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是平平常常的早晨,平平常常的雾蒙蒙的天气,平平常常的匆匆上班的人 流。傅潮声的车停在校门口,他临时决定去参加军事医学城招标会,正在等着一 同前往的林副校长。 他坐在车里,打开些许车窗,看着这大学的早景。 在这里,可以看到月收入数千元的老教授,节俭到每天穿着下发的绿色作训 服上班;可以看到教员们边走路边争论,甚至从公文包中掏出资料作证,到了驻 足一辩的程度;可以看到年轻女干部因为贪睡起晚,边走边一吸一吸地吃着酸辣 粉儿,即本地话讲的“吸粉儿”;可以看到小伙子驾驶着高大威猛的YAMAHA250 摩托,搭载着长发飘舞的女伴轰然穿过车流,惊出路人一身冷汗;可以看到远郊 来的患者被人搀扶着,疲倦而焦急地沿路等候上次接诊的医生,以求复诊或再度 收住院;可以看到若无其事的医媒子在求医的人群中窜来走去,而不远处的医院 保安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 勤劳与罪孽、费脑子与混日子、创造幸福与追求健康,每天的早晨都在这里 醒来了、活跃了。 一个六七岁的大眼睛女孩,忽然出现在傅潮声视野中,兜售小竹背篓中的红 掌。她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大人的步伐,时而眼巴巴地望着你,时而四处侦察有无 城管队员的踪影,那种眼神具有难以抗拒的压力和牵引力。 小女孩走过车前时,不经意地向傅潮声瞄了一眼,本无胆量打扰坐轿车的 “大官儿”,倒是傅潮声将车窗放到底, 点了点头。那小女孩便跑过来,头也仅 有车窗高。 “两元钱一支。”小女孩说,一双大眼新奇地望着车内。 “哪值两元钱?”司机逗她。 “这是转基因的。”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 这花也有转基因的了?傅潮声暗暗称奇,“我就是搞转基因的,能不能送给 我一支?”他笑着问。 小女孩没想到遇见这种问题,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也许她看出来,这是 对她的“考验”。 傅潮声递出5 块钱,一红一绿,挑了两支,递给了驾驶员。 那支淡绿色的很独特,那应该不叫红掌了。但一时想不出称作什么,绿红掌? 绿掌?彩掌?同样的花卉,一经基因技术的魔法,色泽变了,称呼也没了。 车的另一边传来吵嚷声,竟是附属医院神经外科的张主任在训人。一个年轻 医生在一旁埋着头,身边是两个农民打扮的男女。听张主任很高的恼火声音,大 概是值班的医生得了点好处,将另一个病人收住院,而没有收从农村来的一个。 “你把他带去收了,没床就睡你的值班床!”张主任吼着,“告诉你,离头 三尺有神明!” 这时林副校长的雪佛莱越野车过来了,与傅潮声的车停了个并排。 “不知道校长也要去啊,等久啦?”林副校长边说边要下车。 傅潮声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过来了,两辆车一前一后开上公路。 招标是由军区驻雩代供基地主持下进行的。 此次招标的范围,包括江山军医大学军事医学城的房屋建筑、附属设施,与 其配套的线路、管道、内外装修、设备安装——不包括专用实验室仪器设备—— 等项目。 从提出这一想法、可行性调研、需求论证、发展方向研究与确定,到报批项 目、反复跑面积、四处筹集资金、选址和拆迁、遴选国内的、国际的及港台著名 设计单位进行多套方案设计,再到国内有形建筑市场公开招标、资格预审、编制 发放招标文件、组织研制标底,特别是从观念和具体操作中对上求得认可、对下 求得认同,这一揽子一直都在艰苦努力、至今尚未取得圆满的复杂工作,可以说 是千辛万苦、每一环节都未轻松过。但是不管怎样,走到招标会这一步,总算取 得阶段性的胜利。如同万里长征渡过湘江、召开遵义会议,今后的任务不再是内 部纷争、强敌压境,而主要是面对险恶自然条件的考验了。 因而此时的傅潮声,可以说在这件事上抱有初胜的乐观。 按照校党委的分工,这项工作由林副校长主抓,这类招标会校长可以不参加, 由林副校长代表学校到场也就够了。否则不仅林副校长会有想法,觉得有不信任 的因素,群众可能也会误解他过于关心招标的事,从而猜测会不会动机不纯。但 傅潮声还是坚持到场了。他以前从未参加过类似活动,既有几分好奇,又担心会 议能否顺利进行,干系如此重大,可不能出现意想不到的流标、推延情况。 还有一个重要因素,他希望参与这一费尽心血的重大工程的每一重要环节, 以珍藏在记忆之中,长久保留这一份艰辛和喜悦。 代供基地保密室的保密员将一个黑色密码箱提到台上。 负责营建的代供基地的一位处长拿出钥匙开箱,9 份投标文件袋便展现出来, 经公证人员和自愿上台的投标代表共同确认密封完好。然后,由那个处长当众拆 封,逐一宣读投标人名称、投标价格和投标文件的其它主要内容。 会场安静了,原先松松垮垮的气氛也因之而紧张起来。宣读人的本地口音较 重,有人便移到前面座位来。实际上整个会场的音响是环形布置的,哪里都是一 样清楚。 作为嘉宾坐在台上的傅潮声,目光不时扫过台下那些建筑商或企业代表。 江山军医大学军事医学城的建筑招标,即便在雩都这样的大都市中也是十分 令人瞩目的,先后有本市和外地的数十家建筑工程公司前来洽谈和报名,最后才 择优确定了九家参加投标。这种热闹场面一是和当前国内建筑行业不景气、市场 竞争激烈有关;二也是建筑商们看中部队信誉好、医科大学资金保障力度大,很 少有后顾之忧。 由于竞争强,管理行为中又有不规范的地方,所以与场内这种堂皇氛围相比, 桌面下的种种“活动”、“交流”,曾经也是花样百出。 傅潮声不直接分管,且与社会上的交往不多,但是找上门来的依然不少。一 度电话、条子不断,有介绍关系的,有约着吃饭喝茶的,有千方百计要登门拜访 的,不一而足。 就连从不给他找麻烦的林岫峰,也抹不开情面给介绍了一家。在办公室见了 面,听他们谈了情况,又带去见了校务部长,还不算完,非想到家里坐坐。 傅潮声是轻易不让这种情况登家门的。被拒绝后,那老总还是找了一个医院 的副院长陪着上门来了,说了一大堆在合同的基础上,适当下压方案报价降低利 润的话,反复暗示成事之后一定要重重感谢,临走时留下了点小礼物。想到拉拉 扯扯的不好,就勉强收下了。打开了看,除了小礼物之外,有一盒成沓的人民币, 傅潮声还并不清楚是多少钱,估计应该有个上十万吧,心里顿时愤怒起来。其他 资质更高的公司可以比他们少四五百万,也依然会有赚头,他们向学校狠咬了一 口,再吐出点肉渣打发学校的某些领导,而学校要去多挣四五百万又谈何容易! 这不成了自己赚的钱请别人来盘剥么。傅潮声当即打电话,让那个副院长来把东 西拿回去,但那副院长怎么说也不敢再来。傅潮声就找个没用过的一次性垃圾袋 子,把全部东西都给装了进去,连留下的名片也掷进去,让驾驶员送走了。后来 与林岫峰通电话时,他如实地描述了那一幕丑剧,算是对老林有个交代。 傅潮声知道,公司老板们这一套拿手好戏,同样会在其他主管领导那里上演。 照这样下去,我们的管理机制和公正信度岂不是要被糖衣炮弹打得伤痕累累、陷 于瘫痪? 人情世故,风气不古,也不是仅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才如此。