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军团总部被袭 1934 年11 月30 日. 湘江西岸阻击阵地。 林彪举着八倍望远镜,站在湘江西岸脚山铺前边的阵地上。他苍白虚弱,象个 文雅精干的小学教师,不象是威震敌胆、叱咤风云的年轻将领。一军团,红军主力 中的主力,西征路上的开路先锋,历来最艰难的任务常常落在这个军团的肩头。在 战场上,他以他的机智敏捷果断和历来的赫赫战果,获得了战无不胜的声誉。 1928 年春天耒阳战斗时还是一营二连连长的林彪,两年后一举成为红四军军 长,三年后成为一军团军团长。 关键任务总是落到林彪的肩上,他是红军中年轻的雄鹰。在红军这道星河中, 没有比林彪更为灿烂的明星了。 林彪在二十四岁指挥他的一军团时,并不感到吃力。只觉得比他当团长、军长 时,更加得心应手。就象一个游泳者,在深水里比在浅水里更省力,更能发挥技艺, 他相信“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也相信“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的格言。他并不 显得少年气盛趾高气扬。他的特点在于有一种成熟得近乎冷酷的理智,这是政治家 权谋家所需要的一种素质。他跟容易发怒的李德、容易冲动的博古不同,与彭德怀 的粗豪爽直的性格截然相反,静如处子,动如脱免,很少展露他唯我独尊的锋芒, 也很少流露他的顽强的自我意识。只相信自己的目光所见,只相信自己的头脑的思 考,他只追求自己为自己规定的目标。他是一个有绝对主见的人,很难说这是长还 是短。 突然,大地在他脚上颤动了一下,一颗炮弹在离他二十米的地方炸开,弹片带 着猝发的狂欢嘤然一声尖啸在他耳畔扇起一股热风飞了过去。他的身后一名警卫人 员被弹片击倒,一名参谋被气浪抛到十米以外的山坡上。他向前踉跄了两步,被烟 雾所笼罩。但他仍然举着望远镜察看着向侧翼暗自运动着的敌人。 他并不关心是否还有炮弹飞来,也不关心谁死谁伤,那是救护队的事情。 战场上,他绝不婆婆妈妈。仁慈是战争中的泥潭,谁陷进去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他关心的是战场,战斗胜利那才是大局。 林彪从炮火的闪光里判断出隐在山后的炮兵阵地,他视察了好久。 拿破仑曾把大炮称作战争之神,林彪也抱有同样的看法。他下达撤退命令之后, 吩咐作战部门派人到前沿部队去组成炸炮小组,趁夜间去把敌人的卜福式野炮炸掉。 “没有炸药包怎么办?”参谋问。 “那就用集束手榴弹!”这个平时慢声细语战时冷静决绝的军团长,即使吩咐 这样一条计策,也是用命令的方式。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林彪的军事辞典里只有 随机应变、百倍的胜利信心、准确的判断和斩钉截铁的决策,不存在”民主”二字。 他认为三个高明的厨师同时在一口锅里炒一个菜,还不如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炒得 好吃!他是红军将领,那是从政治角度而言。他不会做诗,却相信战场上的灵感。 他果断坚决,在于他自信只有他手中掌握着军事智慧的钥匙,用它可以打开通向胜 利的大门。在战场上,即使是身体有病,他也是处在最佳的竞技状态。 湘军犹如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不顾血本,用孤注一掷的疯狂决心,倾尽全力摧 毁一军团的抵抗,刘建绪绝不相信还有砸不烂的铁核桃! 双方的暴烈的战斗本性都被疯狂的进攻和顽强的抵抗刺激起来了。这里既不是 豹子对着饿狼,更不是猛虎对着绵羊,而是红色战神对着白色战神,红色雄狮对着 白色雄狮。 在敌人有飞机、大炮和精良的步兵武器的情况下拼搏,就等于敌持长矛我持匕 首。