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总部突然来电,要求江山军医大学政委何懔立即赴京,言有重要工作布置。 到总部后,何懔立即陷入谈话之中,部长助理、政治部、业务部领导和两位 三级部长、局长分别连轴转似的与他谈话。最后由副部长接见,同时要求他尽快 返回落实,工作人员将次日返回的机票都给准备好了。 头一个找何懔谈话的是分管军医大学的少将部长助理。令他没想到的,是他 没有被带到总部首长办公楼,而是解放军总医院的南楼,原来部长助理因阑尾炎 急性发作才动过手术。何懔想,照常理应准备点探望病人的鲜花什么的,看安排 得紧急,便放下了这个念头。 何懔走到病房套间的里间,部长助理正斜靠在病床上,面前摆了个移动床旁 桌,他就在上面翻看批阅文件。见何懔进来,部长助理“哈哈”了两声,前一声 声如洪钟,后一声忽然降了调,同时右手捂了捂肚子,定是“哈”的压力触痛了 伤口。 何懔已听说他是前天夜里动的手术,现在应是最疼的阶段,就快步走到床边, 与他握握手。 “何懔大人,我等你半天了。”他说。 部长助理一撑床沿坐起身,上特护的护士正待为何懔搬椅子,见状过来劝阻。 他根本不理那个茬儿,用力一推挡在面前的床旁桌,文件撒了一地。秘书蹲下捡 文件,部长助理便抬腿从另一侧下了病床,也不顾吊着输液瓶,起身就走。护士 不敢多说,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抓过输液瓶,一路小跑似的跟着他到了客厅,等 他在一只扶手椅上坐下,将输液瓶挂在从旁边顺手拉过来的输液架上,麻利程度 和反应速度令何懔目瞪口呆。 这时秘书拿了个软垫,塞在他腰后。 在这一过程中,何懔注意到部长助理的几次皱了皱眉头忍痛,又看了看秘书 和护士的着急与无奈,便笑道:“领导不尊重科学,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 “老何啊,首先感谢你来慰问伤病员。” “这怎么叫慰问,要早知道怎么也拎一篮子水果了。”何懔开玩笑道。何懔 心细,一进门就发现整个房间连一束花也没有,知道定是他专门提过要求。 “怎么,你的慰问品不是已经送来了?”部长助理挺认真地问。何懔正在纳 闷,他接着说:“礼还不轻,不是什么一篮子水果,是一篮子烫山芋。” 这时电话响起,秘书接听,小声说“首长不让你们来”什么的。见部长助理 脸上不悦,忙挂了电话,并关掉这个话机的振铃,和护士一道到里间去了。 原来,帕特逊间谍案发生后,在国际上产生了很大反响,俄罗斯立即回应, 宣布两名美国记者为不受欢迎的人——俄方提出“‘反恐’会议”延期也与此有 关。美方未加解释地暂停了与俄罗斯的军事交往计划。实际上对中国军方特别是 科技交流赴美签证,也借其他理由婉拒或拖延了。连日来,美国媒体在批评俄国 不择手段窃取美军事机密的同时,也影射到了中国。前些天又爆出了中国军方一 名赴美研究的访问学者神秘失踪,检查住处,发现有临时出走迹象和遗下数千美 元的说法,并以此推断其经济来源与薪津收入不符等等,为这种言论继续升温。 我们的外交部门已经向军委首长转交了有关情况的简报,其中有几点主要问 题:一是出走突然,动机不明;二是此人两天前曾想接触研究所的管制级资料, 未果;三是个人电脑中确有个别的低密级材料。军委主席、副主席均有批示要求。 总部首长除指示落实军委批示外,还批评了有关机关、单位反应迟、动作慢、情 况不明、对应被动。要求一是江山军医大学立即查明情况,二是由总部安排一个 精干的工作组,到军医大学协助调查,三是各个有留学人员的单位,都要加强在 外人员的管理。 同时,部长助理还对校内近期几件工作给予了批评,这些工作都属业务方面 的,诸如发展规划、军事医学园区等等。 言谈之中,部长助理直接对傅潮声的所作所为提出疑问,并要求何懔作为学 校的党委书记,对这些情况予以高度注意。 谈话的整个气氛,倒是可以用推心置腹来形容。 直接点名让一个军级政委立即来京是个超常举动,又显然不是来听表扬的。 何懔事先预想的是学校高层干部在廉政方面牵涉到什么问题之类,甚至想到是不 是上海协作组织会议方面有重大政治变故。到医院来的路上,陪他的同志已给他 透露了些风声,但是话从部长助理口中说出就大不一样了。他没想到部长助理开 门见山说的是“江之湄事件”,已经捅到军委主席那里,并严令彻查。 这不啻于在何懔耳畔引爆一枚炸弹。 何懔边听边记,心里飞快地思索着。 他与这位部长助理认识时间较长,数年前曾在国防大学以“龙虎”号称的年 轻高级干部学习班中做过同学,后面也常有联系。他觉得自己对这位部长助理比 较了解,至少是比傅潮声更了解他。部长助理当时是总部最年轻的军职干部,大 家多认为有朝气、能力强,尤其是那种领导派头下厚道直率的人品,最值得称道。 但何懔对此却不敢苟同,认为这一位是看似厚道,实则厚而有道,看似谦虚, 实则谦而不虚的大智若愚者。其“厚道谦虚”有鲜明的人群指向,可以从普遍意 义上归纳为三种人。 一是上级下级,在与上级打交道时老老实实,这好理解。对那些小下级们随 和友好,就体现出他的战略远见。未来的领导毕竟是从这些小家伙当中产生,未 来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他们的,在他们已经脱颖而出的时候 再关注他们就太晚了,于他们正当发芽破土、需要关爱,也正记得住关爱之时走 入他们的脑海,“从娃娃抓起”才是远见之举、基础工程、希望工程。 第二类是朋友网,朋友们是要成圈成网的,制造朋友也必须圈之网之。一旦 进入朋友的入选范围,必须用温暖的线索稳稳牵住,不能使之疏远降温,譬如按 照朋友名册的记载,找一找谁好久没通过寒暄电话啦,谁工作不顺需要安慰啦, 谁应该小聚一次等等。甚至为了笼络住朋友,还可以适时请他们办几件举手之劳 的小事,也让这些朋友感受一下他们的重要性和密切关系。 第三类是专家教授,总部和野战部队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存在庞大的专家队伍, 对他们谦虚谨慎自有百利而无一弊。对他们友好是尊重人才,听他们发牢骚骂娘 是关心人才,为他们办点实事是支持人才,这都是中华民族永远推崇的传统美德, 以德治国就要以德治权以德治人以德治望。况且专家们在行政管理框架中和一队 士兵、一群职员,并无人的本质上的区别,甚至他们中的许多天生就是官场运作 中的弱智和人文关怀上的乞丐,宽厚虚心的演示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从特殊意义上分析,又有三种人在他那里,是不享受厚道谦虚接待的。一是 政敌或竞争者,对敌人就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二是对女性,女人是民 族习惯中的弱势群体,也是官僚阶层中的弱势群体,另外,后勤特别是医护队伍 的女性成群,人多则鱼目混杂,有过分热情的、有机关算尽的、有头发长见识短 的,在这里过于热情不仅是低回报投资,而且容易成为遭受中伤的软肋。三是对 心腹,心腹铮友的经营无须矫揉造作,而且必须严格管理、铁腕管理。 