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由北京飞来的空中客车-320客机缓缓驶出跑道,没有像往常那样驶向登机桥, 而是停在了停机坪的一角。 机舱门还未打开,一支由两辆警车引领的车队,整整齐齐地摆在舷梯的正前 方。 机上的旅客们看到几个军人站在舷梯下,最显眼的是一位少将。大家嘀咕着, 机上有什么军方的大人物吧。 “大人物”有五位。他们一下飞机,立刻有人接过手提箱,略作寒暄,上了 汽车。 车队驶出停机坪。在国际机场的出口,有交警专门调整出了一个车道,打头 的警车靠边停下。跳下车一位一级警督,一边示意车队继续前行,一边站在一旁, 目送车队通过。 在一号主车上的傅潮声摁下车窗钮,向路边的一级警督招了招手。 “机场公安局的领导,他是专门安排我们进来接你的。”傅潮声介绍说,他 身旁坐着的是这个总部工作组的头儿,任副参谋长。 “校长,你把规格提得太高啦。我说怎么飞机都不靠桥了,原来是为了你好 摆车呀,我看总部领导来也就是这个待遇啦。不过这已经不像是你原来的美式风 格啦。”任副参谋长笑呵呵地说。他曾经在俄罗斯留学两年,和傅潮声是在一次 国内留学人员座谈会上首次认识的,比较投机。那时傅潮声还是研究所主任。 “要是都像‘美式风格’,事情就好办喽。”傅潮声很想再说一句“你也不 用来了”,开口却说的是,“形式是次要的,欢迎你是真诚的。” “本来也轮不上我来的,报了个二级部领导带队,让部长给否了。参谋长又 在国防科技大学学习,临时换成我了。你可别小看这一换呐!” “说明首长信任你呗。”傅潮声说。 “不,不,绝对有更深刻的含意。” 傅潮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怨道:该支持的时候不支持,该主动的时 候不主动,瞻前顾后,又让老外占了先。 当然,这不是针对任副参谋长本人。 工作组这次来的启动因素,是俄方就“反恐”协作研讨会提出了新的建议, 希望将原定“反恐”研讨会之后的图上推演,变成实兵演习。傅潮声分析,他们 的这一举动有多重含义:提高各方合作强度、制造更大国际影响、炫耀自己老大 地位,恐怕也不无在处理当前大国间的复杂局势中争取主动的想法。 本来贾副校长为会议的事赴京汇报时,曾提出在演示部分加大力度、多做文 章的设想,有关领导尚在犹豫,哪听得进去那些更为大胆的建议!现在俄方提出 来了,并经总部领导认可,据说在此过程中任副参谋长起了不少积极作用。于是 部门一下子重视起来,态度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不管怎样,这阵“反恐”劲风终于吹起来了。“‘反恐’会议”可以很快举 行,演习规格得到提高,上级态度明确而坚定,都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从这里, 军事医学的“反恐”建设可以顺利启动,学校“反恐”训练可以大力加强,对傅 潮声来说,也是对他“反恐”意见的肯定。 傅潮声既有动力又有压力,已布置学校有关单位在前期筹备的基础上,迅速 进行倒计时准备与演练。 任副参谋长来校的第二重任务,是了解“江之湄事件”有关情况,检查落实 军委、总部首长指示情况。 按照何懔的意思,学校在“江之湄事件”上的表态应该快一些,深一些,不 妨多做些自我批评。因为对这件事的考虑,最终并不取决于学校怎么说,而在于 找到江之湄的下落,和她的所作所为究竟有没有、有多大的影响。在她未出现以 前,说什么都是白说,既然是白说,就应该早说,说在前面。 而傅潮声认为,报告的事不要忙,这事有很大的不可预测性和国际背景的深 层复杂性,什么情况还没搞准,报告怎么定调子?查找的问题又怎么会准?改进 的措施又怎么能实现?后来何懔让秘书催过一次,而且江之湄那边仍迟迟没有消 息,傅潮声只得让机关就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拿出了调查报告,分析了问题和原 因。其中,最主要的问题是没有认识到“外事无小事”的重要性。没有认识到对 留学涉外人员加强管理的重要性,致使“江之湄事件”发生后,既没有掌握我方 人员的具体工作情况和思想动态,也不能判定这一事件对我方的影响程度,更无 法了解有关人员的去向和处境,给外交工作造成被动。“作为校长、与美方合作 的研究所前任领导和江之湄的博士生导师,傅潮声愿承担主要领导责任并自请给 予严肃的处分”等等。 何懔看过后,只在承担责任处傅潮声的名字前面,加上了“何懔作为校党委 书记”一行字。傅潮声见了报告后,又拿到政委办公室。 “这又何必?”他说。 “就这么着了,以党委名义报。”何懔抬手在首页上签名,并写下“速报” 字样,安排专人送到部里。 任副参谋长在车中告诉傅潮声,领导们对学校的这份报告,基本上是满意的。 军队外事渠道正在加紧查找江之湄的下落,领导们非常关心她的去向与安危。现 在看来,江之湄的失踪,不能不考虑有没有国际政治背景和外交背景。对学校来 说,除积极联络本人、联系在外同事提供线索外,必须严格按照上级指示精神办 事,切不可有别的较大的举动,对外表态也要慎重,绝不能使局面变得更为复杂。 同时还要坚持“两手抓”的原则,学校建设不能松劲,应加强对新情况新问题的 调查研究力度,注意把准方向,统一思想。 在听任副参谋长闲谈的时候,傅潮声考虑到谈些重要话题的方便,按响了车 上的CD机,车内便响起了琵琶古曲《十面埋伏》。 两人一时无话。有那么一会儿,傅潮声的思绪为嘈嘈切切的弦声所吸引。 欣赏《平楚》这类琵琶曲,不宜像白乐天《琵琶行》描写的那样,边看边听, 兼杂些个人的悲欢身事。而必须纯然忘我,神游音乐意境,判别琵琶特有的推、 拉、吟、揉、煞弦绞弦技法,徐察曲中的金声、鼓声、剑声、弩声、人马辟易声、 楚歌声、别姬声、追骑声、自刎声,以至于蹂践争夺死项王声,才能像蒸上一次 音乐桑拿,借古人渲泻出臆中情心中事。 且傅潮声只有在飞驰的轿车里才听这曲子,在速度状态中细品,更别有风味。 此时,傅潮声便向任副参谋长推荐他的高速路上听武套民乐的经验,倒引起 了任副参谋长的极大兴趣。 任副参谋长是一位颇具城府又比较干练的机关领导,句句话合调扣板,又每 每有弦外之音。这一次他带的并不是一般的工作组,训练的、外事的、干部的、 卫生的,各路诸侯汇聚,除了他所分管的工作范围外,必然兼有诸如调研办学方 向、听取群众意见、摸清上下矛盾等多种目的。而上级派出这样一个规格较低、 任务重大的工作组,除因为近来总部要求改进作风、求简务实之外,正如他上车 时所说,必然有深层次考虑。 