢上的羽毛?你爸爸向你讲过奠边府之战吗? 为了配合这次战役,袭击法军的嘉林机场,用的就是火牛阵,当然,它用的不是黄 牛而是水牛!你是个聪明的家伙,大概你不会认为我是复古论者吧?因为我所说的 箭矢上的羽毛不再是从鸡鸭飞鸟身上拔下来的,而是从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古语云: ‘白壁疗饥,不如壶餐;明珠弹雀,不如泥丸’,一物降一物。你的‘红卫兵精神’ 里应该多融进一点辩证法!你对你爸爸的看法有点绝对了!……” (三)乔文亚奇遇 外出采访近两个月。回宁后,立即见到了乔文亚的来信,发信地点是靖西。这 封超重数倍的信,使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没有立刻拆开,好像要试验一下 自己的想象力。 我当了三年党委秘书,不求甚解地看了些哲学著作,诸如列宁的《哲学笔记》 和《辩证法要素》等等,好像深受黑格尔的“正、反、合”三段式的影响(据说这 是不科学的),我是把事物分成三种形态:在政治上分左、中、右;在观念上分新、 旧、半新不旧;在处事方法上分上、中、下三策;在判断事情的结局上,分好、坏、 不好不坏。……但是,我对乔文亚的南行结果无论如何想不出来,我只好把他的信 袋打开: 黎老师: 我首先得感谢您,而后您就应该感谢我了!此行的结果,我们做梦也 想象不出来,我先吓唬你一下,您在越南时梦寐以求而未做到的事,我做 到了,您的想象力再丰富,你也绝不会想到我到“胡志明小道”上巡礼了 一番,而且见到了黎东辉。…… 好家伙,乔文亚的这段开头,的确使我头昏目眩,这个悬念式的开头非同小可, 它使我有种白日做梦的感觉,为了抑制由神秘莫测引起的激动情绪,我竟把信放下, 泡了一杯浓茶。 我接到你的信后,整整一夜未能成眠,构思我的微服私访。这时,我 才发现,21年来,我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过越南。随着柬埔寨问题的解 决,中越边界的气氛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中越友谊的热情超过了以往任 何时期,似乎忘了自卫反击战时曾打得头破血流。到了越南,见到黎东辉 后,我才知道今年1月,越南国防部向北部边境6省驻军发出通知,要求除 清水河(老山对面)防御部队外,其他地方主力部队全部撤回内地,将防 务交给地方部队和公安人员。有的地区还自行规定所有边防人员不准向中 国边民开枪。 春节前后,边境许多县乡政府,以民间联欢方式,邀请我方城镇干部 和居民过境去赴宴,一次竟多达4000余人,越方的省委书记、局长、县长, 带着他们的夫人到我们境内来探亲,方便得就像到邻居家里串门,抬抬脚 抬抬手就过来了。不打不相识,亲密得有点过分,有边无防,他们每个月 大约100万人到广西、云南的贸易点上来,就像进了自己的家!…… 写到这里,我不由悲从中来,这就是命运。如果这种状况出现在21年 前,我和阿娟的恋情是多么顺理成章啊。 下面我就按生活的顺序写给你,如果您写《越南战争》的话,肯定是 非常有用的,因为生活中的戏剧性(不管是悲剧、喜剧、悲喜剧)比作家 想象的还要精采。我敢说:如果此时您把我的信折叠起来,你是绝对猜不 到结果的!尽管我已经把许多谜底揭示给您了,如见到了黎东辉,如到 “胡志明小道”上巡礼了一番,你仍然猜不出事情的真象,对吗? 在接到您的信后,我采取了几项措施; 第一,我立即用村政府的名义给陈太和发了一信,先作铺垫,我的信 是这样写的:“我们村是有乔文亚其人,但近几年在外经商,不知现在何 处,我们一定代你进行查询,并把你的信转交给他,请耐心等待。”