不说远 了,清朝的《红楼梦》中,光是人名就好比是一部腐败史:嫌贫爱富的岳父叫封 肃(风俗),借联姻攀高的暴发户名叫傅试(附势),被富豪欺凌的是英莲(应 怜),为豪强殴死的是冯渊(逢冤)。贾府中银库房总领吴新登(无星戥)管钱 管出破产,仓上头目戴良终去贷粮,买办钱华专会花钱,清客詹光专会沾光。更 有“‘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的建造省亲别墅一事——那也算是建筑招标 吧,三万二万银子的项目交由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赵天梁 (兆天凉)、赵天栋(兆天冻)去办,即使是名门旺族,又安有不败之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他真希望在社会交往中,大家都保有并尊重每个人的哪怕只是形式上的风度 和尊严,别让群众在背后指脊梁骨,也别因为几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连累他人 蒙受不白之辱。 傅潮声曾和林副校长商量过此类问题的防范办法。近年来,林副校长曾上交 近百万的说情款项。老林有意思,送钱的来者不拒,还让财务部门补送“捐赠” 收条,这些人已为学校“捐赠”了两栋单身干部楼。虽说如此,老林对这种风气 也非常不满。 在军事医学城项目启动之前,党委定了三条措施。一是与建筑方签署廉政协 议。凡通过各种方式私自给个人好处费者,一经查实,即从学校给公司的付费中 扣出十倍罚款,并给举报者重奖。二是建立企业信誉制度。凡有行贿行为的公司 , 十年之内不合作。追踪近年来在学校范围内施工的工程质量,如有质量问题即 一票否决。对于那些希望与学校建立良好关系的建筑公司,可公开向建筑项目提 供赞助款,作为遴选公司的友好条件,以替代向个人拉关系找门路的行为。三是 借鉴学术评估办法,建立起一套工程评审试行方案,如专家库随机评审法、双盲 评议法、函审法等等。 这样一来,在规矩上堵塞了从预审到验收中许多环节的漏洞,而招标会则成 为整个程序中非常关键的一个步骤。 这时,开始宣读雩都二建的投标计划了。 二建是市委康书记给学校推荐过的国家二级企业,被评为一级专业承包企业 资质,具有丰富的当地施工经验。傅潮声专门去看过该公司修建和在建的市政府 办公大楼、市体育馆等项目,给他的印象是管理规范,硬件基础比较雄厚。据介 绍,他们完成过38层房屋建筑和深度超过20米的软地基、江岸地基处理,一级资 质项目经理10余人,专用施工设备及相应运输、检测设备30余台。企业经理是建 工大学正规毕业的高级工程师,曾很认真地向傅潮声表示,一旦选中他们,会将 军事医学城当作政治任务和国防工程来完成好。 傅潮声听取过二建对整个建设的设想及建议汇报,当时在场的还有校务部领 导及代供基地营房处的专家,他们觉得二建提出的建议如江畔地基防渗特殊处理 技术,受滨江微观气候影响的朝向选择,立足三峡库区蓄水后的方位设计等,是 很有专业远见的。甚至一位年轻的项目经理还谈了谈军事项目建筑设计中,防范 未来战争、防范高技术侦察和战术打击的考虑,使傅潮声对这家公司的负责态度 颇有好感,因此他对这份标书格外关注。 对于建筑,傅潮声是完全的门外汉,但他也能分析出些小小的门道。他发现 他们在整体报价不变的情况下,施工前期报价偏高,施工后期报价压低,这是企 业提前回收资金,节约贷款利息的精明;对钢筋混凝土、砖墙、粉刷等常见项目 定位低,对防爆抗震处理定位高,既发挥了本地大企业熟悉市场的进价优势,又 体现出在特殊要求方面较高的安全标准;对学校提供的简单明确的工程部分单价 偏低,对需要下一步安装大型实验设备的建筑单价较高,这也算是使用不平衡报 价技巧。 二建投标书宣读后,台下便有赞叹声。他们当中的一些人都是建筑市场上的 老对手,也是老朋友了,对彼此的竞争绝招更能看出门道。有的暗中表示对他们 老辣的佩服,有的悄声探讨他们某项策略是否合理,以至于下一家的标书开始宣 读时,大家都没有过多注意。 “前面二建那个公司的报价不是最低的吧?”傅潮声忍不住问身边的林副校 长。 “不是,前面比他低的有两家。”林副校长听出傅潮声对这一行当不甚了解, 就解释说,“目前评标并不选用最低标价作为决标条件。因为以往的经验表明, 标价低的工程往往会造成企业亏损而被迫中途停工,或施工中偷工减料出现质量 隐患,或二次发包给不具经验能力的包工队,最后很难处理。这也有当前市场和 工程承包制不尽完善的因素。基地使用的是接近标底的综合评估法。” 渐渐地,大家发现最后这家富丽建筑公司更是迭出杀招。他们在钢筋、铁件、 水泥、钢管几项主要工料上,均选择优品甚至有个别的超出招标要求,而在法定 利润、定额人工费、技术装备费和管理费方面,低得令人难以置信,税金也相应 成为最低的。基地方面代表招标领导小组对这一情况提出质疑,富丽公司的代表 称,他们是转行进入雩都建筑市场不久的企业,信誉和创牌至关重要。且近期承 建的6 项大的工程均面临完工,有一个技术实力闲置期,他们愿意低利润算标, 既可为军队搞出高品质工程、创出品牌,又能避免公司无项目运转时维持费用的 支出。 投标商们交头接耳,不相信他们的理由,但是在市场规则中也挑不出什么毛 病。 招标主持者和公证人员逐一检查标书,确认合法有效后,经领导小组同意, 当众宣布标底。 这成为最为令人紧张和引人注目的一刻,不论那些见过世面的大腹便便的老 总,或是散漫惯了的抽烟聊天的经理们,还是个别公司带来的西服革履的法律顾 问,都伸长脖子或手持记录本等待着,连那些忙着倒水的女服务员也站到一侧倾 听。 标底宣布出来,全场一时都沉默了,人们把目光均投向富丽的人。 他们的投标报价在前4 位都是与标底完全一致,第5 位所差无几。也就是说, 上亿元的工程,这两者只相差十几万元。而二建等几家均有数额不等的较大差距。 富丽的代表和经理也愣了一下,继而高兴地鼓起掌来。不过只拍了几下,见 周围气氛不对,便停了下来。 “我有一个问题。”二建的一位年轻女士站了起来,“我是专门等在投票时 限的最后一刻递交标书的,办完交接手续后已过了投标截止时间。也就是说,我 们公司应是最后一个投标单位,为什么还有公司在我们后面?” 二建的招标负责人倒是很有涵养,示意她不必再讲,坐下算了。 另有一家的经理大声质问,为什么富丽的报价与标底出奇地一致?这种情况 是否正常,如何解释? 还有的在下边七嘴八舌地吼道:是不是富丽有部队办公司 的背景,有高层做“臂膀子”,你们早都内定了?那么把我们这一帮公司拉来当 幌子有什么意思?害得我们调研、踏勘、预算、编制文件、预交保金,忙了一两 个月,不是耍人是什么!以后谁还相信你们? 基地那位处长忙招呼大家安静下来,说他可以回答那位女士的问题。富丽公 司在截止期后送交文件有不可抗拒的意外因素,事先电话告之,并经医大方面同 意了的。下面由评标委员会评标,预计半个小时后宣布结果。 台上的灯光暗了下来。 傅潮声也被这意想不到的“巧合”惊呆了。 他事先并不知道标底,尽管标底是学校营房处组织制订的。从现实结果看, 特别是会场群情激愤的样子来看,显然有较大的漏标可能性。一般来说,建筑公 司和招标单位是某种供求关系,他们不愿得罪招标单位,以免使今后的合作受影 响,除非他们感到明显的不公。