傅潮声已听何懔说了教授中对办学方向的不同意见和告状的事,也多少知道 总部机关中对学校的看法不尽一致。事实上他所担心的最大压力正是来自上层, 像他这样从政资历不深的业务领导,更害怕与上打交道,既不能知己知彼,又不 好直来直去,能有任副参谋长这样一位熟悉的投缘的领导带队来,足以让他感到 欣慰。所以他安排的隆重迎接,除了礼数上的考虑,更多的是内心的高兴。 任副参谋长把头偏向傅潮声耳畔,嘀咕道:“我的立场很明确,攘外必先安 内,切不能自己闹腾自己。听说了吗?军委在考虑院校体制编制调整改革的事, 其中一个方案就是将这一战区内几所军队院校,以你这里两个院校为主体,集中 优势合成一所大学,有消息说可能会按副大区待遇。何人来执这一牛耳?你们这 些校长院长们是人选,部里也不会没人动心吧?”他坐回身,提高声音,“所有 问题,如果放到更高、更深远的角度去揣摩,那一切都简单了。这是毛主席他老 人家说的吧。” “原话是这样说的:所谓片面性,就是不知道全面地看问题,或者叫作只看 见局部,不看见全体,只看见树木,不看见森林。这样,是不能找出解决矛盾的 方法的,是不能完成革命任务的,是不能做好所任工作的,是不能正确地发展党 内思想斗争的。出处是《矛盾论》。”傅潮声张口道出。 这种随意的精确,让任副参谋长暗暗颔首。 车队回到校区的时候,正碰上消防车滴汤带水地驶出,警勤连的战士们提着 桶和盆子,排着队走过。 “怎么回事?!”傅潮声脸立即青了,摁下车窗钮,问一个奔跑的战士: “哪里着火了?” “二号库房,顶都烧穿了。” 傅潮声简直如冰汤贯顶,脑子懵了一下子。还想问问人有没有事,可车已远 远超过了小战士。 岂有此理?!自己这是碰上雪崩了还是步入沼泽了?是在爬雪山过草地还是 在谋划“三大战役”?是夜行撞鬼倒了血霉还是判断失准指挥失度? 他恨不能立刻飞到事故现场。看了看一旁的任副参谋长,注意到任副参谋长 也在注意他,就控制住了情绪:“二号库房就是高能DE波实验场。”他缓缓说, “人去、更哪堪楼空。若是真有这样巧合的事,那就是命运安排的一次实况汇报 与呼吁,军事医学的发展建设已到了困难重重、背水一战的关头。看来无论如何, 非得尽快把军事医学城建起来不可了。” 静静地、长时间地注视月亮,特别是以浩瀚星空为背景的一轮明月的时候, 就会发现月亮和细胞非常相似。它是茫茫星河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就像细胞是组 织、器官中的一分子一样。它有浑圆的外形、神秘的图纹,如果看到那种带有光 晕的月亮,内红外紫、色彩奇丽,就会吃惊地发现它与一粒成熟的卵细胞多么神 似,从而勾出对宇宙演进和人类繁衍的莫名的崇拜和感慨。它表面一个接一个的 环形坑和扫描电镜下的细胞膜,如出一辙。它那一块块、一堆堆、一片片的岩石 构成,正如细胞中簇簇基因团一样,凝固着无尽的信息和遐想。假如你是个巨人, 漫步于月球的沟壑之间,从它的深处取出一枚色彩斑斓的石头,就有可能轰然引 发一连串的天崩地裂,改换山川。 这就好像傅潮声想象的那把“基因之剑”,挑开一个小小基因的束缚,从而 顷刻展现一个全新的天地。“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 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傅潮声的所有科研工作都围绕这一想象展开的。一束特定的高功率波——学 名为DE波,就有可能是一把倚天长剑。 而此时,当他站在四散着破砖烂瓦的浑水中,昂头透过房顶的窟窿凝视月宫 的时候,从心底泛起一阵阵苍凉。 当年军委委员、总部部长来校视察,听了研究所主任傅潮声汇报研究课题时, 当即指示有关部门给予经费支持,并很快落实了600 万课题费。当然,那次他汇 报的完全是防护性研究,并未透漏“基因之剑”。那笔钱本来可以盖一个规范的 实验室,傅潮声觉得还是应该把好钢用在刀刃上,把大头投入到仪器设备中。而 且有必要立足长远,有所储备,所以才通过改装旧库房,凑合了这样一个实验场。 而今,它已经荡然无存了,也难于向部长交待了。而且,一把火烧得真是时 候,仿佛生怕家丑传不出去似的,又仿佛生怕头疼事还不够多似的。 傅潮声在黑洞洞的库房里走了两圈,脚步声和踢开砖瓦木片的声音,以及溅 起的水声,嗡嗡回响。月色倒映在水中,又随着他的脚步而破碎。 月亮和细胞仅仅是在一个瞬间的时间断面上结构相似,它们的本质并不相同。 月亮经得起时间长河的考验,实际上它就可以作为时间的代表。它恒定、远 久,亘古不变,它恪尽职守地拱卫着地球。影响着地球,启发人类认识历法、了 解宇宙、腾升幻想,人的智慧有相当一部分是月亮给予的。 细胞有别样的生存方式,它不能永久,但足够精细,将复杂浩繁的生命信息 设计得几近神奇。一有机会就繁殖、播撒、传递,靠空间上的勤劳和数量上的生 生不息追求永恒。 人在它们之间却处于不尴不尬的境地,智能总是超出结构的可能,而理想又 每每不堪被际遇所承载;精神必经个体从无到有的积累,而成熟又意味着中断和 终结的逼来。 人是遗憾的作品,命运成了两难乃至无解的方程式。 几只蝙蝠“吱吱”叫着飞来飞去,仿佛在寻找失去的家园。晚风吹过,屋顶 偶有破片坠落,傅潮声全然不顾。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是俗语。”他喃喃自语。 福与祸对个人还是小事。尤其让傅潮声不安的,是这把火在错误的时间、错 误的地点,给了工作组一个错误而深刻的印象。傅潮声运筹军事医学的改革已有 两年了,虽说不能确切估计到招致反对的强度有多大,但终究是有心理准备的。 观念的转变必然是个漫长的过程,傅潮声有信心,也有办法推进这一转变。但是 江之湄的失踪给他造成了巨大困难,困境尚未走出,又偏偏再一次是他的学生, 在他的实验室出了大问题。 本来这次的工作组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作风实、效率高、有水平,短短 两天时间,商定了“‘反恐’会议”议程、内容和保障工作,初步拟定了“反恐” 演习方案。这个方案在总部具体指导下,搞得非常顺利,攻、防两大方面,可以 说防如处子、攻如脱兔,张弛有度。从“反恐”观念上带来了大量新东西, 在制 度与训练方面提出了很多新要求,技术与手段上也给学校进一步完善这项工作, 拓开了很大的灵活的发挥空间。校内有关专家认为如果计划落实得好,这将是一 个国际水准和思路创新的双重展示,有可能产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效果。 