何懔尽管深谙官场运作之道,却反感这种夹杂个人因素的对傅潮声的攻讦。 傅潮声的种种探索性的尝试,虽说不一定能够马上得到现实的肯定与印证, 但至少是积极的和努力的。虽说在方法论层面值得磋商与完善,但至少在世界观 层面是顺应趋势和潮流的,想得多总比想得少好,立足忧患总比安于现状好。这 种一处偏差即满盘皆输,或“果”有问题则“因”也否定的做法,是失之偏颇的、 简单化的和不负责任的,对事业对个人皆无好处。 但鉴于以前有同学关系,这次又是专门叫来听批评意见的,而且部长助理说 的是业务工作,何懔也不便替傅潮声做过多解释,只捡着关键处保了傅潮声几句, 大部分时间闷着头听之由之。 这时,秘书出来走到部长助理耳边说了句什么。部长助理“嗨”了一声,对 何懔说他本来是下了指示谁也别来看他的,但这话只适用于比他官小的。 何懔明白是有高级首长要来,便说了几句回去后领会精神抓好落实的表态, 起身告辞。部长助理站起身笑道:“恕不远送。” 从部长助理那里回来,接着又是政治部主任谈话。 政治部主任何懔更为熟悉,工作交道多年,个人交往也很久了。本以为主任 会对处理“江之湄事件”提出政治要求,没想到这次谈话主要是另一个问题:对 傅潮声近期工作的群众反映。 主任告诉何懔,前不久学校龙教授等几位专家教授赴京参加学术会议期间, 专门向主任反映傅潮声在学校建设指导方面上的一意孤行,主任是以总部党委的 名义听取他们的意见的。据说搞的十年发展规划离经叛道,根本就没个谱了。盖 军事医学大楼这样大兴土木,根本上说是自我经营、树碑立传。抓“反恐”更是 与大学建设风马牛不相及,这些问题必须弄清楚、搞实搞准了再出台。 何懔立即辩解,说这些意见校党委都清楚,多半是由学术利益和个人利益的 矛盾冲突造成的,卖盆儿的吆喝盆儿,卖碗儿的吆喝碗儿。当然傅潮声的确有操 之过急的情况,但是基本出发点与军委总部对军医大学建设要求是一致的、贴紧 的,不存在方向性的偏差。那些意见主要都是少部分学术集团的反应。 主任不完全同意他的“少部分”论断,又拿出了一封发给部长政委的来自海 外的E-mail,认为这说明在相当大的层面上,专家教授意见的一致。 主任的要求是:何懔作为党委书记,一定要把握好学校发展大局,重大问题 一定要求得专家教授的赞同和理解。决策如果是对的,要分析为什么会在群众中 造成这么多不同看法,究竟矛盾在哪里,如何化解;决策如果没绝对把握,则应 该深刻反思,最大程度考虑专家意见,不可简单从事。 何懔听得出,这些话虽说轻言细语,实则够重够深的了。 他颇感几分郁闷。 据下来了解,几个专家是在学术会上遇到部长助理,反映了意见,由部长助 理建议他们找找政治部主任的。而那个E-mail则不知是怎么回事。 对一天来突然发生的情况,何懔事先没多大思想准备。他素有睡眠不好的毛 病,头天晚上谈完话已是十点多钟,又约了几位机关里的小兄弟聊了聊,以便多 掌握些背景情况,时过午夜,想着早晨要赶飞机,没吃安眠药,怎么也睡不好, 辗转反侧了半夜。 待上了飞机,本想眯一会儿,可又是困而难眠的状态,头阵阵隐痛,不胜烦 苦。 何懔无法休息,便让服务员拿来一杯咖啡喝了,细细琢磨这些问题。 江之湄的事更为重大,但处理起来相对明确;告状的事相对小一点,却蕴含 着许许多多的复杂因素。这两方面的事看似相互孤立,本质上说又有内在的联系, 偶然之中存在着必然,复杂之下也埋藏着简单,千头万绪归结在一点,就是傅潮 声推行的业务发展思路,触及到了长期遵行的观念、多年惯性运转的体制,和一 直避而不揭的、由矛盾制约形成平衡假相的盖子。这种与深层矛盾的“亲密接触” 可能是有些估计不足、准备不足和时机不成熟,但是如果抛开为官、治政这些结 构性因素而看,何懔认为这是迎来新的认识境界的大胆而负责之前奏。 而常委间的意见统一是个关键。在统一意见过程中,可一明一暗,贯彻军委 指示的事要快要明,告状信的事宜缓宜稳。 大事路数理清了,按理说可以迷糊一阵子了,强迫自己半天,最后还是应了 那句话:难得糊涂。 降落雩都机场,秘书接着,何懔的精神头儿又绷紧了弦。沿着“事件”与 “信件”两条线,缜密详细地布置了一系列工作,回学校的一路秘书的手机就没 停过,打得都发烫了。车子将进校门,整体部署大致完成。此时何懔舒了口气, 手机这玩意儿真管用,科技即效率,在这种关键时刻就凸现出来。 利用午饭前的时间,何懔找傅潮声说了说上级谈话的内容。当然,着重是 “江之湄事件”的情况,并互相交换了意见。 傅潮声似乎没有太大的紧张感,尤其是何懔较策略地告诉他专家意见的事以 后,也不知是对政治行为不够敏感呢,还是早有预料了,只是淡淡苦笑。 不过他的这种平静并未影响到何懔,他早早去吃饭,又回到办公室。下一步 棋将是召开校常委会,调子好定会难开,为保证这个会议的成效,细致的何懔又 是一通电话“斡旋”,基本求得了思想上的统一。 根据主要常委间通气商量的结果,他在笔记本上列出贯彻上级指示的几层意 思几条措施。 觉得成竹在胸了,又重新开始盘问自己,早先确定的“一明一暗、一急一缓” 的思路究竟合不合理?在常委会以前,必须将告状信的事再研究研究。什么“一 急一缓”,不合适,一来两者都是大而急之事,二来对告状信的态度,直接影响 到对“江之湄事件”处理的态度,反而更急。 他腾地站起,去保险柜中找出那封信,丢在桌上。这一丢,在一片安静的办 公室里造成很大响动,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忙提醒自己静下心来。 “活见鬼!连告状信也开始用伊梅尔(E-mail)啦!”何懔坐进办公桌前的 皮椅里,心中暗骂道。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黑色牛皮面的专用大号文件夹,做工精细,质感很好, 沉甸甸的。在众多文件夹当中,只要扫上一眼或者摸一下,就能知道它与其它文 件夹的区别。它的内容更是沉甸甸的,只有须要校纪委处理的重大文件,才会用 到这个文件夹。机灵的秘书或干事知道,凡是看见这个文件夹传进或传出何政委 的办公室——之所以说“看见”,是因为这个文件夹一般只是在学校专职纪委副 书记以上的核心领导人中传递,不会经过别人的手——就意味着学校已有或将有 什么重大的、轰动性的事情发生了。 现在,何懔将那封以总部党委名义转来的关于傅潮声的告状信放到了里面。 告状信是以江山军医大学九位留居海外的专家学者名义写的,信不长,但里 面提到的问题可以说如果属实的话,每一条对傅潮声来说都是致命的。因为没有 手书签名,也没有留下每个人的电话号码或电子邮箱,因而也不知道是个别人的 意思呢,还是他们每个人的意见。 这种东西还真难处理,你说明明是具名的吧,又很难找人了解情况,你说相 当于匿名的吧,上面打印着一串名字。而且这样一种形式就如同一枚镀金雕花的 炸弹,不管TNT 当量如何,先从感官上把你牢牢抓住了。 多年来学校外出留学的人很多,逾期不归的也不少。他们有的是因为学而未 成,有的是因为孩子的学业——曾经享受过西方宽松式的教育阳光的孩子,谁不 害怕国内的应试教育绳索?还有的根本就是对外国的“自由”和宽裕的生活上了 瘾。这些人构成了医大阵容强大的“海外兵团”,他们与医大也同时构成了非常 特别的关系。