只有近战,才能发挥红军之长。林彪命令部队不要过早还击,把敌人放到阵地 前沿,而后突然反击,他借用了通俗小说中一句尽人皆知的话: “让他们在阵地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军团是擅长打运动战的部队。这 种阻击战打得这样出色,不能不归功于在五次反“围剿”中与敌人阵地对阵地拼杀 时的短促突击的锻炼。错误的战略中可以有正确的战术。 飞机轮番轰作,重磅炸弹把战士们震昏,耳鼻出血。湘军也下都是孬种,他们 连、营、团长带头,督战队在后,好象着了枪刀不入的魔法、无知无觉地“哇哇” 叫着,踏过他们自己弟兄的尸体,向对方阵地冲击。红军面对的是老虎,而不是老 鼠! 这时候,阵地上,炮火已经不再轰击,只有拉锯般的反复争夺。 冲上来,打下去,打下去,冲上来。掩体,堑沟,雨冲沟,岩石,弹坑,失而 复得,得而复失,这种拉锯战无止无休。白刃格斗显得异常严酷。 林彪转身走向更高的山崖。十几名参谋人员、警卫人员和医生跟随着他。 他自行其事,并不跟任何人商量,他要看清敌人更大的纵深,判断敌人攻击的 后续力,以便决定投入多少预备队的力量。 第一线的激战反衬出敌人后方的平静。这种“静”使人莫测高深,它隐藏着诡 诈和危险,它会猝发出撼天动地的惊雷。敌方的许多师团长是他黄埔军校的同学, 在北伐战场上也都有过赫赫战绩。由于阶级立场不同,分道扬镳,成为仇雠。并不 因为他们是反动军人,就成了懦夫和笨伯,十九路军在淞沪抗战中不也打得英勇顽 强吗?他们的成败,不在某个人的才能大小品格优劣,而是整个阶级的腐朽还是新 生。 “如果我的手脚能够自由伸展的话,”林彪想道,“我可以用两天的时间打垮 他们。”他放下望远镜,坐在一块岩石上。几发炮弹落在他身后五十米的地方。 他的袭击敌人的计划是在几分钟之内形成的:如果就在这个晚上,他用少数部 队坚守阵地,就象用一只左手揪住的敌人的前襟、尔后把主要力量绕向敌后,就象 甲右拳去猛击敌人的脑袋……但是,不能,因为部队任务不是在运动中去歼敌,而 是坚守阵地,保障渡口,他对此深深遗憾。 林彪对自己的部队充满信心,他知道他年轻,但他相信有志不在年高。 此时,他望着激战的阵地沉思冥想。他想:如果由他来统帅这支大军,绝不会 搞得如此乱糟。 林彪生性沉静而含蓄,几乎从不展露自己的心胸,他几乎没有披肝沥胆的亲朋 好友。孤独、是他的外在表现,也是工于心计的内在特征。这种孤独,有时让人望 而却步,给人一种阴沉感。但他的眼睛是锐利的,头脑是清醒的,思维是深刻的。 他能够审时度势。他懂得时势造英雄的道理。没有深山难出虎豹,没有大海难养蛟 龙。 随从人员都在他身边,都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却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 都知道他谋虑深沉。对于决策,他很少跟别人商讨,绝对地相信自己。 林彪似乎谁也不看,裹裹披风,绕出堑壕,径自向前走去。一军团——大军西 征开路先锋的重任,在这个年轻人瘦弱的肩上,竟然显不出分量。 军团政委聂荣臻见林彪回来,便把各部汇来的军情简略而快速地介绍了一番。 在红军中,聂荣臻是最有才能、最可靠和责任心最强的政治委员之一。 1934 年,三十五岁的聂荣臻已经算是一个“老人”了。这位红军高级将领出 身于重庆附近一个富庶的农民家庭,1920 年参加留法勤工俭学小组。他在法国施 奈德尔军工厂做工,同毛泽东的好友李富春一起研究马克思主义。聂荣臻曾在莫斯 科的红军学校学习过,后来在广东黄埔军校做过政治工作。他是一个遇事不慌的人。 他随一军团来到湘江,在先头部队到达西岸之后,于11月26 日也过了湘江。他接 到的命令是让他保卫渡口,阻击国民党部队,直到两个中央纵队和红军大部队全部 过江。 战斗整天都在激烈地进行。 战至下午,敌人以优势兵力,猛烈的炮火,突破了1 师米花山防线,威胁我美 女梳头岭等阵地。