工作组还了解了“江之湄事件”上级批示的贯彻情况,并对涉外保密措施给 予了较好的评价,同时广泛开展了座谈与谈话。专家教授对十年发展规划和军事 医学城的意见,相信不会比目前掌握的范围更广、强度更高。工作组重点谈话的 军事医学专家普遍支持和赞扬了傅潮声的设想,常委中林副校长提意见归提意见, 对发生火灾一事非常诚恳地主动承担责任,班子的团结没什么说的,外在矛盾的 尖锐程度已经有所缓解。 但是这一把火,将前一时期许多努力烧得全部变了样,正效应越好,负作用 越大。这不仅使傅潮声的整体设想与实践弄得满盘皆乱,几尽付诸东流,而且将 矛盾的焦点直接指向他。以前的问题多是工作方法和工作见解上的,这次倒好, 人们已经从水平、能力上对他产生怀疑,对他从根本上不放心了。这已经从任副 参谋长与常委交换意见时听得出来。 在会上,任副参谋长以工作组组长和一位部门副职的双重身份,婉转而清晰 地对傅潮声提出了告诫和要求。 还遇到麻烦的是“基因之剑”的问题。原来是秘而不宣的研究,这把火相当 于打出了广告,偏偏又不能向大家细说。傅潮声向工作组胡乱搪塞了几句,他们 显然是不满意的。 相信这些不悦都将会对他们回去向部长汇报时,起到或多或少的影响。 傅潮声大步走出库房。 事故也许是偶然的,但是暴露出来的问题也着实可怕。他又想,如果梁锷他 们看得远一点,想得复杂一点,多一些大局观,听他的招呼暂缓实验;或者哪怕 做实验前考虑得周全一点,至少按正规步骤安排大家都到场;如果营房部门常常 检修老旧房屋的安全、找找隐患;如果能够多配备消防器材——出事前两周还在 会上要求过,那何至于到如此不可收拾? 傅潮声猛然抬脚,用力向一只烧得几乎看不出本色的不锈钢饭盒踢去。那饭 盒飞了出去,一串铿锵有力的撞击声在黑暗之中远而久地回响着。 多年以来,军队把安全稳定当作一件大事,号称“保底工程”——这一名词 大概来自某种扑克牌玩法中, 可看作是一种黑色幽默了。 工作成绩好比尺子,安全事故好比剪子,不论在尺子上辛辛苦苦爬出怎样的 长度,一碰到剪子,立马就断线了、打折扣了。连日发生的这些事,有惊动军委 的,有告上总部的,这把火不说远了,整个系统传遍是大有可能的,能够载入部 长年底党委扩大会报告中,阐述大好形势之后的“但是”一节,恐怕是没问题了。 任副参谋长提到的院校合并的事是个重要信息,有这些个砝码来压秤,恐怕自己 可以用“道路十分曲折,前途极不光明”来形容了。 个人荣辱在这大功未竟之时,与事业结成密不可分的关系。从整体谋划看, 关键是严重干扰了军事医学城的建设。傅潮声曾向工作组解释,自己长期在院校 工作,深知学校发展的关键是学科和人才的建设,学校生存的关键是扣紧国家的 军事战略方针。军事医学的转型早启动比晚启动好,而且军事医学城正是出于这 些考虑而选择的主攻方向。几年来,全校已经积聚了比较厚实的家底,仅附属医 院医疗收入每年可达十亿元,而已完成的八百套用于改善学校教职员工居住条件 的经济适用房建设,又腾出了江湾老住房区大片的空地,市里和国内多家大公司 也希望为医学城建设投资,可以说这项工程万事俱备,机不可失! 可是光解释还不够,必须咬紧牙关,排除一切干扰。而且必须把握机会,让 工作组改变印象,多一些共识。 傅潮声又想起应该去病房看看梁锷、游峡克他们两个,要不是他们,千万元 的东西就付之一炬了。还要去招待所看看任副参谋长,陪他们吃了晚饭,安排出 去看夜景,想必回来了。合并的事必须听他参座再说说,这事关学校的前途命运。 他还暗示江之湄的事似有人借题发挥,而讲到“‘反恐’会议”的事时,还说过 一句“力排众议”,可见上级之间也有不同观点。 这些大机关的人讲话总是云苫雾罩,不管怎样,要给他们努力灌输自己的想 法,争取支持。 “把他们煽乎成英雄!”在去病房的路上,傅潮声又冒出一个念头。给游、 梁二位报功、请奖,管理不严的问题关起门整顿,先把英雄的事推向全军。 “英雄的力量是无穷的,”他思忖着,“必要时,虚招实招都应调动出来, 为杀招绝招服务。” 美军制式M-16步枪静静地架在台面上,枪面的烤蓝发出幽幽的光芒。戴着白 手套的实验员熟练地将一枚5.56毫米子弹压入枪膛,“啪”的一声枪响,在百米 长的靶道内产生了一连串清脆的回响。 实验员检验了空的枪膛,示意可以过去了。 傅潮声带着任副参谋长等几人向靶端走去。那里的实验台上固定了一只实验 用猪,刚才的子弹从正中击穿它的后腿。 “M-16步枪是美军装备主要制式步枪,它与AK-47 最大的区别就是使用5.56 毫米弹丸。不仅弹丸体积小、配重轻,可供单兵更多携带,而且在弹丸中加入了 非平衡设计,弹体射出后速度更快,稳定性较低,进入机体后,迅速翻转,充分 释放动能,就造成了进口小、出口大、破坏严重的伤道。” 主持这一项目研究的一位博士,将猪伤腿的另一侧翻过来给大家展示。 大家吃惊地发现尽管入口只有黄豆大小,出口处却足有碗口大的创伤面,且 骨渣四散,皮肉分离,组织结构严重破坏。 “这种伤口处理起来很麻烦,死亡率和致伤残率相当高。”主持研究的那位 博士说,又指了指一台电脑的液晶显示器,“这显示的是子弹射出后和到达目标 时的速度,用激光测速仪测得的。这显示的是弹丸进入机体后的旋转变化情况, 用每秒6000次高速X 光摄影机拍摄的。当然,因为感光胶片要冲洗,现在看到的 是往次实验的,不过大致情况一样。还有一些真实的致伤情况,均为外军战场实 录的。” 任副参谋长的头转向别处。 “怎么,有些受不了吧?”傅潮声说,“现代战争的残酷性与日俱增。现在 普遍重视搞非致命伤,看似更人道了,实则更恶毒。一名死亡士兵可留待战斗后 处理,一名非致命伤伤员往往要2 ~8 名军人来进行战场处理。还不算对后勤保 障系统的压力和对他人心理上的打击。” 他把任副参谋长一行带到另一个靶道,拿过台面上放的一支崭新的步枪, “上好子弹了吗?”他问那个实验员。 “上好了。” 傅潮声摆出标准的立式射击的姿势,瞄了一瞄,但没击发,而是递给了任副 参谋长。 “真轻啊,”任副参谋长的第一个感受,“舒适,”当他举枪瞄准时,“稳。” 击发后,他又赞叹。 “注意到了吗?还有一个特点是没有弹壳,”傅潮声说,“这是奥地利Voere 公司的VC91无壳弹步枪,省去了发射部分的抽壳与抛壳机构。这种枪采用北约制 式弹头,初速1000米/ 秒。” 任副参谋长接过柱状弹丸看了看,在实验员指导下压进枪膛,又打了一枪。 “校长你别说,国内国外我还是跑了不少地方,武器见得不少。敢说全军装 备的和储备的枪都打过,可没想到在你这儿开了个眼界。从哪儿进的?” “我前年去欧洲,以运动步枪的名义弄回来的。这个的损伤程度比刚才那个 还大。” 待几个人都打过,傅潮声炫耀说:“今天要克扣你们的伙食费,你们的一枪 就打掉我一头猪钱。” “扣两杯酒得了。校长要同意这个意见,我可以再打几枪。”