譬如说,他们有时像个浪荡的幺儿子,在花花世界中碰痛时终于蟠 然醒悟,这里仍旧是他心中最温暖的家;有时像个新嫁的女儿,婚姻再好,也总 想抽空回娘家倾诉;有时像长大了分家过的大儿子,一旦日子好过,不忘承担赡 养老家爹娘的义务;有时像因小事负气出走的干儿子,就算不计养育之恩,也撂 不下故乡之情,兴许他常想到儿时门前的老槐树下听一听池塘的蛙鸣。不管怎样, 他们抹不去生之养之的随岁月愈发清晰的家乡。这个噪杂的老家大院也无论兴衰, 总忘不掉他们音容笑貌的存在与联系。两厢里是血缘上的亲情和精神上的记忆。 不过何懔没想通的是这些一向不闻窗内琐事的人们,为何忽然关心着而且洞 悉着校内的种种政治斗争情况,况且如果说提意见应该首先对党委书记——自己 的前任——或干部部门才对,因为对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予以除名等行政处理,据 查傅潮声是持保留意见的。 从在京与总部政治部的谈话中,何懔了解到,总部党委对傅潮声任命的考虑 尽管是慎重的,却未必是由来已久的,甚至未必是绝对放心的。他走进校领导层 的时间太短,当副校长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尽管在这段时间里他的位置与角色 都摆得很正,也展示了厚实的领导才干,但作为考核一个军队高级干部的一般规 律,还是时间长一点为宜,大事经得多一点为宜。傅潮声出任校长有着深刻而复 杂的历史背景,并且在这个问题上,何懔在原单位时就听说过,总部的一些领导 起初是另有考虑的。上级任用这一级领导干部,不一定特别看重本单位和本级的 意见,一校之长即便不是自己单位所熟悉和推举的,至少也应是上级所了解的。 而傅潮声似乎还不太具备这样的条件。 何懔在原单位任副军职政委已有5 年了,在此之前也一直从事军队政治工作, 他素来以稳健著称。自信在识才认人方面少有走眼的时候,通过来校后的调查研 究,分析傅潮声的十余年创业历程以及近一年副校长的工作表现,相信他会是一 个十分优秀的校长。面对军队改革、科技发展和校内现状这些纷繁复杂的内外部 形势,就应该由傅潮声这样一个观念新、情况熟、有闯劲的专家型人才担纲校长 的角色。然而,毕竟在大局统揽能力、领导工作艺术,乃至合作与相处等方面, 他尚缺少足够经历、时间的厉炼和打磨。甚至有人——包括前任政委——预言傅 潮声具有攻击型、跳跃型思维,很难驾驭,好比纵虎出山。 对这样一个大单位、这样一个敏感领域、这样一个重要岗位,何懔不得不多 了几分担心。 尤其是,一般的日常工作与当前所面临的严峻情况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这时的思考问题方式与处理问题方式,有极大的特殊性、复杂性。军队中的某一 件事情闹到由军委主席批示、总部首长过问的,不仅他何懔不曾也不敢想过,恐 怕全军的绝大部分军级干部也未曾“领教”过,如何处置和应对,实在是个天大 的难题。 刚才在电话中林副校长告诉他,有消息说军委正在考虑涉及本校在内的院校 体制编制调整论证。林副校长消息灵通,说的话当属可靠。 林副校长还说道,就目前情况看,学校的当务之急是应对好总部的检查关, 挽回印象得分,而且必得稳中求稳,切不可使本已复杂的矛盾朝着不利方向发展。 譬如上级有领导说过,近期缓抓“反恐”,就不要固执己见。 何懔当时未置可否。但院校调整和江之湄失踪这两件事如此临近地发生,绝 对形成了不利态势。而恰在此时一封告状信翩翩而至,此信一看亦断非出自无名 之辈之手,且利用在外人员搞这一手,寓意也是十分险恶的。 种种矛盾的纠葛带来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首先是冲着傅潮声的,但他自 己也绝非是事外之人。 何懔用左手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一挑,文件夹霍然打开。 九个人,九张嘴,九支箭。在京时何懔打电话让学校与九人联系征询一下, 校纪委只与他们当中的三人联系上了。两个人说不知此事,一个人说问题多了, 揭露得太少、太浅,你们好好反省反省吧,等等。一了解,这位本来就爱提意见, 出国时还给卡了一年。本想让纪委在出国人员中仔细了解调查来龙去脉的,细想 又作罢了。对网络来说,国内国外咫尺之遥,吵吵多了影响更坏。 不管怎样,他相信根子还在校内。 何懔思索着,会是什么人指使,或什么人所为。他一定不是年轻人,因为措 辞当中有不少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用语;也不会是基层普通干部,因为从基 层看领导,很难看得这么面面俱到。 状告傅潮声的那些条条,如果是出现在何懔尚未高效率地开展全面深入地调 研之前,他一定对每条每款都会重视,而现在看到这些,他的感觉更多的是厌恶 和蔑视。有许多内容,在与大家谈话,包括与傅潮声交谈时都已涉及,大都已有 定论。如“崇洋媚外”、“顺我者昌”——指大力支持自己所从事的军事医学、 对大学中其它主干学科领域不闻不顾——早已不攻自破。又如“营造经济小王国” 和“生活作风有问题”,前者校纪委和审计办已经查过,基因研究所十余年来进 入的款项的确高达亿元,但是笔笔清楚,所购仪器设备的谈判过程、同类产品的 价格比较以及在低价位的基础上向厂方索要的返款、赞助出国、赠送消耗品等行 为,均记录得明明白白。尽管商业味儿很重,而且有一些未经学校设备管理委员 会审定,但是也没有发现让对方占到便宜或公款私用的情况。 至于后者,更是从无实据,完全是捕风捉影,低级趣味。 对前任主持的这些调查结果,必须予以认可。 让何懔有些犹豫的是第一条、也是最重的一条:“踢开党委”。揭发傅潮声 私自搞什么“绝密项目”,既在研究所内搞得神神鬼鬼,更对学校党委滴水不漏, 除他之外学校任何人不得过问,完全不把党的组织、行政领导和专家教授放在眼 里。实质是为自己树碑立传,用公家的人力物力实现个人兴趣。 这个问题何懔也是早有耳闻,前任政委对此最为不满。而且不仅学校党委内 部有同志不满,就连上级一些领导对此也有看法,认为是不信任组织、不信任同 志的表现。就算全校同志都不值得信任,那么至少学校的党委书记或总部的业务 首长应该知道他在干什么吧!但是凡涉及到此事,傅潮声一定是闭口不说,这已 经招至对他的极大非议。 傅潮声偏偏又在老政委、原党委书记离去,他何懔上任伊始,两眼一抹黑的 情况下大张旗鼓地推进军事医学变革,并且在“绝密项目”上延习了以往“天马 行空、独来独往”的习惯做法,这是巧合还是故意,暂且不论——这一点细究起 来可能很有意味,但是何懔就是何懔,他的不同常人之处便是坚决地不去猜测狐 疑,宁愿预设一个宽容的信任——但客观效果,势必极大地影响何懔作为新一任 校党委书记的形象。 曾有个别的好事者多方打探,并向何懔透露过,说傅潮声搞这项研究秘密到 无以复加的程度,甚至说他机密到什么都不做,只是用脑子设想。脑子里设想什 么总不会有错、总不会碍别人什么事吧?而傅潮声为了隐蔽他的这个设想,在研 究所设置了8 条研究主线,又分出许多支线。这8 条主线都是公开的、透明的, 是虚设的、外在的,但实质可能是两项组合、或多项集合,用排列组合的方法推 断,将至少会有247 种可能,所以根本无法窥透这只魔箱! 