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们不能限制我,我同样是在为美国政府和军队而工作!”江之湄径直冲 进研究室副主任普雷沃斯上校的办公室。她涨红了脸,说话的语气似在咆哮。 部分歇顶、部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普雷沃斯被吓了一跳。他透过眼镜上 缘注视着她:“是谁惹我们的江小姐生这么大气?”他叼着雪茄的嘴角露出和善 的微笑,“你仅仅告诉了我实验结论,还没说说过程呢。” “为什么今天对我查阅资料的限制级别突然提高了?我要看的只不过是往次 可以查看的东西,而且原先和我拥有同一限制等级的研究人员却可以畅通无阻, 这是可耻的歧视!工作的繁重我可以忍受,但我绝不忍让歧视!”江之湄愤怒已 极,抬手擂了擂普雷沃斯的桌子。 “正是这种龙卷风一样的脾气,才使你成为完美的东方女孩子。江小姐,在 资料室那里出问题了?是我叫他们这么做的。”上校的嘴角仍然带着笑意。 江之湄是所里研究人员中年纪最小的,她的小脾气在研究室里也是出了名的。 她是个品格很高的年轻人,聪明、认真、勤奋,当然,也很刚烈,从没把自己当 作低人一等的客座人员,这使得她和别的外籍来访人员迥然不同,这种脾气就是 一个标志。人们也往往因此而喜欢她、尊重她,从而以往她所享受的学术待遇比 规定要高得多。大家害怕让她生气,可有时又在一些小环节上故意逗她生气,劝 慰生气的她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可是像这样为工作、制度和身份而惹得她冒火, 普雷沃斯还没碰到过,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别忘了,我所干的工作绝大部分都会转变成你们的功劳,我可不是那种见 到谁都点头哈腰的实验室打工族。再对我附加种种限制,还不如闷死我算了,噢, 我再补充一句,下午好普雷沃斯博士。”江之湄把手从办公桌上收回来,斜插进 工作服外兜中。为了抑制激动的情绪,她把头扭向外,蔚蓝的天空,被讨厌的飞 机们的尾气划出些乱糟糟的白道道儿。 “如果过些时候我告诉你,种种要求都是对你的一种负责,恐怕你就不会生 那么大的气了。江小姐,你是个工作出色的军人。一个军人,应该知道规章的深 刻含意。” 普雷沃斯是帕特逊的副手,在帕特逊外出期间负责全室的工作。目前,帕特 逊被捕的消息在本研究室里只限于他才知道,而他也在接受陆军调查部的调查, 现在研究所的高层中已经乱了套,可是这些都无法向江之湄明说。江之湄也会被 调查的,那可能会在晚一些的时候。调查部的人已要求,现在就提高包括江之湄 在内的少数几个外国研究人员的各种保密限制等级。也许这就是他妈的可耻的歧 视,但是他也没有办法。 “你是说,在你这里也见不到绿灯了?” “我会考虑从规章上满足你的要求,但不是现在。” “我会再找帕特逊博士的!” “遗憾的是这些天他休假了。”而且,普雷沃斯有几分犹豫地补充说:“他 恐怕即将转换一下工作岗位。” 江之湄紧盯着普雷沃斯表情怪异的脸,有些吃惊。 会有这样的事吗?怎么没听帕老头说过?以往就连与儿子吵架之类的琐事, 他都会找机会说给她听的。江之湄突然有一种被漠视的怨气,泪水夺眶而出。但 是她及时转过脸,不让普雷沃斯看见。 她奔回实验室,一起工作的美国同事显然已经知道了刚才发生的情况,表示 她要什么资料可以想法子替她搞出来。江之湄没有多说,她换下工作服,洗了洗 脸,补了补妆,离开了实验室。 江之湄来到镇上的一个咖啡馆。这个咖啡馆是一个德裔人开的,有一个很德 式的名字“美茵”。 “你真漂亮,姑娘。”一个留着雪白的络腮胡子的老头儿走过江之湄桌边。 “谢谢你。”江之湄本不愿与之搭讪,但是她恍惚间觉得这个老头儿似帕特 逊的化身,尽管他们没什么相似之处。 倒是帕特逊在这里请她喝过咖啡。 “我去过香港、日本和新加坡,但我猜你是中国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 有一条印着金色星星的丝巾,美国人和中国人都喜欢星星,但是金色的更漂亮和 更真实。”老头没话找话。 是的,江之湄喜欢金黄色。她点了点头。 “请允许我替你付这杯咖啡钱好吗?这样我可以回去和太太说,今天天气真 好,我还请了一位漂亮小姐喝咖啡。”老头笑眯眯地说。 “当然可以,而且明天你太太就会陪你出来了。” 江之湄出于礼貌做出个笑的表情,看着那老头儿也对她顽皮地一笑,慢悠悠 地出门过了马路。这个小镇风光旖旎,吸引了不少中产阶级的老人住下安度晚年, 他们是美国半个世纪混乱历史的见证人。 白胡子老头就像一阵异常天气忽然降临,转眼又毫无理由地消失了。莫非帕 特逊也会是这样? 江之湄不去细想这些,她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没必要为美国人的态度和行为生气。 身在美国,就不得不研读、评判它的品性。 美国是个友好的、包容的且不稳定的小伙子,像个好同事,却不是个好朋友。 他缺乏大气和睿智,前者妨碍了心理上的亲近,后者无法产生哲理上的愉悦,这 是交朋友的致命伤。美国没有历史,没有历史也就没有苦难,没有苦难就没有气 度,没有气度就没有档次和品位。就拿“冷战" 来说,在中国早已将其与”文革 “等一道,归入了档案甚至笑料当中,而美国却将此像起搏器一样嵌在心中。洞 中一日,世上千年,他们没见过千年,怎么可能拿得起、放得下?最为典型的表 演是在他们毫无道理地给中国人造成了不幸时,美国的新闻媒体那种冷酷且滑稽 的作秀。 CNN (美国有线新闻电视公司)主播报道中国驻南联盟领事馆被炸得断壁残 垣时,不忘以调侃的语气加了一句:“噢,我们可不是真要炸你呀!”而且在报 此段新闻时面带甜美的微笑,绝不像报纽约“9 ·11”事件时一副死了爹娘的样 子。当晚,主持人在被炸后的中国领事馆的画面前,甚至讲笑话说:“中国人的 领事馆有腿吗?怎么往美军炸弹靶场跑?”且满场哄笑。 中美南海撞机事件发生,CNN 报完此段新闻后,女主播故意问男主播那个中 国战机驾驶员叫什么? 男主播回答“Wangwei (王伟)。”女主播笑着反问道:“什么,Wrongway (逆行线)?怪不得会往侦察机上撞。”完全是小国寡民而自以为是的样子。 和这样的人生气,气得过来么? 好久以来,江之湄常常为自己一触即发的脾气而懊悔,这使她吃过不少苦头, 特别是原来在国内的时候。 本来今天资料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内行看门道,江之湄从一个题目或摘要 当中,就能把全文猜个八九不离十,而且她也只是把自己完成的实验结果和同类 方法比较一下而已。然而,当面对资料员的冷淡,普雷沃斯的油滑,特别是闻知 帕特逊的虚假与不信任的时候,那种无名的怒气便一股脑地升腾起来了。 “你好!” 两个小姑娘用汉语向她打招呼。要是在前两年,同样的情况下人们往往用的 是日语。 “可以送给您一份资料吗?”其中一个蓝眼睛的说。 又是资料!江之湄以为她们是派送广告的,或者是“法轮功”那些乱七八糟 的东西。不过她们递上来的是《圣经》。 她从未读过《圣经》,此时虽无读一读的心境,却还是随便翻开一页。 “Ask,and you will receive;Seek,and you will find;Knock,and the door will be opened to you.For everyone who asks will receive,and anyone who seeks will find,and the door will be opened to him who knocks.(凡祈求, 就得到;寻找,就找到;叩门,门会为你打开。因为祈求了,总能得到;寻找了, 总能找到;叩门了,门就为叩者而开。)” 这是无意中的劝慰和昭示么?祈求——找寻——敲门,这既是一生的每一步, 又是一生的整个构成部分。 江之湄又把这一段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 每个人的心中都不能没有希望,而《圣经》的妙处在于它描绘和颂扬了人类 最基本的抗争与求索。 开始下落的太阳把淡黄色的阳光从对面砖红色屋顶的上方洒下来,江之湄沉 浸在一襟晚照的洋洋暖意之中。这耀眼的光线像一只熟悉而柔软的大手,捧住她 的脸,让她沉迷在情绪跌宕后的孤寂与踽踽自拔后的温馨之间。 合上书,她向街头小小的广场上望去。一群鸽子视行人如无物,自由地走来 走去。一对青年男女依偎在路灯杆子上亲吻,好像下午那个大胡子老头儿过街时, 他们就在那儿了,猛一看还以为是街头行为艺术的作品呢。 江之湄干脆要了一杯苦杏子酒,这是当地特产的一种烈性果酒,加上冰块和 苏打水,一边慢慢啜饮,一边静静欣赏那对柔情中的恋人。一时间,仿佛是身在 故乡一个熟悉而冷清的电影院,为刻意避开熟人和朋友们,去独自观看午间场的 内容平淡的好莱坞原版言情片一样。 她欣赏美国人无拘无束的风格和干什么都特别认真的态度。 亲吻可能会有许许多多不同的感受,不同的目的。但是在两相接触的一瞬之 前做最后推进的勇气,一定是来自于为了摆脱在芸芸众生中的孤独,在大千世界 中的无助,在奋斗历程中的悲观和凄凉。 亲吻是反映了态度的,一种对人生的态度。江之湄的心境自在流淌着,那情 感中暗淡空旷的电影院渐渐填补进了一个个坚实的身影。亲吻,游峡克就显得太 拘谨,梁锷显得太轻浮,而傅潮声呢?说不太准,那大概会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感 觉。 想到这里,江之湄不禁轻轻一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一粒泪水已经划过了 脸颊。 