任副参谋长说。 “有道理,打枪与喝酒挂钩,我看就一枪罚一杯吧。” 说笑着,傅潮声把他们引进下一个实验室。 “大家看到的是氢气炮。它发射炮弹不是用的火药,而是利用氢气爆燃产生 巨大的动能,将投射物加速。”氢气炮实验室的负责人介绍说,“外军在提高枪 炮弹射速方面已经取得很大进展,可以使出膛速度达到2000米/ 秒以上。这种高 速武器的致伤较之常规武器伤,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我们就是利用氢气炮来研 究高速投射物损伤的特殊性和规律性。例如,这种高速投射物的强大动能具有极 强的远达效应,击中骨的一端,会伤及骨的另一端。击中腿部的血管,势能会一 直沿血液传递出去,造成心、肺、脑的血管损伤。显而易见,这类伤情的诊断和 救治是非常困难的……” 正说话间,猛听得“轰”的一声,仿佛所有的东西都为之一震。 “不必紧张。”傅潮声说,“这一定是爆炸舱那里又在搞什么项目实验,我 们赶紧过去看看。”他边走又边说:“没办法,条件所限。这些大嗓门儿的东西 不得不挤在一起,等盖好新的医学城就不再有这种干扰了。当然,那时这些互相 感应的震动所形成的激励机制,也就弱化啰。” 大家来到爆炸舱门口,一个工程师正在卡着秒表计时。他喊了声“抽气”, 几台大功率风机开始把舱内的气体抽出。尽管如此,四处仍弥漫着火药味和浓烈 的刺激性气味,让刚来的人无处躲藏。实验人员进去后又过了一会儿,傅潮声带 大家进去。 这里头就像抗美援朝电影中的坑道一样,四壁由圆木和钢钉搭成,中间是一 个巨大的圆形钢壁,有规则地排列着微孔。钢壁内是爆炸舱主体,里头依然浓烟 四溢。 于是工程师把大家带出来。 “闻久了就习惯了,”他抱歉地说,“主要是TNT 和环氧丙烷。这个舱中可 以做小型爆炸条件下的各种动物实验,圆木和微孔主要是起缓冲作用。我是负责 舱的,具体的实验内容是李研究员完成的,等会儿由他来介绍吧。” 戴着防毒面具的李研究员很快从爆炸舱低矮的小门钻出来,他取下防毒面具, 大家注意到防毒面具中还配有一套给氧系统。 “各位首长好,噢,傅校长亲自来了。啊,还说是哪位总部首长,原来是任 参谋长,好久不见。”李研究员擦去脸上的汗水。 任副参谋长想起他们曾在驻俄领馆的一次晚会上见过面,那次是迎接一位军 委领导访俄,他们都是留学生代表。两人格外亲热,任副参谋长不由得张开双臂, 李研究员鉴于一身的灰烬,犹豫了一下,但他们还是马上拥抱在了一起。 “本实验中这个舱是在模拟作战舱室,比如装甲车、舰舱等等。我们设计的 爆炸部分,先由一次小的爆炸将液体燃料以气溶胶状态抛散在舱室中,再经二次 引爆,使这些燃料爆炸燃烧,于是产生强大的冲击波和超压,同时瞬间耗尽了整 个空间中的所有氧气。是的,模拟的是FAE 效果,燃料空气炸弹。各位可以看看 抬出来的实验动物,它在瞬时受到了爆震伤、烧伤、窒息损害,是一种复合性的 损伤。装药量大了点,这已经没什么抢救的可能了。我们马上要进行解剖,研究 机体损伤的病理变化。” 李研究员介绍完情况,笑了笑,又忙他的去了。 傅潮声把大家带到一间会议室,里边已经摆好了饮料水果。走了这一圈,饱 受折磨的工作组成员总算可以休息一下,公务员给每人端上了热咖啡。 “借你们休息的时间,再由我来给大家介绍高功率DE波生物效应的研究情况 吧。你们的时间太少,可是又想多让大家看一看。”傅潮声站到屏幕前。 “DE波可以按拼音发音简称为德(dé) 之波,或从拼音构成看是‘德’中有 恶(è)之波。DE波外军早有研究,有的已成功进行过武器化实验,主要是对敌 方目标的结构或材料以及电子设备等系统,实施外科手术式打击。当然,也可以 设置为非致命性打击。从整体上看,我们的研究是在其基础上另辟蹊径,探讨其 生物效应。本来最好是实地转转,可惜的是实验场为了欢迎你们来,激动得烧起 来了。非常可惜,痛惜!这是它迎接你们到来之前的样子。不错,任副参谋长说 了,是我的作品。这是最后一次实验的录像,借此讲一讲实验设计:用高功率DE 波照射动物,研究它的热效应和非热效应致神经系统损伤、生殖系统损伤、心血 管系统损伤,以及可能存在的基因损伤。请注意,这个时候实验舱壁已经烧起来 了,初步判定是线路老化。强DE波还在发射,它失去了控制,我们的一个博士生 冲了进去,关电源、抢救机器。” 录像画面戛然而止。 “电源断了。介绍到此结束。本来该给大家讲解的两个小伙子,现在正躺在 病床上。DE波损伤、烧伤、骨折、毒雾吸入,也属于复合性损伤。”傅潮声回到 座位上,眼里闪烁着沉痛。 包括工作组成员在内,大家好久没有说话。后来还是傅潮声打破了沉默: “不好意思,在你们几天紧张的工作之后,在你们准备离开学校之前,还见缝插 针地安排了这个小小的视察,让你们受累啦。” “非常必要,开眼界,学知识,见精神,收获匪浅。”任副参谋长说,“听 说傅校长还在组织一个极其秘密的研究,不知是否在今天的参观之内?” 傅潮声说没那么“极其”,就是这些实验的基因层次研究,还没有什么眉目, 所以不敢妄加吹嘘。 “我也是军医大学培养的,十年没回来了,今天才知道什么叫突飞猛进啦。” 业务部的助理员赞叹道。 “今天给大家看的,已不是什么尖端领域啦,全是人家研制、装备甚至开始 在战场上使用的东西,而且只是小而又小的一部分。好,你们多吃点水果,我们 直接去机场,在机场给大家饯行。” 在去机场的路上,任副参谋长一直没怎么说话。傅潮声弄不清他这是怎么回 事,只好由他沉默着。司机又放出那盘琵琶古曲,也怪,接连是《昭君怨》、《 月儿高》等轻柔文曲,傅潮声反倒静不下心来。 眼看到了候机楼,任副参谋长终于冒出句“老傅啊”,把傅潮声吓了一跳, 因为几天来他一直称傅潮声“校长”,“老傅”是他们刚认识时聊天时的叫法儿。 “我不知道今天这个参观,是你临时安排的还是早有准备的。”傅潮声想解 释这是他憋了一晚上想出的,但任副参谋长没容他说出来,“不过这让我对你有 了重新认识,借用小平同志的一句话:这个人看似老实,其实并不老实。请注意 哟,我这‘并不老实’四个字,完全是褒义哟。” 科工院虽然不靠江边,却有一个硕大而优美的校园。当地曾流行这样一句戏 谑的顺口溜:科工院的园子、医大的票子、雩大的牌子、师大的夫子、政法的骗 子、美院的女孩子,简明概括出本市部分大学的优势特色。 科工院的园子可以分成两大部分,一片是大校场,可以追溯到清代的雩都水 师提督府和明代镇南将军统兵行辕,现在是主教学区的大部分,其中巨大的操场 可以说是全军院校之最。另一片是会猎场,曾是大军射獐逐鹿的演练场,现在是 一望无际的香樟森林,高耸的樟树大都有百年的历史。也正是由于当年把这一大 片土地划给科工院,才使得这些参天大树得以躲过一次次斩伐之灾而繁衍至今。 