这个 安民告示,一是出于感情,我不想让乔恩娟焦虑失望;二是出于理智,要 她有见面的思想准备。 第二,我对中越边贸进行了充分研究,站在我们农工商实业总公司的 角度,考虑是不是可以和越南作跨国经营,因为我会越语,而且在越三年, 有着比别人更优越的条件。 从一切信息来看:越南购中国的热门商品,有家用电器、自行车、挂 钟、药品、啤酒,衣料和其他日用百货;而他们向中国出售的是橡胶、野 藤、水果、海产品。我在越南时,最感兴趣的是肉桂、穿山甲、芒果、罗 汉果、咖啡、猴子和孔雀;至于贵重的木材,就有柚木、樟木、紫檀木、 麻栗木还有犀牛角。此外还有松脂和樟脑。…… 在经过慎重思考之后,我向公司董事会提出一项外向型开发计划,因 为胶东半岛临海,几乎所有城乡企业都利用临海优势,广拓外向之路,竞 争激烈,犹如万头攒动的过江之鲫。我的面向越南的开发计划自然是独树 一帜的冷门,立即获得通过。 我身上只带5000元现金,如有必要,我再请公司电汇。我顺便找了个 借口单独成行。这种一箭双雕的方法,使我心定神宁,不管出现什么情况, 我总不会空手沮丧而归。 我乘火车到达崇左,而后换乘汽车直达靖西。我没有直接去曙光饭店, 而是先到了靖西东关区的居民委员会,并拿出陈太和的寻亲信,请他们向 我提供乔思娟的背景。我从车站走向居委会所在地,在短短一条街上就碰 到十几名穿着纯由上衣黑色纺绸裤的姿态袅娜的越南少女,当地叫越南妹。 在派出所使我吃惊的是那里还坐着十几名进行居留登记的越南妇女, 我向一位负责这项工作的年约50岁的秃头男子提出我的要求。顺手递给他 一包大重九。这使他连声感谢,并约我到他的小小卧室里细谈。他用夸张 地口吻对我说:“真是不得了,越南妹就像一支勇猛的大军杀过来了,我 们东关区,就收留了123名。不管老弱残疾,只要是男人,你往家领,准有 如花似玉的越南妹跟你去。……这里一个单身男人,可收养两三个越南女 人,……” 我表示惊愕,提醒他我要看看乔思娟的登记表。他说管登记表的人一 会就回来,要我耐心等一刻。好像酬谢我那盒云烟,他宁肯满足我的好奇 心,听他言谈,像个受过中等教育的人: “可怜的越南人,打仗打得太久了,打了法国打美国又打柬铺寨,还 和中国打,打仗打上了瘾,青壮年都上战场,后方的大姑娘、小媳妇全都 守空房。有个越南妹说,她们屯上43个女人守着9个男人,19岁的姑娘宁肯 嫁一个瞎了一只眼不能上前线的40岁的男人,还自愿养着他!战争,改不 了人的天性!……” 有人找,他向我抱歉着走出去了。我用越语和几个越南妹交谈,她们 竟然把我当成了归国的侨民: “你们哪屯的?” “对过茶灵的!” “你们为什么到中国来?” “来寻生活的!上月过来的阿妹去了一封信,说这边好得像天堂。这 不!我们屯一起来了9个姐妹,那4个,是我们邻屯的!……” “你们怎样寻生活?在你们屯里为什么不能寻生活?” “哎呀,屯里穷啊!除了老人就是小孩。干活的只靠我们年轻女人, 吃不饱肚子啊!……我们愿意在这里找老公,中国富,越南穷,我们愿意 在这里过一辈子。……”她的脸上漾起淡淡的羞涩。 “你们家里的老人小孩怎么办?” “找个好老公而后带上东西去探亲。……” “可是,找不到好老公呢?” “只要有人收留我们,跟谁都行!” “这里已经收留了很多了?不收留你们怎么办?” “中国大,人口多,听说有人带我们到北边去!” “那离家不很远了吗?” “嫁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那你怎么照顾家里的老人和小孩呢?” “顾不上了!”她的脸上漾起一丝淡淡凄楚,忽然眼睛一亮,直愣愣 地瞪着我,“阿哥,你是从哪里来?” “山东省!” “山东?不是广东?” “不是,离这里好远,有河内到胡志明市两个来回那样远!” “阿哥,你是不是来领越南妹的人?” 我的心头“咯噔”一震,他指的就是那种拐卖妇女的人贩子吧?