如果这里面有名堂的话,不仅工程质量得不到保 证,监督机制难以正常实施,以前做的大量制度约束尽都付诸东流,而且学校的 信誉、公正度都将受到不良影响。 但他不知道这种情况如何处理。他看了看林副校长:“就这么定了?” “要看评标委员会的决定。” 评标委员会按规定由组织招标的基地、学校、行业协会专家、建筑学院的投 标和经济方面专家等7 人组成,学校只有校务部分管营房的副部长这么一位评标 委员会代表,傅、林两位均无法参加评标会议。 “我去向我们的副部长说说,他在评标委员会里,具有比较大的发言权。但 是刚才我和他分析了一下,从法律上看不出那个公司有什么违规操作,我们很难 推翻这个评标结果。标底保密的事回去后彻查一下。事实上这个标底基地也是知 道的,也就是说即便有问题,也并不一定是我们出了问题。”林副校长补充说。 傅潮声心里明白了。他极为不快,站起身来。 林副校长对他说先到休息室坐坐,可是发现他在目示他的司机出去,忙低声 说:“校长,你现在走的话,基地方面会很难办的,这个场面会更难下台。有问 题下来还可以……” 傅潮声头也没回,大步走开,不过他没从正门走,而是向台旁的侧门走去。 傅潮声知道,就这么愤然扬长而去,势必招致基地这一兄弟单位领导的不满, 而且他与林副校长几年来一直维系着的,至少是表面上互相尊重友善的关系可能 也会破裂了,并会对今后的工作与共事带来很大的负面效应。 本来都是工作上的事,这么做有必要么? 但是他完全暴怒了,下决心非要搞个清清楚楚、公公正正不可,管它什么关 系不关系,行规不行规的!研制十年规划、调整学校业务建设发展方向;召开 “‘反恐’会议”、拓展新的发展领域;兴建军事医学城作为推进包括“基因之 剑”在内的一批新概念科研项目的条件保证,是傅潮声当前狠抓现代军事医学观 念发展变化的“三大战役”。规划遇到各种意见还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而 “‘反恐’会议”的延期非自己所能左右,唯有军事医学城是十拿九稳,板上钉 钉的事,在这方面绝不允许出任何差错和问题。 这一仗再打不好,就是满盘皆输的结局了。 他没有一点退路,也不想再退了。 傅潮声的车驶出基地大院,耳畔响起来时无意中听见张主任说的一句“离头 三尺有神明”,立刻冷笑一声。 他侧眼看到基地领导赶出来似乎要送他,并没让停车。林副校长也紧跟在后 头匆匆出来,见傅潮声已离开,便和他们简单挥挥手,随即也上车走了。 “C 日”。 这是只有梁锷才懂的代号,意思是正式实验的前一天。从海湾战争美军作战 日志上借来的,原意是指部署展开日。 梁锷来到实验场,只有一个实验员带着两个临时工在安装设备。这些临时工 大概要算是中国军队中的特殊成员,有点像“三大战役”时部队需要的支前民工 一样。淮海战役是支前民工用小车推出来的,那么他们这只实验小车的轮子,也 或多或少是靠临时工推动起来的。因为编制越减越少,所里的实验任务越来越重、 越来越大型化,只有从周围农村或城市下岗人员中招聘临时工,稍加训练,协助 工作。 “我军的高科技实验,能让一两个村儿的人都知道,还谈什么保密?!”梁锷 想。校内曾有个别求知欲强的家伙,针对傅潮声的项目向他打听这打听那,要是 知道这个窍门儿,买两斤花生仁儿,找齐那七八个临时工一摆“龙门阵”,恐怕 什么样的秘密也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所谓的实验场,更是十足的因陋就简。 他们这组是研究高功率电磁DE波对基因影响作用的。梁锷参观过美军的同类 机构,宽大、气派,屏蔽墙上的方尖块吸波材料排得整整齐齐,兼有吸音阻燃功 能。空中有行车,随意吊装各种重量和大小的实验器材。地下是用钢板隔开的全 自动控制室,多角度摄像头监控、智能化机械手。就是在里边站一站,也会有一 种自信的感觉。 而研究所开展这项工作时间不长,经费更是捉襟见肘,原来盖的大楼又挤不 出这么大面积,何况傅潮声为了保密,还不愿将这个实验室盖在人多的地方。为 了尽早上马,他从校务部腾出一间军需库房,大半改装成屏蔽室,隔了一小间作 为实验准备室,所以水电通讯什么的样样都不齐全。上个厕所,都要去百米开外, 来这里做实验戏称为“禁腹泻实验”,因而这个库房被称为“摩托罗拉(莫脱了 拉)实验室”及“西门子( 按发音SIEMENS 直译为‘塞门死’) 实验室”。所以, 大家对迟迟不动的新大楼望眼欲穿。 转了一圈,没看见游峡克的影子。梁锷走出来给他打手机,这小子竟然还在 宿舍睡觉呢。 “我以为你被我上次那一拳打得做不了实验了呢。”游峡克得意洋洋地说, “行,五分钟后到。” “到不了你就是孙子!”梁锷边关手机边骂。经他这么一说,眼睛缝合的伤 口处真在隐隐作痛。“不就是为了个女人么!唉!”他坐在门外的水泥地上,把 手机掷在面前。边点烟,边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又想起了什么,侧着头叫来个临 时工,给他五块钱,“去买几个包子,最好馅儿是臭的那种。” 游峡克是名副其实的复合型人才,工程硕士毕业,被傅潮声选中,引进到军 医大学读医学第二硕士,作为傅潮声医工联合发展的尝试。然后又读生物工程博 士,并由两校联合授予博士学位。 在研究所读学位那会儿,他和梁锷曾是穿一条裤子嫌肥的哥们儿。有个民间 说法儿,军医大美女如云,科工院光棍成群。是因为医大女干部多,科工院女干 部少、与社会接触又少,找对象难的缘故。更有好事者,将“科工院”改称“窠 公院”。那些适婚者朝医大这边寻求发展机会的比比皆是。他这一来,一表人才, 又岁数不小了,傅潮声就为他和江之湄牵线搭桥,速配成功。 而梁锷呢,已经在和老婆悄悄地打着离婚战了,显然他早已对江之湄垂涎三 尺。 梁锷结婚不久的妻子是非常典型的雩都女孩,看似细嫩娇小,管理丈夫的手 段却强硬老到。 她本是市里一位领导的女儿,又在市党校教政治学,有着先天和职业双重的 管理修养。略施五条小技,即将梁锷牢牢控制在掌心当中:一是与梁锷挑明离婚 休想;二是向傅潮声汇报梁锷不健康的思想苗头;三是找到江之湄“戒勉”谈话 ——江之湄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即把梁锷恨一个跟头;四是给游峡克打了个匿 名电话,指出“第三者”的威胁来自何方;五是将梁锷比较肉麻的电脑日记编辑 若干条,经“真士隐”处理后,以“贾语村”的名义发到医大网站上,使前面找 的几位都吃了一惊。齐抓共管,终于使梁锷重回她的石榴裙下,婚姻生活质量起 码仍可保证75分至85分。 这一番折腾的真正受害者,是江之湄和游峡克。 感情上发生这一连串纠葛以后,游峡克工作上再也无法和伙伴们默契如初了, 他可不是那种一切感情往事都能随风而去的男人。在所里工作更是说不尽的别扭, 特别是到后来,他与江之湄发展到离婚的地步。游峡克干脆又回到科工院原来的 教研室,被同事讥为“四年一觉雩州梦,陪了夫人又折兵”。 但是,研究所凡是遇到必须科工院参与的实验研究,还是要随时把他召来。 当然,那属于两校合作。 五分钟后,梁锷突然听到了发狂一样的马达声。一辆绿色“切诺基”横冲直 撞、烟尘四起,轰然急刹在他面前。 游峡克从车上跳下,他穿着adidas篮球背心,嘴上残留着牙膏沫,裤子还没 系好,一只手提着,关了车门才腾出另一只手扎腰带。