周围的市民们早就看好这片比公园还漂亮的风景,多次由人大会议递交提案要求 换出这一宝地,然而最后终未如愿。 傅潮声找秘书要了辆自行车骑着,走过这片森林时,不由得放慢了速度。 儿时他经常到这儿来,伙伴们攻山头啦、捉迷藏啦,常觉得这边林子宽阔无 边,而密林深处更让人觉得幽不可测,心怀凛凛。能够横穿一遭,特别是敢于钻 进那个黢黑的老防空洞,便绝对是汤姆·索亚式的探险,可以向伙伴们吹嘘无数 次。而且可以充分享受添枝加叶的得意,靠想象就能让自己成为战胜妖魔鬼怪的 英雄,并得到英雄的权威和自豪。 傅潮声是从科工院侧门进来的,他专门在军装外套了件风衣,以避免路人对 将军军衔的注意。 徜徉于两座校园之间,会发现两校之间的明显差异。 军医大学大部濒江,所有建筑依地形而就,高低错落,布局随势,道路网状 交错,难有正南正北的轴线。有的大楼正面进是一楼,后面出却是二楼三楼。绿 地多是迁就自然,如同大珠小珠随意抛撒,点点片片各赋神态。 而科工院则气势恢弘,平阔整齐,所有的建筑群按功能分区排列,交互掩映 关联。一株株参天巨树也是呈队列式排列,认认真真地立正站桩,英姿挺拔,连 高矮粗细、品种形态都充满了规范,此时树便是一所学府的招牌和底蕴。每幢楼 房,每杆路灯,让人觉得它就该是这样立在那里,那怕左右移动个一米半米,都 将是散漫的、不和谐的。理工科的那种严谨风格,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科工院不光园子好,教学质量,特别是现代化手段的教学一直是名声在外。 培养的学生极富创新能力,这从游峡克身上尽显无遗。这一两年他们的教学是什 么样子,傅潮声还真未领教。 他看看时间尚早,便钻进了科工院的一间阶梯教室。 教室里大约有150 名学员,从他们的状态、坐姿、戴眼镜的多少判断,应该 是一群本科学员。教员30多岁,个头敦实,超短平头,正前方留有一簇向前突出 的长发,由这一点即可看出他不是单纯的武夫,至少是一个对新潮生活很有兴趣 的时尚派。 他讲课的内容大概是新型武器效能的评估。这本是一个非常枯燥的课程,但 是这位小平头教官已经把授课艺术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譬如上课必不可少的讲授 语言已经变成了播音化,大量的概念全部由女声标准速度预先录制,音质生动, 快慢适中,一个多余的词都没有,大大提高了效率。对于教学内容,可以说做到 了影视化,大量的理论和方法全部由图片动画和录像表示,讲台上同时设置了两 个显示区,左边是文字性的要点,右边是理论的推演和实物录像片段,增强了信 息密度。现场效果完全是智能化,比如教室灯光完全随着多媒体需要或明或暗, 武器发射与攻击的声响,可以和引进的好莱坞大片相媲美,结合内容还不失时机 地加入了流行音乐,调节课堂气氛。 而讲台是教员很少呆的地方了,大部分时间他站在教室的一侧。那里用三角 架固定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他和学员们一样面向屏幕,通过麦克风简单说一说, 请注意这是个重点、这个公式必须记住之类的提示。他手里不再拿粉笔和教鞭, 而是右手两个遥控器左手一支激光笔。从他左边屏幕显示的要点看,不断出现诸 如“基本穿透现象学”、“碎片/ 残骸运动学”、“可视化图形技术”、“现代 统计方法”、“海洋学”、“大气和空间科学”,甚至“生物科学”等十余种专 业学科。显然这已经不是以单一学科研究武器效能,而是复合、多元的模块式教 学了。 整个授课如同在观赏一部科普电影,教师不再当堂传授,而是介绍学生如何 理解他的作品,别说不会出现学员昏昏欲睡的情况,就连傅潮声这个外行都被深 深打动了。 下课后,傅潮声上前问教员,是不是学院对上课的多媒体课件有统一的要求。 那教员说:别人我不知道,我每堂课都这么上。也许看到傅潮声像个领导,他又 多说了一句:我这个人,内向,不善于说话,只有借助外力呗。 傅潮声注意到这个教员回去时,不是提个公文包甚至仅仅夹着张软盘,而是 推了个双层的小推车。 科工院的教学的确很有底蕴,傅潮声想,他们的金校长抓教学看来是颇有套 路的。凡事均应随潮抢滩、与时俱进,在这里,千百年不变的师授徒承的关系、 讲经论道的形式,已被完全打破,成为老师提供知识,学生自主思考的互动式学 习过程,这至少体现了现代科技对一切传统的和优势的上层建筑形式难以抗拒的 破坏力。 与自己近来抓的几件工作相比,科工院的教学显得更时代、更扎实、更基础, 绝对有值得借鉴之处。教学教学,善教才能学,以教者之昏昏,如何使学者昭昭? 以千年不变之教法,如何相称科技密集之高等学府?以就事论事之说教,如何培 养学生的创新能力?以寡然乏味之布道状态,如何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正所谓 诲尔谆谆,听吾藐藐。 看来,医大教学改革中的许多做法并未抓住事物的本质,首先要改变的不是 学生的观念,而是为师的观念,特别是以人为本的观念。教学之法,本于人性, 磨揉迁革,使趋于善,欧阳修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 傅潮声进而想到,现在的高等教育,已经进入了综合化、素质化、开放式的 新格局,使得我们对教育与人的关系重新提出了疑问。我们的教育是不是在促进 人的全面发展?马克思称共产主义社会以前的社会为史前期。现代科学技术和商 业文明的高速发展,已带来了人的社会角色和精神世界的背离。那些致力于培养 理工专家的教育模式,在心灵的培育上一片苍白,使人们自以为掌握了科技,其 实是被科技所掌握,不知道人类社会的价值取向,也不知道人的发展会走向何方。 而生命科学的教育倒是把人研究得透透的,无止境地分解人的构造,试图从细微 结构的深度钻研中去寻求生命的真谛,完全忽视了人是生活在大科学观当中、大 社会观当中和永恒不变的精神追求当中。 现代教育的当务之急,是从片面教育和务实教育的误区中走出来,形成汇通 的和人本的教育效果。这个问题不解决好,不仅会误人子弟,而且有时还会闹出 愧对祖宗的笑话。 医大在每年新学员入校后,都要安排一些名教授为他们讲课。郝院士算是学 术水平一流、英语对答如流的了,一次他讲“世界高等医学教育的发展”,引用 哈佛大学校长的一段演讲,有一句是“著名的古典教育大师门修斯(Mencius ) 说到他老师康福尤森(Confucian )的一句格言:我不愿做神圣的人,但我学习 不知满足,教学不知疲倦。”新学员们刷刷地记着,在后面听课的傅潮声越想越 不对劲儿。