最后,1 师只剩下一个怀中抱子岭。入夜,敌人又利用夜幕迂回 进攻。1 师为了避免被包围,退往西南方向水头、夏壁田一带。 敌人占领米花山和美女梳头岭以后,对红2 师前沿阵地尖锋岭威胁也很大。敌 人从三面向我尖锋岭进攻,5 团在上面只派有两个连,尖锋岭失守。5 团政委易荡 平负重伤。这时,敌人端着刺刀上来了。易荡平要求他的警卫员打他一枪,警卫员 泪如泉涌,手直打颤,岂能忍心对自己的首长和同志下手,易荡平夺过警卫员的枪, 实现了他决不当俘虏的誓言。5 团阵地失守,2 师主力只得退守黄帝岭。敌人紧跟 着向黄帝岭进攻,于是在黄帝岭展开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拚杀战,黄帝岭终于守住了。 入夜,在1 师撤出之后,2 师孤军突出,为了避免被敌包围,也主动撤退至珠兰铺、 白沙,与1 师占领的夏壁田,水头,构成第二道阻击线。 第一天战斗过去了,林彪、聂荣臻夜间也无法入眠。他们最担心的是中央军委 和后续部队的安全。这几天,中央军委要求他们全天都和他们保持无线电联系,来 往的电报,几乎都是十万火急,个别的是万万火急。晚上,两位军团领导人冷静地 分析了当时的形势,在脚山铺附近给军委发了一份电报。 朱主席: 我军向城步前进,则必须经大埠头,此去大埠头,经白沙铺或经咸水圩。 由脚山到白沙铺只20 里,沿途为宽广起伏之树林,敌能展开大的兵力,颇易 接近我们,我火力难发扬,正面又太宽,如敌人明日以优势猛进,我军在目前训练 装备状况下,难有占领固守的绝对把握。军委须将湘水以东各军,星夜兼程过河。 1、2 师明天继续抗敌。 12 月1 日1 时半,朱德主席给全军下达了紧急的作战命令。其中,“一军团 全部在原地域有消灭全州之敌由朱塘铺沿公路向西南前进部队的任务。 无论如何,要将汽车路向西之前进诸道路,保持在我们手中。”紧接着,在3 时30 分又以中央局、军委、总政的联合名义,下达了一定要保证执行军委上述命 令的指令给一、三军团: 1 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西进胜利,可开辟今后的发展前途,迟则我野 战军将被层层切断。我一、三军团首长及其政治部,应连夜派遣政工员,分入到各 连队去迸行战斗鼓动。要动员全体指战员认识今日作战的意义。 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胜负关全局,人人要奋起作战的最高勇气,不 顾一切牺牲,克服疲惫现象,以坚决的突击,执行进攻与消灭敌人的任务,保证军 委1 号1 时半作战命令全部实现,打退敌人占领的地方,消灭敌人进攻部队,开辟 西进的道路,保证我野战军全部突过封锁线应是今日作战的基本口号。望高举着胜 利的旗帜,向着火线上中央局军委总政11 月30 日晚上到12 月1 日清晨,无论 是红色指挥员,政工人员,参谋人员以及各类战勤人员,连队的党团积极分子,都 是一个最紧张的通宵达旦的不眠之夜。为了党中央的安全,为了红军的生存,都是 熬红了眼在为第二天作战准备。生死存亡在此一战! 12 月1 日,是战斗最激烈的一天。凌晨,敌人在飞机狂轰滥炸之下,更加嚣 张地向我进犯。在20 多里地的战场上,炮声隆隆,杀声震天。在茂密的松林间, 展开了生死存亡的拼杀战。 开始,敌人猛攻红3 团阵地,红3 团连续打了几次反冲锋。敌转而猛攻红1 、 2 师的接合部,终于突进4 —5 里地,并迂回到3 团背后,包围了3 团2 个营。1 个营当天奋勇地突出了重围,和1 、2 团会合。1 个营突错了方向,反而突入敌群, 被分割成许多小股,在班、排长和党的支委小组长带领下,两天以后多数人归回了 自己的部队。敌人从我接合部突破以后,红2 师也有被包围的危险。因为2 师部署 靠外,他们当机立断,命令守白沙的团队将敌人坚决顶住,这个团打得非常顽强, 他们硬是凭着刺刀,将来势汹汹的敌人顶住,其他两个团才撤出向西边大山靠拢。 