何懔想起了基因研究所主任莫行健。 他和这个人接触不多,但是可以看出此人很不简单,有头脑、有分寸、有大 局意识,堪称学校军事医学建设中不显山不露水的智囊型人物。 他知道多年以来基因所就没有午休习惯,中午也在干活,便打电话去,莫主 任果然在。 何懔当即要车前往基因所,准备与莫主任谈谈。 何懔到了基因所的时候,莫主任已在大门外等他。他们上了楼,来到一间小 小的办公室。电脑桌前已放好两只转椅,而最让何懔称奇的是桌上已摆了一只细 口高腰雕花玻璃杯,杯下一只精巧的蒲草杯垫。杯中茶色翠绿如染,正冒着袅袅 热气。 “给我准备的?” 何懔径直走过去端杯欣赏。连日头昏脑涨,能看着这等细致茶具也是赏心悦 目的。何懔对茶应算有研究的了,如此之绿的茶叶还是第一次看见。传说康熙皇 帝下江南时赐名的“碧螺春”,本叫“吓煞人香”,那么这杯茶可以称作“吓煞 人绿”了。 他细细一闻,回味良久:“嗯,绿过长茸碧螺,清过信阳毛尖,香过皖南屯 绿,倒有讨教这是什么好茶?” “你先尝尝看。”莫行健说,并请何懔入座。 何懔坐下,饮了两口,要说茶味比较雅淡,却有一股浓浓的玉兰片香。 “这不是什么名茶,却是品性高贵的好茶,只看是否落在有眼光的行家手里。 它就是本地茶叶,茶园极有特点,四周百亩竹林,我给它起名叫‘竹友’。”莫 主任说。 “你是说,这是雩都茶山竹海的茶叶?”何懔问,那里他倒去过一次。 “只是其中的几片茶树,是我每年清明自去选购的。” “是藏在名山待人识啊。” 时间紧,任务重。何懔无心再细究茶叶,先把江之湄的事情给莫主任说了说, 特别提到了自己的种种担心。 莫行健沉吟片刻,说道:“你看出来了,政委,我没带你去我的办公室,而 到了这个小屋子里。这是江之湄的办公室,知道帕特逊出事后,我常到这里来坐 坐。五年前这个楼盖好的时候,江之湄非要挑这一间作为她的办公室。我们所里 的房子当时是比较宽裕的,这一间对着楼梯,比较吵,朝向也不好,冬天风大, 夏天顶着晒,原本要当作贮藏室的。她为什么要选这里呢?我这才发现,这里有 别的房间看不到的景色……” 莫主任将何懔带到窗前,那里本是摆办公桌的最佳位置,而江之湄却没要办 公桌,日常就在电脑桌边凑合。从窗口望去,在武器效应实验室和体育馆两座建 筑之间,正好望见大操场一端的升国旗台。 “这便可以合理解释,为什么这些年来江之湄总有提前一小时到办公室的习 惯,她在坚持着看每天的升旗。” 当然,这是推测,何懔在思考这里头有多少合理成分。 莫主任又走到壁柜前,那上面标着的是教学挂图。莫主任打开柜门,取下一 张基因结构挂图,这时壁柜里赫然出现的是一幅足有一米见方的彩色照片,是戎 装的江之湄在晨曦照耀下主升国旗,挥臂致礼的一幕! “至少在全校,还没有谁自己花钱到婚纱影楼制作巨幅的升旗照片。她的失 踪可以推测出十条可能,二十条可能,但不管怎样,她是会将国家利益放在最高 位置的。”莫行健低沉着嗓音说。 何懔放下茶杯,盯着相片看了好一阵子。他知道学员队有一个自发成立的女 子升旗班,被誉为学校“清晨一道流动的风景”。听莫主任介绍才知道,江之湄 就是最早的创始人之一。 对江之湄的情况,何懔已有大概的底数了。一个人工作千变万化,境遇千奇 百怪,但基本的东西是不会更改的。他提出了另一个疑问,希望从非专业的角度, 了解一些关于所谓“绝密项目”的基本情况。 莫主任由刚才的几分伤感,开始变得严肃郑重起来,当即以外交辞令“无可 奉告”将他顶了回来,并说道:“采茶至少也要等到有了毛尖之后,若是从胚芽 即采,不仅没味,也坏了茶树,那不是采茶,而是毁茶。何政委,你和傅潮声负 责学校的建设管理问题,我一介科室主任就只负责这么个项目,我在位一天,就 负责一天;我负责一天,就要保密一天。有朝一日它不需要保密了,那时这个项 目恐怕也就轮不到我做主了。就目前来看,我必须把它管好,天王老子我也不认。 我就是这个东西彻彻底底的牺牲品,如果傅潮声做对了,我是我自己的牺牲品; 如果傅潮声做得不对,那我就是这件事的牺牲品;如果傅潮声因此而面临垮掉的 威胁,那我就是保护傅潮声的牺牲品。” 一说到这个问题,平素豁达从容的莫主任忽然变得凛然不可侵犯起来。事先 摆放着纸笔以示对政委大人指示的尊重,此时握笔的手似乎在抖动着。 何懔见状,便不再就此事多问,心头的不悦也是显而易见的。 莫主任看在眼里,并不在意。 何懔站起身告辞,莫主任也没有送一送的意思,只是递给他一张纸。何懔拿 在手中颇为吃惊,刚才有电脑桌上的计算机挡着,竟未注意莫主任有眼睛不看纸、 手却能写字的功夫。 他见纸上草草写着: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何懔回到办公室,找出《诗经》中的《黍离》一对,一字不差。诗中“之苗”、 “之穗”、“之实”,描写的是生长过程。“摇摇”注解为“忧无告也”,而 “如噎”显然是壅堵难诉的痛苦状,均有有口难言之隐意。原诗中悲壮的结尾重 复了三遍,却似一次强烈于一次。 莫主任单挑这样一首古诗,意境到了如此悲壮和不祥的份上,借用诗中一句 :“此何人哉!” 何懔仰头靠在椅背上,微闭双目,心中渐渐透亮起来。 读懂这些知识分子要费心思、动脑筋。他们可能不像普通士兵那么直白,不 像一般干部那么随和,但是一旦能够真正走近他们,那种震动将也许是全新的、 隽永的、雅量高致的。在和平之旅和科技之潮中,也许我们应该借着那句“谁是 最可爱的人”的“国问”重新问一问:此何人哉? 何懔站起身,轻轻合上摆在桌面的文件夹,右手中指在文件夹上敲击着。 凭他多年在军级机关工作和对宦海沉浮的冷眼观察,他隐隐意识到一股危机 的暗流,正悄悄地向傅潮声袭来。如果说“江之湄事件”的到来,仅仅是一次不 期而至的遭遇战的话——虽然这也未必——那有人进京告状、告状信,特别是这 种档次和手法的告状信的出现,绝对不是空穴来风,特别是利用“绝密项目”搞 事,更是别有用心。 经验反复证明,告状信的突然出现,就是权力或利益之争的晴雨表,是一种 警钟或暗示。傅潮声对此不一定能有敏锐的察觉,他毕竟“嫩”了点儿,而且似 乎心思也不在这些事情上。然而到了这一级别,如此种种的预感又无法向他明说。 何懔必须要做出正确的选择或反应。 他下了决心,这个问题先不上常委会。 何懔看看表,已近上班时间,便打电话叫刚到办公室的纪委副书记过来,然 后点燃一支香烟细细吸着。他已经汇入成为影响傅潮声前途命运的洪流中的一部 分,同时也为这股洪流检验着和牵扯着。不仅如此,一所军医大学的责任与方向 也攥在他的手中,至少能否先行一步,将看他的态度。业务上的判断对他而言可 能是复杂的,但是对人的评判,对干部的信任,应该不那么困难,事业发展的关 键时期,往往就是果断的一赌。 纪委副书记进门时,何懔抖去掉在文件夹上的烟灰,并把这个文件夹推到纪 委副书记面前。 “对这个东西,一定要认真地、迅速地处理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所有 这些污蔑不实之辞,要逐条驳斥,角度要高、论据要实、态度鲜明。要在校内仔 细查一查这个东西的来源、背景,要找个机会在大会上狠批这种冒他人之名,无 中生有、不负责任的卑劣行为,刹一刹这种歪风邪气。