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人类历史上,战争、瘟疫、灾害,往往可以使一个民族或一个群体忽然成 熟起来。对于一群半大的孩子来说,起到相同作用的很可能是一次殴斗或一场群 架,现在看来已很是老成持重的傅潮声,儿时就有这种顽皮的经历。 那时,他们学校的学生按父母的单位、住所分成大学的——医大和科工院、 大院的——枪炮厂大院、和大街的——附近街道的,三“大”派系。其中以大院 的孩子战斗力最强,称王称霸。某次一个大学的孩子因为小事气不过,将大院孩 子的十几辆自行车尽行扎胎放气,惹恼了那些小太岁,他们堵住这个大学的孩子 揍了一顿。不仅如此,正在兴头上的他们还顺带将大学的莫行健等几个家庭出身 不好的孩子也欺负了。一时间,“战争”的阴云在校内外暗中涌动起来。 傅潮声虽说年纪不大,却是属于少年老成、足智多谋的那种,后来被教师称 之为“蔫儿坏”。他先是按住大学孩子的冲动,私下里迅速组织“小解放”队伍, 并拉拢大街的孩子以革命名义的支持。在一个星期之后的放学时,以燃放鞭炮为 号,四下里“小解放”一起动手,有的抡起塞进板儿砖的书包,有的甩开藏在腰 间的铜头军用皮带,大规模痛打了几乎所有大院的男孩子。 宽阔的足球场上你追我赶、尘土飞扬,恐怕那所学校的历史上从来、也再不 会有如此热闹的场面,而接下来连夜召开的紧急家长会也是空前绝后的。 因为有了组织保障,大家能步调一致、众口一词,“小解放”一方受到的处 分反而是较轻的。傅潮声身为必须捍卫保护的组织领导者,什么事也没有,最早 由脑外科的小张叔叔代表家长接回家去了。更有甚者,他后来还把“小解放”组 织发展到大院孩子当中去了,当然,那时的任务主要是去干扶弱济困、拥军学工、 帮助五保户等真正的革命行为了。 利用这个国庆节假期的休息,傅潮声找了一个下午,独自走到那所母校。 他的女儿没上这个学校,盘算起来,他已有四十年没有来了。学校现在已是 区里的重点,完全辨认不出当年旧貌了。大门由土墙换成了大理石面儿的气派门 楼,平房的教室处耸立着“口”字形的六层教学楼群,宽大的操场一部分盖成了 漂亮的教师宿舍,另一部分铺上了红绿相间的塑胶跑道。有孩子在上面踢足球, 操场边上也有小朋友在水泥球台上打乒乓球的。 傅潮声找到几株粗壮的黄桷树,他记不起当年是否就有这几棵树,但那是惟 一的接近往昔生活的东西了。可不是,就连当年的土地也都被水泥和塑胶块掩埋 了。当然,在“软件”上他傅潮声应该是留过名的,比如说他的作文曾收入过学 校的范文选,总该收藏在某个尘土寸厚的角落呢。运动会的跳远成绩他拿过全校 第一,而千米跑成绩好像听参加过校庆的莫行健说,至前几年还没人打破。 他在黄桷树下的石凳坐下,双眼似要穿过操场上的孩子们,重新构建当年打 群架的场面。这期间,他替孩子们捡了两次球。接足球的男孩子叫了声“叔叔好”, 接乒乓球的小女孩叫了声“爷爷好”。 噫呼欤! 他发现自己就是为了找回那次打架的感觉才来的。他挥舞着用画报纸包着的 木头块儿——这使得教师们冲过来时他随手掷掉了“凶器”,比拿皮带,抡书包 的人幸运得多。而莫行健远远地躲在一座土墙头上,神情紧张地抱紧傅小三儿的 书包,又想往墙里跳助战,又想往墙外跳溜掉…… 看着实地现场,又有孩子们做参照,傅潮声终于澄清了一个误解:当年的打 斗,要比记忆和想象中的平淡很多。 那次“战役”的圈点之处,实则应不在暴虎冯河,而在好谋而成者也。 操场上,小张叔——张主任出现了,继之便是此教授、彼院士、帕特逊之流, 多国联军、合成部队,唱念做打、斧钺钩叉……这爷爷辈的傅潮声反倒不如孙子 辈的傅小三儿。自以为有备而来,却两三回合让人打得鼻青脸肿。这些天在校内 关于他军事医学几大招几步棋的负面作用力已经显现出来,有说他被一帮教授像 训学生晚辈一样挨剋的,有说他急着盖军事医学城是要吃黑钱的,还有说帕特逊 那鬼老外与俄国人互通情报,串通俄国人骗取中国“反恐”情报的——连没开场 的事儿都捎带上了。 回想起来,座谈会上他干什么急着与专家们争辩呢?在座的还有祁院士等好 几位军事医学专家么。就算没有事先给他们打好预防针,会上也可以现场调动他 们的积极性嘛。况且可以像会后贾副校长所说,一次会不行再开二次三次,直到 他们的观念转变过来,看谁坐得过谁。他是不是还没有从专家教授的角色完全转 变过来,且对求得大家的理解操之过急了? 可是不急行吗?后面“反恐”协作会议这件大项工作,马上就压过来了。 傅潮声站起身往后走,这时正好一个球滚到面前,他跑上两步,飞起一脚。 足球飞过30多米,正中小球门,比赛双方的孩子们都叫起好来。 思绪回到“反恐”这个问题,正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事无巨微、大小理同。当今世界的发展,竟出现了与当年孩子们的顽劣相当的景 象。无缘无故抢过同学的帽子并掷到树枝上,特别是当女生走过的时候,被称之 为儿童过强的显示欲;不仅扎破此同学的车胎,还要扎破那一帮人的车胎,被称 之为儿童过强的报复心;纠集多人痛打可能惹自己乃至不曾招惹自己的同学,被 称之为儿童过强的攻击性;而有组织有计划的群体殴斗,便被称之为过强的破坏 性和成熟愿望的幼稚表达了。同样是这些可笑的行为,如果假之以国家、民族、 宗教的名义,由成人来进行,就成了不公正的国际秩序、国际恐怖主义、世界霸 权主义、侵略战争乃至世界大战了。谁能分清当今世界的恐怖袭击,与问题家庭 的孩子表现出的过激行为有多少本质的区别?谁又能说出“9 ·11”后美国总统 的恼羞成怒,比孩子们的争霸斗狠高明多少?而国际社会主持天理正义的能力, 也未必有孩子们那么率真和无私。 傅潮声注意到“反恐”这一国际化的新动向,注意到这一突然凸现的主题对 军事医学发展的影响,也注意到国际协作在这一浪潮中的奇妙作用。当他陪同老 爷子,参加俄罗斯基洛夫军事医学院外训工作开展80年纪念暨国际军事医学大会 的时候,就主动提出加强双方军事医学“反恐”合作,着重是学习俄方“反恐” 经验的想法,当时就得到俄方的重视。回国后经请示上级,并几经磋商,双方不 断提出建设性意见,最终商定召开“上海合作组织军事医学‘反恐’协作会议”。 这个计划报上级批准后,已做了大量筹备工作,随着预定日期日益临近,学校的 相当一部分精力已投入其中。 根据目前的情形,“‘反恐’会议”这件事又多了一层新的意义,作为军事 医学新的组成部分,这个活动只能办好,不能再出闪失。它已经成为傅潮声一把 扑克牌中那张“Ace in the Hole ( 押底的”爱司“) ”,是留在最后的、寄希 望最大的一注。必须用它把前面推行军事医学新观念丢掉的得分补回来,把改革 发展的劲头煽起来,把领导的凝聚力感召力带出来。 然而,这些天的情况却在无声无息中涌动着巨大变化,认为这个会议应延期 甚至取消的意见强烈起来,特别是来自上级的压力通过种种渠道渗透下来。傅潮 声请贾副校长赶在“十·一”长假前去北京跑一跑此事,带回分管外事工作的部 门首长的意见是:由于“帕特逊间谍案”的影响,美俄军事与科技交往形势紧张, 双方的对立有升级趋势,使我们与美军的学术交流出现微妙关系,从避免造成目 前局面的进一步复杂化考虑,当前举行这个会议的时机不够成熟,可以与对方协 商,推迟或酌情降低规格。 这让傅潮声感到大有骑虎难下之势。 这个会议属各国军队医学院校之间的半官方性质,说是几国,但实际上他们 的牵头拍板单位是俄罗斯。在此以前,圣彼得堡军医学院院长和驻华武官曾就会 议主题、内容、地点、经费、主席团构成、会外活动、携带家属等许多事宜,提 出变更或种种要求,我方多以配合迁就,所以找适当借口重新调整时间,对方应 该会认同。然而在傅潮声看来,对外交往与做人一样,当一言九鼎,正所谓“信, 国之宝也,民之所凭也”,岂能轻易变来换去呢?