江之湄第一次见到傅潮声,是在她读七年制医疗班,要代表大学参加全国大 学生英语竞赛的时候,傅潮声被请来给她们几个选手辅导。选手们都是清一色的 女生, 仿佛证明了女性在医学和语言方面的双重天赋。 傅潮声坐在讲台对面,一边投入地听着看着, 一边在一张纸上飞快地记着什 么,一边翻学生名册, 而辅导的内容不仅是发音语气, 还包括感情、神态甚至形 体。 江之湄她们当时就觉得,他来做什么口语辅导呀,简直就是来组织选美的。 傅潮声看上去一直都比实际年龄年轻,这是因为他生就一副女孩子一样的面 容的缘故。而且据说,这种男性的女人相是成就大业的面相。他又是最早从美国 回校的博士,时常夹带些美式的口语,如“嗯哼”、“呀(Yes )”什么的,或 者动作,如耸肩啦、OK手势啦,那种情况放在现在看来真是傻得不行,可当时还 真觉得挺吸引人的。 而且,他的眼神之间隐约可见一丝拘谨甚至羞涩。 那时年纪轻轻,江之湄压根儿就没去多想傅潮声应该是个有家有口的男人了。 后来让江之湄猜对了一半,他捎带选美是不假,不过不是选她猜的那种美人,而 是科研美感——选留他们研究所的人,她就这样被选进了基因研究所。当江之湄 看到傅潮声办公桌上,他和妻子孩子咧嘴大笑的合影时,着实暗中脸红了好一阵 子。 尽管这样,江之湄还是喜欢悄悄地、远远地、静静地看着他,喜欢看他既有 伏案时全神贯注的庄严,又有两脚跷到桌上侃个天花乱坠的懒散;既有穿个大背 心钻进狗舍喂实验动物,看周围没人向狗努嘴的憨态,又有军装笔挺向前来视察 的上级首长煞有介事夸大其词的狡黠。 江之湄觉得自己把他当成了15岁时遇车祸而亡的大哥哥,是一种妹对兄的依 顺情感。她依顺他的一切安排:最辛苦的工作,晚两年读博士,硬着头皮讲大班 课,放弃调到临床眼科——奖金最高的科室之一的机会,甚至依顺他嫁给了游峡 克。 从那时起,她懂了自己在欺骗自己。 夜色降临的时候,江之湄开车回到公寓。苦杏子烈酒让她浑身懒懒的,没心 思吃饭,就斜倚在沙发上,四周静静的,她昏昏欲睡。 对门的两个女孩子或是有一个回来了,喧闹的音乐声随之响起。 那是两个从上海来的大二学生,合租一套房子,不是因为她们没钱,而是在 一块儿热闹。她们来美国并不是安心念书的,而是来宣布社会主义中国同样有不 劳而获的阶层,中国社会一样儿也不比美国少。她们都是国内有钱人的孩子,汇 款源源不断,出手极为大方,出入高级餐馆,或者更换新款轿车,似乎都是很随 意的事,连许多美国人都望尘莫及。也正因为如此,才有许多美国小伙子争先恐 后地成为她们的座上宾。她们的生活真叫无忧无虑,不用点灯熬油抓学分,不用 吃苦受累打零工,仿佛惟一的苦恼就是有时为了男朋友争风吃醋,这么点苦恼也 是甜蜜的柔情的。不过大吵大闹之后,两人很快又会和好如初,全部甩掉了重来, 再换新人。 按理说江之湄与她们年岁相差并不多,生活经历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如今同 在海外,同胞们相见应该格外亲切才是。可江之湄搞不懂,她们对生活的观念和 态度怎么会如此格格不入,甚至见了周围的老外还互相打个友好的招呼,与这两 位见面却视同陌路。由于实在讨厌她们的闹腾,提了两回意见,结果演变成争吵, 不仅不起作用,反让周围的老外们——都是普通阶层的老外们摇头。 中国社会中经济、品性、教养的分野,居然矛盾到大洋彼岸来了。江之湄刚 刚得到的内心宁静,被这两位从故乡来的女生搅和乱了。她不得不从沙发上爬起 来,钻进浴室,往浴缸中放水,倒进金银花的干花浴液,然后边调水温,边泡进 水中。 浴缸边放着个防水记事板,是她一边浸浴一边思考问题用的,上面还记着头 一天的实验新设计,却因今天没查到资料而搁下了。 她将记事板顺手扣了过来。 记事板的背面,是她嵌上去的家乡特有的黄桷兰图案。这又让她浮想联翩。 江之湄生长在一个传统的体面家庭,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有名的画家,在国 画院的画家之村有一套面江的大房子。正像房子外面的花园中四季盛开不竭的各 色鲜花一样,她的大家庭四处洋溢着温良恭俭让的传统氛围,祖、父两代都是一 模一样的对内夫唱妻随、相敬如宾,对外宽厚向善、与世无争。这也是他们身为 画家从未大红大紫过的原因,或许也正是江之湄在感情上总是容易受伤的原因。 在江之湄的记忆中,她并非从小就是急躁任性的孩子,上大学时也不是争强 好胜的脾气,都是到了基因所以后才变的。是因为步入社会的不适应?还是因为 爱情中的困惑和挣扎?她自以为并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在近来的反思中,她 越来越感到这和自己的理想与工作有关。她从道理上热爱所从事的工作,从情感 上不能接受傅潮声研究项目潜在的对医学传统观念的背叛功能,她不愿看到自己 的辛劳,达成与医生身份不符的效果。 从学医的第一天开始,作为一个医学生,她就被定型在仁义、善良的社会角 色中,对种种医德训诫耳熟能详。她熟知唐代孙思邈《千金方·论大医精诚》中 论述的“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 含灵之苦”。熟知古希腊《希波克拉底誓言》“仰赖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彼斯 及天地诸神为证,我愿……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熟知世界医学会1949年 《日内瓦协议法》“我庄严地宣誓把我的一生献给为人道主义服务”。熟知1975 年《东京宣言》“实行人道主义而行医,一视同仁地保护和恢复躯体与精神的健 康,祛除病人的痛苦是医师的特有权力,即使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也对人的生命 给予最大的尊重,并决不应用医学知识做相反于人道法律的事”。多少年来,她 始终为一种善良美好的理念灌溉,所以尽管身为军医或军事医学工作者,肩负着 维护国家安全和抵御外侮的神圣使命,仍然难以从内心的矛盾和道义上的排斥中 转变出来。 这也许就是一切错位与失败的根源。 中国人民自幼学习马克思主义,假设在具体情况中,你别把它当成“主义” 而当成一位学者的思考,假设你读懂了中国的国情再看看外国的国情,假设你体 会了周围的各种现象后去思量历史、将来及其中的可能规律,你就会领会,马克 思当初提出他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为的是指出资本主义制度所固有的结构性弊病, 并对这种弊病作辩证的分析。他认为,一种服从于资本自我增值绝对命令的文明, 作为整体已经包含了自我摧毁的萌芽,因为它违背了人类的理性常识,将一切都 变成功利与赢利的对象,从而不断摧毁着人类生存的自然基础和精神基础。“现 代化”和“全球化”作为当今世界无法挣脱的“系统性强制”,将把人类引向何 方?自然生态破坏,资源日益短缺,物种逐渐灭绝,不仅如此,人类自己将可能 也面临严重威胁——如基因技术的滥用。当今世界就像一台机器,运转越来越快, 越来越疯狂,它已经慢不下来,停不下来,或许最后只能炸成碎片,彻底灰飞烟 灭。 而科学在此当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医学、医学工作者又是什么角色和承担什么责任? 搞科学工作的人和普通人的区别在于:他们更不可能懵懵懂懂地活着。 人生苦短,所以必须活得更简单、更直接、更真实。 江之湄的研究工作很快就要到期了,她不得不面临生活道路的选择。 严格来说,江之湄并不喜欢美国的生活环境,但她承认这是一个逃避的好地 方。在这里如果你愿意,你就可以尝到真正被忽略是个什么滋味,外界不会关心 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你能够像一团透明的意念,在无风的天气中飘荡在大街 上,不用发愁被人发现、遇到阻拦或被吹散。美国是一个可以尽情释放情绪的精 神之肺,在人性的度量之下,个性有可能更多地解放;在金钱的杠杆之下,责任 有可能尽情地放松;在理想的包裹之下,道义有可能无度地宽容。婚姻失败和感 情错位带给她的伤痛,在这期间似乎平静下来。她越来越少为这些往事伤怀和消 沉了,多的反而是越来越深的反省和思考。 江之湄发现,尽管她不喜欢邻居女孩,却为她们的生活态度影响着。 联想到白天在生物所发生的一切,她紧迫地感到生活及理念必须改变。人有 时就是这么奇怪,你可以宽容外国人在外国生活放纵,也可以宽容中国人在中国 生活放纵,却很难宽容中国人在外国生活放纵。你可以看惯中国人在中国遭受歧 视,也可以看惯外国人在外国遭受歧视,却不能忍受中国人在外国遭受歧视。 这时,电话响了。 江之湄抛开头脑中杂乱的思想,裹起条浴巾出去接电话。一个耳朵听电话, 一个耳朵还得听着隔壁的噪声。江之湄与那两个女孩的公寓,是一套大房子分隔 而成,她的房间与她们一位的卧室挨着,隔音很差。才几点钟啊,那边就已经开 始了动物本能的实践,而且显然是与一个老外。与老外交媾的中国女人的叫床声 真让人恶心,特别是当她们已放纵到不理会周围一切的时候! 江之湄用手笼着话筒,怕打电话的对方听见什么,她脸上一阵热一阵冷,真 为她们感到脸红。打完电话,她逃也似的回到浴室。 在浴缸中,江之湄拿过防水记事板,擦去以前的内容,重新写下:“短期内 不能回国”;“情感的困苦不应重演”。况且现在回去,也远不能承担傅潮声设 想的那些艰苦任务,她必须在生物技术方面得到更多的锻炼机会。而与研究所约 定的两年访问学者计划即将到期,凭帕特逊博士和傅潮声的关系,恐怕不征得傅 潮声的同意很难延长。而帕特逊一旦离开——这种情况在美国很常见,况且普雷 沃斯是从不说话走嘴的,自己留下来的学术意义就大打折扣了。 “必须搬一个清静的、大一点的房子。”她在记事板上又写道。 可那需要时间或更高的薪水。再想想从他们研究所走出的巨富林岫峰初到美 国创业的时候,不是比自己现在还不如么!现在网上广告中有不少条件相当不错 的生物技术公司,特别是一些成规模的公司,用人量大,锻炼机会和独自工作的 条件都令人满意,年薪也相当可观。刚才那个电话,就是有一家生物工程公司与 她联系,说是从她发表在《Science 》上的论文,了解到她的成就,他们非常需 要,希望她考虑去他们那里工作。 江之湄决定走出去,试试去几家公司的招聘机会。 她抹掉前面的全部内容,愣了许久。最后,默默地写道:“孤独的女孩就应 该去流浪。” 当江之湄察觉到事情发展得不对劲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晚了。她深深懊悔自 己的莽撞。 首先是他们声称在为罗累莱公司招聘人才。罗累莱公司是一家颇具传奇色彩 的扩张极快的公司,可像罗累莱这种大规模生物技术公司,怎么可能单凭一份简 历、一份发表论文的复印件,就在公司旁边的咖啡馆里当场签署试录用合同,还 立即支付了5000美元现金——这本是江之湄提出换房子的价钱,作为额外的首批 补助呢? 其次是还没等她编好向研究所请假的理由,他们就以看看工作条件为由,送 她回家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接她出来了。他们告诉她,先可不必向所里请假, 如果双方互相都满意的话,公司可以出面向研究所借用,这样她还可以随时回到 所里,公司和研究所合作关系好着呐。 这个说法江之湄倒也相信,她听说过研究所有的人在退役或退休后,已到像 罗累莱这样的生物技术公司工作。 但车子去的方向并不是罗累莱公司的研究所,他们解释说是一个新建的实验 室。罗累莱公司怎么会在那样偏僻的地方建实验室呢?回答是地价便宜。 当她被带进一个外表看着如同讲究的私人别墅式的建筑后,那个西装整齐、 挂罗累莱公司胸牌的博士和他的女助手就再没出现。一个穿白大褂的黑人接待了 她,先是安排了住房,然后带她向饭厅走去,她以为是要去进一餐地道的西餐呢。 可一进门吓了她一跳,饭厅简直就是一个生物扩增车间。她迟疑着站住了,在那 个黑大个再次邀请下,才跟他走了进去。 “你可以叫我克劳尔博士,”黑大个笑眯眯地说。初见面时他曾自我介绍过 一次,只是由于江之湄内心紧张,没注意。显然他看出了这一点。 江之湄提醒自己,不要像个土包子,在美国什么样的实验室都可能有。这里 是法制社会,她怀揣着合同,即便是找个理由不在这里干,合同条文也不会让她 吃什么亏。 房间的一角是实验区。江之湄发现这里只要稍加配置,便可成为美国一流的 基因工程实验室。看上去这里最近没人工作,那么有可能得到单独干的锻炼机会。 “是我们谈好的那些工作吗?这儿看起来可不太像呢。”江之湄问。 “是的,有些小小的变化,美国人就是点子特别多,变化特别快。你在这里 两年了,应该深有体会。当然了,变化并不大,但报酬却会随之上浮的。”黑大 个克劳尔说。 他怎么知道自己来美国两年了?江之湄疑窦顿生,她在简历中刻意虚化了这 个时限,以免别人觉得她是因工作期满才找事做。 她注意到整个工作间无一处罗累莱“美女长发”的公司标志,而她去过好几 家大公司,它们的公司标识泛滥得恨不能盖到实验室的空气中。 “这不是罗累莱公司的实验室,你们在欺骗!”江之湄拿话诈他。 克劳尔对此并不觉得奇怪,他晃一晃那个大脑袋:“这有什么重要?你又不 是谋任罗累莱的董事。关键是我们用PCR 技术扩增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们想要?不管是谁,要我做的工作,如果超出我们谈妥的范围的话,我 是不懂的。”江之湄说。 “我懂,”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而且我知道你懂,小姐。的确,这不是 研制R-3 疫苗的那种地方,却可以是基因扩增R-3 病毒的地方。”黑人微笑着说。 R-3 病毒!江之湄只是偶然听说过,据说一烧瓶就可以让一个城市的人丧命! “你们想置美国于死地吗? !”她失声惊叫道。 “别紧张江小姐,我们不是‘9 ·11’的罪犯或是炭疽菌的投放者,我们只 是受某位阔佬之托,弄出一些让动物感染的半灭活R-3 病毒,然后在全国各 地放一放,好让罗累莱公司的疫苗找个好销路。你看,我们的确是在为罗累莱公 司干活。” 江之湄慢慢地坐下来。 显然,她已陷入了一个深深的陷阱。 什么人或什么组织有胆量,且有技术条件碰R-3 这个东西?中国的生物技术 水平不算落后,可是据她所知没哪家有这个本事。在全世界也不会超过三五家。 也许对美军生物技术研究所它有用,而这可能就是她被骗到这里的原因。这将意 味着她面临九死一生的危险,而且是对世界对人类的威胁。她将罪不可赎。她将 无颜见江东父老,无法向傅潮声交待。甚至,这将肯定会连累傅潮声,毁了傅潮 声的。帕特逊也会为此倒霉。 至于对国家、军队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简直难以想象。 她突然明白了在脑子里盘旋了许久的罗累莱(Lorelei )含意,那是德文, 代表水妖或者陷阱。不是有首诗歌么? 莱茵河静静地流着, 暮色昏暗,微风清凉; 在傍晚的斜阳里, 山峰闪耀着霞光。 一位绝色的女郎, 神奇地坐在山顶上, 她梳着金黄的秀发, 金首饰发出金光。 她一面用金梳梳头, 一面送出了歌声; 那调子非常奇妙, 而且要命地感人。 坐在小船里的船夫, 勾引起无限忧伤; 他不看前面的暗礁, 他只向着高处仰望。 我想那小舟和舟子, 结局都在波涛中葬身; 这是罗累莱水妖用她 诱惑的歌声造成。 怎么她会如此粗心大意,会弄成这样?! 她扭头看着那些实验用的瓶瓶罐罐,缓缓地说:“你们找错人了,我是中华 人民共和国的专家……” “是的,一个优秀的专家,一个惹不起的人物。可是你周围有些情况发生了 变化,而且你知道得晚了。帕特逊博士,你的导师,已经因为向国外出卖机密技 术被抓起来了,所以他的一个外国助手害怕被抓而消失了。这很自然。弄不好她 还会被发现畏罪自杀呢,就这么简单。反过来说,我们都是科学家,没必要去当 杀人犯。我们要的是钱,不是要伤害任何一个人。我们只是启动一点点R-3 的攻 击动物的功能,这个你应该清楚。你没有道义上的压力,你什么都不知道,而且 只从事一个小小阶段的工作。只要你帮我做完这个无伤大雅的实验,我保证会在 绝对保密的前提下,让你达成你的理想,无论是什么,钱?绿卡?优越的工作… …” 克劳尔说得眉飞色舞,江之湄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只试剂瓶,打开来,凑近鼻 子闻了闻,猛然甩动胳膊向他脸上泼去。 克劳尔没防备这一手,大吃一惊,用双手揩抹,发现那是实验用酸性洗剂。 虽不像强酸物质那么作用强烈,但稍有耽搁亦会造成眼及皮肤灼伤,于是忙不迭 地扑身在水槽边,同时打开冲眼器和水龙头冲洗。 借此机会,江之湄冲出门去,但是她走错了,这门只是通向二楼的阳台。两 个带武器的打手模样的壮汉闻声闯了进来,他们一个扶起克劳尔,一个向江之湄 逼近。江之湄不管那么多了,翻出栏杆,奋力向下跳去,下面是一楼伸出的雨篷, 她站立不稳,顺着雨篷滑下,一头摔进了楼下的游泳池中。 江之湄本来水性是不错的,但入水时头部撞到了池底,她立刻被呛了一口水, 浮上水面时,又冒出一个打手使劲将她按在水中。喝了不少水之后,她感到不行 了,绝望的她有种渐渐漂向归宿的感觉…… 汉语语言文字之所以复杂,和它大量的专有意义修饰有关。汉字源于图画, 字从像来,许多字词无论从逻辑上应该怎样,在实际运用中它就是表达某一特定 的景象或含意。这恐怕是让英语语系的人学汉语最为头痛的事了。譬如“中国队 大胜美国队”,是指中国队赢了,这好理解。可是“中国队大败美国队”还是指 中国队赢了,则何其大惑不解。同样:“翩翩少年”中的“翩翩”形容举止洒脱 飘逸,而对举止洒脱的老者使用“翩翩老年”形容,谁能明白这位老年是怎地 “翩翩”?倘若用“翩翩老耄”就更难以让人想象了。 不过,傅潮声的父亲傅老院士却完全可以用这四个字形容,“翩翩老耄”。 年事耄耋,举止仍然如翩翩少年。 傅院士已88岁了,体态匀称,步履稳健,面色红润,眼袋和颈部皮肤也未见 特别的松弛。兴致高时打网球,仍能做出跳击球、快步上网等相对于年龄来说的 高难动作。最近的全校歌咏比赛上,他还在专家合唱团中领唱《西江月·井冈山 》,其美声发音饱满浑厚。在科里可以坚持大查房,间或要上手术室指导指导, 以至于如果不是他的生活中经历过那么多大事,人们定会怀疑他虚报了年龄。 他是学校三级以上教授中年岁最高的一个,加之人缘好,喜直言,所以在学 术圈中威信高、影响力大。凡有他在场,人们常常甘愿唯命是从,惟马首是瞻。 当然同样,凡他不爱听的话,谁敢多言? 作为“军事医学新观念”论坛的一个重要活动,学校安排了各方面医学头牌 专家参加的座谈会。鉴于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这帮专家老爷子与会,傅潮声就请 学校政委何懔到场主持这个会议。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人们都说中国的会多, 这会有会的门道,有务实的,也有务虚的;有议大事的,也有做样子的;有一团 和气的,也有剑拔弩张的;有按部就班的,也有风云突变的。在院校的会议中, 有开学、毕业典礼之隆重,有党委全会之庄严,有职称评审会之紧张,有专业论 证会议之激烈……这个座谈会虽说不是什么重大例会,也不会载入校史,但是凝 重的气氛和办会的难度,与别的会议相比,均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人员看,参加座谈会的除了校领导,就是全校各个学科专业的学术领袖, 这些国内军内赫赫有名的学界大腕,就是全校大会也未必肯去参加。