你们要多下去,从正面的 角度听一听对学校领导特别是常委、主要领导的意见,多做疏导工作。还要主动 和上级纪检部门联系,注意这种东西向更高、更广的范围散布。” 何懔说罢,把烟头一掷。心想必须就傅潮声的那个项目与他谈一次,这已不 仅是尊重校党委、党委书记与否的问题,而且涉及到“支持者”、“伙伴”、 “信赖与支持”、“同呼吸共命运”等一系列命题的提出与确认。 常委会一结束,傅潮声便叫着何懔和林副校长去学校招待所,迎候市委康书 记。 傅潮声早就约康书记来校一叙,一来感谢对前不久筹办“‘反恐’会议”的 支持和对学校发展的一贯关心,二是自从何懔调来工作后,还不曾在小范围内会 面,正好借这个机会彼此认识。康书记这人很有意思,凡事求简务实,全然没有 中央委员和“一方诸侯”的架子,答应过来坐坐,但务必控制在三五个朋友聊天 小聚的范围内,切不可兴师动众。 这倒很合傅潮声的心思。 进了招待所大厅,还未到约定的时间,他们便去会客厅休息。何懔慢下步子, 到门廊的不锈钢痰盂处吐痰。傅潮声心细,一偏头望见他吐出些暗红色的东西, 忙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 何懔苦笑,说这是老毛病了,牙龈糜烂,轻的时候刷牙时出血,重的时候连 平时也有渗血。说罢闭上嘴用力一吸,吐出的唾液里果然尽是鲜血。 “去附属医院看过没有?”傅潮声问。 “整天瞎忙,还没时间去。去了恐怕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谁让就遗传成这 么个基础呢。” “这个观点可不对呀,老何。”傅潮声笑笑说,“人家不是老说,牙好,身 体才好。人是先有牙齿,后有力量啊。我看牙有三个优点让我们必须厚待它。一 是难得这么硬,硬到可以成为一种精神,咬紧牙关便可战胜一切。二是难得这么 灵,看似纹丝不动,干起工作却很灵活,哎,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鼻祖啊! 三是难得这么忠,人的很多器官是在向适应安闲演化,而牙齿一直站在与自然搏 斗的前沿,事实上牙齿与物种强大与否有密切关系。” 何懔一听也乐了,以少有的幽默说道:“没曾想50年来,我都没发现鼻子底 下有这么好的一群同志。” 傅潮声让秘书马上去餐厅要一瓶冰冻矿泉水,给何懔漱口止血。 何懔说他用自来水漱漱就行了,便向卫生间走去。 傅潮声叮嘱秘书,安排政委第二天就去医院看牙,然后步入会客室。林副校 长正坐在里面一张沙发上,批阅校务部参谋送来的上报安全月活动情况的报告, 似对文件中的几个提法提出批评。那年轻参谋被训得精神紧张,不敢坐下,站直 了又看不清稿子,便形成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林副校长说罢,将文件夹往茶几上 一扔,参谋弯腰去拿时,不留神踩到他锃亮的皮鞋上,忙摸张餐巾纸蹲下给他擦 了擦。 傅潮声只当没看见,心里竟然想起鲍威尔回忆录中描述的在飞往沙特的飞机 上,国防部长切尼看着一位上校双膝着地在施瓦茨科普夫司令官面前,为他把军 服弄平整的故事。不过林副校长的批评意见也的确是站的角度高,而校务部的公 文在全机关又一直是一流的。 傅潮声在正中的沙发坐下,下意识地活动起了牙齿,这是他妈妈从小传给他 的牙齿保健秘方——扣牙与咬牙按一定规律交错进行。而此时,脑子里便闪现出 先前校常委会的情景。 对于与会的大多数常委,学校挨批这个消息在会前已经知道,甚至在何懔乘 飞机向回赶的同时,消息也像长了翅膀往回飞,且传播速度比飞机还快。和平时 期军人的敏锐反应常无用武之地,那么内幕消息便成了训练传达与判断能力的替 代品。 江之湄这个问题出得比较令人讨厌,首先是严重性:国际上的政治影响和军 委主席的严肃批示,使之成为非作战时期的最高等级问题之一。其次是广泛性: 江之湄出国,上有总部备案,中有校首长审批,下有分管外事的训练部、分管政 审报批的政治部、分管科技保密审查的科研部诸方签批画押,平时审批是一种权 力,出事时就成为检查与算帐的对象了。第三是不确定性:也许某一天她江之湄 忽然回来了,不过是去夏威夷玩儿了几天忘记请假,那么同志们会因小题大做而 贻笑大方;若是某一天发现牵涉到更大的问题甚至罪行,一串领导还不被由此引 发的雪崩砸死! 另一个头疼的问题是人在美国,既不能派人去查,也不能登寻人启事,只能 被动等待,让人窝火。 令傅潮声不解和不悦的烦恼还有一层。那就是上面为什么没有选择他去领受 批评,至少是与何懔一同去,也有一个解释和承担责任的机会。江之湄出国时是 傅潮声同意的,实际上也是他安排的,他对前因后果更为熟悉。他与江之湄有密 切的关系,曾经是她的导师、主任,现在是她的校长,所以如果她出了什么政治 或外交上的问题,应由他负全部领导责任。傅潮声在常委会上是这么说的,也更 愿意向总部领导面对面地表明这个态度。 事情有时就这么邪,连挨骂的机会都没给,反而让人难受。 按照党委书记何懔的要求,这个校常委会议主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议一议 如何贯彻上级指示的问题;二是查找漏洞、分清责任的问题;三是改进工作,加 强管理的问题。 要求提得严肃,会开得还算顺利。尽管会上分管外事工作的贾副校长发了几 句牢骚,但是总体来说,这是一次团结的会议、平和的会议,基本上可以对上级 做出交待的会议。 “正好你们两位主官都在,我想说一说在常委会上不便说的一个想法。” 这时,林副校长的一句话把傅潮声从沉思中拎了回来。他已经打发走送文件 的参谋,而何懔也坐了下来。林副校长边说,边扬手示意给何懔端茶的秘书出去, 脸上的气氛比较凝重肃穆。 在常委会上老林表现挺好的,发言坦诚、大气,发扬了他曾在大机关工作过 的一贯的滴水不漏的做派。此时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让傅潮声摸不透他葫芦里卖 的是什么药,便怔怔地望着他,等待下文。 林副校长偏要卖够关子,他掏出烟盒放到茶几上,取出一支点上,一边思忖 着,一边点火。然后缓缓地说:“江之湄失踪看似孤立发生,但是我觉得和当前 开展的军事医学新观念讨论所遇到的各种争议,有一定的内在联系。” 这是重复何懔在会上隐约提及,又没有明说的一个观点。 “这个事情可以说给我们从另一个侧面认识‘观念’问题提了个醒儿。对军 事医学的问题,我有一个基本看法。” 傅潮声还是没听明白他的这个开场白,心里有些焦躁。“我有一个基本看法”, 这口气颇像当年林彪到东北时,给军委的第一份比较重要的旨在收缩兵力的电报 :“依据以上情况,我有一个根本意见。”据说还有一份电报写着,“请主席头 脑清醒考虑之”。 林副校长从漫谈突然切入主题,提及军事医学城的建设。“军事医学城的建 设是战略性的,也是政策性强的问题,涉及方方面面,时机必须慎重把握。” 他捏着香烟,一边看着清烟袅袅上升,一边皱着眉头说:“单就盖大楼的事 来说,是外在的问题。重要的是,以前的常委会、办公会上我曾说过,”此言提 醒了何懔,他的意见不是现在才有,而是由来已久的,“是军事医学学科的建设 和发展方向的定位。抓好常规武器战伤救治和新概念武器的生物效应研究,怎么 做都不过分。