从现在情况看,我们认为要推、 调的理由并不确定,也不充分,仅仅是单从我方考虑的一些猜测,体现出一种消 极态度。 傅潮声认为,这个会议与前面的“军事医学新观念”论坛一样,是他推进军 事医学功能拓展的重要步骤,是尝试和完善军事医学结构调整的良好契机。办好 这次会议,对缓解帕特逊出问题后学校在对外交往上的压力有积极作用,同时, 也能够为加强我军医学科技国际合作争取主动。 他认定经济全球化必然带来科技全球化,军事科技与理论也不例外,不能跻 身于全球化,就势必进入边缘化。“反恐”可能并不是我们当前的主攻方向,但 它第一是我们纳入国际合作的一个顺潮,第二它是我们确实须要加强的一个重要 环节,第三对我们的军事医学功能和技术,具有引领拉动作用,加强建设有益而 无害。而且当前局势变化很快,一拖下去,也许就丧失这个机会。 所以,他执意坚持会议如期举行。 但是上级不同意,傅潮声就动弹不得,筹备工作难以开展,校内各级人员的 思想无法统一。贾副校长已在准备向对方发出延期的托辞,林副校长也来说,上 级原打算下拨的二十万会议经费要不下来,而这下半年校内各项预算经费或是已 经使用,或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还有不小的超支,安排这么一个大型国际会议比 较困难。 傅潮声心里明白,这主要是林副校长要表明他的态度,他是贯彻上级指示的, 不同意再办这个会议。 既然成了这样,傅潮声下决心越级反映自己的意见,上级部门的领导尽管站 得更高,不过在某一局部领域往往不一定比下面了解得更透、更专业、更超前。 大胆提出意见,可能会得罪人,也可能还会被顶回来,但总比眼睁睁看着机遇丧 失好。 经过反复考虑,傅潮声在假期后一上班就赶紧处理此事。他关好办公室的门, 坐在办公桌前,将事先拟好的提纲又推敲了一番。等到9 点多钟,估计上级领导 节后的碰头与布置工作差不多应该办完了,便直接和总部分管这一块工作的副部 长通了电话,貌似轻松,实则慎重,汇报了学校目前对“反恐”协作会议的筹备 情况和他的一些内心想法。 首先从“反恐”乃是美方现阶段竭力倡导的政治与外交主调,此会从大的方 向看与其一致,也与国际潮流一致,可以加重我军军事医学在与之交往中的分量, 也为我军在区域“反恐”中扮演重要角色打下基础。再者,加强与周边国家的 “反恐”合作,也是整体军事外交中的重要一环。因此不仅不应降低规格,而且 应当邀请其他周边国家派遣代表或观察员参加。 对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进行调整:将“协作会议”改 为“协作研讨会”,加大学术探讨的成分比重;重在理论和技术交流,不急于形 成过于具体的协作协议;淡化军事“反恐”交流、突出医疗卫生单位“反恐”准 备这一主题,雩都市今年曾发生医院爆炸案和歹徒有组织袭击医院事件,可将地 方医院“反恐”防范工作引入会议交流;接待工作交由地方外事与旅游部门承办, 不仅避免部队过多参与,也可以更好地满足来宾希望多游览、多观光的要求。 总部的中将副部长认真听取了傅潮声的电话汇报,他对会议的如期举办并未 提出什么反对意见,而是就办好会议从政策方面提出了一些要求。 傅潮声如获尚方宝剑,一方面硬着头皮请副部长再给业务部门打打招呼,另 一方面亲自整理了详细的电话记录,交由秘书打印并发给有关校领导和部门领导, 作为办好这次会议的政策依据。 既然外宾可以交由地方接待,学校只负责国内代表,那么会务接待工作就省 了大半的事。 傅潮声便忙着和市委康书记联系,专程跑去,提出邀请市领导参加开幕式、 请市里协助做好会议期间的安全保卫、交通、宣传、食宿、游览、对口单位学术 交流等等工作。 康书记一听,头都大了。那两天他正因为一起重大翻船事故忙得焦头烂额呢, 碍于情面和交情,不得不抽点时间接待傅潮声,听说这样复杂,就要喊来个副秘 书长代为协调。傅潮声说已经打了个报告送到秘书长——强调是秘书长而非副秘 书长——那里去了,康书记让秘书找秘书长来。 秘书长才拿到报告,是他在军医大学工作的侄子陪同科研部长一早送来的, 看还没看呢,只好边走边看,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傅潮声借康书记接电话之机, 从办公室里出来等着秘书长,抓紧时间感谢了几句。 秘书长见到康书记,傅潮声又紧跟着,不好说别的,只是说打算开个各方面 的协调会。康书记一挥手,说开会就免了吧,给分管的副书记和市府领导说一声。 然后他就直接批给有关的各部局委了,把傅潮声在一旁听得喜上眉梢。 忙完这件事,傅潮声又去了附属医院,一是与院长商量会议需要的经费从医 院支付的事,二来督促医院的准备工作。按照以前的商定,会议交流之后还配置 了一次演示,以医院中的“反恐”行动为主题,就一些新理论新方法进行实演。 这项工作由会议主席团下设的演示组组织,具体场地就设在附属医院的病房大楼。 傅潮声知道,虽说会议的理论层次和技术含量高,而演示却是出彩的亮点, 电视新闻上没谁会过多注意开会,但是热闹的演示就不一样了。一帮武装到牙齿 的“反恐”斗士在病房大楼里一跑,说不定弄个专题片向国外发发也不是不可能。 这年头,可以和天作对、和地作对,就是不能和电视作对,它是热气球中的热气, 决定着能吹多高;是产生热气的油机,决定着能热多久;是气球外的图案,决定 着颜色与内容;是拴吊篮的绳索,决定着前途与命运,没有谁去注意飘来晃去的 不过是一团空气。 另外,参演分队没有按协商要求,安排军内最高水平——专业的特警分队参 加,而是准备偷梁换柱,从傅潮声上任后组建的校内卫勤快速反应分队——“秉 爝分队”中抽人组织。“秉爝”这个词儿生僻难懂,一望便可知是傅潮声起的, 取自《后汉书》“涓流虽寡,浸成江河;爝火虽微,卒能燎野。”《说文解字注 》有解释:“爝:苣火祓也。苣:束苇烧之也。祓:除恶之祭也。”说白点儿, 就是举着火把行进的意思。分队这些成员都是些年轻教员、医生或研究生,虽说 是支“业余队”,但他们的“师傅”都是军区体工大队或快反部队侦察科的高手, 近两年的强化训练,水平提高不少。 这是傅潮声精心打造的一支探索性分队,是一块试验田,是宣言书、是播种 机、是宣传队。傅潮声认为,一个技术型的军事院校也应该有作战进攻力量,就 像国外知名大学中常常训练一支知名的篮球队、足球队或橄榄球队一样,不仅是 要竞技,而且是要在全校普及一种运动、培养一种精神、贯彻一种理念。 是军人就要上战场,院校也不例外。1925年2 月,广州大元帅大本营讨伐陈 炯明的第一次东征,就使用过黄埔军校的教职员和学生队,并成为勇猛善战的最 重要力量,无怪乎在后来黄埔一期二期的军政要员、抗战名将最成气候。红军大 学也有相似的经历,1934年10月,4 所红军学校合并为红军干部团,干部和战士、 教员和学员、教学和实践、研究和验证、梦想和机遇……一切都有机融合为一体, 于是战土城、克遵义、渡金沙,奇谋绝招可圈可点。当然那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 而当今,高科技战争与历来的战争相比,已经出现了巨大变化。梁锷在给研 究生上课时,曾信口胡诌了一段顺口溜来形容现代战争: 战争的方式就像求婚: 全凭分析猜想和蒙骗; 战争的进程就像蜜月: 要以分分秒秒来计算; 战争的技术就像买房: 靠一点老底,更多是东凑西搬; 战争的胜负就像离婚: 不相信眼泪,它只相信金钱。 虽有当代“贫嘴”之嫌,但也算抓住了些主要特征。 现代战争中就卫勤保障而言,体能重要,智能更重要;解决问题的功夫重要, 发现和判断问题的功夫更重要。可以说,无论教学怎样成功,想把一路军马的整 套卫生保障系统,建成军医大学的水平是永远不可能的,那么假设在一场低强度、 高技术、多兵种、大纵深的局部突发战争中,交由一所训练有素的军医大学负责 担纲卫生保障系统中的一系列任务,效果很可能会超过不同部队卫勤单位的行政 组合。 