当一 个妇女要求人贩子把她带走时,那是多么可悲可怜。 “不,我不是,我是来做生意的!” “那你就把我们带到山东去吧?干什么都行。……” 她直愣愣瞪视着我,眼里含着恳切地乞求,如果此时我伸开双臂,她 会当着满屋同胞姐妹的面,立即投入我的怀抱,根本顾不上女性的羞耻和 尊严,这是多么可怕!也许她们根本不认为这里面还存在什么羞耻和尊严, 那么就更可怕。 “那你们不怕坏人把你们拐卖了吗?” “拐卖?我们就是找生活的嘛,卖到哪里不一样?阿哥,你带我们走 吧!这里的人总想把我们赶到别处去,让我们跟你走吧,我们什么都愿意 干!” 一阵胀满胸臆的揪心和怜悯,推动我把手放在腰间的钱袋上,她们是 13个人,我想每人给他们一张百元新钞劝她们回家去。一想到黎氏娟的处 境,一想到我们的女儿是这样来到中国定居的,我的心就忍不住颤抖!我 的摸着钱袋的手痉挛不已,我已经无法估量散发钞票后会出现什么后果, 当我刚刚打开按扣之时,忽然听到一声: “哪位是乔先生?” 我仰起脸来,看到一个20来岁的青年人,他用寻根究底的目光盯着我: “是你要查找什么人的吗?”“是的!”我立即站起来。那摸钱袋的手也 随即放下。“我查一个叫乔思娟的越南妹!” 他向我招了一下手,我跟他来到一个只有一张桌子的小房间。为了换 取他的热情,我给他半盒大重九。显然,他不抽烟,但说了声谢谢把烟收 下了。他给我一沓子《越南非法入境人员收容登记表》,这个名称使我心 头一颤,乔恩娟——我的女儿被列在“非法入境人员”中了吗? 每人一表,我翻到第29页,乔思娟的名字就跳在我眼前,像一阵电击 打在我的身上,只觉得喉管发紧: 姓名:乔思娟 年龄:20岁国籍:越南 性别:女 文化程度:6年级 职业:小学教师 家庭成员:祖父黎东辉、祖母阮氏贞 是否已婚:未婚 看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是乔思娟隐瞒了家庭情况,还是这个家 庭出现了什么变故?黎东辉应该是她的外公,怎么成了祖父?她的母亲黎 氏娟在哪里?改嫁了别人?把思娟丢弃给她的父母?黎文英在哪里?我无 从判断,下面是: 家庭常住地址:安沛省安沛市西郊仁庆街54号 收容单位:靖西县东关区派出所 落户住址:靖西县东关区曙光饭店 户主姓名:陈太和 与户主关系:夫妻 收容日期:1989年2月15日 我心中非常烦乱,难言是喜是忧,又信手翻阅了几张登记表,其中最 大的48岁,越南家中竟然还有老公;其中最小的17岁,还是个6年级学生; 多数来自北部边境村屯,少数来自城镇,竟然还有一个来自河内;最高文 化水平为13年级。最使我吃惊的是其中有5名是遣返重归的! 我对那位管登记的青年人表示感谢后离开了派出所。我走时,并没有 再跟等候登记收容的13名越南妹打招呼。这时我已经意识到:如果当时我 给她们每人一百元钱,可能引起一场大乱子,派出所可能把我当成人贩子, 而那些难中妇女也许像落水者抓住救命稻草抓住我不放。我将无法摆脱她 们。 此时已是下午5点20分。还不到晚餐的时候,也许这时去曙光饭店并不 合适,因为人少,我将直接面对陈太和、乔思娟。但是,登记表上,谜底 已经解开一半:黎民娟已经不在黎东辉家中。这就是说,她把我们的女儿 丢给父母而后嫁给他人了?黎文英是不是已经另立门户了?这样,我就可 以解脱身心上的重负,我们的感情已经不可能恢复,39岁的阿娟变成了什 么样子?当我发现她跟我保留在心中的形象大相径庭时,我将是多么失望。 我怀着几分怯惧慢慢向曙光饭店走去。这是一个二层的小楼,已很破 旧,但还宽敞。店前除了招牌以外还挂着一个红纱灯,上面用黄布绣着几 个大字:供应酒菜、兼寓客商。我像盗贼踩点一样,在店前走过,柜台前 坐着一个青年,想来他就是陈太和。餐厅里有4张方桌,现在只有1张桌上 有人,有一个大约16岁的姑娘正给客人端菜。