然后开门从后座拽出上衣, “科工院的绝对比军医大的守时。”他还是那么趾高气扬。 梁锷给他介绍这一次的实验设计,带他察看了实验流程,两人到控制台前坐 下。 游峡克上次拳击中把梁锷打得不轻,心里有些挂不住。吃着梁锷让人买来的 肉包子,又找他要水喝。 梁锷白了他一眼,屁股没抬,从旁边摆着的几瓶矿泉水中用脚一勾,一瓶飞 向空中。 游峡克抬手接住,“好脚法,可惜没去练泰拳。”他吃饱喝足,故意用他老 爹——武夫味儿十足的南下干部——讲话那种浓浓的山东腔说:“俺看还是不行 啊!恐怕和上次一样,还得玩儿完。” 他顿了顿,看着梁锷正等他的下文。“这还不是傅- 莫理论那一套。没啥新 意,没啥突破,所以呢就没啥胜算。” 梁锷翻了翻白眼儿,简直对他无语。 游峡克就是这么个东西,看似吊儿郎当,暗藏聪明智慧,所以常常莫测其机 锋何在。 他们要做的实验就是由傅潮声、莫行健一手策划创建,深藏不露的“基因之 剑”研究的核心部分。 这一项目的腹稿过程且不论,就是从“单兵作战”式的实验,到目前四个大 型现代化实验室多向展开,已近十年之久。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虽说取得很 大进展,小成果、副产品层出不穷,但是始终没有取得关键性的突破。 不知傅、莫二人怎么想的,反正梁锷也是不止一次地动摇过怀疑过。他甚至 觉得这个整体思路完全就是理想化的东西,少学者的缜密,多诗人的浪漫,就像 乌托邦一样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不过,想可以这样想,工作却不能不干。为理想而奋斗不一定非要看到、摸 到、踩到理想,只要朝那个大致方向行进就有意义。我们都在为共产主义而奋斗, 可有谁会有不过上共产主义生活就誓不罢休的决心?梁锷的两只脚牢牢站在现实 的土地上,因而他的实验风格就必须是步步为营、小步多跑,不会搞那些花里胡 哨、浮而不实的东西。游峡克这点恰恰相反,梁锷非常清楚他们之间可以互补的 长短所在,因而他常常希望适量要一点游峡克的激情,当作作料调一调味道。 梁锷不做声,游峡克就憋不住气了。接着说道:“主要是电容器串少了,机 器功率小,辐射剂量不足啊。” “废话!”梁锷有些不悦,姓游的常常太油了,这不是在逗着人玩儿么, “只有这样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 “俺那儿有大的呀!” “你那儿能摆下这么大的场子吗?” “嘿,俺们把它搬过来不就完了?” “你们主任舍得?” “向莫主任报告呀。” “莫主任出国开会了。” “啥呀?莫主任不在,那么说你这个玩意儿是未经审批的非法项目喽?” “我就是专门选这个机会做实验,我就不能当家做主一回?” “恐怕不能。要做主也是我做主,你这叫作乱。不用说,傅校长也不知道你 要犯上作乱了?” “得,别提傅潮声,提了我就来气。他好久没管实验的事了,前些天还让莫 主任告诉我们,现在江之湄失踪的原因不明,大的实验先不要做了。莫名其妙不? 处理江之湄失踪的事就尽显疲软乏力,我们的人在他美国找不着了,本该由政府 出面提出严正交涉并抗议么,这倒好,连在咱地盘上的实验也不敢做了!咱们偷 谁了?抢谁了?流氓谁了?干吗要躲躲闪闪?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偏做,还要大 干快上,做出点样子刺激刺激他。” “别操蛋了!” 游峡克露出轻蔑的神情。一半是轻蔑梁锷的自以为是,一半是轻蔑梁锷竟然 瞧不起傅潮声,还有一点点的轻蔑是他自己留给傅潮声的。 一般情况下,游峡克绝不谈论傅潮声,从人们广泛议论他与江之湄的婚姻破 裂,可能和傅潮声有关以前就是这样。有些人就会利用贬低领导来抬高自己,国 家总理该怎样做啦、卫生部长不怎么行啦……评说的官儿越大越提劲。对谁说三 道四都行,对傅潮声可不行。他也不会相信在工作上感情上,傅潮声对他不够意 思的任何传言,尽管传言和现实依然时时交错着折磨他。他对傅潮声有股浓浓的 怨气,但不会允许别人伤害他,傅潮声是仅供他内心深处个人批判使用的。 他和傅潮声之间有着很深的感情,很深的了解。实际上,游峡克就是傅潮声 为了他的事业而定做的。傅潮声知道单凭医学完不成他的超凡设想,单凭理工就 更不可能,所以遴选并创造了游峡克这样一位特殊人才。 这也不是傅潮声的天才发明,当今社会许多重大科学发现,往往是在学科交 叉的生长点上出现的,而不是按照常规计划,在可预见结果的情况下,进行实验 和逻辑推理能够得到的。20世纪最富创新力的相对论、量子力学、基因双螺旋结 构的发现,均大胆突破了传统观念,其中基因双螺旋结构的成就,并未出现在战 后世界科技中心和基因研究实力雄厚的美国,而是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什这一老 牌物理学实验室;摘取这一生物和医学诺贝尔奖(1962年)桂冠的不是资深望重 的生命科学家,而是一位25岁的物理学者克里克·沃森。 游峡克对傅潮声的大业举足轻重,是他的命根子。如果傅潮声在锻铸“基因 之剑”,那么游峡克就负责剑锷、剑锋。从傅潮声着手培养游峡克,到他正式提 出并着手研究“基因之剑”,其间几近十年,所以游峡克与傅潮声的情谊不是那 么轻易可破的。游峡克取得这种特殊地位是付出巨大代价的,人不是金属,做角 钢不行可以做槽钢,做圆钢不行可以做方钢,做工字钢不行可以做丁字钢。人的 寿命不允许知识结构的随意重塑。如今的游峡克,既放弃了做一个优秀工程师的 可能,也不具备当一个好医生的条件,他心甘情愿地让傅潮声定型为铸剑的专用 模具。在这里他是宝贝,出了这里他可能就是废料垃圾。不是技术废料,而是理 想,召唤不再的精神废料。他对傅潮声以身相许,而傅潮声不惜耗费十年来藏而 不露地筹划准备一番大事,这种人物又怎么会没有强悍的吸引力、凝聚力呢? 不过在实际工作上,游峡克感觉并不顺利。他如同一枚跃跃欲试的棋子,浑 身有使不完的劲,恨不能立即、不停顿地走出去拼杀,而傅潮声总是储备他、充 实他,却较少由他放开膀子大干,说起来便是要全盘考虑,瞄准时机等等,不爽 快,不放手。游峡克的工作内容不仅是“基因之剑”的技术难点,也是保密重点。 似一步险棋,走早走晚都不行,对他日常管理也是极严的,有时到了苛刻程度, 连周围的人都看不过去了,他总是被憋得难受。 按理说,没有傅、莫二人同意,他不应该参与梁锷自行开展的实验,但是梁 锷敢于置傅潮声之禁令于不顾,找他搞实验,于是便让他暗中按捺不住地兴奋起 来。 他已看出梁锷实验设计的闪光点和技术缺憾,而不足之处是有办法弥补的。 从另一方面看,这一次实验成功的可能性比以往要大,若再加以改进完善的话。 “诚如是,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到那时,亦是对傅潮声的苦心经营给予 的一个惊喜,一个有力支持,一次刮目相看。 在实验条件不完备的情况下,他当即决定冒险搬出科工院的重要设备。 “我们晚上偷偷去搬,我们主任出差了不在家。我去把车后排座下了,用车 搬。门卫敢查我的车?!” “这倒是个好办法。”梁锷说。 “给你用一b ǎi 天。” “一百天?要不了那么久。” “一b ǎi 天,是一个白天,笨蛋。