目前,国内著名大学纷纷向研究型或教学科研型大学发展,一些部队的技术 性院校也加紧效尤。在傅潮声看来,这并不是或并不完全是负有特殊使命的军队 院校的发展方向,这些院校——至少是军医大学,应该向备战或作战型大学转变, 部队学习化、院校战斗化。傅潮声竭力主张建立学校的卫勤快速反应分队,从建 立、运行机制、训练内容、训练方法等方方面面抓起,许多训练项目他跟队参加, 在这样一个国际性展示机会中,他一定要把这个“观念”突显出来。 大部分的准备工作傅潮声还是基本满意的。 学校画册开始只有英文版,傅潮声一个建议,科研部马上加印了200 套俄文 版的。为了给欢迎晚宴增添气氛,政治部还专门组织了几个小节目,如手风琴伴 奏的前苏联卫国战争歌曲、请市杂技团来表演在国际上获奖的少儿杂技等。 让市里解决的各项工作也比较顺利,市公安局破例将会议列为三级警卫任务, 将为会议车队开道的奔驰警车也来校提前熟悉了道路,并制订了警卫方案。 不如人意的地方也有一些。 譬如学术报告主会场周围原来有一片破旧平房,是学员超市、小吃部、理发 店之类。大家觉得既然是国际会议,要体现国家形象,那一片太有碍观瞻。傅潮 声叫来校务部长一商量,部长当即表示三天之后将那些店铺搬到新建的学员公寓 去,在那里全铺上绿色的草坪。然而一周过去了,没见什么动静。再问校务部长 时,却支支吾吾说学员公寓那边去看了,房子很紧张,有些困难,正在和学员旅 协商;那些开铺面的都是些关系户,觉得学员公寓那边效益不高,搬过去上缴学 校的利润肯定完不成,又通过方方面面的领导打招呼不愿搬,也在协调当中,并 答应会尽快办好。 傅潮声没说什么,心里明白肯定是林副校长那里不大赞成。又过几天,总算 见到有工人去帮助搬家了。 傅潮声想,能够从以前开不开这个会的意见都不统一,到现在全面行动和支 持,已实属不易了。不过都是表面现象,他知道从领导到专家们,仍有不少人说 不定正等着看笑话呢。上次专家座谈会的“老总”们就有好几位反对举办这个活 动,好在傅潮声为避免争吵成一个死结,没在这个问题上辩驳开去。 时间已进入倒计时状态,傅潮声和贾副校长请了几位有经验的专家,在国际 学术厅听本校大会报告的最后一次试讲。 学校在大会上有三个报告,一是贾副校长主讲的“我军卫勤保障系统‘反恐 ’策略和准备”,这是贾副校长带领卫勤系专家,在总部卫勤研究室指导下调研 半年搞出的成果;二是“医疗卫生机构在‘反恐’行动中的地位作用研究”;三 是“反生物、化学恐怖对卫生技术与装备的新要求”。傅潮声总觉得最后一个报 告在需求与现实这种逻辑关系上阐述的不够清楚,动画设计和图片选择也不够典 型,而且报告人的精神太紧张了。 傅潮声正谈着自己的想法,科研部长匆匆走来。傅潮声看他一脸焦急,就停 下来问他什么事。 “总部两个业务部工作安排不开,就不来人出席会议了,刚刚打来电话。” 他说。 原来邀请的是他们的部长,后来答应来个副部长,现在倒好,连个局长也不 来了。这么大一件事,说不来就不来,而科工院前几天一个系庆,不仅来人,还 讲话、拨钱什么的。傅潮声无奈地看了看贾副校长一眼,叹了口气。 “要不,你们校首长再打个电话邀请一下?”科研部长说,“哪怕只参加一 个小时的开幕式,也能提升影响、体现规格呀。” 傅潮声冷笑了一声:“毛主席说得好,死了张屠夫,冇吃混毛猪。 不来就不来,尽搞那些外在形式做什么!“他注意到专家和技术人员在场, 忙调整自己的态度,冒出几句湖南腔,引得大家笑了起来。 “来,接着说我们的报告。” 没过多久,傅潮声的手机响了,是市委秘书长打来的。问是不是总部没有领 导来了,要是没有,市里的领导也就不便来了。 “谁说的?老伙计你听谁说的?”傅潮声站了起来,嗓门提高了八度。 秘书长说,刚才办公厅秘书找学校协调开幕式领导讲话稿的事,听学校的人 说的。 “这我还不知道,应该不会吧,等会儿给你打过来。”傅潮声一挂电话,不 由得大骂:“那个混蛋这么多嘴!唯恐天下不乱!老贾,我看马上去查查是谁, 给个处分也差不多了!老贾呢?” 贾副校长被外事秘书叫到一边说着什么,看到傅潮声生气的样子,一时不知 怎么办好。他叫了声“校长”,本希望傅潮声能过去和他单独谈,可傅潮声并没 有理睬他的这个意思,而是大声问什么事。虽然贾副校长是个老同志,但傅潮声 还是不喜欢他那种看似缜密、实则粗疏的做派。说点芝麻大的事儿还要走到一个 角落,置对他人的尊重于不顾。前不久去北京跑“‘反恐’会议”的事,没有过 细地找上级领导说清想法,也没有摸清机关对这件事的真实态度和具体情况,使 得后面处处被动。 他的自作聪明有时真不应纵容。 贾副校长认为傅潮声仍在气头上,还没见他在公共场合发过这么大火。既然 他当校长的如此不能自制,那只好任他去了。 老贾苦笑一声,示意秘书将电话记录本给傅潮声送过去。记录本上写的是: “发话单位及发话人:基洛夫军事医学院彼得·谢尔金院长。由于在组织安排方 面出现难以克服的困难,俄方代表团无法如期成行,要求会议改期,具体时间再 商。” 傅潮声看罢怒火中烧,抬手欲将攥着的大会报告稿抛向空中,并感受到了纸 片纷纷扬扬落下的凄凉。手臂上扬的一瞬间,他注意到坐在后面的莫主任正注视 着他,于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改为将材料掷回到桌面上,就这也足以引起在 座专家的惊异。 傅潮声干脆将电话记录给大家传看,坐回到椅子中,侧身问道:“看看诸位 专家有何高见?” 大家有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俄方不来照开”的,有说“他们推迟时间, 一切后果由他们负责”的,有说“再向他们分别邀请,能来几个算几个”的,莫 衷一是。 贾副校长见状,就说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三个报告按专家的意见进一步修 改,仍按原定时间做好准备,有情况及时通知大家。 傅潮声一边和离去的专家们打招呼告别,一边琢磨着这些人的意见无一可取。 虽说共有六国前来,可是没有俄罗斯参加,会议的效果岂不大打折扣?而且说不 定不能前来的消息还会纷至沓来呢。目前这种状态再行推迟,后果更为复杂,本 来就持反对意见的那部分上级领导更有话说了。 他注意到一直没发言的莫主任递回电话本时,带了张字条。待专家们离去, 他打开字条一看,见上面写了八个字:“囤积居奇,待价而沽”。不由得暗笑, 有这个可能。而莫主任当面不发言,又是在暗中替自己维护威信了。 贾副校长坐过来说:刚才已和驻华武官取得联系,他的解释是国际航班机票 的问题没有最后落实,这和谢尔金的说法又不尽一致。 “‘组织安排’? 我看他们是话中有话。”傅潮声指着电话记录本说,“暂 时别理他们的要求,我们不是有两位专家在基洛夫军医学院进修吗?请他们立刻 找学术牵头人亚历科夫院士,了解一下对方还有什么需求或愿望。那个老头儿来 过学校,应该说是个很好的同志。” 江山军医大学在圣彼得堡客座研究的专家找到亚历科夫的学术秘书,同时也 是这次会议的俄方学术秘书,了解到这样一些情况:谢尔金院长与亚历科夫院士 对此次会议一些细节上的意见不尽一致。目前所定的一切都是亚历科夫同意的, 而谢尔金院长的想法还有:一是会议由中方少将军衔的贾副校长为学术主席,令 他这位中将院长感到不快。二是谢尔金本人以及他邀请安排了多位官员和专家的 夫人同来,希望与会的家属也能享受正式代表的待遇,这样可以节省他们大笔的 个人开支,成行也更名正言顺。三是有不少人本是要以这个机会游览中国,不想 在学术交流上浪费他们的宝贵时间,原来一直想在北京或上海举办也是出于这种 考虑,所以希望压缩会议上的内容。 还有一个情况就是,亚历科夫院士目前已在法国讲学小住,他计划从巴黎直 接到香港,不受俄方其他成员的限制。 “就为这些扯淡的事情刁难我们!”傅潮声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拉着贾 副校长,到何懔那里商量对策。 贾副校长建议说:“为了会议如期举行,我让出这个有名无实的大会学术主 席,由他老谢来干算了。或者像早先我的意见,傅校长你亲自担任,让他心理平 衡一点。” “这不是高姿态的时候,”傅潮声态度坚决地说,“我们是主办方,这个主 席拱手相让,岂不贻笑大方!这本是学术会议,又不是官方活动,没想到他还计 较这个。老贾你是卫勤专家,这个主席非你莫属。况且整套计划已上报,临时换 将怎么向上向下交代?” 贾副校长诚恳地说:“这些小事对会议照常举办来说,都不是主要问题。会 议延期,更不好交代。老傅你就亲自出马吧,我看这个面子问题,是谢尔金不乐 意的关键。” “这样办,组织结构不变,每天的会议设轮值主席。开幕式那一天是你,第 二天是他。这是第一。第二,把家属们列为正式代表。” 贾副校长笑道太不严肃了吧。 “管他呢,到时候安排市内游览和购物,去好吃街吃小吃,他们还不都跑去 了,谁会在会上?第三,从北京入境后,找旅游公司立即安排去长城,利用晚上 的航班来校,又不增加住宿费,累也是累他们;走的那天请军交部联系包船过三 峡,挤出一天在大上海观光,‘上海合作组织’么,不逛上海怎么会过瘾?第四, 联系上亚历科夫,请他来校作学术报告,作为会议以外的内容,这样开不开这个 会,他必定要来,那么假设俄方其他代表真的不来,凭一个顶尖级院士也有代表 分量了。第五,立即电告谢尔金时间不变,届时聘请他为我校名誉教授,纳入定 期来校讲学计划。如果他因故未能成行,为尊重他及贵校的学术地位,俄方轮值 主席拟由亚历科夫代替,问他是否同意。加上一句:他的教授聘请证书由亚历科 夫带回,下次在他那里举办会议时,我们去给他补上聘请仪式,看他怎么办!” 傅潮声说着,贾副校长一直看着何懔。 何懔始终没有说话,他本想下来单独和傅潮声谈一谈,林副校长给他透露了 总部的一些情况。不过傅潮声没有注意这一点,又直接催他说说看法。 何懔只好苦笑一声:“潮声校长这些权宜之计非常好,张弛有度,相信会让 对方无可挑剔。只是时间问题上相当紧张,到目前为止,对方可能还没有着手成 行准备,现抓机票有一定困难,恐怕想打打折就更不容易,这对他们携家眷成行 就构成了经济压力,咱们别以为他们是一心冲着学术交流来的。还有一个情况, 我听说在这个问题上,总部的业务部长、部长助理和分管副部长之间意见也不尽 一致,用‘水牛打架泥鳅遭殃’这句话形容可能不太合适啊,还有一句俗语:‘ 强扭的瓜不甜’。我们不得不考虑这些问题,综合来看,我倒倾向于我们在时间 上做一个短暂的推迟,一个象征性的、策略性的推迟。再把潮声校长的意见报过 去,这样不影响我们的大局,对方方面面也都有缓冲作用。不知校长意下如何。” 傅潮声听何懔说的这样几句,就好比给烧红的炉子浇了盆冰水,一时语塞。 经他一开口,话题从怎样上菜变成何时请客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问题又回到 了原点。 凡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放下容易提起难哟。 不过,傅潮声明白,在当前形势下,他与何懔意见一致是极其重要的。细琢 磨何懔的意见,虽说时间往后推了点儿,可也在理儿。自己要来的那个上级意见, 始终是一块心病。经何懔这么一分析,他就更觉得有必要重新审视了。于是断定 :何懔这盆冰水好,是一心为学校考虑的纯净水,是调节微量元素平衡的矿泉水。 坐在沙发上的傅潮声轻叩扶手,站了起来,“失天之度,虽满必涸,”他省 下一句“上下不和,虽安必危”,“也好,就推一推。不过各环节的工作绝不可 放松,包括对上的。” 说罢他不自主地叹了口气,心里想起美国人常说的一个词:Hobson Choice( 霍氏选择) 。 据说四百年前托马斯? 霍布森先生在英国剑桥拥有一群良马,他常常把马租 给剑桥大学的学生们骑。但是霍氏认为大学生们不会认真地照料他的马,所以他 不愿让他们挑去最好的马。于是订下一个租马的规矩:要么牵走离马厩门口最近 的马,要么你就下次再来。 霍氏选择的实质,是你就没什么选择。 “反恐”会的推迟报上级批准了。 对傅潮声来说,上级首长们能够英明地修正或倾听他们意见的潜意识愿望, 也彻底打消了。“反恐”这个题目不像别的,它的可变性太大,谁知道向后推迟 一个月,哪个方面又会冒出什么问题。但那也只好事到临头再说了。 这件事是上午上报,下午批准的。该做的后续工作布置下去后,傅潮声便有 些慵懒,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突然松弛下来,冒出一种移宫换羽、找不着调的感 觉。大概很久以来一直抓这项工作的贾副校长也有同感吧,晃晃悠悠蹁进傅潮声 的办公室,邀请他去隔壁的校办台球室打两杆。 一边打台球,他们一边闲聊,谁也没提“反恐”的事。 贾副校长重点说了说去北京跑“反恐”事之余,到几家国内最有名气的大学 去走了走,收集了不少很好的教学改革经验,让机关准备准备去学习后的想法、 办法,找时间给傅潮声汇报汇报。 傅潮声说他先把那些大学的经验材料看一看,如果要汇报,记住问政委能不 能参加。 两人台球水平都一般,这个项目的冠军是林副校长。所以他俩打球为辅,谈 天为主。 “你这一杆没力,就像他妈的‘反恐’,打到门口就停下来了。”贾副校长 忽然说道。 傅潮声过边洞那里去看了看,又与老贾对视,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看是因为桌面不平的缘故。桌面就好比教学质量,不管打什么样的球, 都离不开教学质量、教学改革这个基础和关键。” “这话不假,”贾副校长见傅潮声无心打球,索性也放下球杆,“我这就过 去把那套材料拿给你看看,地方大学的教改搞得尤其活泛。” 傅潮声回到办公室,把贾副校长拿来的材料翻了翻,放在案头,准备心静时 细看。还有一部书稿,是贾副校长为了配合“十年规划”,让医学教育研究室编 写的《观念更新之旅——江山军医大学业务建设创新大事》。他希望傅潮声能给 这本书写个序,并抽空审一审。 这本书稿倒适合现在一读。 他一边翻阅,一边在眉边批下意见。在“医疗创新”那一章,他无意中发现 了这样一个细节:1992年傅老爷子赴瑞典参加国际神经外科学术研讨会,会议期 间专门组织代表们参观了Elekta公司的r 刀。这是国际上刚刚成熟并兴起,避免 脑部直接开刀的“无血、无痛、无刀”手术——立体定向放射神经外科新技术, 通过电子计算机和现代放射诊断机的联合作用,从201 个Co60柱型颗粒发出r 射 线,精确聚焦于靶点,各源的放射线不会对组织构成破坏,而叠加到病灶的放射 线能够有效破坏病变组织,其边界清晰如刀。回校后他就极力申请引进这种昂贵 得令人咂舌的新玩意儿,并最终在医院建成了直接与他的手术刀争夺病人的、国 内当时最先进的r 刀中心。 r 刀这东西,一定是对一辈子只相信手术刀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老爷子产生 了巨大的震动。傅潮声知道,老爷子有从过去战场上遗留下来的偏见——“惟刀 论”,爱刀、精刀、信刀,不仅如此,他还固执地瞧不起一切“非刀”医学门类。 傅潮声回国前,曾收到老爷子给他写的最长的一封信——超过一篇纸,反复叮嘱 说三十来岁学做外科医生也不晚,不过傅潮声偏没有听他的。看起来,从r 刀那 里老爷子察觉到了,刀还可以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形式,这对他“耍小刀”的 自信与骄横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呢?