院校不同于 部队,在部队谁官大听谁的,在院校是“铁打的专家流水的官”,他们当中的某 些人见到总书记、总理的机会比校长政委还多,官大的也要时常看看这些国宝级 无冕之王的脸色。 从议题看,军事医学新观念涉及办校方向和学科的未来发展趋势。说严重点 儿,有些观念变化有可能或多或少,将会影响到国家与军队的军事医学发展思路, 与会的莫不感到责任重大。 从变数方面看,这种探索性预见性没有多少规矩可依,又牵涉太多的个人利 益和学科发展利益,多年以来始终都是思想最难统一的争论焦点,很难预测会达 成什么结果。 既然有这些压力,政委何懔早早到场了。他站在会场外面,和到来的专家们 寒暄几句。门口人来车往,专家们有坐专车来的,有像散步一样走着来的,有由 家人或弟子扶着来的,有的边入场边向学术秘书交待工作,有的在场外就为什么 事争论起来了。 何懔看着这个场面,不知怎的,竟然感到一丝压迫的分量。 何懔来校担任政委职务的时间不长,至今还不足两个月。虽说以前他多年工 作在后勤技术单位,在总后内部同职级干部中小有精明强干的名气,但是以前所 辖的顶尖级专家属凤毛麟角,不像此时在国内国际享有知名度的学术大牌接踵而 至。何懔到职后,为摸清院校规律曾开展了高强度大范围的调研与谈话,今天到 场的专家教授绝大部分他都当面恳谈过。他们一个个思维之活跃、气魄之宏大、 态度之坦诚、个性之张扬,何懔多有领略,既让他开阔眼界,又使他豪气倍增。 而今各路诸侯齐聚,心潮如何不冒出些激动的浪花儿呢。 这时,他看见傅院士走来,就迎上前去,笑道:“傅院士早啊。我在这儿想 半天了,怎么开口才能讨到你老的一幅墨宝呢。” 在所有专家中,何懔与傅院士相识最早。那是若干年前总部组织过一次书法 大赛,他和傅院士的作品同评一等奖,以后常有此艺术上的切磋,因而一见面就 觉得亲切和随便。 何懔目示一个张罗会议的年轻小伙子走过来,好陪傅院士进去。许是入行不 久,小伙子和何懔一样,还不知老爷子的习惯,要搀扶傅院士,手还未触及到老 爷子的胳膊,突然被老爷子使了个擒拿术中的扣腕反制动作,手臂被别到一边。 小伙子吓了一跳,以为挂碰了傅院士,连忙缩回身子,一个趔趄,倒被傅院士拉 住,脸憋得当即为汗液所湿润。 有人上前说傅院士什么时候让人扶过,老头诡秘一乐,说道:“他哪里是扶 我,是要帮我拿包么。” 大家一看,傅院士的手提包已扣到小伙子的手腕上了。小伙子也笑了,傅院 士抚着他的背说:“多谢你啦。”便让小伙子替他先把包拿进会议室。 老头因得意,满脸闪出光彩,指了指何懔无意中伸出的手。何懔忙把手收回 去,声明道:“哎!我伸手是讨字,不是讨‘制’哟。” 傅院士摆摆手,示意了结了这番聊发少年狂的插曲,正色说道:“何政委呀, 给你这位狂草高手献丑,不光是要花工夫练练,还要花时间修行出最佳状态才敢 动笔呀。” “那岂不是一幅传世精品诞生了?我愿意等,不过凭我这身体,我只能做等 20年的准备,不能再久了。” 傅院士抬指咧嘴,似在批评何懔顽皮,但是看得出心上高兴。他边走边说: “政委呀,你给我的太平猴魁真是不错,是上魁吧?味与色就不说了,我就喜欢 芽朵刀枪云集、群猴闹杯的样子,不沉不浮,一副四大皆空的感觉,比明前狮特 龙井好。” “家乡土产,你还夸着。只是好在没有污染之虞,而且是采时宁少勿滥、炒 时趁热装罐的,鲜而醇,嫩而精。好比是三月间的出头笋——内藏生机无限。既 然院士喜欢,我办公室还有一点,让他们去取,今天给你泡这个茶。” “也好。不过政委呀,我看你注意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就是好茶必辅以好水, 要不然是暴殄天物。你给我那一大青瓮水就好,甘洌而醇重,《茶经》上说:其 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我看这是上好山 泉。我把大瓮埋在院子里黄桷树下,养上一冬,再品味儿会更好。来年春天开耕 之时,我请你到家中品茶。哎,品茗虽微清小雅,亦要须其人与茶品相得哟!” 何懔大笑,“傅老高抬我了,我一定去,想来茶后必赏我一幅佳作。你是品 茗专家,一尝便知是山泉。不错,那水是雩西水溶洞的地下泉水,未曾出山,未 曾见光,也未沾人气,立秋时采。我的一个老战友送我的,已不可多得了,那里 已经开发成旅游景点了。” “是吧?你初来乍到,却有雅致的眼光哟。只是太过费事了,就是搬运也很 不容易。” “所以不敢享用,必赠德高之人呢。” 何懔与老爷子谈着茶经,不再站在外面,与他一同步入会议室。 一辆在国内极少见到的95款蓝色四驱雪佛莱越野车驶进停车场,稳稳停在接 送专家教授们的轿车前面。林副校长从车内跳下来,扫了一眼那些轿车。轿车都 是清一色的黑色加长“红旗”,在风挡玻璃左侧统一竖着“教授(或院士)专车” 字样。 凡是有车保养得不好,或停得不规矩的驾驶员立即紧张起来。这位派头十足 的林副校长——他们背后尊称“林爷”,不是指岁数,而是指威严——主抓后勤 工作,可以和他们喝酒打牌,也可以拿掉出现差错的倒霉伙计的军士牌子。他的 严厉是出了名的,而且这支威风凛凛的教授车队也是他一手抓起来的。今天他没 工夫搭理那些站在车旁或坐在车里的驾驶员们,因为没走几步,就有来开会的专 家教授们和他打招呼,或说点什么事儿。 在大学里,莫过于管行政后勤的头儿难干,服务保障的定位、吃喝拉撒的差 事,又面向挑剔和不买帐的专家学者们,最是费力不讨好。有人总结这份领导工 作有四项基本职责:收发员、消防员,擦屁股纸来泥瓦铲,也就是说能做好公文 理清、事故减轻、错误纠正、矛盾抹平就不容易了。 不过对林副校长来说可不是那么回事。敢于违反有关规定自己开车,又在学 术大腕面前不卑不亢的副校长,恐怕在全军院校也不多见。车是林副校长以前带 队出国执行“维和”任务后,该国元首指名赠送他、并经上级批准接受的。既然 同意接受,当然可以理解为同意使用了。 教授们对他的厚爱,则是他用两个字赢得的:“实”和“严”。有个小例子, 林副校长刚一上任,就碰上军委下令部队停止生产经营。他快刀斩乱麻地撤销所 有生产经营机构实体,并受到检查组好评。到后期,有一个厂的职工找他集体上 访,坚决不同意离开学校。林副校长一方面没有答应职工们提出的要求和条件, 另一方面本着自愿的原则,拉着当中的几个人办起教授服务中心,自负盈亏,开 导他们发“院校财”,挣“教授钱”。从为三级以上教授送副食上门做起,从几 个人干起,发展到现在为全体教授服务,有几十人的小有名气的“好儿女”教授 服务队,平均每个季度都能推出新的服务项目,代表服务业务项目内容的“服务 歌”越编越长:买米背面,/ 订菜送饭;/ 拿报送奶,/ 清扫房间;/ 派车订票, / 接人送站;/ 复印打印,/ 联系保健;/ 陪伴病人,/ 维修水电;/ 钓鱼养花, / 教拳练剑…… 这些项目和林副校长的魄力一样,可能还要增加下去,如果服务对象给予好 评,学校也在政策和管理上以服务教授的名义给予一定优惠。而且在整个完善与 发展过程中,林副校长从不将这个“政绩”与他挂钩,不允许宣传,不允许张扬, 名气和品牌全靠教授之间口口相传,反倒讨得大家欢心。 可见他是把专家教授琢磨透了。 正是结合主管工作特点,从鸡毛蒜皮抓起,使得他在专家中的口碑越来越见 长,大有盖过傅潮声之势。 傅潮声是在会议即将开始前才到场的。他故意要来得晚些,所以先到军事医 学城拆迁工地那边转了转。 参加会议的这些元老们他都熟悉,有的是看着自己长大的,个别的平时见面 还要叫声“叔叔”什么的。还有一个特殊背景,前任校长是因身体情况提前离职, 由谁来接替一时众说纷纭。据说傅潮声的胜出和一些重量级教授的支持很有关系。 尽管后来主动表功的,或暗示有功的不少,但是傅潮声从未试图打听和证实这些 人是谁,一来他不愿意因此而使工作关系庸俗化,二来避免干扰他的整体办校思 路。当然他也曾暗自分析过,不过人事的情况最为复杂,谁能参得透呢?就说他 的父亲吧,有相当一部分人认定傅老爷子自然是为他说了话的,他也因此一直背 着“子仗父势”的名声。然而傅潮声可以坚信,老爷子不会支持他当校长,只是 他无法向谁诉说这是为什么。 当一个大学校长说难是难、说容易也容易。居家过日子,柴、米、油、盐、 酱、醋、茶七件事。办大学就是教学、医疗、科研、人才、经费、学员管理和思 想政治七件事。在保一方平安的基础上,酌情发展一番事业,守业与创业有机结 合,继承与创新相得益彰,应该坚信后人总会比前人干得更好,成绩就会像撒下 的种子,此处不发芽,彼处也会发芽。 记得前些年社会上流行一支歌叫《常回家看看》,便有好事者为当时的校领 导重新填词,弄得领导们哭笑不得: 找点儿生源, 搞点儿科研, 管好教员, 常去附院(附属医院)看看。 虚心听取,专家的唠叨, 给工作组准备,一桌好饭; 班子的烦恼,跟政委说说, 提升的愿望,向部长谈谈…… 这个东西传到傅潮声耳朵里,尽管那时他还压根儿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当 校长,而且这类调侃也多少揭示了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社会现象,他还是冒出好大 一股子痛恨。他痛恨以这种嬉笑的方式批评领导工作作风问题,以至于说者为幽 默得意,被说者以自嘲解意,一切化在散淡谈笑之间。 傅潮声上任以来,一直大抓学科人才建设,上上下下基本认可他是一位懂规 律知民意的称职校长。本来就这么抓下去,各方面稳中有升,可以说傅潮声就将 步入了一条阳关大道。 可是谁知道,那只是傅潮声心中如意算盘的开始、热身和基础性工作。不到 一年,他就开始筹划军医大学中军事医学的主导地位了。小打小闹地支持一下军 事医学学科倒也无可厚非,哪位专业出身的领导能够做到不为自己的领域捡些便 宜呢?