你先去把电源线拉好,要粗一点的,实 验动物也牵过来,手术取样那些东西全拿来,流水作业。该测定的、包埋的、留 样的、还有照相啦、固定标本啦,你要全都备好……”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梁锷打断他。 “什么故事?” “一个夏天的夜晚,老爸让一个小男孩上床睡觉,自己去和孩儿他妈睡。小 男孩一时睡不着,正好他看见蚊帐的一个破洞处有只萤火虫飞进飞出,十分有趣, 就替它数着:进去、出来,进去、出来……正念叨得起劲,他老爸在隔壁大喊了 一声,你猜他喊什么?” “喊什么?” “他喊:你个小兔崽子闭嘴!老子还用你指挥?” 以淫巧的段子斗嘴,游峡克可不是梁锷的对手。他知道让梁锷占了某种便宜, 却反应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虽发现极其恶毒,倒也为梁锷的狡诈所折服,未做 还击,只报以朴素一笑。 G 日,地面攻击发起日,也就是实验第一日。 主要任务是用设定功率的高能DE波,在一定距离照射实验动物。这项工作完 成后,以后的事情就可以回研究所大楼,在实验室内进行了。 天气晴好,秋风阵阵吹来,梁锷的心情也不错。 科工院的高功率机组已于昨晚顺利运抵,安装调试完毕。游峡克怕机器有什 么闪失,还让他安排临时工睡在实验场守着。 第一轮实验,梁锷把他养得最壮、也是最喜欢的纯种狗“阿克”牵出来, “为了我们的成功,阿克,给我挺住。”他有几分不舍地把狗送进实验箱,装好 各种探头。 H 时,攻击发起时。 实验一开始,就显得非常顺利,脑电图减弱,好动性减退,心肺功能下降、 神经混乱和活动能力的丧失,均如预期出现。 第二只狗瘦弱些,同样的剂量就产生了神经性痉挛。 每当进入实验,游峡克便会进入一种得意和兴奋的状态。 他从理工角度对医学实验有独到的感触,那既是人对天的合一,又是人与天 的较量;既是生命的叛逆和觉醒,又是生命的皈依和重演。 人们用上天赋予的功能完善上天设定的结构,用上天留下的线索刺探上天埋 藏的秘密,用上天制造的平衡更改上天制定的规律。你的实验也实验着你,你的 揭示也揭示着你,你的改变也改变着你。你往往弄不清楚是在做研究还是在被研 究,时而冒出像阿基米得发现浮力定律后,赤身裸体在大街上奔跑那种伟大的成 就感,时而像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掌心一般,哀叹是在一条永不可尽知的迷宫中 遭遇戏弄和蒙骗。 医学是人类发明的,而人类又永远受制于医学,特别是当医学实验进展到基 因层次时,更会发现这样一种感觉:越知识、越肤浅;越成功、越沉重;越征服、 越惶恐。基因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精灵,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人体的形状和功能, 而这种决定可不是脑子发热一时想出的,是遵从亿万年天地造化的精心设计和自 然规律,一开始就确定地按人的定位来进行的。 为什么你的手指头掏得了鼻子眼儿,却掏不进耳朵眼儿?那是因为从设计上 你能自我管理一部分功能,而你的另一些精密器官是不能随便乱动的。 为什么你的眼睛只能在白天使用,而不能像猫头鹰那样适用于黑暗?那是为 了避免人的贪婪,不顾自身的极限无休止地攫取自然。 为什么你的四肢细长无力?那是限制你在满足基本的生存要求后,别再像动 物一样空劳体力,而应去开发得天独厚的大脑。 为什么你的探究能力现在开始能够触及你自身的基础结构了?那是人类到这 早晚差不多应该成熟和理智了。 这时面对这样一种探索,你绝对会深刻体会到渺小与伟大、简单与复杂、存 在与消亡、永恒与暂现的自然奥妙和哲学内涵。你会步入一个新的、超越自我的、 充斥诱惑的境地…… 忽然,游峡克从他那精神鸦片的享受中惊醒过来。在实验进行到第5 只动物 的时候,他发现操纵失灵,DE波停不下来了。 “怪事! ” 他试图从电脑程序上找原因。这时那个实验员突然大叫:“屋顶上冒烟啦!” 一定是线路老化和负载过大,线缆烧化了装修材料,屏蔽用的方尖块燃烧了 起来。 他们赶忙找来仅有的两个灭火器。可是喷出的CO2 泡沫对屏蔽墙内层的火焰 根本不起作用,火势迅速扩大。 梁锷对实验员大喊:“赶快出去打手机叫火警,让临时工搬出动物和仪器, 我去断电源!” “不能断电源,”游峡克告诫梁锷,“风机一停,发射管会烧掉的!” 游峡克把手缩进袖口,垫着衣袖拉开小门,就要往实验舱里钻,被梁锷一把 拉住。 “里面有强波辐射,伙计!”梁锷喊道,顺势挡住去路。 游峡克一掌将梁锷推开。 “要去我去!” 梁锷转身抢在他前面,却被游峡克抬腿拦在门边。 “留着你的脑子。”游峡克猛然在梁锷头上拳击留下的伤口处打了一巴掌, 趁他痛得大叫的瞬间,挤开梁锷,冲进实验舱。 看到游峡克顶着高能电磁辐射奔跑着,关了机器,梁锷急忙在外拉下电闸。 实验场一片黑暗,有毒的浓密烟雾伴着绿色火焰四下翻卷。最为贵重的主机 组还在实验舱中间,而两个临时工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烧化的方尖块带着火舌一 片片流淌而下,落在他们身上,顶棚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游峡克和实验员抬起一台主机往外走,但是照这个速度搬走一堆机器不知道 要多久。他腾出一只手摸出车钥匙掷给梁锷,想说什么,却被烟呛住了。这时, 外面有水枪喷过水来,他把实验员往外推:“叫他们先别开水枪,机器一泡就完 了!” 梁锷开着吉普车,撞飞了库房后门,直接冲进实验室。 游峡克挥手,示意用车头把器材顶出去。因为装车已经来不及了,装满汽油 的汽车也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梁锷放慢车速、摆正车头,对准那些铁家伙,推着它们蹭向门外。 游峡克发现屏蔽用的铜网钢框还挡在前面,器材碰到钢框势必拉倒整个框架, 就跑过去抓住滚烫的框架,奋力举了起来。 器材推过来了,“闪开!”梁锷在车内叫了声。 游峡克知道,只要一松手,钢框就会重新落下,挡住机器的去路,于是一动 不动,向车内的梁锷大吼了一声。 梁锷没有听清楚,结合口型,知道他吼的一定是英雄儿女王成的那句“向我 开炮”,于是开足马力冲向前去。车前那堆器材一下子撞得游峡克双腿离地,趴 在上面,钢框从他头上呼啸而过,打在引擎盖上,打碎了前窗玻璃。 梁锷本能地一低头,头顶和额头几处顷刻血流如注。 除手、臂、前胸烧烫伤之外,游峡克右腿胫骨线性骨折,脸颊一片深Ⅱ°烧 伤。当然,还有情况不明的高能DE波辐射伤。梁锷伤势较轻,头皮上有几处开放 性伤口。那位实验员并无大碍,门诊处理后就回家休息去了。 他们俩又像读研究生时一样,躺在一个天花板下了。 “我们主任出差回来,一定恨不得把我干脆烤熟,让他卷块薄饼吃掉算了。” 游峡克看着高高挂起的打着石膏的腿,和赤裸着的身上一片片晶亮的水泡。 “恐怕还要多蘸酱、多放葱,餐后补服黄连素。”梁锷幸灾乐祸地说,并欣 赏着游峡克只能发出笑的声音、不敢做出笑的动作的可怜相。又说:“他敢,你 拼老命把那堆破铜烂铁搞出来,他该谢天谢地呢。