一来尽管他不是搞教育史的,可对著名教育家也略知一二,好像从未 听说过什么门修斯或者康福尤森,而且他们还知名到要受哈佛大学校长的敬仰。 再者,这句格言总像在哪里听过。 想了半天,幡然醒悟:这两位国际大师其实是地地道道的“中国货”,Mencius 是英译的“孟子”,Confucian 是英译的“孔夫子”,所谓格言是过去识字必读 的《四书》中《孟子·公孙丑》章的“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 也”。却被这位“郝夫子”出口转内销,兜多大一个圈子,包装得富丽堂皇地请 到中国大学讲堂上来了。 傅潮声真是敢谑而不敢言,院士尚且如此,其他教员专而不通的情况就更不 用说了。 而科工院这样一个巨大的理工教育资源放在身边,为什么不能充分合作、共 享成果呢?以往互不来往和近来出现的一些意见不一致,说到底都是狭隘的小农 经济思想。我们可以跨过海洋去和美国人合作,又何尝不能穿过一片树林抓好两 校的合作?实质性的合作,完全可以超越形式上的合并论证那一套而自发地展开。 也许是由于两家军校历史太深且实力相当,本属亲兄弟近邻居的两校总不和睦, 私下里两校拳击对打,也还算游戏。这些年在团结上没出过什么大事,不亲近也 无矛盾,可是一旦有了院校体制编制调整的风吹草动,就又像好斗的公鸡,开始 进入警惕状态了。各打各的鼓,各唱各的调,必然从根本上制约发展。 从这点上看,合二为一倒真是明智之举。 兀自想着,他已到有多年合作基础的游峡克他们教研室门口。 一进教研室,并没有像以往工科教学那样热热闹闹的,显然是没什么教学或 实验。教研室主任谢教授正在办公室里,打开手表盖,调试他的手表呢。他告诉 傅潮声,教研室的同志都去参加一个崇尚科学展览了。 “那几台机器都修复了吧,可以使用吗?性能上受到什么影响没有?”傅潮 声问。 “无大碍,基本都复原了,有几个小零件要换,也已经发出货来了。这机器 和人不同,拆拆换换是常事。校长啊,我们校领导那天批评我了,怎么还收医大 的钱哪。我这人也是,看见钱划过来,也真不客气,就……” “哎,谢主任,这你就见外啦。咱们两家哪里分得清你我呢,你对我们实验 的支持,又岂是用钱可以折算的?上次的意外,万幸是游峡克他们把东西搬出来 了,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傅潮声停了停,“峡克最近回来过吗?我昨天到病 房怎么不见人啦?” “基本上不过来。他心里有气呀,峡克这个人有他的毛病,但他也是为了工 作么。我们系主任、政委对他不满意,政委现在还说要严肃处理什么的,有些意 见主要是平时形成的,游峡克对领导的确不太尊重。” “老谢呀,我来就想和你谈这么一个情况,像峡克这样在我那里读研究生, 对你们学科究竟有什么帮助没有?” “我这个人比较直啊,我觉得基本没有。峡克是你们专业的研究生,医工结 合这个领域太宽泛了,而他是为军事医学的工科部分需要来培养的。说句不好听 的,我们有些领导也这么认为:游峡克是医大设在科工院的办事处,医大那边需 要什么,他就在科工院这边办什么。” 傅潮声听了拍案叫绝:“这个现象很说明问题:生物技术这部分他基本上弄 通了,他把理工的理论引进来,我们都能认同。而生物技术是生命科学中的一小 部分,而且是前沿,不是基础理论,他想用生物技术的理论改造理工,那就好比 手电筒照大田,亮的只是小小的一片,不会得到大家的认同。说明什么?说明试 图从技术层面搞医工结合是不够的,必须从基本观念入手。如果从本科学生中就 开始医工课程互修,那么情况会不会就大不同了?” “那当然就好多了。”谢主任含混地说。毕竟他是个老工科了,也从未试图 了解生命科学的进展都是些什么。 像许多小有成就的老专家一样,谢主任对本专业以外的东西无甚兴趣,手头 的东西还研究不完呢。傅潮声不再闲聊,言归正传,告之总部已确定在医大搞一 个“反恐”演习,他专门来就遭敌控制下的独立建筑进攻行动登门讨教。 “您是国家发明奖获得者,专利有10多个了吧?在技术手段上独具慧眼,给 出出高见。” 这个话题勾起了谢主任的兴趣,他详细听取了傅潮声的种种设想,也为傅潮 声的大胆构思所折服。找纸找笔边说边画,有的想法记下来准备找其他专家商讨, 并说改天要去实地转转。 不知不觉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 正说话间,灯光突然暗了一下,紧接着实验室里传来机器的轰鸣。他们跑过 去一看,满头大汗的游峡克正蹲在那里。 “这小子什么时候跑回来的?还真行,把机器全弄好了。”谢主任说。 不过游峡克仿佛没看见他们,一跛一跛地向实验室深处走去。 傅潮声一头跨进了科工院的院办公室,几个秘书吃了一惊。于是乎叫人的叫 人,让坐的让坐,倒水的倒水,一个心细的忙接过他手上的风衣。张政委走了进 来,笑着说:“我说早晨出门听见喜鹊叫呢,应在你这位贵客身上。” 两个副校长也进来打招呼。 “不请自到,看把长官们打扰成什么样了。看来我这个取经和尚平常串门串 少了。” 张政委把他拉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位副校长跟来一起坐下。 “我们金校长下去听课了。他给自己定下了硬框框,不管风吹雨打,每周必 听四节课。由他亲自点评,公布在校园网上。”张政委说。 “我在串门儿聊天儿的时候,金校长一门心思抓教学,这就是差距呀!我这 一进门就有收获,不虚此行。” 张政委叫秘书通知金校长回来,让傅潮声阻止了:“完全没有必要,我纯粹 是来聊天儿的。” 大家熟练地互相吹捧几句之后,傅潮声说:“各位领导比我消息灵通,现在 到处都在传说,军委正在考虑新一轮的院校体制编制调整改革问题。不管有没有 这回事,院校间合作和联合已经成为一种新的建设模式。地方上合了不少,军队 也有,都已经走开了这条路子,有很多好的经验。当然也有一些问题。实际上, 合作与联合,不仅是院校整体发展上的需要,也是咱们两校自身建设发展的需要。 我最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就是暂不考虑总部下一步的要求,我们论证一下可以 先行合作的内容,如果可行,就先干起来。” 几位科工院的领导边点头,边等他的下文。 “大学应该给学生选择知识的充分自由。马克思就是很好的例子,他一年级 读波恩大学,二年级转柏林大学,三年级去耶拿大学,最后在耶拿大学获得博士 学位。爱因斯坦也说过:自由行动和自我负责的教育,比起那种信赖训练、外界 权威和追逐名利的教育来,要优越得多。