若要研究当时老爷子的心理状态,一定是很 有意思的。 傅潮声暗自惊诧他对这件事一无所知。那期间他一直在家,老爷子去瑞典的 事他依稀有点印象,不过那时正是“基因之剑”“铸形”的关键时期,他可能根 本就没去注意关心过别的事情,包括老爷子的事情。 有些不应该噢。 一般来说,只要是没出差、没有特殊情况,傅潮声时常要到父母那里看一看 的。但那只是伦理上的象征性的,甚至是要表达他对老父亲宽宏大度、不计前嫌 的姿态。 且不说在江山军医大学,就是在全社会,像他们这样父子不和、严重对立的 情况也不多见。 严格来说,傅潮声反感他的父亲,半个世纪来一直绵延不断。老爷子的个人 意志太强了,强到不可理喻的程度,一切必须不折不扣地按他的设计去办才行, 否则一概为大逆不道。偏偏傅潮声从小就是个各种稀奇古怪念头特别多的人,那 些念头的枝杈被老爷子用一把大剪子,“咔嚓咔嚓”尽都要剪去,必须顺着他所 规定的形状生长,那种憋屈的感觉曾让傅潮声痛不欲生。常言道一个成功的男人 背后有一个怎样怎样的女人,那他弄不清,但是他肯定: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 一定会有一个压抑着的男孩, 如果这个男人只有一个儿子, 那么压抑将是翻倍的 和无法分担的。十二三岁时,那时他刚刚进入发育期吧,一种尚武的激情每日每 夜在煎熬着他,他必须像小雄鹿那样不停地奔跑、跳跃、叫喊,时刻也不能停止。 “革命宛如一条鲨鱼——它必须前进,否则便会因为鳃部缺氧而窒息。”那时是 他身体当中的革命期。可老爷子不理解这一点,非要用霸权将他压制在课桌上。 记得在那时节,包括在体工队的时候,他最爱看的书就是古希腊神话。 在混沌初开之时,宇宙间只有天神乌拉诺斯和地母盖亚。贪婪的乌拉诺斯叠 合在盖亚身上不停地发泄淫威,除了性交之外他什么都不做,而且不给盖亚任何 喘息的机会。可怜的盖亚已经怀上了一连串孩子,但他们只能被压堵在盖亚的腹 内。直到最小的儿子克罗诺斯割下了他父亲的孽根,天与地才轰然分离,孩子们 才蹦跳出世。 读到小克罗诺斯挥动弯刀的一瞬,小傅潮声是何等酣畅淋漓! 还有那位盗火的普罗密修斯,居然将一粒火种塞进茴香枝里。茴香的天性与 其它植物不同,其它植物表皮是干的,内里流动着液体。茴香正好相反,外面又 青又湿,内面是干燥的。普罗密修斯握着一束墨绿如水、心中却燃烧着炽热火焰 的植物,翩翩来到人间,那叛逆的情景是多么令人神往! 他也只能从书中寻找自由解放,老爷子轻而易举地将他规范到父权指引的路 线上来。盼到成年的十八岁能怎么样?成家的二十八岁又能怎么样?成名的三十 八岁再能怎么样?就算当了校长的知天命之年还不是一样? 他的影响力依然无处 不在,就像上次座谈会上的情形,搞得他一介校长仿佛在舌战群儒了。 老爷子到底是对天下大势视而不察呢,还是在一己私利地保护自己的学术地 域呢?他知道他在捍卫什么吗? 初与妻子叶宜楠认识的阶段,傅潮声拼命地看书,并且一直延续着这种习惯。 好在叶宜楠的父亲是历史专家,曾为当时革委会所倚重,专门为“批林批孔”搜 寻历史的投枪匕首,随便出入早已关门闭户的市图书馆,因而傅潮声沾光,也可 以在全国人民没书看的时候大饱书福。他偏好那些表现强权和抗争强权的,如尼 采《道德的谱系》、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 马基雅维里《君主论》、恺撒《内战记》,还有拿破仑、斯大林甚至包括民国书 局1939年版的《我的奋斗》,以及中国古代数不胜数的与暴君昏君有关的文史哲。 可以说,那时傅潮声攫取知识的至少一半,是为了求证父亲是专制独裁的, 而他反叛他是正确的。这种论证越清晰他就越痛苦,那些年他一直痛并顺从着。 一度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那是在傅潮声创业军事医学的初期。木 已成舟,况且那时老爷子红极一时,掌声和花环多少分散了他的专制注意力。也 许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老爷子正在酝酿内心深处学术信念的嬗变。正如傅潮 声现在才意识到的,那国际先进的r 刀,曾经切除过他头脑中故步自封的一些成 分。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当上校长之后,按理说双方态势变换了,老爷子虽是院 士,毕竟垂垂老矣,成为弱势群体。然而并不,他发觉傅潮声开始树军事医学这 面大旗,便再度老将出马,纠集各方学术派系对军事医学进行压制。他们的矛盾 从个人生活上转至工作事业上、从家庭转至集体,使傅潮声觉得老爷子已成为干 扰他办学指导思想的学阀学霸了。于是他上任伊始就竭力说服各位常委,下决心 免去老爷子在学校科学技术委员会、职称评审委员会、研究生答辩委员会的主任 委员等领导职务,同时多位年事已高的老专家也一并退出,充实大批的年轻力量。 学术组织年轻化,是能够形成共识的,但具体到傅院士该不该退出,意见就 不统一了。林副校长坚决反对,时任政委也非常犹豫,一来年轻专家无人能与老 爷子在国内军内的学术地位和威望相比,二来也担心老爷子的思想工作不好做。 然而年轻一代总要有走上前台这一步,傅潮声揽下说服老爷子这个活儿,他以为 上上下下能让他当校长,就是要看他能不能走出这步棋。 这是一个对他的考验。 当然,就他家的情况而言,思想工作异常好做,儿子提出,老爷子翻翻眼皮 算是表示听到了,多一句话没有,真是此处无声胜有声。 现在回想起,谁都认为——也许除了老爷子——这一举措是对的。 “三大委员会”是一所大学学术和权力上的三个立柱,这个打击对老爷子不 能说不大。傅潮声一方面翻滚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伤感与担心,另一方面也多少有 点得胜者的快意。他暗中动员全家关心老爷子的生活,同时也在观察他的精神状 态。他发现老爷子一切正常,并不如他一般见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不仅如此, 抛开了学术任职上的冗务,老爷子对专业上更尽心尽力了。而且还有惊人之举, 他亲自着手扩充了神经外科的研究中心,收罗起一帮比他晚出生2/3 世纪的小年 轻搞科研,而研究的东西竟是基因芯片、纳米材料之类的高科技,居然在基因水 平上和傅潮声挑战了! 此举一出,本来已处于劣势的老爷子那帮老技术派们立即勃起了。以往罩在 他们头顶上的年龄老、技术旧、反应慢的帽子飞掉了一多半,给人一种老牙掰兔 头的豪迈和壮烈。谁能不感动那种不计个人得失、淡漠权力更迭,八十好几再拓 新域的超级执着的事业追求呢。 不仅如此,这一招还有一种老树发新枝的效应,老技术派的门下又冒出一批 小技术派。尽管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但后发效应不可低窥,这标志着被历史无 情地抛在一边的老朽法理已经投胎转世。有神经外科的那种名医效应和高收益效 应的支持,老爷子的学科对那些尚未出道或刚刚出道的小青年极具吸引力,投奔 门下的研究生挤破门坎, 和傅潮声那些军事医学学科形成鲜明对比。 也许老爷子精神不屈的惟一表现,就是一直不同意换掉知识结构较为老化的 张主任。 诚然,精耕自己的园子是正当的,然而要挤占他人新开垦土地的空间和资源, 则是无理的;拉动一个学科的事业是可贵的,然而要挤偏一个大学的方向则是可 怕的;高举“21世纪是神经科学”的大旗是正确的,然而要以此遮挡军事医学在 新世纪的曙光,则是谬误的。 从傅潮声内心讲,求之不得各个学科都能像这样发展。