但傅潮声却不是这样的,他准备大兴土木,修建军事医学园区,又大动干 戈,搞学校十年发展规划,企图从法规上确立军事医学在未来十年当中的优势发 展地位,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说内容,单就规划的时间跨度就显蹊跷。一般规划按历史时段划分,比如 本世纪初十年;或按国家规划分期,比如“九五”、“十五”等;退一步说,也 有暗中盘算自己的任期长短,弄个两年三年的。而傅潮声偏搞从现在算起的十年, 他的任期满打满算也只有六年了,莫非要把下一任的方向目标也固定下来? 傅潮声有他的整体考虑,上任伊始,没有基础调整办学方向,再往后拖至下 一个五年计划,他又急不可待。另有一个最主要原因,他必须等美军未来十年国 防医学科技计划开始实施,并了解到主要内容后,才有可能借他山之石制定自己 的大策。 如何实现转变、谋求发展,傅潮声已有一揽子计划方案,他称之为“369 ” 计划。即3 个层面,6 个要点,9 项工作。第一层面:放眼国际确立建设目标, 包括开展一系列学术报告和兄弟单位调研等,最后形成一套切实可行的发展规划。 第二层面:统一认识、出台政策、调动积极性,其中的重点工作之一就是开好这 个专家教授座谈会。第三层面:在具体工作上取得几项突破:建好医学城、办好 上海协作组织“‘反恐’会议”、抓好“基因之剑”项目进展。 帕特逊的报告展示了国际前沿水平,仔细分析是一场很值得回味的好报告。 遗憾的是他那略显狂妄骄横的态度,掀起了学校专家们的不满,冲淡了对内容实 质的理解,甚至是画蛇添足,给傅潮声帮了倒忙。 傅潮声了解老帕,一般情况下他是随和而谨慎的,只有在完成了什么大动作 之后,他才有难以隐藏和抑制的兴奋。那么是老帕最近在工作中取得了什么大进 展,还是搞出了什么大计划?或是他先期去了俄罗斯,和俄方达成了什么大的意 向?要是后者,就不得不顾虑我们与以俄罗斯为牵头代表的上海协作组织联合 “‘反恐’会议”会不会受到影响。这个会议几方已初步商定,是傅潮声筹划中 “以动促静”,打破军事医学在传统观念下四平八稳状态的关键之举。现在看来, 傅潮声的预想并不一定顺利,这个专家教授座谈会也充满变数。事到如今,只能 沉着应对,随机应变了。 步入会场,走过莫行健身边时,他被叫住了。 “网上最新消息,帕特逊返美后,因间谍罪被捕了。说是因为他向俄方出卖 情报。目前还没有听说他来中国期间出什么事,但这事不可小看。”莫主任神情 忧虑,低声对他说。 傅潮声心中大吃一惊。这是哪阵风吹来了?帕特逊竟然会是出卖情报的家伙? 世界真变得叫人们越来越不容易认识了? 网上的消息多有不实,他怔怔地看了莫行健两眼。莫主任一向办事谨慎,应 该不会草率相信不可靠的传闻。 看到专家们大都入座,他不便多问什么,只得先走到位子上坐下。大千世界, 真是无奇不有。他心里盘算着,会后可以找在帕特逊手下工作的江之湄了解了解 情况,如果属实,还真是个大事儿。必须赶紧开个会,查一查与帕特逊的来来往 往当中,有没有什么含混的或泄密的情况。 同时,他的心中对今天的会议效果也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思考了一阵子,他才意识到会议的冷场。 会议开始后,傅院士脸上的笑意烟消云散,也不再为杯中茶叶小猴子般伸头 缩尾所动。双眼半睁半闭,似在修性养神。 在座专家们一会儿瞟瞟傅院士,一会看看傅校长,均缄其口。 大家知道,今天这个会不是那么好开的。傅老爷子一贯强调并践行以通用医 学,特别是现代外科技术手段簇拥着军事医学发展,是不相信军事医学能够孤军 深入地自行发展的专家中态度最坚决的一个,他的学科也确实作为军事医学的骨 干学科之一灿烂了好几十年。以前的校长在这个问题上,谁不让他几分?况且这 爷俩儿素来不睦。就算支持发展军事医学的,亦担心若贸然多嘴,再被傅老爷子 顶回去,岂不是自找难堪? 傅潮声不便开口,也不便撺掇别人开口。他知道在座的有那么两三位是老爷 子的铁杆同谋,甚至有些观念正是他们挑唆老爷子出来放炮的。自己一开口,老 爷子肯定不会说什么,他懒得理,觉得有失身份,几次会议都是这样。但那几位 定不含糊,搞不好会传成笑柄。 傅潮声注意到,老爷子穿的是妻子叶宜楠给他买的那件藏灰暗方格休闲服, 而不是自己从美国带回的那件淡蓝牛仔夹克。多年来,他摸索出:如果老头子乐 于某事,往往穿上浅色衣服,如果准备打横炮的话,现在的就是典型装束。 开这样一个会,的确让人颇费思量:办一个学校就好比是一场拳赛,要么你 有绝对的优势,能够无可争辩地拿下对手;要么你就要祈求一个好裁判,他的意 见往往可以使你一阵拳打脚踢都白忙活。这帮科技力量的民间“老总”们既是对 手的角色,也是裁判角色,其内部又暗藏剪不断、理还乱的麻丝团关系。你抓学 习十六大也好,抓百日安全、作风整顿也好,这些绝对正确的东西他们不说什么, 可是若要调整调整学科建设、改革改革人才培养,一旦啃到属于他们的包子馅儿, 他们的场外判决之剑就出鞘了。弄对了,他们可以披荆斩棘,弄不对,说不定便 为所伤。 所以,看到这帮老先生们,傅潮声就难免有点心虚气短。 中国人总要讲辈分,和他们讨论,完全是不平等竞争。他们说得对,是老马 识途;你说得对,是因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他们说错了,顶多被称为固执;你 说错了,就成了幼稚。他们讲历史,那是行过万里桥;你谈历史,是不知吃过几 两盐。他们争论是雄辩;你的争论叫狡辩。他的思考是经验;你的思考是空想。 他开玩笑是诙谐;你开玩笑是轻浮。他骂你,是诲尔谆谆;你敢骂他,是大逆不 道。他不吭声,是老成持重;你不吭声,是理屈词穷。 但是,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既然要打这场比赛,既然无法迈过这帮“老总”, 傅潮声想,干脆早点点起这把火,看看究竟能够烧到什么程度。 “哪位教授先发言?”他问了一句,却无人回应。 何懔也为会场的沉默煎熬着。大大小小的会议他主持得多了,这种会议的这 种情况还真是有些没底。 他下意识地用签字笔敲击着桌面上的名单,似准备用棒子将他们的思想敲出 来。 假如说这个会是开在他上任的头几天,或者是再晚一些时候,何懔都会发挥 出他调动会议气氛的手段,鼓动与会者发言。而恰在现阶段他不能够这样做,他 正处在已经敏锐地发现军医大学管理的特殊性,却又尚未完全把握其规律性这两 种状态之间。院校院校,愿“笑”先“效”,军医大学,欲“大”先学,这是当 前何懔已经确定的体会和策略。虽说他在军队工作了30多年,当领导也应算作是 久经历炼,可是在到职后的几十天中,他已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这个活儿要比 预想的复杂得多。 军医大学管理的技术难点,在于它角色定位的模糊性甚至迷惑性,深藏的本 质内核之外包裹着繁杂的硬壳,最容易让人错误理解并自以为是。譬如说它是一 支军队,却又不是以力量和铁腕构成的纪律组织,它集合着由点到面的智慧网络 和个性舒展的自由空间。说它是一所大学,却又不是由创造和思辨主宰的学术团 体,它充斥着难以逾越的规则和无处不在的使命。它看似政令畅通,却像筛子一 样只允许口径适中的成份通过;它看似灵活善变,却如同漫天飞翔的行星一样暗 循着固定的轨迹。它像四季豆,任你翻炒而油盐不进;它像青橄榄,初尝味如嚼 蜡,历久方能回味隽永。 而此时,何懔只是品出橄榄的辛涩,还未到享受甜头的阶段,所以只得少安 毋躁,静观为妙。 这时,坐在大会议桌一隅的莫主任打破了寂静。莫行健是座中的“小字辈”, 傅潮声不禁有些担心,暗中捏了一把汗。他知道,这种时刻挺身而出、甘愿充当 马前卒和箭靶子的举动,只有肯两肋插刀的事业密友才能做得出来。 这番良苦用心,不仅感动了他,也激励着他。 傅潮声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目光在会场上扫来扫去,就像走向拳台一样, 进入了比赛的迎战状态。 莫行健的发言,旗帜鲜明地赞赏“十年规划草案”,特别是规划对军事医学 的布局与发展,提出了一系列新的工作思路,意识超前,观点明确,论证充分, 可操作性强。但是在提法上仍不够大胆,对中长期的发展设计,与国际先进水平 接轨的魄力不够大,建设方向不够明确。 “对十年乃至更长时期军事医学发展方向的认识,关键是如何把准军事医学 的发展趋势和潜力。 “规划从军事科学和高技术武器装备、作战理论方式方法,以及现代医学的 发展角度作了大量的调研论证,由此推演军事医学的发展变化脉络,固然不乏精 彩之处,但归根结底还是将军事医学放在了从属地位,属于一种外在的分析判断, 还不是一种对军事医学自身的、内在的规律性研究和判断。 “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军事医学的发展历史。说到源头,可以认为自从有了战 争,便有与之相伴随的医学救治。我们可以考证的,在公元前四世纪前后的西周, 军队中即编有方士,‘主百药,以治金创,以痊万病’。要说年轻,现代军事医 学的创立不过是200 年来的事,究其内容基本上是根据军事发展的需要,将已有 医学门类引入,但那正是军事医学史上的巨大革命。举个形象的例子,古代军事 医学像个‘卜’字,医学仅仅是为军事服务的一点。现代军事医学像个‘人’字, 相对完成的学科体系可以成为军队战斗力的一捺支撑。那么,未来的军事医学将 如何发挥作用? “在此我想啰嗦一句:当前我们对军事医学的定义是——”莫主任拿出一本 黑皮书晃了晃,大家知道那是一本我军权威性的《军事医学词典》,“‘研究军 事活动条件下,保障军队成员身心健康,防治伤病,维护与增进军队战斗力的特 种医学’……” 有个教授嘀咕了句什么,因离得远,傅潮声没听清楚,不过估计是对莫行健 这种讲课式的引经据典表示不满。