不过说真的,撞你那一刻真是 过瘾,那可比一记右直拳威力大多了。” “操,你别逗我乐了,我一笑伤口疼得能疼出泪来。”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 痛中思痛,游峡克的心境复杂起来。 这个实验及“结果”,显然是费力不讨好、好心办坏事。毁掉了一个至关重 要的实验室不说,而且给傅潮声捅了大娄子,惹了大麻烦。 这个过错是很难弥补的。 他反省并恼恨自己,这是怎么啦?他和梁锷都是实验老手,怎么会闹出这种 低档次的笑话?要是莫主任在,一定会避免,至少是有准备及时处置这种事故的。 就是江之湄在,细心的她也会发现线路上可能会出现负荷过重的问题。 江之湄,江之湄,游峡克满脑子尽是她的影子了。她的长发,她的双眸,她 那神秘莫测、如蒙娜丽莎一般的微笑,以及她干脆利索的举止。 与她的离异,和她的离开,就像计算机病毒输入到游峡克体内,把他的程序 全都搞乱了。 他转而又想起傅潮声来。 对傅潮声来说,出了问题才能使他警醒。 在事业上老谋深算的傅潮声,未必在感情上不会犯幼稚的错误。从工作角度 看,江之湄又是傅潮声的另一员爱将,尽管是个小爱将。江之湄有灵气、有研究 天才,她没和林岫峰共过事——那时林已从商去了,但初出茅庐的她仅凭林岫峰 留下的资料记录,便很快达到甚至超过林岫峰留洋八年的水平。 傅潮声给江之湄倾注的心血比谁都高,或许他把她看成了未来的希望。 在这里,傅潮声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他将两位事业上的精兵强将牵拉进了一 个家庭。除了两人外在条件上的般配之外,傅潮声未必没有稳固队伍的想法,只 是两个年轻人对这一点浑然不觉罢了。军事医学那时在军医大学中是偏门的、弱 势的、人才易于流失的——现在也好不了多少,那些拔尖人才要么向国外胜利大 逃亡,要么向临床胜利小逃亡,能够以姻缘一线牵之,看似加上了事业爱情双保 险。 游峡克所了解的郝院士家便是这样。夫妇俩同在一个教研室,都是工作痴, 每日在单位以同志相称、各忙各的。回到家里,每个人占据一间房子闭门看书, 互不往来。如果有客人来访,开门一问不是找自己的,便转去敲对方的门,然后 头也不回地进房间干自己的事,多一句话也没有。 那也叫一种生活,但绝不是现代的家庭模式了。 殊不知现如今的爱情,已经和传统意义上的夫妻相比完全是两码事了。爱情 与事业的矛盾也因之而尖锐:爱情是私秘的事业是开放的、爱情是浪漫的事业是 死板的、爱情是脆弱的事业是没完没了的、爱情有更改的可能事业却往往不得不 一条道走到黑,把感情夹杂到工作当中,鸡飞蛋打,把两下里都给毁了。 游峡克既后悔结婚,又后悔离婚;既后悔离婚后没有远离江之湄以致她逃避 出国,又后悔她出国后没有跟过去,以致现在她下落不明。得知江之湄失踪后, 游峡克托国外的朋友搞来短期出国的邀请信,并已经向科工院打了出国申请报告。 可是身为军人,要层层同意还何其渺茫和遥远! 而且,他又怎么能割舍傅潮声这摊半截子工作呢? “梁子,高能DE波照射后,记忆力会减退吧?”看着梁锷没答话,他又问: “这些年你们他妈的怎么也没搞出点特效药呢?” “别担心,你接触的时间并不长。” “可我比狗的接触距离近多了,就像直接堵枪眼一样。” 梁锷坐起身,脸朝着窗外,心里阵阵隐痛。 游峡克冲进实验舱的情景历历在目,是他把游峡克拉入这个灾难之中,把他 给连累伤害了。 在外人看来,那和跳远前的助跑没什么两样,但是他的行为的伟大程度和黄 继光董存瑞是等同的。他是暴露于无形、无痛又无处不在的极高功率的DE波辐射 当中,很难判断那一刻离死亡的距离有多远,就如同钻进一只微波炉当中。他的 大脑、神经、甚至生殖系统所受到的伤害,后果有多严重,谁也说不准,只能以 观后效了。而他现在还是光棍一条,没有后代呢! “而且,我现在的好多感觉也像你的那些动物一样,头疼欲裂,烦躁难当。 回想过去的生活,好像大片大片的空白,只有……之湄的样子,越发清澈了……” 游峡克眼神迷离了,伸出一指指向前方空中的某一位置,自顾自地说:“她 可真美。趁着我的脑子还清楚,有几句话告诉你。你可要听好了:我不知道之湄 现在在干什么,但她一定是在玩儿危险的游戏。昨天晚上我私闯她那个研究所的 电脑中心,发现有一个美国黑客昨天一天就钻进去了三次,是攻进国防部高级管 制区转进去的。查的内容不知道是什么,但都是基因武器的绝密资料。这和之湄 的研究不太搭界,但我觉得与她肯定有关。这符合她冒险的天性,但肯定不是她, 她的电脑技术还达不到这么随心所欲的水平。如果是窃取资料,一次就够了,干 吗要三次?显示水平高吗?一般来说,应该东一闯西一闯,不该总找一个地方。 从时间上来看,第一次是当地时间凌晨6 点19分,第二次距第一次45分钟,第三 次距第二次28分钟,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含意?之湄最喜欢黄金分割了,她的各 种密码都喜欢与0.618 有关。如果分析这些时间,似乎进入时间和三组时间差的 比值都与618 接近,这是巧合吗?” 梁锷瞪大了眼睛,望着游峡克:“怎么找出这个黑客?” “没想好。”游峡克有气无力地说:“但一般来说是有可能和他对话的,我 却在这个时候倒下了!如果我大脑真的受到损伤,而如果你有朝一日能联系上她, 请你转告她,我是始终爱着她的。往事中的那些失当的举动,都被这一束强波净 化掉了。” “我会的。”梁锷庄重地说。 “不过如果我没事,就请你离她远点儿!”游峡克猛一抬头,两目圆圆地盯 着梁锷说,神情与刚才的病痛状判若两人。 江之湄告诉克劳尔,她根本无法开始工作,这里的实验条件根本做不出他想 要的东西,她必须有美军生物技术研究所的那种实验保障。 “或者是他们的实验资料和数据。”克劳尔说。 “是的,但那也只能说是试一试。” “我早都考虑到这个问题了。所以给你请了一个价格不菲的助手,你可以叫 他沃德,他可以进入从五角大楼到国会的所有电脑。当然,有个规矩,你和他不 能见面,你的电脑不能对外,要什么的话与他的电脑联系,他随时为你服务。” 江之湄走到电脑前,按克劳尔提供的路径敲出:“沃德,你在吗?” “听你吩咐。” “你能把你的本事露一手吗?” 三五分钟之后,电脑上显示出了一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次日的活动安排和 工作要点。 克劳尔走后,江之湄开始与沃德微机对话,她很快判明了这样几点:第一, 沃德应该就在这幢建筑里;第二,他不懂生物技术,他只是个下载工具;第三,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他拒绝了下载中国国内的任何资料,以免留下蛛丝马迹 ;第四,他很可能和自己一样,是被克劳尔一伙套进来的,而不是犯罪团伙的正 式成员。 江之湄陷入了沉思。 既然她不辞而别,研究所里就会认为她是问题人物,警方到处搜索她肯定是 不在话下了。由于美国近年来对接近核心技术的华裔科学家非常信不过,一旦落 到他们手里麻烦就多了,很可能最终会损害中国的形象。所以能呆在克劳尔这里 还是相对安全的。况且,克劳尔势力大、防范严,想逃出去短期内是不可能的。 如果帮克劳尔完成工作,最终能否活着出去,也毫无把握。