水涨船高么,深水中 才好造军事医学的大船,但是水不应吞没造船运动,什么也不能阻拦和干扰军事 医学优先、从速发展的步伐,谁——不管是谁——挡路就搬倒谁,这就是傅潮声 的基本决心。 他知道就一个学科而言,老爷子也是这么想的。傅潮声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 :老爷子这是与他在搞另类的斗气。这种斗气已经不知道有多久了,从何时开始, 老爷子的不用扬鞭自奋蹄就是做给他这个儿子看的,就是要让他这个儿子佩服、 肯定、刮目相看!而傅潮声自己的桀骜不驯从某种意义上,不也正是为了换取老 爷子从未施舍过的哪怕是最轻微的颔首称道么? 想到这一层,傅潮声不禁油然而生一种倔强父子之间的悲壮和温馨。 傅潮声合上那本《观念更新之旅》,心里冒出去看一看老爷子的愿望,而且 十分强烈。 确实,他有不少日子没去看看父母了。这本是一种常规,凡是有一次像上回 专家座谈会那种工作上的父子对立,他们就回避着好久不见面。免得见了面互感 尴尬,或者说且有无法明言的惩罚意味。就是在国庆节期间,也是妻子去陪他们 老两口的,傅潮声常以加班为名呆在办公室。回想起来,那次会议上老爷子较以 往就算是温柔了。后来的唇枪舌剑早已突破了老爷子划定的进攻范围,是老爷子 不想多管了,还是越来越管不住、管不了了? 晚饭还有个应酬。他提醒自己,吃完了饭一定要去老爷子那里看看。 傅老院士住在以前的教授楼里,两层小楼,左右各是一家。 这片小楼是当年给外国高级专家盖的。傅潮声进入军级领导职务后,也在这 里要了房子。本来组织上照顾,可以和老爷子共住一栋,但一是要惊动一位老教 授遗孀换房,二是考虑到住得太近怕妻子不一定愿意,毕竟婆媳相处是国产化的 俄狄浦斯情结之普遍矛盾,他就要了后边的一套。 这些当年的贵族住宅,和现在的现代化经济适用房相比,已大大落后了。面 积少,客厅窄,开间多,设计不合理,缺乏人性化,不仅年轻人不愿要,许多教 授也纷纷迁出。但是这里环境幽雅,前有花圃,后有竹林,远观江山,近可听松, 倒是休养身心,尤其是他养鹰的好去处。 老太太在楼下小书房中打着电子游戏,那本是多年以前为她的小孙女买的, 现在成了老太太每天的必修科目。 老太太的身体状况远不如老爷子那么健康,主要是脑萎缩比较严重,傅潮声 觉得她大概进入了老年痴呆症的前期,那些往事和亲情都在一天天、一片片地离 她远去。但既然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又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痛苦,也就只好听 之任之了。 老爷子在楼上书房练字。那些练字的宣纸已增添了厚厚的一摞,而另一间卧 房也具备了书房性质,线装的、简装的大小书籍、碑帖,占据了几乎能放书的每 一个平面。 老爷子在家的生活起居,近一两年也发生了明显变化。不像以前那样天天阅 读专业进展的文献资料,不愿参加和专业有关的公务活动,谢绝所有写回忆录、 出传记或各种宣传采访。他现在出人意料且秘而不宣地一心钻研佛学著作,起坐 行卧,莫不以佛经为伴;诗词书画,莫不以参修为题;案头大书“五不”:不拜、 不传、不薄、不离、不辍,陶然其中,大有超凡脱俗的气势。傅潮声本想旁敲侧 击地鼓舞他继续在学术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但看他那种认真修禅的样子, 又怎敢开口?只要他心舒气畅,就让老爷子也随缘而安吧。 傅潮声突然生出一阵悲痛,老爷子被他冷落得过分了,他曾设身处地地为老 爷子换位思考过吗?老爷子一辈子对生活要求过什么?行将就木的老人,面对孤 灯,相伴半痴的老妻,远离膝下儿孙成群的天伦之乐,活得是何等英雄气短,又 何等坚强和骄傲啊。 他眼睛有些湿润,模糊的视线中闪动着神话中茴香枝的影子,那是一支苍老 干瘪的茴香枝,老到已显浅浅的黄白色,但它的内里依然流淌着从太阳神处得来 的不熄火种。他为传火而燃烧着内心、忍受着灼痛。 然而,在需要表达一种情感时,傅潮声又无措了,感动如同被贴上画了咒语 的封条。 傅潮声与老爷子闲聊了几句,要为他测测血压,也被断然拒绝了。 “没事就回去。”老爷子说。 他只好起身准备回家。才走两步,老爷子却又叫住他,提笔写了几行字,嘱 他心静时多看看。 “爸爸,你不是说‘不传’吗?”傅潮声笑笑说。 “这哪是传,这是点拨。”老爷子两眼有神地看了看他。 傅潮声心中有种惊讶的感觉,仿佛看到老爷子过去也偶尔闪过的那种慈祥光 芒。 他接过纸,借助昏黄的灯光细看,见上面写的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享行识,亦复如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傅潮声在老爷子的目光监督下,将纸片折好,小心放进内层的衣兜。 “爸,我走了。” “你抽烟了。”老头缓缓说了声,像是自言自语,摆摆手,示意他走。 傅潮声平素不抽烟。晚上吃饭时在座的贾副校长递上烟来,便接过胡乱抽了 几口。他都忘了,老爷子却发现了。 傅潮声走出门来,“什么‘不垢不净’。”他嘀咕着,垢就是垢,净就是净, 半垢半净有可能,不垢不净是幻境。 他掏出那张纸,准备掷进屋旁的垃圾箱中。又觉不妥,让老头子晨练时看见 可就大逆不道了,还是暂且拿着。 傅潮声打开家里门厅的灯,进门前,在门口的脚垫上反复蹭蹭鞋底。这是妻 子多年来的要求,已经养成习惯,“领导”在不在都能一个样。记得有次到北京 开党委扩大会,学校的代表们一起去部长家坐坐,最前面的傅潮声就来了这个动 作,结果后面一串人都效仿之,逗得部长家的公务员憋不住笑。妻子自有妻子的 道理,这么做一是从清洁考虑,二是可以听出是他回来了,她一人在楼上也好放 心。 傅潮声进门,换鞋,打招呼——但底楼客厅的电视机前没人。 他顺手翻了翻送来的信件,在门厅里站了站,一种累的感觉弥漫全身。在外 边给公家干活时,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智能,可是一进 这个门,仿佛它们全都下班了。更有甚者,有时在家感冒着,一上班就全正常, 晚上回来则又开始涕泗横流了。 他把公文包放到书房里,到楼上看了看妻子。 “咦,今天脸上很清爽嘛,怎么不美化环境啦?”他玩笑说。以往妻子的脸 上总是贴着东西,什么黄瓜、芦荟、黑泥、纸膜,不留神能吓一跳。 “你也不看看几点了,要不是等你,我都睡了。”妻子的声音永远是细声细 气的,就像她纤弱的身体一样。 “这是什么?”他看见妻子坐的沙发旁有一个大纸袋,拉出一看,是一只纤 纤玉手拿着手机,旁有一行小字写着手机公司敬赠什么的,“这本市合资的手机, 打这么大广告,真是浪费。谁拿来的?” 他把纸袋掷回沙发旁。 妻子淡淡笑了笑:“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吧,嗯?想不想吃点什么?冰箱 里有水果。” “你别管了,我还有点儿活儿,晚些睡。” 傅潮声回到书房里坐下,上网看了看邮箱,什么也没有。 关键是江之湄的消息至今一点也没有。 今天贾副校长说过,他让外事办联系,也是没结果。 他的思维中仿佛出现了一些干涸的大池,这些大池似九寨沟黄龙的五彩池一 样错落排列着。他大脑奋力运转,就如同竭力抽汲碧水去充填着它们。江之湄究 竟是怎么了?他有体会,在外头,实验条件的确要好点儿,要找个人帮忙可就难 了。有时实验做起来直忙得昏天黑地,也许一两个月钻在实验室里,或者自己找 到了一个合适的实验室,便一头扎了进去。那岂不是谁都见不到?但当前是特殊 情况啊,按理说她怎么也应该与学校联系联系,说说情况的。 这一个大池浑浑然灌满了,溢出的水又紧接着淌进第二个池子——江之湄到 底会不会有事?如果与帕特逊的问题有关,她一定会成为一时的新闻人物。