他想起这位教授好像就是词典的参编者之一, 大概在嫌别人班门弄斧。 莫行健并不在意,继续说道:“革命性的变化在许多学科领域均已出现了, 我想军事医学也到了或接近了这一步。近年来,军事进攻技术发展特别快,让人 眼花缭乱,反而使军事医学形成了强大的、不容置疑的防护型定位惯性,总是紧 跟在各类武器之后忙碌着如何应付,如何保护和挽救战斗力,从而彻底掩盖了它 对战斗力所能形成的巨大进攻性威胁。实际上,战争是理论、技术和方法的综合 行为,更是针对人本身的综合行为,医学,特别是包括如以现代心理学、现代生 物技术为背景的军事医学本身,已经具备了进攻性武器的全部特质。如:伤毁的 高效性、技术的成熟性、方法的可控性、操作的多样性和简便性、造价的低廉性 等等。所以,未来军事医学的发展,有必要在观念上进行重大变革,在作用上进 行重大突破,在结构上进行重大调整,在投入上给予重大支持,求变求新,成为 一个‘山’字,就是江山军医大学这个‘山’字。它的一竖是维护和巩固战斗力, 一竖是增进和提高战斗力,而中间的一长竖应该是参与形成战斗力。” 莫主任曾被评为全军优秀教师,所以对语气、语速和语境把握得恰到好处, 尽管是长篇大论却不失吸引力,而且总能在不利的情形下冒出新奇论调的气泡, 造成一汪死水的生机。无论是觉得荒谬也好,感到新颖也罢,在座的专家教授无 不为莫行健“竖起来”的军事医学论而震惊。先前表示不屑的那位教授至此才听 明白,他的那本词典似乎应该改写了,居然有人“啰嗦”的这几句,竟是企图撼 动当前军事医学的基石!这些“奇谈怪论”,要是组织研究生们搞“头脑风暴” 式的探讨倒也罢了,要在如此郑重的会议上向这些著名专家提出,真是有些不识 时务了。 傅潮声想,好在莫行健一番话跳跃幅度和创新程度高,需要老头儿们有一个 思考过程,要换别人恐怕早会被拦腰斩断了。 在这些论述的启发下,他也在认真思考着。 如果从历史的过程回顾看,最初出现的战争是徒手战争。然后有了冶炼技术, 出现了冷兵器战争。继之,是由于火药炸药的发明,出现热兵器战争。上世纪20 ~30年代产生的以坦克、飞机大量运用为标志的军事革命,是在内燃机制造和机 械技术、航空技术等出现重大突破时才发生的。而上世纪50~60年代发生的以核 武器大量装备部队为主要标志的军事革命,是在军事技术领域出现核技术、制导 技术之后的情况下产生。当前出现的以精确制导武器、信息武器大量产生和运用 为标志的新军事革命,是在计算机、传感、通讯技术高度发达的情况下发生。虽 然技术没有国界,但变革只出现在极少数国家,这说明当果子成熟的时候,只有 新观念才是采摘之手。正如帕特逊在演讲中曾说的那样,军队从技术到编制、战 略、战术、训练、条令和后勤等各个层次都在同时发生变化,那么军事医学作为 军事行为的重要组成部分和科技前沿的敏感领域,也必然有同步的甚至率先的变 革,对现有的一切,诸如内涵、外延、结构、地位、作用和编成,都可以提出问 号。对美国来说,“二战”以后以经济崛升为领导世界科技的大腕儿,尖端技术 唾手可得,他们的观念突破可能不是第一流的,但是对新观念的迅速认同绝对是 第一流的。很显然,中国不是军事技术发展的先锋国家,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观念 更新上,我们应该同样更有优势,更迫切、更深刻,因而也更重要。 这些言论从理论上看,恐怕连中学生都能明白,但是到专家教授这里,却未 必能够认同。这就好比辛苦盖起高级住宅的人,更关心室内的格调和条件,不再 注意室外的风云变幻一样。 傅潮声看到有几位专家渐起不满之色,大有讨伐之势,便准备站出来抵挡几 招。 正在此时,忽有一阵劲风吹过,窗上的遮光页哗哗作响,大门砰地关上了, 有几位桌上的纸片纷飞,引来会场一阵波动,反而缓解了对莫主任发言的注意力。 似听非听的傅院士突然站了起来,他的这一举动像撒出一张大网,将所有目 光收拢到面前,室内的紧张气氛“咯噔”一下子迅速飙升。倒是莫行健显得从容 不迫,侧着头平静地看着老爷子。 傅老爷子没说话,拿过茶杯,却不往嘴边送,双眼瞄了瞄桌面。大家丈二和 尚摸不着头脑,只见老爷子抬手以杯代笔,以水代墨,在桌面上一连浇出三个 “山”字。 深谙书法之道的何懔在一旁看出,三个字都是行草,风格有似岳飞之奔放的, 有似赵孟兆页之庄重的,最后一个放得最开,倒有些毛主席题《长征》诗的那股 子浪漫。何懔出生于名山,素来对“山”字情有独钟,读《毛泽东诗词集》时曾 特别留心过,集子里正编39篇中计20篇为战争年代作,这20篇有17篇中实写了山 景山色,其中8 篇至少两次用到“山”字,“山”字使用的频度为他老人家建国 后诗作的数倍。这是一个非常有趣而耐人寻味的现象。而从傅院士写“山”这一 细节中,他玩味出老爷子的心理状态和心底的波澜。 人们见傅老爷子这一站只是写字,便纷纷长舒一口气。一时竟无人吹捧字写 得好。 傅院士将几个字审视了一番。因是茶水倒出的,在深棕色的桌面上亮闪闪的, 别具一格,而且有极强的立体感。他坐回椅子上,缓缓说道:“小莫,哦,行健 主任这个‘山’字讲得很好,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从问题之外看问题, 别具慧眼。我看这也是基因研究所发展快的一个原因。发展军事医学,我看在座 的每一位都是支持的,更新观念,不仅应该赞赏,而且必须力行。不过,我看, 讨论这个问题不是开这个会的目的。叫大家来,是要讨论办学的方向问题,是吧 何政委?” 何懔笑着点头,并忍不住地点上一支烟。 老头儿继续说:“办大学不是办研究所,办大学有办大学的规律,搞医学有 搞医学的规矩。衡量一所大学的水平,衡量医学的水平,不是看分支,而是看基 础,看主干,把分支当作主干养,树是要倒的。主干壮而分支茂,这才能泥多佛 大、水涨船高。‘山’的三竖再怎么壮美,也离不开打底的一横,否则便不是‘ 山’而是‘川’喽。按行健的思想看一个学校的建设,当作、如、是、观。” 傅院士最后一句抑扬顿挫,掷地有声,让人联想起他的手术风格,在一大串 眼花缭乱的特技式的表演之后,末了缝合皮肤那几下子舒缓利落,一板一眼。老 爷子这几句话一说,原本有两位打算批一批莫主任的专家就不说话了。 坐在旁边的与傅院士同一科室的张主任见写字的水珠已散开,便拿过桌上擦 手的方巾去擦。有公务员过来,用抹布将桌面擦干净了。张主任又递过傅院士的 水杯添茶,他边忙乎着,边说:“傅老说得极是,学写字还有个先横后竖的规矩 么。我们根本无法想象,没有外科还能谈到什么战伤救治。傅老的一生就是一个 光辉范例,他是用一把手术刀参加革命的,红军战士也好,八路军、解放军也好, 还是志愿军同志也好,就信赖这把手术刀。那时可以说是刀把子里面出战斗力。” 那边莫行健听得直皱眉头,自己提出有关战斗力的三层概念,就在这一位的 阿谀奉承中混淆殆尽了。 张主任继续说着:“靠这把手术刀,傅老创建了军队一流、全国闻名的神经 外科研究所,攻克了多少国际难题,为我军赢得了巨大的荣誉。说起神经外科, 全国专家莫不想到傅老的。靠着这把手术刀,傅老受到党的三代领导人的接见, 这是何等的光荣。毛主席专门接见赴朝医疗手术队时,作出‘救死扶伤,一定要 把外科搞上去’的重要指示,这不仅是给傅老的指示,也是对军医大学的指示, 高瞻远瞩啊。试想当年要是没有过硬的外科,没有过硬的临床学科,在战场上用 什么救死扶伤……” 傅潮声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张主任讲到得意处眉飞色舞、甚至口沫横飞的样子。 他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好像在他童年的记忆中,常见的不是父亲而是这位小 张叔叔。在父亲身为志愿军医学专家组成员赴朝期间,家中多亏他的照顾。父亲 回国后,也就是他所说的受到毛主席和朱总司令、周总理接见之后,一门心思投 入到学科建设上,先后搞出了颅脑火器伤初期救治、战伤救治分级及清创时机等 指导我军颅脑外科发展的成果。那时家中对孩子的管理教育工作,包括家长会啦, 每周和哥哥姐姐一起召开家庭“查房”,汇报思想和学习啦,甚至过节组织孩子 们编排节目,给父母和爷爷奶奶表演什么的,经常有小张叔叔的身影。在工作中 常被傅教授训骂的张住院医师,好像对严格管教他的孩子们兴致很高。 张主任在手术上的确是一把好手,勤奋和努力也无人可比,正如他翻来覆去 地讲的“一把刀”、“两把刀”,他就被大家私下封作医院继老爷子这一代之后 的几个“一把刀”之一。然而,他得在“刀”上,失也在“刀”上,除了开刀, 在学术研究上毫无创意,辽沈战场入伍即干卫生员,后经军医大学深造,终是先 天不足。靠紧紧跟着老爷子——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历经“文革”艰苦岁月的考验 ——在老爷子拿到的包括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在内的15项大奖中均有挂名,于是 首批获得政府特殊津贴,早早成为博士生导师、全军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并 成为目前学校的神经外科学术带头人之一,人称“二院士”,或者说应该是叫 “准院士”。 在傅潮声看来,像神经外科这样博士云集、人才济济、在军内外享有崇高知 名度的学科,带头人却停留在这样一种认识水准上,不仅危险,简直将贻害无穷! 老爷子并非对此不察,他专门组建了学科的科技研究中心以加强科技创新,但他 越老越重感情,迟迟没有起用新人的动作,致使人才流失越来越严重。校院两级 党委明知这是个问题,却都难做老爷子的工作。而张主任愈发以老爷子的意志为 指针,到了顽固的地步。傅潮声知道老爷子这些年来还是忍着性子,不给自己太 难堪的,于是思忖着怎样在不刺激老爷子的情况下,敲一敲张主任的故步自封。 