比如说吧,我们可以探讨一下部分必修 课和选修课的交叉内容,两校互认学分;可以选定医工结合的重点内容,互相聘 请老师授课和互开讲座;可以安排有条件的实验室,互相开放;可以共同建立科 研资金,互选课题,特别是医大马上就有一些‘反恐’装备设备项目,要和科工 院联合;还可以筹划一些大型的文化活动,互相竞赛。” “好个‘五互相’!”他们主管业务的副校长说。 “无论总部如何决策,只要有利于贯彻好军委新时期军事战略方针,有利于 推进学生的素质教育和医工结合观念的更新,有利于两校各项建设的共同发展, 我们就可以坚决地互相开放校门。” “应该说是三个‘有利’,六个‘互相’。”张政委对两位副校长说,“记 着马上和金校长讲一讲,尽早着手论证。” “还有一件小事,为了两家的合作真正能落到实处,我打算在医大成立一个 专门研究和协调这项工作的办公室,而管好这个工作必须有一位理工、医学兼通, 又有管理能力的人呐。游峡克这个同志,我看各方面都比较合适,等我回去商量 一下,如果意见一致,那我就准备向政委和各位领导乞援喽。当然,如果还有这 方面的人才,也请长官们不吝荐贤,多多益善。说句玩笑话,正当用人之际,我 要求救一声:张军长,拉兄弟一把。”傅潮声用他们这一代人都熟悉的《南征北 战》的电影台词开了句玩笑。 “傅军长,请你再坚持最后五分钟。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个游峡克也是 我们这里的栋梁之材呀,我和系里商量一下。科技的竞争归根结底是人才的竞争, 在这个问题上,一家人也难免有私心啊。”张政委玩笑说。 聊了一阵子,傅潮声起身告辞。 张政委一看时间,已到中午,执意要留吃饭,让傅潮声坚持婉言谢绝了。他 们送傅潮声下楼,看见他走向一辆破自行车,张政委忙让秘书派车,不过傅潮声 摆摆手,一溜烟骑出了老远。 他们几位目送傅潮声远去。 “故作姿态!医大是没修车费了,还是没汽油啊?骑个破自行车来干什么, 是不是寒碜我们收了他二十几万的补偿啊?”一个副校长说,他们转身往回走。 “那倒未必,我看傅潮声还是比较坦荡的一个人。从小是教授子弟,又在美 国呆了好几年,脑子里显得自由、活泛。”另一个副校长说,“听说他以前所经 营的研究所,全美式管理,说美式英语,喝美国咖啡,到处美国地图和照片,看 美国报纸的人数比一个美国实验室都多。传说得更邪乎,说他的研究生做实验前 要相互击掌,说一声‘玩儿得美’,既是鼓励干得漂亮些,预祝实验成功,又有 点以美为鉴、胜美一筹的意思。” “咄咄逼人呐!”张政委说。 “科工院那边的张政委来电话,”何懔找傅潮声道,“说游峡克调动的事, 领导们意见还不一致,容他再做做工作。立功表彰的事,他们的部分教授对游峡 克意见很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处分不给,当典型宣传却不同意。我看 他给我打电话,表达的是他们金校长的想法,想利用这一事故做点小文章。” “峡克的事肯定是老金在捣鬼。”傅潮声说,“峡克的教研室我去了,专家 们并未提出多大异议,都是为了工作么。而且我已让研究所从课题费中,按他们 的意见转去一笔维修开支,以作补偿了。” 何懔点了点头,拿出香烟,傅潮声接了一支。 边抽烟,何懔边说:“既然科工院那边有这样一种态度,你所说的宣传几个 年轻人事迹的事就不太好办了。我们两所大学不同隶属,两个年轻人的表现都很 英勇,但游峡克的伤势更重些,事迹更突出些,一起宣扬的话他们不配合,分开 宣扬,由于前面说到的原因,好比是守了寡还背上克夫的名儿。如果他们扭住我 们管理上的问题不放,就很容易在这个问题上授之以柄,认为我们借宣传掩盖管 理上的漏洞。传到上面去就很被动,而且容易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医大的科研离 不开他们科工院的支持似的。” “实际情况,也确实离不开科工院的支持。”傅潮声老老实实地说。 “但既然是合作研究,就是互相支持和双赢的么。” “纯粹在拿游峡克的事做官僚游戏。”傅潮声沉思着,“他是一心一意为课 题出力,到头来还要受到这么多非议,这不成了两大单位之间复杂关系的牺牲品 了么?” “我们可以在校内先宣传造势,给予物质奖励,力度大一点,看他们怎么办。 那边我再去做做他们张政委的工作。还有一个情况,也与这种宣传方案有关。目 前个别非军事医学学科的专家,对我们这边表彰梁锷也有看法,特别是基础医学 方面的专家,认为军事医学的好事坏事都能吹上天。我看党委应该旗帜鲜明,结 合目前的具体形势,提出就是要优先发展军事医学,就是要树立军事医学的典型。” 何懔的这个观点确实盯到了点子上。如果他能早有这般明确的立场,前边的 事想必不至于如此处处艰难,傅潮声沉默了一阵子。 “还有个事,正想和你商量呢。”傅潮声说,“医学城那个招标会,中标的 那个富丽公司,竞标报价竟和标底一致到万位之前,其他更有实力的公司是一片 嘘声,这里露底的可能性太大了!我问过校务部长,他说保证我们没什么问题。 因为组织招标的单位是军区代供基地,这个问题查起来就难了。但是这数亿元的 投入,是咱们的血汗钱,就这样稀里糊涂拿出去,不光情理难容,我看也是法理 难容!” “这事老林和我说过,他说他左右不了,干脆也中途退场。我让司法秘书去 查了查,不行咱们不惜违约,他和我们急,我们就沉下脸皮来个置之不理,‘任 你急到死,我自死不急,’跟他们打个持久战。” 那也不是个万全之策呀,傅潮声心里想,终未说出口。“真是山雨欲来风满 楼啊!”他转而感叹道。 他们又说了几个干部任用问题,各自回到办公室。 傅潮声心想,所幸者遇到一个相当明白的政委,要不岂止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恐怕就成了黑云压城城欲摧了。那封告状信的事,何懔曾向他简单说了说,告诉 了他党委的鲜明态度。并在一次团以上干部会议上,对使用串通诬告的做法提出 了严肃的批评。至于何人所为,最后也没查出确凿的证据,不好妄加推测了。何 懔没有告诉他为了肃清影响,曾专门去了趟北京,去之前只是说去跑一跑为傅院 士争取一等功和军事医学学科人才的干部政策倾斜等事。但这已让傅潮声倍感温 暖了。 何懔年龄不大,正军工作时间不长,却有股子稳当劲儿,的确让傅潮声赞赏。 尽管如此,傅潮声还是感到了一层层无休无止大大小小的压力堆积的痛苦。 这是在研究所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甚至在上任副校长、校长伊始也没 这么累过,那时他一路踌躇满志,而且还不曾步入军事医学这片雷区,没这么多 矛盾纠缠,也没这么多关系需要协调。 