如果 与老帕没有关系,那么就不会有大的麻烦。现在看来,老帕的间谍案报道并不多, 可各种说法却不少,但是显然没有明确的、确凿的证据。老帕尚且如此,在他那 里工作的一个普通访问学者应该更不沾边了。除非有政治势力抱着其它目的去搅 和…… 假设江之湄有事,会是什么样、什么性质的事?学校对外出人员的教育一向 是遵规守矩守法、诚实做人做事。即使有些合作上的不愉快、观念上的不一致, 或工作上被设置障碍,学术上遭受排挤,赌一时之气倒可能有。但凭他对江之湄 的了解,出格的问题决不会发生…… 这一事态发展下去,最坏的底线应该在哪里?美国应算是一个讲证据、尊重 证据的国家,借题发挥可能会有,但无中生有在当今世界就不应该出现了。 他关了电脑,想把第二天的事情考虑考虑。 当校长的与别人的区别是:他的新一天从睡觉前开始,而不能从睡醒后开始。 一大早冗事繁杂,也许就没机会全面思考工作上的事儿了。谁让你是一校之长呢! 你就是不能再享受当教授的那种胸有成竹、按部就班;不能再沉浸于当副校长时 分工明确、责任清晰、安排与微调均有足够的空间。校长享有的是站在悬崖边的 特权,走好了,风景这边独好;走不好,怕是帮都没人能帮上一把。 “反恐”协作会议的推迟,说推迟容易,布置推迟也容易,可在具体环节上 仍有一堆麻烦事要抹平,而江之湄的消息虽经多方寻找,还是越来越沉寂起来, 但不管如何扑朔迷离,总要想出可行的办法。还有那应该常规抓的教医研,长期 抓的观念与规划,突出抓的军事医学城,重点抓的凝聚人心……都是大事,都是 急事,都是难事,既有内在联系,又有各自特点,不成条、不成块,缓不得、急 不得,凑合不得,又往往按下葫芦起来瓢,抓了撮箕掉了扫帚,这种仓皇的苦处 无处倾诉,难以排解,更没法回避。 …… 正在思绪纷纷之际,傅潮声无意中瞥见字纸篓里有一个纸团子,淡绿色的, 肯定不是他掷的。他捡起来铺开,写着“美手档案”,登记项目有“手面疤痕、 手指饱满度、质感度、手体长度、手指长度、甲床长度、骨节大小”等等。 他突然醒悟了什么,转身上楼,撕开那个大纸袋:刚才只拉出一大半,现在 看到最右边还有一行字:“感谢叶宜楠女士对本公司的支持。”他走向妻子的卧 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是女儿去德国念书以后吧,他们已经分房睡了。 他走到妻子床边,轻轻打开灯,注意到妻子的眼里似有泪痕。 “干什么你?我要睡了。”妻子鼻子塞塞地说。 “怎么啦,又头疼?”傅潮声坐到妻子的床边,要给她揉一揉太阳穴。 妻子拉开他的手:“在外面穿的裤子不要坐床。” 傅潮声脱下外裤,一把掷出了屋子,传来“嘣”的一声,裤兜里的手机忘了 掏出来。 “你干什么你?几点钟了还掷东西?” “摔坏了手机好买你做广告那个牌子的。”傅潮声拉过妻子的手欣赏着, “看不出来,当年在美国装腌黄瓜、敲手动打字机的手,现在成手机广告啦!明 天让阿姨买两个猪蹄儿庆祝庆祝。” “你有点正经,注意点形象好不好?都五十几岁的人了。” “五十几岁的怎么啦?这五十几岁的手还能拍广告、上大街呢么。真看不出 来,这手型还真不赖,一点没变。” 妻子抽回手,“没变是因为自从装小黄瓜你觉得丢你面子以来,你只看过这 一次。”她幽幽地说,“没变的多了,你在意了吗?” “我看你的俊俏脸庞也没变,就和当年……” 傅潮声试图把头凑过去,妻子却把脸扭向了一边:“当年我真不该陪你从美 国回来,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适合我的位置。那样你反而还更重视我。现在呢?我 和一个旅馆服务员有什么区别?你注意外边的东西太多了……” 妻子的泪水刷刷落下。 这话就像“文革”中的基本路线,内当家们“年年讲、天天讲、人人讲”。 傅潮声试图给她擦拭眼泪,也被拒绝了,她的床头常备着面巾。 “从一开始我就提醒过你,凭女人的直觉,我是不会看错的。我是在阻止你 同每一个女同志来往吗?我只让你防范我觉得不对劲儿的。可你总是用多么鄙夷 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充满俗气的醋坛子。现在呢?你能想象出医院那些人 怎样议论你吗?更不要说全校上下了。” 傅潮声无言以对,默默地望着窗外。 “好了,我不该在你最困难的时候说这些。二十来年了,我也有好多过火的 时候。你去睡吧,这一关你是能应付的,我了解你。我脑子太乱,不能安慰你什 么,你走吧……” “别哭了行不行,宜楠。”傅潮声轻轻地说。 “一辈子最难改的就是眼泪……我知道你从来就见不得这样……别让你看着 心烦了,我会调整自己。走……” 傅潮声在小客厅里站了站。叶宜楠的多愁善感,他的确习以为常了。 他侧着头仔细审视照片上的手。照片非常清楚,连皮肤纹理都纤毫毕见。手 本身的确很美,皮肤那种若隐若现的松弛好似体形修长的女人套了件宽松的裙服, 尤显成熟老练、风姿绰约,而艺术的表现形式更是精到。 在他年轻时读汉诗《焦仲卿妻》,当中有大量手的描写,似乎昭示了手在中 国古典文学和爱情中的分量。如描写刘兰芝动作的“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细致到描绘出一个左撇子,“举手拍马鞍,嗟 叹使心伤”,“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等等;有通过行为表现手的如“能织 素”、“学裁衣”、“弹箜篌”;作为反衬,还写道“阿母大拊掌”、“槌床便 大怒”。全文简直是手的大展演,令人眼花缭乱。但在直接形容到刘兰芝的手时 用了五个字:“指如削葱根”。傅潮声以前总觉得这“削葱根”无法给人以美的 感受,还不如更早的《诗经·硕人》“手如柔夷、肤如凝脂”意境好。此时看到 照片中叶宜楠白皙、修长、柔软,特别是有种类似金属色光泽的手指,他一下子 反应到,这便是“削葱根”的诠释。 继续观赏着手,他脑子里又闪出一段《握手谣》,是以前吃饭时听市委康书 记说的,还有理论依据,叫作“欲瞭千年问渔樵,要知民风听民谣”。听他说的 这段“民谣”是:握着上司的手,/暗切脉搏正常否;/握着亲信的手,/一指 轻挠算拉钩;/握着下属的手,/点T (钞票)动作巧透漏。/握着小姐的手, /激情燃回十八九;/握着情人的手,/酸甜苦辣泛心头;/握着老婆的手,/ 好似左手握右手,/如隔手套硬且厚,/一点感觉也没有。 傅潮声当即说这不是“民谣”而是“官谣”。此时看着“这一个”手,他哼 出一声苦笑。记得恩格斯就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说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 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继续保持爱情的婚姻才合乎道德。不过,个人性爱的持 久性在各个不同的个人中间,尤其在男子中间,是很不相同的,如果感情确实已 经消失,或者已经被新的热烈的爱情所排挤,那就会……左手握右手了。 叶宜楠的卧室门已经关上,傅潮声捡起军裤,挂好。 那么把那些干不完的工作也挂一挂吧。 他从衣巾架上取出运动裤穿好,关了灯,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顺着小楼梯 走上楼顶。 楼顶的大部分,是傅潮声自行设计的鹰房,分铁笼和鹰舍两部分。通水通电、 地铺白沙,鹰舍内还有暖气——否则冬天时鹰可能会南飞,旁有一小笼是养鹰食 ——肉鸽用的,另盖一个低矮库房,放着贮存鹰食的冰箱、备食的操作台等。他 在美国挣的那些美元,几乎全投入到这上面了。 在成千上万的养鸟者当中,最气派的莫过于养鹰了。论个头儿,一尺多高; 论分量,二三斤重;论形态,文翮鳞次、砺吻钩爪。