他这才讲到抗美援朝和第一代领导人。傅潮声知道他话匣子一拉开,干掉半 个小时也是有可能的,搞外科的一般都干脆利索,还很少有这么能说的。趁张主 任口干喝水的机会,傅潮声连忙把话插进去。 “大家都知道,我们的神经外科是对我国这一学科的创立发展,和军队的军 事医学建设做出过卓越贡献的。而毛主席的指示是具有战略意义和历史远见的。 共和国初创,面临内忧外患,战争危险无时不在,西方国家在医学技术上卡我们 的脖子,‘老大哥’也同样有技术保留的情况。傅院士——我父亲有着深切体会, 在基洛夫学院留学时,同样受到学术排挤和尖端技术的封锁——这不是听他说的, 而是我的合理想象,他完全是靠人更勤一些、脑更快一些、手更灵巧一些。一句 话:志气更大一些,才学而有成的。那时我们必须自力更生,不遗余力地把医学 主干学科搞上去。” 傅潮声先要把老爷子的阵营稳住,猛扣一阵大高帽子。 “当前的情况已经和半个世纪前有所不同。一是医学分化更细,专有技术发 展更快,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的急性颅脑火器性穿透伤的手术死亡率,平均为50% ~60% 。由于应用了Harvey Cushing的治疗原则,在战争中期死亡率便有了明显 的下降。首批44例的死亡率达54.5% ,第二批44例的死亡率为40.9% ,第三批45 例的死亡率下降到28.8%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从美军欧洲战场两个野战军5 个 月内的手术死亡率来看,平均为14.5% 。这种进步不能归功于任何单一的治疗方 法的革新,手术治疗的基本原则并无重大的变更。这显然是军事医学综合技术和 整体卫勤保障水平提高的作用。下面我们来对比一下我军的抗美援朝、边境反击 战以及中东战争中的以军、马岛战争中的英军的同类救治成功率……” 傅潮声一连报出了20多组数据,会议秘书连记录都来不及,这不得不使大家 佩服他的记忆力。也许有人以为他为此专门准备过,但实际上这些数字全是他平 时阅读资料时记住的。搞科研的本来对数字就有职业上的敏感,更不要说像傅潮 声这种勤奋和有心之人了。他注意到专家教授们在这一串数字攻击下有的张口结 舌,有的频频点头,总的看注意力都相当集中,心中暗想往往最简单的是最雄辩 的,最枯燥的是最生动的,不禁有种越战越勇的气势。 “大家可以看出,军事医学向着战场化、综合化和高技术方向迅猛发展。我 们可以举个例子,上个世纪80年代的边境反击作战是一场局部规模的常规战争, 我们在座的好几位专家都曾带医疗队上过前线,可颅脑伤外科救治率和抗美援朝 期间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尽管说受到‘十年动乱’的破坏,但这和国内整体神经 外科发展势头相比,仍有鲜明反差。而国外那时的水平就比我们高得多,更不要 说近期的几场高技术战争了。这就说明,在临床医学快速发展,已与国际水准接 近或持平的同时,军事医学,包括组织理论、救治技术、保障条件等进展缓慢, 制约了卫勤保障效能的发挥。军事医学建设是个系统工程,一项一项一流技术的 组合,并不意味着整体效能的提高。军事医学必须遵循自身规律加速建设,才不 致在关键时刻拖其他学科的后腿。” 傅潮声略作停顿,第二轮语言轰炸又跟了上来。 “另一方面,随着‘冷战’的结束和世界上科技、资讯出现国际化倾向,我 们的通用学科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借鉴吸收和交流合作机遇,这些学科建设的战略 重点,应适时向交流化、国际化调整,纳入国内外科技发展的大趋势当中去。而 军事医学相对来说,对外交流是困难的,要使之同步发展,必须予以较大的政策 倾斜,这与当年的神经外科面临的情形相似,需要给予优先考虑。而且这与主干 学科的发展不仅不矛盾,并且存在更强的互促关系和双赢关系。在通用医学为军 事医学提供有力支持的同时,军事医学也能够为之提供一个发挥优势的平台,这 应该是显而易见的。” 傅潮声讲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小心地斟酌着词句。讲完后正待观察一下大家 的反应,那边病理学的郝院士咳嗽两声,发话了。 “刚才傅老说过,发展军事医学谁都没有意见。这种发展应该是重在学术水 平、科学技术上的发展,可是为什么说到建设就要盖房子?面积两万,资金上亿, 军事医学不像医院,是个非赢利性的领域。这么巨大的一笔资金,要是用在仪器 设备上和人才引进上,效果将是何等惊人?我们教研室用的还是1958年盖的房子, 我并不觉得会影响出人才出成果。国外许多大学研究所照样拥挤不堪,甚至在楼 道里办公。我们基础学科这些年日子过得特别艰苦,我倒要呼吁一下,有那么多 经费去增砖添瓦,还不如先救济救济我们吧!” 郝院士边说,边用两个指头点击着桌面。 病理学属整个医学体系当中的基础部分,一个医学生今后能够发展到什么程 度,从很大意义上说,取决于他对医学基础理论掌握和感悟到什么程度。然而随 着市场经济中实用主义的风行,就像一度造原子弹的不如煮茶叶蛋的一样,由于 医学体系各部分与社会和经济直接接触距离与效果的不同,效益、社会关系、知 名度也各不相同,便有了“床边(临床)比床腿(基础)吃香、床面儿(外科) 比床里儿(内科)来钱”的区分。基础医学和军事医学一样,是属于嘴上重要、 手里没钱的领域。所以郝院士的困恼多半是2M型的:Money (缺钱)和Men (缺 人),是基础领域“红心向党(红眼病、嫉妒心,向党要钱要翻身)”的首席发 言人。 因为他反映的是整个基础学科经费不足的问题,引来好几位教授的赞同声。 等着大家发完牢骚,傅潮声笑笑说:“1958年的房子不一定就不好啊,北京 的人民大会堂就是1958年盖的,现在不也挺好用的吗?”见大家没什么反应,知 道这一“幽默”有点不合时宜,就自己干咳了一声,“事实上,当时的基础部大 楼,还真被评为本市的十大建筑之一。我上大学的时候,郝院士那里是比较宽敞 的,记得乒乓球室就有两个,现在是全堆满设备了,如果当年没有点超前思想, 它也早就不够用了。基础学科的硬件建设,包括用房和设备,政委我们反复议过, 必须加强,但这里有一个轻重缓急的问题。 “如果从房子说起的话,军事医学的用房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迫切地步。各 位专家算一算,大学基础、临床、药学、军事几大块,临床不必说,财大气粗, 有几十万平方米的用房,基础粗算接近十万,而军事这块也有二十六个教研室啊, 可总共只有万把平方米,还包括教室。因为军事医学建设得较晚,这些年又发展 得较快,这些用房中有三分之一属寄人篱下,东占一块儿,西借一块儿,有房子 漏水的,有干脆没水的,有的一个教研室分三下里,相距八百米,他们多么期盼 早日完成统一大业呢。可以说,这是学校欠他们的。如果把学校比作一只鼎,谁 也不愿看到有一条腿是小儿麻痹的吧?不仅如此,为了今后的发展,我们还必须 慎重地适度地超前建设,形成规模优势。” 何懔越来越感到担心,这个会开得太不协调了。本来是座谈会,现在成了辩 论会了;本来是征求意见听取建议,现在成了忙于解释疲于应付了。傅潮声太着 急,也太丁是丁、卯是卯了。的确,专家们提到的多是涉及军事医学发展的基本 原则问题,必须讲清楚说明白,但是一种观念的转变往往不是一朝一夕、三言两 语就能完成的。傅潮声的许多想法曾向他谈过,他也没有彻底理解和认同,凡事 总有个消化过程。虽说在座的都是些大教授名专家,可他们也是普通人——有弱 点、有私心、有倔脾气。对待他们,有时可以借鉴幼儿园教师怎样对待孩子:哄、 逗、夸、奖并用,讲道理未必是最佳办法。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在现实生活中很可能情况正好相反。这些管理艺术往往是傅潮声这种专业技术领 导想不到做不到的。 看到专家教授们气势渐盛,何懔想替傅潮声解释几句,细想又提醒自己过早 过浅表白观点乃是当领导的一忌,便侧过头去,低声对旁边的林副校长开玩笑说 ;“我倒想起我们家乡有句土话:一套犁耙,先耕张家,后耕李家。哼哼。” 虽说何懔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题外话,林副校长却领悟了他的意 图,略一踌躇,待傅潮声说完,马上接着说道:“郝院士,经费的问题,有的是 分期付款,有的是预先垫支;还有军事医学本身通过科技成果转化,或是以前争 取到实验室建设经费而没动用,自身节省的;各医院也大力援助,学校准备再向 上级要一些,这样就尽可能化解了经济上的压力。且不说军事医学是军医大学存 在的前提条件这类大话,就算是个人购买经济适用房,找父母和兄弟姐妹赞助一 下,也是常情呢。对基础医学的建设也要走这条路,校党委已列入议事日程,下 一步加紧论证。” 又有几位专家发了言。因为大家的疑惑、不满都是针对学校军事医学方向调 整的,所以仍旧只有傅潮声最有条件解答沟通。 这时,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在会场中炸响:“投入要看产出,办大学也应该 遵循一点经济规律!我们看到的是军事医学摊子越铺越大,成果越来越小,他们 能保证有了大楼就有大奖吗?” 这个声高气壮的是龙教授,四十开外年纪,发黑密,面如柚,精力充沛,虎 步鹰视。他是药理学专家,国务院学科评议组成员,何梁何利大奖获得者,也是 学校下一步最有希望的院士候选人。 “龙教授,我以为,军事医学作为学科建设,首先应该按照教育规律办事!” 前面也有大嗓门说话的,那是因为人家听力不好,怕大家听不清,可年富力强的 龙教授不是这样。当地有句方言叫作“马倒”,或称“马干吃尽”,可以作为龙 教授为人处事的注解。