接近正午时分,得知中央纵队已经渡过湘江并已越过桂黄公路,林,聂才放了 心,令1 师和2 师交替掩护,边打边撤。1 师经木皮口、鹞子江口,2 师经庙山、 梅于岭、大湾,分别从两个山隘口退入资源的越城岭山区。 这一天,一军团军团部也遭受极大危险。在军团的历史上,从未遇到过如此巨 大的威胁。军团指挥部多年来第一次受到敌人的攻击。指挥部设在一个山坡上,突 然,警卫员邱文熙冲进来报告说:敌人已经端着刺刀上来了。 聂说,你没有看错吧?他说没有看错。林聂到前面一看,果然是敌人。军团参 谋长左权还在那里吃饭,被聂拉走。于是聂荣臻一面组织部队赶紧撤收电台,向一 个山隘口转移,命一部分同志准备就地抗击敌人,一面命令警卫排长刘辉山赶紧去 山坡下通知刘亚楼的政治部,让他们向预定方向紧急转移。 刘辉山往下走的时候,敌人正向他们方向射击,一抬脚、一颗子弹奇怪地把他 的脚板心打穿了。 红一、三军团掩护下的界首渡口。霜风凄紧,冷雨飘零。敌人的飞机轮番轰炸 着湘江上红军架设的浮桥,炮弹在江水里激起巨大的水柱,水激涛涌,浊浪排空。 昔日清澈泛绿的江水,而今波涛滚滚,喧腾不已。 国民党军的迫击炮弹不断向红军的江边阵地袭击,机枪子弹密雨似的向红军正 在渡河的部队倾泻过来。国民党的飞机丢了炸弹,刚一飞走,红一方面军的工兵战 士就冒着敌人的枪弹,迅速跳进透肌彻骨的水中,拼死拼活抢修浮桥。 桥刚架好,工兵战士们还没爬上岸来,敌机又来了,炸弹把新架设好的浮桥炸 成数段。断裂的竹竿、木棒、木板,在汹涌的浪涛中随波浮沉,拥来挤去,混合着 尸体,江水里泛起一缕缕暗红色的血污……江面上,漂着一具具戴八角帽、穿列宁 式制服的红军战士尸体、马匹尸体,漂着斗笠,漂着散乱的文件、书页,漂着“蒋 委员长劝降令”……由于敌人封锁了江面,飞机又不断在湘江上空狂轰滥炸,军委 纵队在离江边不远的小山丘上停了下来,各种挑子摆得乱七作糟的,到处都是,使 人无处插足。骡马一停下来,仰天嘶鸣几声,管它地上有水还是没水,便困乏地卧 在地上,缓缓地伸出干涩的舌头舔着焦燥的嘴鼻……渡口乱极了。人喊、马嘶、枪 炮声交织一片。混乱不堪的江边,行李、挑子、辎重、印刷机、缝纫机、笨重的山 炮、伙食担子、马匹、担架、野战医院的屎盆、尿盆以及苏区扛来的磨刀石等等, 四散在江畔上。嘈杂的江滨,这一堆那一堆的军事、政治书籍,以及地图、书刊, 有的原封未动,有的被扯得七零八落,一页一页地飘散得满地都是。有的图书正在 烧毁,红红的火舌随风舐着江边估黄的野草。 渡江的红军指战员个个脸色发灰乃至发黑,一双双眼睛充满迷茫的神色。许多 人绑着血迹斑斑的绷带,穿着沾满泥尘的破烂的便衣或军装,有的戴着红五角星帽 子,有的背着斗笠,有的光着头。 许多人疲倦到了极点,一登上江岸便倒卧在河滩上喘息。 渡口边的河滩上,布满马匹和人体的残骸和两米多深的弹坑。坑中还冒着黑烟, 那是死神的呼吸。在弹坑近旁的倾倒的树枝上挂着被扯碎的带血的布条碎片。一个 弹坑四周,竟躺着30 多具尸体。 许多伤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有的直僵僵躺着不动,但是多数都在那里痉孪, 在那里哼哼。到处都是血,都是肮脏的绷带,都是呻吟声。汗臭,血腥,烂肉臭, 和着浓烈的硝烟味顺着风一阵阵地扑过来。 沙滩在鲜血的浸润下,瑟瑟发抖,森林飒飒低吟,这是唱给不屈者们的安魂曲, 悲壮、苍凉、雄浑、沉闷,充溢天地之间,欲把死者唤醒。 而蒋介石的“铁三角”还在不断收紧,枪声还在没完没了地响着。 湘江上用木船搭成的浮桥,一到天亮,便又给炸得稀烂,到了傍晚再度重建, 翌晨又被炸成碎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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