对国内的家人和同事 而言,一定急于了解她的情况,想通一通消息的话,惟一的切入点就是美军生物 技术研究所的电脑了。游峡克和梁锷都号称是电脑高手,想来他们会频频造访研 究所电脑系统,只有设法让沃德在研究所留下点痕迹,但能否为那两个自大狂发 现,恐怕是难上加难,只有听天由命了。 于是,江之湄有计划地让沃德进入了美军生物技术研究所的电脑。 克劳尔所说的R-3 病毒是一种剧毒病毒,主要是攻击人和动物的神经系统, 造成动作协调功能紊乱。克劳尔一伙没有准备直接投放这种病毒,是因为病毒会 在宿主细胞中迅速繁殖,造成连他们也无法收拾的灾难。他们的计划是通过适当 灭活降低繁殖速度,最好将病毒中与人的基因结合的端口加以封闭,从而较大限 度地减少对人的损害,降低他们罪恶的等级。而江之湄知道帕特逊博士那里,有 一套将这个可怕端口切割分离的技术手段,虽然属于技术机密,但那对江之湄来 说,理论、操作并不陌生。如果这样的活,极有可能完全去除对人的毒性作用。 江之湄准备暗中按这一方案试验,于是着手制订工作计划。 在江之湄交给克劳尔的试验仪器、设备和试剂物品清单中,她本来是按照傅 潮声实验室全套的配置,订了同样一套的GE公司产品,心想这也算是传递出去的 一点信息吧。可是狡猾的克劳尔找来的都是使用过的产品,而非直接从公司购买, 可见这家伙是个行家里手,而且谨慎到家了。 克劳尔用不着担心江之湄会不会消极怠工,因为她一旦投入工作,就显现出 了一种痴迷。事实上,她必须用工作填补内心的惨痛。她恨不能立即完成所有的 工作,出去与否,生死与否,都不重要了,关键是让这里的一切早早完结。 她夜以继日地干着。累了就到小阳台上,慢慢喝上一杯加冰的朗姆酒或者马 提尼,静静地凝望着云朵或者星空。 江之湄明显清瘦了,眼睛变得更大,两腮凹陷了下去,紧张的生活节奏反使 颧骨周围出现了红晕。如果是如血的夕阳暖暖地笼罩住她修长的身形,如果那一 刻她长发临风、目光忧悒、轻夹杯盏、斜倚栏杆,再有两只森林那边飞来的白鹳 争食她脚边的爆米花,那种情境真是有说不尽的优雅和凄凉。 时常,她懒洋洋地调出电脑中的收藏音乐,那是新派Hip-Hop 巨星Will Smith 的MTV 。这汇集了黑人音乐和拉美艺术文化的Hip-Hop ,或许可以翻译成“劲舞 吵唱”,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初创于纽约穷困工薪阶级的时 代怪胎及新宠。江之湄在自由时,曾多次驻足于夕阳没落、街灯初上的高楼大厦 之隅,看那些穿着破旧牛仔服的半大孩子或有色人种的小青年儿们,投入地表演 练习着Hip-Hop ,他们总能兴奋她的神经,挤压出她的灵感,特别是在她那种孤 寂和重负之时。 她曾去问一个长发披肩的电吉他手,演奏在追求什么。Thrash Metal and Sex( 金属激流和性) ,那小伙子说。 Hip-Hop 一般由四大元素组成,由DJ混合、切换,甚至像早期靠摩擦唱片来 制造、组合出刺激的声音和强悍的节奏。MC(Micphone Controller ,麦克风控 制者)来主持、来rap 、来即兴饶舌(free style)、来表演,来带动气氛,来 喜怒笑骂地迸发Hip -Hop 的文化讯息与内涵。B-Boy (Breaking Poping Locking, 霹雳舞及挑战体能的高难动作)眼花缭乱地展演力量、生命力和运动技巧。Graffiti (涂鸦式的美术、喷涂、书写和乱画)渲染混乱怪异的意境。Hip-Hop 在世纪之 交,已经不仅仅代表另类的音乐类别和音乐流派,而是发展成为一种新兴生活方 式的代名词,包括:音乐、舞蹈、滑板、体育竞技、图画、服装和行为方式等。 它不仅是一种城市贫民窟中产生的底层艺术,更成为描述都市年轻一代的艰辛生 活和苦闷迷惘心情、向往冲破国家民族和群体的隔膜、抗争生存状态的不被理解、 不受重视、宣扬青春创造力和叛逆精神的社会化方式的文化运动。它让人想到躁 动的孤独的崔健、“唐朝”,自杀的女孩谢津……甚至还会联想出杀敌无路的辛 弃疾的慷慨悲歌和热血满腔的屈原赴死的浪漫。 中国人的艺术表演没那么直接外露的张扬、绝望,但这并不等于我们没有挣 扎与抗争的摇滚式的人生哲学内核。 Hip-Hop 是一种兴奋剂、一种致幻剂、一种精神VIAGRA( 伟哥) ,能够刺激 思维和抚平痛苦。一簇簇杂乱的念头在她凭栏时翻涌着,有关于实验的、有关于 情感的、有关于复仇的、有关于自由和梦想的……有时她又感到自己是多么重要 和伟大,如果她扣好防护面具,扎着防护衣,把克劳尔交给她的小瓶液体倒进马 桶,再轻按抽水开关的话,至少美国十分之一的生命就将面临无法控制的威胁, 进而一场瘟疫将在全世界弥漫,罗累莱公司和克劳尔的团伙都将关门闭户、横尸 街头,这就是科学送给人类和地球的潘多拉魔盒——而此时,她掌握着钥匙。 仿佛浩瀚的星空中突然有一枚流星飞过。江之湄想到,克劳尔提供的R-3 当 中,一定蕴藏着大量的、尚未被发掘的信息。 第一,它是从哪里来的?这种病毒极度危险,各国对这类危险度极高的物质 引入本土是有非常严格的限制。能够制成克劳尔拿来的这么精纯的样本,一般来 说只可能在两三个国家,也不会是杂牌实验室,而只能是基因酶切换技术最先进 的大型专业实验室。 第二,它是谁的作品?这是一份经过加工处理的病毒,肯定会有不止一个科 学家,或同一个科学家不止一次地对它进行研究实验,因而,不同的实验则会给 样本标以不同的印记,这些痕迹一般又必然会被有意或无意地记录在研究报告或 论文当中。标记就像指纹,如果拿这些标记去对取——可能是大量的——资料, 同时小心地排除制作者附加的一些伪装标记的话,应该能够知道它的最后一次修 饰是经何人之手。 第三,它与克劳尔一伙是什么关系?尽管他弄出来的部分不是原标本,而是 链式反应扩增的产物,标本是扩增而来,但是就像绝密文件的复印件一样,管理 也是相当严格。这东西不可能是直接偷出来的,要不然如此危害性大的物质失窃, 恐怕掀起的轩然大波不会比帕特逊事件更小,克劳尔也不敢这样放心大胆地加工 和使用。必然是拥有或者至少某段时间内拥有它的人才能弄出来。这样的人是屈 指可数的——他要么本身就是克劳尔组织的成员,要么出于某种目的转给他们。 所谓目的,在美国,除了钱,还会有什么?那就是克劳尔一伙犯罪的证据。 江之湄思考着这一切,只能是在阳台上,那里是她惟一的自由空间。因为在 实验室里,谁知道会有多少个摄像头在监视着她?就算心中风起云涌,也只能装 作若无其事。一切的逻辑关系,只能在脑海中分析判断,不能说、不能写、不能 表露。而所有的试探和尝试,都要通过合理而自然的借口,要求沃德查找资料这 惟一渠道进行,整体设计上稍有疏忽,必然引起怀疑。 这真让她费尽心机。 江之湄决定从基因排序分析入手,先检索了NCBI(美国国立图书馆),查得 相似序列,再经过测序和同源性对比,有了新的发现。对于病毒这种短小精悍的 生物信息载体而言,绝大多数序列都应该是具有编码功能的。但是在对R-3 的全 基因组进行注释的时候,她发现它包含一段较长的“无用”核苷酸序列:ACCGAUAGCAAAAGCGGGGAUAAAACCAUAGUGGUGGA UAGC于是她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和破译工作。