“马”在这里的意思,类似于《说文·马部》“马,武也”, 即强迫欺压之意,有一次经他“马倒”了,就有可能一直被他压着一头,直至 “马干吃尽”。前任校领导就有这个情况,所以傅潮声也陡然提高了声音。他注 意到莫主任在向他微微摇头,但他坚持认为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偏颇的观点就 是不能纵容妥协。 龙教授是从地方医科大学以30万年薪,外带一套房子引进的,聪明能干。他 在新药的研制、设计和开发上颇有一套,手里光国家一类新药的研究项目就有两 三个,并且均与国内大型集团企业谈判联合开发,引进资金近亿元。投资公司为 了鼓励他加快研究步伐,不惜以可观的奖金及高级轿车相赠。他的办公室、轿车 的豪华程度及个人支配的资金力度,就是校长也望尘莫及。可以说他们是医学行 当与市场关系最为密切、最先富裕起来的部分之一。 医学教授可以粗略分成这样几类:有理论型学者。例如郝院士,擅长逻辑思 维,总能够在他人看似平常的地方,总结归纳出经典论断,著述等身,就像论文 印刷机。 有技术型学者。集科学家的严谨和艺术家的天赋于一身,普普通通的技术方 法一经他的手,便可成为令人叹为观止的绝活,就像精密车床,张主任就是杰出 代表。 有公关型学者。科学的追求是没有止境的,而研究越是深入,回报的难度就 越大,适时以适量的成就交际于学术圈子之间,以关系挣头衔,以头衔求地位, 以地位揽成就,可提前超额进入省时省力的良性循环,就像蜘蛛轻盈而致密的大 网。 有求索型学者。如莫行健之流,智慧多到不知怎样使用的地步,一般情况下 不愿多踩前人一步脚印,就像挑战自我的攀岩。有这样一个笑话描述他们的特征 :世界医学大会上,甲上台介绍断头移植,赢得一片掌声;乙推出头颅再生技术, 满堂叫好;丙要谈一谈切除扁桃腺,差一点儿被轰下台来,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切扁桃腺无血无痛,且从肛门进刀,顿时全场震惊。 还有一种教授是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大潮中,敢于冲浪的财富型学者。他们 就像一把量金的魔尺,以知识的眼光瞄准社会需求和经济效益,又以市场的规律 内窥医学增长点,往往成为商与医的双料英雄。 当然,以这些学术“老总”们的品性和动机也有一辨:他们有的可称为泰斗, 有的可称为学霸;有的可称之为鼻祖,有的可称之为帮闲;有的可称之为创业者, 有的可称之为投机者。 龙教授走出了一条市场医学的成功之路,可就是做人太过圆滑,因而是傅潮 声个人感觉中不大喜欢的一位。可以这样判断,他的调入,主要是看中了军医大 学的品牌效应,也不无想走入选院士的捷径的私念。他原来工作的医科大学是市 属院校,现在没有院士,近期争取也难,而江山军医大学有4 位院士,在学术界 的影响力大得多,至少这4 票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刚来时,他弄不清傅家父子的 矛盾关系,对傅潮声这个普通的学科主任友好得不行,无非是想拉傅院士的关系。 后来明白了这爷俩儿真是水火难容,立刻偏向傅院士的阵营,对傅潮声极尽攻击 之能事。现在,看到傅老爷子作为资深院士,没有投票权了,来往上也明显地降 了温。 院士是一个国家最高学术水平的象征,是学术界最高且终身荣誉享有者,也 是国家与民族科学风尚的引领者和规范者。院士除享受国家规定的很高的政治和 工作待遇外,还得到社会对知识和人才的尊重。如傅老爷子他们除固定领取工资 奖金以外,所得到的军队及地方政府月经济补贴均在万元以上,一些学科的院士 因学术知名度,所获得的诸如评审、讲学、咨询、顾问等酬劳也是相当可观的。 在科技起步较晚的中国厚待院士,本是可贵和必要的,但此种名利诱惑引发的学 术腐败现象也应运而生,使得在科学以外投机钻营的花样开始繁多起来,世俗的 技巧再加上科学的创新,成为科学界新生的恶疾。 这让傅潮声尤其反感。 对龙教授提出的问题,回答要比承认容易,说到底,是国家对成果认可的机 制。许多发达国家并没有从国家到军队到省部到基层层层设奖,原子弹、航天飞 机、隐形轰炸机也没听说拿过什么大奖,可谁也不能说那不是科技成果。傅潮声 注意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将军装扣子敞开了。的确,屋里感到闷热,但是这一 敞怀倒有些赤膊上阵的味道了,于是将两手抱在胸前,支在桌面上,慢条斯理地 说:“军事医学对国家安全所做的贡献,岂是用钱能够衡量的?成果少的问题, 我看原因有三,一是我们的军事医学正处在转型期和变革期,新一轮的研究和新 开拓的领域比较多,处在成果周期的低线;其二,军事医学研究具有保密性,并 不是所有的成果都适宜拿出去评奖;三,正是基于希望能多出成果的考虑,我们 才有今天这么个讨论:它建设发展得还不够。要是谁能指出军事医学学科中,有 人拿国家的钱不办事、不图产出的,别说不给大楼,就连学校也可以把他拒之门 外!” “三条理由也好,五条理由也好,成果少就是成果少,这是不争的事实。” 龙教授进一步激动起来,“我很同意刚才郝院士的话,这些基础学科面临的学术 环境要艰苦得多。军事医学中有许多是全国独此一家,他们研究的东西在国内没 有多少同行竞争,而我们要搞出东西,必须和全国的最强手去拼!这种含金量能 够同日而语么?” “是呀,和全国的最强手去拼,这个学科拼输了,对国家利益并无多大损害, 因为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还有最强手呢么!可是军事医学学科输得起吗?我们 必须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的确,军事医学的建设仍面临许多问题,存在很多不 足,这不是说摊子铺大了。在这一轮军事变革到来之际,一方面我们要调整结构, 一方面要拓展功能,尝试更多的摊子,搞更多的独此一家。独此一家就是独此一 柱,这些柱子倒了,我们就得摘牌子!” 傅潮声扫来扫去的目光看见莫主任微皱的眉头,一侧何懔手指扣击桌面的频 率也快似奔马了,知道自己做出了过火姿态,于是尽量压低声音,尽量挂着轻松 的表情。这时他发现老爷子刚才一直半闭的双眼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注视着窗 外呼呼啦啦的风声和摇曳的大叶榕, 似另有所思的神情。 “我说的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我和政委的肩牌。”他补充说。 何懔一看已争到面红耳赤的程度,必须有所表示,而且必须表明党委内部的 团结一致,就站出来说道:“潮声校长说得对,军事医学不是没有问题,这是发 展中的问题,没问题还建设什么?科技成果是建设的重点,也只是建设的一方面。 学校军事医学这些年在为部队培养人才、为战备服务方面,做出过很大成绩,这 也是一种成果。在学校的对外交往方面,近年来特别活跃,为学校创立国际知名 度做出了贡献,这同样是难得的成果。前几天美军的帕特逊博士来访,说他们的 专家可能不知道北大清华,但是都知道江山军医大学,这种宣传力度绝对是为国 争光的。” “不说那个帕特逊还好点,说到他,以及他的那场报告——几位院士没去是 对的,我去了听得一肚子火——简直充满了对我国我军的藐视,一副教训人的德 性。他会为我们宣传吗?何政委呀,小心这是别有用心!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龙教授冷笑道,“那个帕特逊是个间谍,已经在回国时被捕了,美国的个别网站 已透露了这一信息。刚才说到国家利益,这件事是否影响到国家利益还很难说。” 显然在座的绝大多数都不知道这个信息。龙教授话音未落,会场便活跃起来, 仿佛是在观看一场枯燥冗长的足球赛直播时,画面中突然插入了赛场边一组漂亮 的足球宝贝热舞表演,顿时凝滞的气氛轰然粉碎了,惊叹声、冷笑声、猜疑声、 争论声和着椅子“吱吱”移动的声响纷纷出炉。许是沉闷太久的缘故,热闹的情 绪多少和各位的身份不相适宜,而大家对此事的兴趣点,也远远超出了会议讨论 的围畴和对事业的国家的利益考虑。 任何层次都有俗人。傅潮声看着某些专家揭下道貌岸然的外衣,暴露出猎奇 式的兴奋,在心里无奈地感叹着。 一脸沉稳的林副校长站出来维持局面,说龙教授的思想是忧国忧民,但是作 为军队外事工作的大事,这个问题来不得半点推测和演绎。如果属实,应该向上 级请示并获得统一口径,在此之前大家最好不要随便传说议论。 林副校长这“路见不平一声吼”,让会场安静下来。这也许叫一物降一物, 一脸真诚、耐心解释的校长压不住专家教授的唇枪舌剑,牛哄哄且张嘴闭嘴教训 口吻的副校长却把他们招呼得住。 何懔眼睛转向傅潮声,似来询问龙教授那句话的真实性。 傅潮声叹口气,点了点头。 何懔心上不悦。他身为新来的政委,特别注意在专家教授们眼中的形象,而 出了这么大的事傅潮声也不说一声,让他在这种场合中开黄腔,显得信息不灵, 看问题不准,这算怎么回事?想想再讨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时间又不早了, 便简单总结几句,宣布散会,若无其事地送傅院士等离开。 傅潮声落在后面,会开成这个样子,他感到心情沉重,冒出口干舌燥的感觉。 帕特逊的情况竟会毫无征兆地恶化成这种地步,更让他吃惊。而他的学生江之湄 在帕特逊手下工作,独在他乡为异客的女孩子,是否会面对、是否能应付可能会 随之出现的一些复杂的局面? 他真为她的处境担心,须要赶紧设法与她取得联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