如此雄健威武的庞然猛禽架 在胳膊上,怎能不引人注目,神气十足呢?除了观赏和涉猎,鹰还参加过作战。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曾驯养大批游隼,用它们在空中截击同盟国传递消息 的信鸽,破坏协约国的情报系统。 古时养鹰曾是皇族的嗜好。宫廷以鹰为戏,早在春秋战国时即有。隋朝大业 三年,朝廷将原设的骠骑将军府改为鹰扬府,改骠骑将军为鹰扬将军,车骑将军 为鹰击郎将,足见当年的统治者在武将中,极力提倡鹰的奋扬威武精神。《隋书 ·炀帝纪·大业四年》载:“征天下鹰师悉集东京,至者万余人。”唐代沿袭了 前朝饲鹰遗风,专设鹰坊,由闲厩使管辖。 到了明清,宫廷豢鹰更为考究。清顺治初年,朝廷设立了鹰房、鸦鹰房;后 改为养鹰鹞处,据说就在紫禁城东华门北上驷院三座门。养鹰鹞处设管理事务王 大臣三人,协办事各兼鹰上统领二人,头领、副头领五人,具体负责饲养与训练。 既然是皇家宠物,居所自然不凡,最多时占正房和厢房达十四间之多。雕笼 每座各面阔、进深一丈二尺,柱高一丈,五檩挑山。笼内放置直径三尺、高一尺 的四十斤杉木鹰盆一个,以投放饲料和清水供饮食之用。鹰鹞以肉食为主,雕鹰 每只每日食用羊肠十两;而鹞子每只每日则食用六只麻雀,极尽奢侈之能事。修 造雕笼由内务府营造司承担,制作材料精致讲究。据档案载:嘉庆六年,铺三座 新雕笼的锡箔就达一四四两。 清宫廷养鹰鹞,主要是供奉皇帝围猎之用。清代皇帝历来十分重视射猎习武, 特别是康、乾时代,这种“骑射习武”之风盛行不衰,在每年秋天的“木兰秋弥” 中,清帝要带领王公大臣、侍卫随从的射猎队伍,浩浩荡荡地到热河游幸和行围 射猎。而这时清宫内务府所管辖的养鹰鹞处统领、头领带着驯鹰能手,披弓驾鹰, 牵犬相随,其势盛气凌人,好不威风。围猎完毕,皇帝要在避暑山庄万树园举行 收拢人心的怀柔庆功宴会,高奏一曲《飞燕捉天鹅》以壮声威。 然而时至近代,鹰的帝国开始衰亡了。首先是栖地的破坏,包括繁殖地的丧 失。鹰的种系要求非常高,而繁殖率又特别低,外来种杂交、配偶不足造成的近 亲交配,都使得它们的族群老化和数量锐减。觅食区的环境破坏引起食源污染也 是重要因素,觅食引起的体内化学毒素增加已使多类鹰种灭绝。而人们再不需要 以鹰围猎,也从根本上使它们丧失了原有的地位作用,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养鹰的一大难处是饲养,既然野外猎物少而污染,在城市内养鹰又不能伤及 家养的兽禽,所以只能自己喂养。外飞时要戴上啄套,那种飞行仅仅是体能训练 式的和延缓退化式的,好比对往昔英雄岁月痛苦而无奈的追忆。养鹰的程序繁多, 如叨毛、水浴、修爪、消毒除虱、称重查体等等,准备饲食包括鸡脖、菜鸽、牛 肉等,非常麻烦。傅潮声基本无暇顾及,而叶宜楠因其凶猛和笼舍的异味,不仅 不喂,还坚决反对,他只有请人维持。白天来给家里做家务的阿姨倒是以喂养老 母鸡的精细劲儿管理好鹰事,可是叶宜楠又因为阿姨常常人鹰不分,不讲卫生, 而多有怨言。 叶宜楠不愿让傅潮声养这些宠物,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他。一来怕他沉湎其 中,玩物丧志。他干什么事只要一来情绪,往往迸发出超乎想象的巨大而随意的 热情,且经久不息。二是即使他能够把持定位,别人也未必不会闲言碎语,尤其 是当了领导之后。 傅潮声颇不以为然。自古养鹰以物砺志,虎豹之驹未成纹,而有食牛之气; 鹰隼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有什么比鹰更能激发举万里、观八荒的开阔 感?晋人傅玄有“嘴利吴戟,目颖星明,雄姿邈世,逸气横生”的佳句,谁见了 都会气壮神高。 傅潮声慕鹰爱鹰之心由来已久。记得很小时随小张叔去实验动物中心,那里 各种实验动物都有,而且旁边围出很大一片水滩地,养满了鸡鸭鹅之类。忽然间 它们尽都惊慌窜逃,如临灭顶之灾,有人说是鹰来了。傅潮声仰头观看,纳闷儿 天上那么一个似动不动的小黑点,怎么竟能够在解放军的营院里掀起轩然大波呢? 在云南的炮兵部队驻地,每到秋冬便有一群群苍鹰迁徙到孔雀湖边,其中有 一两只就呆在炊事班外的大梨树上。老兵们说这只鹰年年都来,有时还带着它的 “爱人同志”,而且它喜欢和战士们相处,高兴时会栖到单杠上,侧头似倾听人 们的议论。它一来,营房的鼠患全消,偷食库房大米的麻雀也不见了。傅潮声走 近拍过它,它也不惊不恼,大家风范的样子。他还注意到鹰的脚踝上装有铭环, 刻着些数字和阿拉伯文字。 在美国读书时,傅潮声一度的房东就是养鹰高手。那时叶宜楠还没过去,傅 潮声无事时也曾帮他打理那5 只白头海雕。成年的白头海雕头尾雪白,趾高气扬。 而小海雕通身栗色,据说要7 年才能完成自身形象的蜕变。 18世纪,美国国会将白头海雕定为国鸟。从那时起,美国的国徽和军服上全 都印有白头海雕脚握橄榄枝的图案。在这个图案中,橄榄枝象征着和平,白头海 雕则意味着战争。两者结合在一起,象征着他们对世界的认识:主动的战争和被 动的和平。据房东讲,白头海雕是典型的弱肉强食的家伙,它们常常倚仗武力豪 夺他人口中之食。有时它们逼着鸥等弱小捕鱼鸟吐出猎物;有时则强行抢食,弱 小的鸟迫于它们的强大而让出食物;甚至体型较大的美洲鹫也得在它们的威逼下, 乖乖地吐出已吞入嗉囊中的腐肉,否则就会遭到白头海雕的猛烈攻击,轻则受伤, 重则丧命。 傅潮声当时就曾笑道,怕是正因为如此才入选国鸟呢。 区区一鹰,能让人们更了解本质的美国。 傅潮声借助昏黄的灯光,看见了栖架上的“福雷”。见了他,“福雷”睡眼 顿开,透出虎视眈眈的灵气。他摸了摸“福雷”的食嗉,按了按胸前的肌肉,看 体格上有什么变化没有。又用一根小竹枝轻摩它的颈背,“福雷”则振着双翅作 为回应。 “福雷”比来的时候壮实多了,它是一只少年期的雌鹰,WS/L 值——翼展 长度除以身长——已经达到成年标准,羽毛的光泽较以前鲜亮许多,以往那种易 受惊吓的习性也大为好转。与傅潮声以往养过的鹰相比,小“福雷”属温柔懂事 的那种,为《鹰论》中“性情平和,不怒,极听人命令”的上佳类,然而它不听 人命又能如何? 傅潮声名之“福雷”,不仅寄望于多福祉、迅如雷,亦取英文“fly (飞行、 飘扬)”和“free(自由、空闲)”之意。现如今的“福雷”,吃住行是不愁了, 但它没有交流的伴侣、没有祖栖的草原、没有责任、没有激情、没有用武之地。 它有的只是束缚和孤独。 傅潮声每当想到这些,心底不免生出几分惆怅。 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又把这口气吹到“福雷”脸上。“福雷”眯起双眼, 做出滑稽的表情,傅潮声笑了。他查了查饲养记录,扳过鹰头给它喂了每周一次 的维生素丸,又把晚餐时找餐厅要的石斑鱼肠盛在泥碗里喂它。一般来讲,鹰不 及猎狗的记性,过段时间不与之亲近,它便有些认生了。 傅潮声站在一旁看着“福雷”吃,而它似会人意,吃得极慢,赭黄色的眼珠 不住地盯着他,多有涕零不舍之情。那一刻,傅潮声脑海中闪过当这个大学校长, 还不如当个野生动物园园长的想法,连日来诸多烦闷俱都涌上心头。 待“福雷”吃光,他关了鹰舍的灯,到楼顶一角的拳房中,开始尽量坚持着 的体能训练。 击打固定的、预设的、显在的、一成不变的靶标是痛苦的,击中沙袋的同时, 精神就如同那蒙皮的吊袋,也受到束缚中的创伤。他感悟出自己为何对鹰的钟爱 了,那飞翔的精灵是他灵魂的寄托,是他敢斗敢拼的性情的放飞,是他不能够鏖 战拳台、不能够直面对手的无奈和虚幻替代。 他饲养的是一个梦想,他的梦想在漫无目的地飞翔中徘徊着挣扎着消耗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