按照常规RNA 表达的阅读框(3 核苷 酸)进行分组读取, 即成为:ACC .GAU .AGC .AAA .AGC .GGG .GAU .AAA .ACC .AUA .GUG .GUG .GAU .AGC 将AGUC用二进制表示:A = 00 G = 01 U = 10 C = 11 带入阅读框分组后,呈现出这样一种排列: 001111.010010.000111.000000.000111. 010101.010010.000000.001111.001000. 011001.011001.010010.000111 将它们化为十进制后,会得到一组数据: 15.18.7.0.7.21.18.0.15.8.25.25.18.7 按照英文字母序代入,空格为0,则形成字母三组: ORG GUR OHYYRG 再进行 rot 13 解码——将26个字母13个一组分成两组,对应互换: BET THE BULLET( 赌那颗子弹) 江之湄立刻有一种令她血脉贲张的惊骇。这是典型的“老美国”俚语,曾经 流行在创业之初剽悍西部的硬汉牛仔之间。它展现的是人和动物在自然界中,竞 斗与占有的残酷关系,以及失败与死亡轻易地随时降临的命运现实。 一场死伤惨重的激烈战斗之后,两方挺下来的佼佼者相向而行,在有效射程 内站好位置。 “Let 's bet the next bullet (让咱们来赌一把下一颗子弹)。” 接下来,幸运将奖赏给头脑更灵活、眼光更敏锐、拔枪更快、射击更准的那 一位,直到选择之神带来再下一颗子弹。 居然想到把这句冰冷的生死相赌的代名词写到基因上的,直白宣扬那种狂妄 且自炫的修饰结论,定然是美国手段、美国风格无疑了。 江之湄对着这个“美国制造”发了半天呆,然后检索了R-3 基因修饰这个主 题。这种危险品在美国,只须从两个途径查找,一个是国家卫生署下设的国家病 毒研究与控制中心,另一个就是军方机构。 她首先选择了国家病毒中心这个机构,心想自己在陆军研究所工作两年都对 此毫无耳闻,应该说可能性是比较小的。 但是结果却出乎她的预料,国家病毒中心根本没有这个项目。后来发现,这 个东西恰恰是出自于军方,而且又恰恰是帕特逊博士曾经主持过R-3 主题! 江之湄一时目瞪口呆了。这就是美国,这就是美国人的保密了。江之湄号称 是帕特逊最聪明的助手和最知心的同事,竭心尽力为帕特逊工作,可是对他如此 重大的实验,身在其中而闻所未闻。而傅潮声的实验还毫无结果,却已经是传言 漫天了。 她又从另一个角度——基因Bank应用技术——去查找,发现了帕特逊博士指 导下的实验小组的绝密报告。再度令江之湄大吃一惊的是:R-3 本身是一种区域 性的疫源地病毒,有史以来,它只肆虐于刚果盆地桑加河、利夸拉河、草丛利夸 拉河的热带雨林区域。也就是说,它原本只是侵害当地人种的病毒,这是由它的 基因性质所决定。这也是为什么世世代代以来,这种病毒没有向其他大洲蔓延的 原因。由于它毒性高、繁殖快、稳定性强,而且疫苗反应性好,帕特逊博士选择 了它,并通过生物技术给它人为地粘贴了攻击其他人种的功能。从目前的研究方 向看, 帕特逊博士很可能企图为它附加某种亚裔靶标! 当中国人还在派学者远渡 重洋,苦苦探索利用基因技术保障人类健康的时候,美军上校博特逊博士已在着 手研制基因手段的灭种武器了! “O villainy! Ho! Let the door be lock'd. Treachery! Seek it out. (奸恶的阴谋!把门锁上!阴谋!查出是怎么回事!)” 她脑海里冒出莎士比亚的台词,只有像莎士比亚这样的戏剧天才,才能编造 出如此骇世惊俗的阴谋!不,说不定莎翁见了他这帮后裔,也会大跌眼镜的。 江之湄不由得感慨,在当今世界,科学走多远,邪恶就能走多远,甚至更远。 正像中国人所说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受物欲的驱使,总会有一群紧跟科学 之后的苍蝇,它们汲取科学的精华养肥自己,又把罪恶接种在科学体内,让科学 很快因腐烂而散发出臭气。 江之湄猛然回想起来,克劳尔在提到帕特逊博士的时候,有一次无意中发音 为帕尔。这是所谓的昵称,对很密切的朋友才会使用的啊!为什么不能推测他就 是与帕特逊一道进行R-3 研究的成员之一呢? 从平时对克劳尔的观察,江之湄感到他对基因前沿技术的熟悉程度至少落后 了3 ~5 年,而且他决不是帕特逊博士那样的大科学家,也不是当前的合作者。 否则他会顾忌与江之湄见面会不会彼此认出来,毕竟江之湄在帕特逊手下工作过 两年,认识博士的许多朋友和同事。 她向帕特逊前些年的合作者中去寻找,这个范围就小多了。但她没有让沃德 调取那些研究人员的个人资料包括图片资料,以免引起麻烦。在帕特逊的合作者 中,也没有发现克劳尔的名字,他当然不会傻到用真名来从事犯罪。 在为数不多的怀疑范围内,她注意到了巴托先生——四年前时常出现在帕特 逊的研究组成员当中,一般是3 或4 的排名。有一篇他为第一作者的文章,文中 有一个词引起了江之湄的注意:“风险变异”。这个意思通常表达为“突变”, 而江之湄记得,克劳尔在某次谈话中就使用过这个词汇。 巴托先生后来干什么去了?江之湄在另一项大型报告后尾的致谢部分,找到 了这个名字,是对他的“及时与充足的技术条件保障”表示感谢。江之湄知道那 应该是材料药品和试剂管理部门的事,而紧随其后署名的另一位,是现在的保障 部主管。从而可以推断,巴托四年前离开了帕特逊的研究组,去保障部工作,而 且他有可能是现任主管的前任。 要是那样的话,他既熟悉R-3 的研究,又有R-3 的接触机会,并且在江之湄 到研究所工作之前,就离开或者退休了。 如何证实这个问题?可以无意中咨询一个他过去研究过的问题,可以当着他 的面,犯一个他论文中专门纠正的错误,或者干脆把某一只实验动物叫成“巴托 " ,在他能听到的距离内叫一声——但这样都不能不留痕迹,不使他产生任何怀 疑。 江之湄百思不得其解法的难题,很快就非常简单地解决了。当江之湄给他看 一部分研究计划的时候,他掏出了他的镀金眼镜盒,眼镜盒的角上清晰地刻着: B?W ,那个“B"应该正是他名字的缩写。 江之湄脑海里又闪出了《哈姆雷特》,她对这一著名悲剧有了全新的认识。 权力、爱情、仇恨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而人类斗争的工具就是两种:剑和毒 药——明的、公开的武器和暗的、阴谋的武器。至于哈姆雷特死于毒药,前国王 死于毒药,现任国王死于毒药,王后死于毒药,莱阿替斯死于毒药,为什么这么 多人物都死于毒药呢?因为恶毒与阴谋就是人类之剧中与生俱在的一部分,它永 远也不会减少,只是花样在翻新,而今已竟发展成基因层次的武器了!就连世界 学术界赫赫有名的帕特逊博士,也致力于这种卑微无耻的东西。 制止对抗毒药的方式,也许只有靠哈姆雷特的剑技了,善良的教化与宗教的 约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剑是残忍的,但是至少它比毒药更正大磊落。 江之湄立刻对傅潮声的“基因之剑”有了新的、人类演进意义上的理解。 心中波澜涌动,许久以来的死扣终于渐渐解开,善良的幻梦如果醒得太晚, 那就是愚蠢和自欺了。 她对此不会等闲视之,不会无所作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