但是,军事用途的基因水平研究,领域框架之大、内容之多,恐怕 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现阶段的研究基础和发展能力。这应该让我们对军事医学城 的规模打个问号。 “据说,军事医学中个别的工作已经走得比较远了,具体情况因为校长提出 严格的保密要求,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把握这些工作的度在哪里?是否应限制 在总部对军医大学发展建设的明确要求上?是否符合军委总体战略部署和全局利 益的需要?在有些敏感领域,多走一步都是十分危险的!帕特逊事件和江之湄的 失踪,已经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可能触及了国际军事问题中的敏感地带。记 得1952年我国就有条件地参加了日内瓦议定书,80年代参加了生物及毒素武器公 约,并先后向公约审议会议提出四项和七项建立信任措施的内容,一贯严格执行 公约条款,是公约的积极履行者。我们的每一项工作均应服从和服务于国家大局, 绝不能在这些国际化的问题中给国家……”他本想说“给国家添麻烦”,想来太 过尖锐,就改口为“……的整体考虑出现任何不一致。” 林副校长说完,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何懔的反应,见他听得很认真,想来已 有赞同之意。 实际上他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他从一位总部领导那里知道,军队决策 层有可能启动全军院校体制编制调整改革的调研活动,近年来对军医大学的发展, 各方颇有种种传言,而从现在军队建设改革力度不断增大的趋势看,一旦要调整 改革,面不一定小,新的方针策略有可能纷纷出台,动作也不一定小。在大局不 明的情况下,急于上马这样一个大项目,显得过急了些。特别是“十年规划”的 提出,更宜先从院校调整改革大局处看,不能搞成个人意志的推行手段。但是, 院校调整只是酝酿中的秘密之事,明说不合适。“十年规划”亦是主官主抓,自 己说多也不合适。好在院校调整的事他曾经私下给何懔说过,相信何懔此时能够 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便在此时不再提及。 傅潮声也注意到何懔心理上的细微变化。据他与何懔相处这段时间的体会, 何懔基本上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是从两个细节处可以感受到他思想的流动。 一个是手指,他的手指常习惯性地扣击,节奏随情绪有所波动。另一个是额头上 的静脉血管,他肤色白,额头血管看得清晰,心里发急时血管纹路便鲜明了些。 何懔的态度,让傅潮声往更复杂处思索林副校长的话外之音、言外之意。他 研究自己的军事医学改革路数有很久了吗?以前可从来没听他说过。在一次严肃 的但并未涉及深层次问题的常委会后,来一个貌似偶然的聊天,却推出异常沉重 的话题;以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履约”作切入点,顺便带出对军事医学改革乃 至核心项目“迈过党委”的不同意见和看法;选择何懔和自己同时在场,以显示 出的坦荡状掩映对上任不久的党委书记产生重大影响的奇特效果?这些随意间的 机巧,不禁让傅潮声感到凉森森的,且一时有话无从说起。 傅潮声低下头沉思片刻,蓦然想到刚才常委会上的平静,一定是细心的何懔 在事先与大家通过气,做了工作,以免再发生前次专家座谈会上的那种争论局面。 如果说专家教授们出于各自学术发展的见识,有意无意间阻挠军事医学建设,仅 仅是偏见和目光短浅的话,校常委中对军事医学发展的思路、观念范畴,乃至基 本知识的陌生和淡薄,则是危险的且不负责任的。 一个专家顶多影响一个学科,一个领导则影响一个学校。 感到忧心的同时,傅潮声也感到遗憾,上任两年来竟然没有关注到常委中的 内心真实想法。一团和气的常委会如同一种习惯,掩盖了真实思想的交流,这不 能不说是另一种悲哀。而中国的行政体制又往往造成对职责秩序的僵化理解,要 求长官是高瞻远瞩无所不知的,要求下级是忠诚可靠循规蹈矩的,殊不知每一级 都应有替上级先行一步、看得更远的责任和荣誉。养兵千日就理应用兵千日,不 为所用的“养”是活受罪。 林副校长提到军事医学基因研究的问题便是一个思想和观念的误区。原子弹 的研究最先不是美国总统想到,而是科学家们提出来,若不未雨绸缪,怕是无法 临时抱佛脚所能成的。 既然老林扯到技术层面和国际问题上来了,傅潮声准备就“履约”一事多说 两句。正在此时秘书进来报告说,康书记已到学校,先径自到江湾那边军事医学 城选址一带转了转,马上就过来。这意味着此次谈话已没多少时间了。但是他胸 中仍有一种不吐不为快的感觉,于是边起身出去迎候,边坚持说下去:“保护好 我们的基因,这是种种探索和研究的终极目的。退一步说,就算搞出点反制手段, 它也绝不是生、化武器。近年来,部队在紧扣世界军事发展脉搏方面出现了许多 可喜变化,越来越多的高级军官关注着、适应着世界范围的新军事变革。作为军 事院校的领导者,仅仅盯住当前的新军事变革是不够的,我们肩负着培养未来军 队骨干和研究未来军事斗争发展变化的责任。从上个世纪的情况看,一场军事变 革的出现,时间间隔有缩短的趋势,我们还必须放眼到下一场军事变革,寻找和 预测未来军事变革出现的领域和方式。战争,正如《战争论》所说,归根结底是 人与人的搏斗。未来战争的发展极有可能是更直接地针对人本身,我们不妨预测, 在以研究人为主旨的军事医学领域,早晚会有一场极为深刻的军事变革产生。各 位都是思想理论的行家,我想班门弄斧几句,我学习‘三个代表’,真正感到对 军事医学建设与发展具有深刻的、一针见血的指导意义。先进的生产力,对军医 大学来说就是以先进思想和观念为指导,出保障力促战斗力。先进的文化,就是 把握世界脉搏,推出中国特色的军事医学新理念,学校的军事医学建设思路与此 是一致的。” 他的这番话,卡着康书记到来的点儿而一次次填充、拓展,又只得随着康书 记座车的喇叭声传来而草草结束了。 实地勘察之后,又听了傅潮声对军事医学城整体设想的介绍,康书记可谓兴 趣盎然。饭桌上,康书记提议把医学城纳入市大学科技园的统一管理中,可以享 受一系列优惠政策,还答应协调将选址附近的一片滩涂地低价卖给大学,使医学 城与学校的两片地拉成一体。当然,他也希望市里的建筑单位能在建设中承担更 多项目。 康书记为人爽直,若是非正式宴会的朋友小酌时,又喜欢闹几杯酒,到部队 单位来了更是这样,所以这餐饭吃得有声有色。 何懔头一次和康书记吃饭,喝了几杯酒,心里高兴,嘴上却不舒服——牙痛 又加重了。他起身到卫生间漱口,让牙床冷却冷却。正含着凉水,忽听要进厕所 的两人在议论下午的常委会开得如何如何。 何懔暗暗吃惊,常委会开完满打满算还不到两小时,这里已开始传达了,是 谁说我们的民主政治有问题?这和公开议政有多大区别? 从镜子里望去,见是两个五十几岁的人物,何懔来的时间不长,没见过。