他们不是吃饭,而是饮酒, 洽谈。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立刻进去,又在店前走了个来回,当第三次走过店 门前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姑娘,我蓦然站住了:迎面站着的是21年前的阿 娟,她用我们在高炮阵地上相遇时的目光盯着我。在落日余晖中光彩照人, 我像着了魔法一样,僵立街头,不能转动,仿佛又听到《你知道不道》那 首歌: 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吗好风飘, 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 为了那心上人,起呀吗起大早, 也不管呀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我感到一种火辣辣的热流冲进我的血管。黎老师,你研究过血缘学吗? 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真意何在?现在那首歌的重现却有了另外一层完全不同 的深意。现在给您写信时,我还能重新体验到当时的惊悸直感,像闪电般 地向我展露出一个深邃而又隐秘的希冀。 我觉得那个姑娘也打了个寒颤。显然,她原本是走出来招揽顾客的, 她本想用谦恭温柔的声调说: “先生,你想用餐还是投宿?请进!我们愿意为你热诚地服务!” 可是,她却说不出口来。在这面对面的瞬间里,她领悟到了我是什么 人吗?不可能。因为我是有备的,而且也熟知她的母亲的模样,而她对我 却一无所知。 “先生!你找谁?!”她首先发话了,用的是越语,仅这一点就反映 出她的机敏,她已经认准我是谁了,就等我的一个动作、一声回答加以证 实。她不是请我进店用餐,而是问我找谁。 这一下把我原来的一切计划打乱了。我原本是想微服私访,隐在暗中 了解她的真情,然后再决定是否相认,现在看来却完全不合实际,我曾在 瞬间想这样回答:“姑娘,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或是“我是来住宿的, 你们的居住条件好吗?”但是,这样让对方微感失望的话我无法说出,于 心不忍。但是,我们父女相见的悲喜剧需要一个小序曲,不然就过分突兀 了。但是,这个序曲短得举世少有,我只是用越语说了两个字:“你是……” “阿爸!我是日夜思念着你的小娟啊!”她高叫一声,既快又猛地纵 身扑到我的怀里,死死地抱着我,把脸伏在我的肩头,我立即感到泪水透 过了我的衣衫。 我们已经忘记了这是人来人往的街头。也根本不在乎人们驻足四周议 论和猜测。一任感情的泛滥,喜悦、哀伤、抱怨、愧疚、欣慰、迷醉,万 源纷乱同时奔临。 小娟只是伏在我的肩头痛哭,我也泪流满面,几滴浊泪落在她的柔发 上渗入她的心田。我不敢稍动,任她把20年的积聚在心头的泪水流光。我 觉得她那火烫的脸颊和火烫的眼泪在我肩头燃烧,这种热切如焚的思念之 情,凝聚了20年的痛苦、绝望和渴念,是那样的放纵不羁,那样的撕心扯 肺,如果我不亲身经历,也许还不相信世上有这样撼人心魄的亲情。 这种可怕的可以终生享受的时刻,不知延续了多久,我和小娟都在如 痴如醉的梦幻般的境况中沉沦不起。黎老师,您研究过“时间”这个辞的 奥秘吗?有时百年之久化为一瞬,有时一瞬之间却地久天长。一个陌生的 声音惊醒了我的迷梦: “小娟!快进店里去说话吧!” 这时,我才看到那个坐在柜台后的青年站在我们旁边,我轻轻把小娟 推开,她转身对那青年人说: “太和,这是阿爸,他找到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