两 人已喝得面色红润,均没穿军装,从举止谈吐看,倒像是干过行政管理工作的, 反正对机关的事情非常熟悉,信息也非常灵通。 “这个事儿啊老贾分管,可他是要到点儿的人了,无欲无求就是大爷,谁敢 让他承担责任?”一个四川口音说。 “老林可也不是个善茬儿,非久居人下之人。归根结底,这是办学大路子的 调整引发的根本矛盾。那傅潮声也是生不逢时,要是十年以后提这套思路……” 另一个河南口音的说。 何懔心里称奇,换了口水,步子往后退了退,听见议论继续从厕所里传来。 小便和论英雄同在继续。 “傅潮声为啥子扭着基因哪、观念哪不放?那是他的卖点和专长。他啃过土 包谷,又吃过洋面包,当然晓得洋招牌的好用。只不过,那傅潮声在美国就生活 在科技前沿领域,回来后一头扎进研究所,又是前沿领域,所以他满脑子都是些 前沿哪、领先哪,完全是生活在未来当中。” “林副校长的拿手好戏就是上面关系熟,管理有一套,敢管敢干,不干出一 番成绩誓不罢休。是喽,上面臂膀子硬,学校可以多得好多实惠;下面有人缘、 有手腕,人们要听招呼。老林是深谙为官之道的,活在现实生活之中。这太平盛 世、高等学府,还是扎扎实实为大家办几件实事的领导好。” “噫!并不尽然。以后的世界是经济利益秩序的世界,不再是政治利益的团 伙。为啥子美国人不惜重金到处驻军到处打仗,因为它有全球经济利益。我们是 发展中国家,经济还是内向型的,但是既然要发展,早晚要经济利益分布海外, 我们的军队早晚要承担面向世界、走出国门的任务,不说打仗,至少要有威慑能 力,到那时才会需要傅潮声这种人。在中国历史找找例子,傅潮声就类似于推行 变法革新,被前朝贬了砍了而被后人称颂的那种人物。可敬而不可亲。” 两人聊着,出来到何懔旁边洗手,看了他两眼,便转说一部历史题材电视连 续剧的闲话了。 见他们离开,何懔吐出嘴里的水,有意无意地跟在他们后面。在他们进入一 个包间前,仍能隐约听到:“要搞好变法至少有三个条件,大局发展要水到渠成, 早不成势、晚则乏力;官僚机构要利益趋同,上有撑腰的、下有吆喝的;政治手 腕要宽柔相济,进有保留、退有余地。若是一味蛮干,也许就是忠臣误国的现象 出来了……” 何懔无心去判断这两位是何方高人,脑子里一半是惊讶,一半是感慨。来校 上百次的调研谈话,却被无意中听见的“如厕论道”而打乱,前期形成的许多印 象似散成碎片,而他的双眼却很快又似被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和角度,看着这些 碎片自动重组为又一幅画面。 直至回到餐桌上,那种感觉仍在延续。 林副校长酒品甚好,每一杯都不轻易喝,多少杯也能气定神闲,冷静如初。 此时他借着何懔给康书记敬酒之机,专门端酒离开座位,走到傅潮声面前,碰了 一杯,没有多的言语,眼神中却涌动着丰富的内涵。 要说林副校长面对改革之潮,没有个人发展考虑的话,那是扯淡。他已蓄势 待发,欲借改革东风走上正军岗位。凭能力、资历、领导和群众基础,他已在同 职级中享有较高呼声。改革是新旧历史的变换,正当用人之际,他对前途充满信 心。当然,道路是曲折的,还有很多工作要去做。 然而可以说,林副校长在常委会后的那一番话虽工于心计,却不带多少私念, 顶多有一点两年来压在傅潮声之下的憋屈感,但凭他的涵养也不至于在口头上抒 发。傅潮声因工作不力而离位是有可能的——如果他还这样折腾下去的话。他不 去给专家们“减负”,就可能被专家们减“傅”。从常委会上看来,他对因此而 受到的批评仍不太在乎,那么林副校长当着“负荷”(傅何)的一番话机带双敲, 既要让何明白些什么,更希望傅能够反省些什么。 林副校长也没有仅仅看好江山军医大学这一个位置。假如他出于个人目的考 虑,就不会选这样一个时机与傅潮声发生冲突,一来如此会点醒傅潮声这样的聪 明人——他目前只是暂时钻进他自己制造的牛角尖中去了;二来也会毫无必要地 失去傅潮声的一票支持——毕竟他是主官嘛。林副校长更多考虑的是江山军医大 学这样一所老校名校,必须在院校体制编制改革启动前有所准备,有所动作。医 科院校是可以依托社会教育的通用领域之一,在此关键局面下要稳住阵脚、留好 印象、有计划宣传成就功绩,有策略营造老校优势,而不能像一个顽皮的中学生 那样乱蹦乱跳。 他必须让傅潮声在这个问题上有所清醒。 这杯酒在平静中透着深邃,在谦和中露出锋芒。 晚餐后又坐了一会儿,送走康书记,傅潮声匆匆回到办公室。打开微机上网, 看到电子邮箱中没有新的邮件,不禁一阵愁闷。 上级对江之湄失踪的情况判断,实际上已经使他立刻平添了极大的忧虑。事 情显然比预先设想的复杂得多。 他起身脱下外衣,泡了杯浓茶,又从铁皮柜中找出一条软中华香烟。记不得 是谁送的了,不过肯定不是非常熟悉的人,因为他自打从云南回到医大,就开始 戒烟了。 打开来抽上一支,又去翻看电子邮箱。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这首徐志摩的小诗,是江之湄刚到美国时发给他的。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 I see you. I feel you. That is how I know you go on. Far across the distance And spaces between us You have come to show you go on. Near, far, wherever you are I beli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 Once more you open the door And you're here in my heart And my heart will go on and on…… 这首《泰坦尼克号》主题曲《我心依旧》的歌词,是他去年生日那天,江之 湄发来的。 还有几首小诗,都是照抄照搬,无头无尾,仿佛刻意不留下一丝痕迹。 但是从今年开始,已经有很久再无信息了。 傅潮声从未回复过这些邮件,尽管他时常涌起说些什么的强烈愿望。他希望 她淡忘掉这一切,送她出国也正是有这样的目的,她们这一代应该能做到的。可 是让他忘掉她,却是多么不可能,正如与她的关系有所发展是多么不可能一样。 傅潮声心中的江之湄是复杂的甚至是荒诞的,她好比是一根时常铮铮自鸣的古筝 琴弦,那不应是爱情之弦,不仅是友情之弦,也不完全是长者对晚辈的亲情之弦, 那是生命的激情之弦,它使精神境界清新振奋。 以前,傅潮声未让自己去慢嚼细品这一点,她的失踪特别是失踪后上上下下 的扯淡闲言,反倒使他勇敢地自我评判起来。有时他甚至愿意主动对号入座,顺 应一些人的好奇心,只求江之湄平安无事。 傅潮声转向办公桌,轻轻推开秘书码好的一摞待签文件,从抽屉中抽出一张 白纸,信手写下“艰难的时刻”几个字。 是啊,从军委首长到直接上级都惊动了,你傅潮声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哪!他走入官僚阶层时间不长,能够理顺行政渠道、抓好三两件全校建设的大事 已实属不易了,怎么突然捅出个通天的窟窿,又恰恰是发生在江之湄身上,简直 是一拳打在他带伤的软肋。能够怎样处理好这一难点,的确是莫大的困难哪。 “内心平稳”,他写到;“坦诚面对”,又写了一句。 想了想,在这句后面写了个“p ”,代表“屁”字。 “推卸责任”,略一停顿,“臭p ”。 “多沟通、多淡化、多祈祷——甚好”。 而他起身找出《我的美国之路》中的鲍威尔守则。 ·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糟。到明天早晨情况就会好转。 ·不要把你的自我与你的观点混为一谈,以免你的观点一旦站不住脚时,你 的自我也随之不复存在。 ·作抉择时要慎重。你可能受到惩罚。 ·不要让不利的因素妨碍你做出明智的决策。 ·永远不要忘记检查细节。 ·荣誉共享。 ·不要受恐惧与反对者的影响。 ·永远乐观会使力量倍增。 这就是美国人管理和安慰自己的方式。 有电话,他顺手将这张纸送入了碎纸机。 电话是研究所莫行健主任打来,专门为了安慰他的,他和莫主任一直保持着 经常的电话沟通习惯。 在谈了谈所里的种种反应之后,莫主任说:“我又反复琢磨了一下,咱们所 里绝对没问题。我们把十年来所有对外合作项目逐一作了清查,可以说是向外滴 水未漏,向内一密未进,况且像我们这种留学人员,想从制度极严的美军那里找 到什么高精尖的东西也是不可能的。” “是啊,这我知道。如果那天照我说的,写个情况给常委们看看,再给总部 电传一份,该多主动。就算军委问起,部里也有个准备。老贾这个人,怎么聪明 一世、糊涂一时呢。也怪我,脑子里老想着军事医学城的规划和……就把这事放 下了。” “老贾也许不是粗心,恐怕他是担心弄得沸沸扬扬的反而对你不利,我了解 他。说不定林副校长会出点难题。” 傅潮声深感莫行健看问题比较深刻。 贾副校长不久就将到退休年龄了,是班子中的老大哥,作为副军,是处在 “57岁现象”的年龄段,能够工作干劲不减、严格要求不降,已是很不错的了。 有时事情就这么透着灵怪,外事本是老贾分管工作中极小的一部分,开学以来, 从帕特逊演讲,到“‘反恐’会议”延期,直至这次出这么大个娄子,事事不顺, 把多年来开创的外事交往新局面全抹杀了。和老外打交道、应付对外事件真他妈 的不容易。 相比之下,林副校长对处理各种具体问题倒是显得应付裕如,但是却颇有些 巧于心计,我行我素。在军事医学城建设问题上,一直有一种不积极的情绪,而 且对上次不同意他选的两家公司承包工程,改为全国招投标,可能心里也不舒服。 上一次常委会傅潮声提议把军事医学城规划审了一下,拿是拿来了,论证却不充 分,专家教授的意见也没广泛征求,相当于煮了锅夹生饭。 傅潮声这么想着,嘴上什么也没说。他觉得即使是对莫行健这样的心存默契 之人,大谈校常委会也是不适当的。 不过莫行健也没向他提起何懔来访的事。 “不知道之湄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莫行健在电话中缓缓说道,“昨天晚上, 我与江之湄在美国的课题负责人之一普雷沃斯博士通过电话,他说了四句话:江 之湄是个完成工作出色的好学者;来所检查的安全部门没有对她在所里的工作提 出特别的异议;他个人希望江之湄在美的工作继续延长;他相信江之湄不来上班 是有了她的难处与困难的。这虽不代表官方,但我相信普雷沃斯是真诚的。然而, 普雷沃斯提到安全检查,讲话就有些含混。你想,美国人个个大大咧咧的,找张 纸吐口痰都能吐到什么‘计划’‘任务’上,挑这种毛病还不随便呐?”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之湄那丫头,倔强、任性、太多的浪漫色彩,一 般情况下,是非常老到的。可是某种情绪上来,考虑问题就简单化了。在那里没 准真挖了点什么情报也未可知,我们需要她去干这种事么?再者,美国人坏点子 也不少,说不定就是他们把她控制起来了。他们可都是搞逼供信的专家啊!行健 呀,这只敢跟你说,我心里真后悔,我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呢?这个丫头虽然 爱认死理儿,钻牛角尖儿,可心地特别纯真,从没有什么超出现实的要求。也许 就是几次西餐、几次散步,就能让她心情好起来……这种装模作样的道貌岸然对 我、对一个校长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吗?或者说校长的交椅、传统的道德观, 对我真的这么重要吗?为什么我总是要在别人已经设计好的模式中生活,最早是 老子,然后是妻子,现在又是位子?” 莫主任在那头怆然一笑:“苦其心志,也许这正是因为造就一个优秀大学校 长何其之难的缘故。” 傅潮声放下电话,心潮难平。 担心江之湄就不能不想到帕特逊这家伙,他如此爱国敬业,退一步说,即使 是退役经商,合法收入也是相当惊人的,实在是难以想像有什么可能会去向俄方 出卖情报。实际上,美方的学术斗争和与人为敌的思想堪称世界之最,手段方式 无不所用其极,这件事是不是个错误抑或骗局? 真还很难说。 不过帕特逊确实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透了。记得林副校长曾经说过,帕特逊 在演讲中,有几次将右手放在胸前,用摄像镜头细看,他是在习惯性地触摸那枚 表示越战归来的武装力量远征奖章,说明他对反思越战似乎已经到了潜移默化的 程度。这话倒让傅潮声称奇,自己与老帕接触多年,怎么没有细致到林副校长那 样,观察出什么说明问题的细节呢?莫非因为自以为太熟了,熟视无睹了,不识 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 傅潮声连忙从微机前起身,到书架的磁盘架上找来一张磁盘,那是让教管中 心送来的老帕演讲的实况录像。 他将盘插入电脑中,抽了一段观看起来。 正如林副校长所说,傅潮声发现老帕讲到越战对美军战略战术改变时,的确 将右手抬到左胸之前,那类似乎美军的胸礼,但是不是在碰他的纪念章,在录像 中就看不出来了。如果真像老林说的那样,那他是在痛定思痛?还是在掩饰什么? 不得而知。而且傅潮声注意到老帕的另一个动作,一个更为突然的动作,就是他 的右手习惯握成一个空心拳头:“从一个军人角度欣赏,诺曼底计划成功骗过德 国人,是一个完美的东西。而从一个科学家眼光看,曼哈顿计划更伟大更精彩, 因为它不仅改变了一次战役,而且改变了军事作战样式和世界。到目前为止,世 界各国的军队建设都在深受这一计划的影响……” 这是老帕说到美军Pentomic( 五群制原子陆军) 时的一句闲话,那时他就用 一个空心拳头姿势在眼前挥舞了几下。似乐队指挥在调动乐手的感觉,去理解一 层很深远的意境,又像模拟着管状的枪炮武器,做了几次有力的发射——发射的 不是火力,而是得意和气势。 握拳是炫耀武力,发出威胁的表示。拇指食指扣成环状,另外三指张开,是 美国军势手语中表示“OK”、搞定的意思。而这个空心拳头是怎么回事,傅潮声 还真不明白,以前绝对没有见过。 看来对老帕必须重新理解,对江之湄在他那里失踪所隐藏的危险性,也必须 重新估计。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