他感到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困难的时期了。 傅潮声不知从何时起养成一个习惯,每遇工作艰难之时喜欢翻翻军史,那里 似乎蕴藏着一种力量,一种龟鉴,一种运筹。细细思量起来,当前他所遇到的问 题,不是反“围剿”,不是万里长征,不是艰苦的抗日。江山军医大学已具备了 相当丰厚的实力,而且观念变革的呼声也并非出自他傅潮声一人,而是自下而上、 风起云涌,早有跃跃欲试之势了。现在的局势可以类比于解放战争初期,从整体 来看,变革顺应人心民意,符合世界潮流。关键是操作中的战术策略。一九四七 年三月,我人民解放军完成延安保卫战之后,毅然放弃了最为重要的红色之都和 革命圣地延安。这是何等的气魄与智慧!这与一年半以后三大战役的打响,又存 在着多么深刻的必然联系! 搁置军事医学建设方向在专家层中的争论是有必要的,规划可以多在文字上 做一些软性的、非原则性的修改补充,因势利导,以退为进,待打出一两个漂亮 仗,人们的观念自会受到触动和转变。这个漂亮仗还应放在“‘反恐’会议”上, 是为发展大势。军事医学城好比战场建设,必须从速从长加快推进。“基因之剑” 好比武器装备建设,不能因为人员和实验室出现一些问题就泄气放缓,不能坐等, 不能凑合,要不事张扬地再起炉灶,再鼓士气。当然, 今后的步骤要拿稳瞄准, 不见兔子不撒鹰。 “敌现已相当疲劳,尚未十分疲劳;敌粮已相当困难,尚未极端困难。我之 方针是继续过去办法,同敌在现地区再周旋一时期(一个月左右),目的在使敌 达到十分疲劳和十分缺粮之程度,然后寻机歼击之。” 傅潮声翻看到这一段西北战场作战方针,找铅笔画下横线。再往后浏览,又 注意到一九四七年冬至一九四八年夏的新式整军运动。这一段历史夹杂在战略防 御到战略进攻之间,往往是被喧闹的枪炮声所掩盖。革命新高潮的到来,向人民 解放军提出更高的要求,整军运动正是在思想上、组织上、作风上的一次觉悟加 油和思想升级,它比缴获的武器大炮更有效地赢得战争胜利。 教学改革和用人机制改革作为业务建设的永恒主题,已经显现出生机与活力, 必须作为基础工程和发展动力常抓不懈、推陈出新。特别是科技干部竞争机制与 人际环境改善等工作,何懔已有章有法地推行了起来,在这个问题上,他处理得 恰到好处,进展比较顺利。 当然,矛盾依然不小,而且不排除人事方面的矛盾转化到业务建设上来的可 能,对自己的军事医学观念转变构成压力。但是矛盾再复杂,也要坚持和支持下 去。何懔改革的成功从根本上说,将是业务建设观念转变的保障,意义同样不凡。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下班时间。傅潮声听见通信员拿着钥匙“哗啦哗啦”锁 门的声音。因办公室没开灯,又紧关着门,小通信员定是以为他不在,将房门锁 上了,这已不是第一次将他的校长锁在办公室内。 傅潮声没有起身去叫住通信员,反正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想离开办公室,既无 倦意也无饿感,干脆等通信员晚饭后回来打扫卫生时开门再说。 网络是现实与虚拟世界相勾连的混合体,因而也是情感与思辨的共生舞台。 傅潮声自去换了杯茶,打开电脑查看了电子邮件,仍旧没有江之湄的音信。 傅潮声已收到了林岫峰从美国寄来的特快专递,说他已经见到了跟随总理访 美的肖总,并提示说就是和你校搞网络合作的那个大胖子。他向总理办公室的同 志了解过江之湄的事,说当时因为总理访美,要对一些敏感问题都一一清查,并 没有其他意思。从现在看尚未发现有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他们已向外交部交待处 理好这件事了。此外,林岫峰又找了他的一位参议员朋友,是江之湄所在州的前 任州长,请他疏通当地警方,加紧查找江之湄的下落。 这总算是一个向好的消息。 江之湄失踪——连美国警方、传媒都介入寻找,她仍无音信。看来越来越像 是出现意外了——究竟与帕特逊有没有关系,是什么关系?虽说时间上有一定程 度的巧合,可毕竟在老帕出事后,邻居曾见过她,住处也没有准备出走的迹象。 傅潮声找出帕特逊演讲的光盘放起来,这光盘是他如今所能看到的唯一接近 江之湄的线索,他已研究过多遍,每每有些常看常新的感受。 帕特逊的心境似是复杂的,有些得意,也有些忧郁,且看上去没那么坦荡。 但提到江之湄的时候,老帕显然是愉快的诚恳的,带一种由衷的欣赏和慈爱,他 应该不会对江之湄说些什么不利的话,不会去无中生有制造是非。 况且傅潮声非常相信,以江之湄的能够掂量出大事轻重,决不会沾情报案的 边。 傅潮声的思绪转到江之湄身上。 江之湄的失踪,既是他改革方略艰难开始时的一次磕绊,又是陷入错综复杂 局面后的一次棒喝;既是心力交瘁中的一个牵扯,又是孤寂苦恼时的一种寄托; 等待和牵扯是苦涩的,也往往是被深化了并飘出些许温馨,他的内心因之而更为 波澜壮阔。 他久久注视着桌上的钢化玻璃杯,茶杯的表面简单勾勒出几片竹叶,清新飘 逸,让人联想到那样一首歌谣: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 无竹使人俗。 粗粗看去,那一小杯开水是简单而宁静的,无为无欲,然而细看时却根本不 是那么回事。 从那些茶叶可以看出,这杯水的运动就如社会的运动一样,一刻也没有停止 过。水在杯中有的翻卷升腾,有的姗姗而下,时而纵情激荡,时而婉转飘舞,更 不要说联想到它们的分子运动——如布朗的花粉试验——更将是何等的壮阔和自 由了。 这倒让他想起老爷子的一幅字所描述的修道悟道的境界:“云在青天水在瓶。” 再看那些干瘪的茶叶,为水的热情所拥抱而顷刻赋予了新生,婀娜地舒展着, 放松地遨游着,那种无拘无束,早已超越了自然当中所谓生命体所能具有的想象。 他突然感悟到,所谓品茶——将茶喝进体内,去体验它的味觉或大脑皮层的 刺激,原来是多么浅而俗的行为。要品的是它静置一隅时,所展现的逍遥神游的 自由和浪漫。水竟然能够在这区区一杯的空间之中,尽情展示那种“乘天正而高 兴、游无穷于放浪”的积极的、活力的境界,强于人多矣! 傅潮声为此想法而一笑,取过一张白纸卷成桶状,盖住了杯子。他想静下心 来,又一次思考自己和江之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不容否认,一个年轻女孩给他带来的自然法则普遍意义上的吸引,良好的心 境、审美的欣赏、自我显示的潜流,以及发自内心的呵护。多年来,他不允许这 层关系有超出严格的伦理道德基准的可能,尽管有时在世俗庸鄙眼光的压迫之下, 他内心也偶尔迸发出义愤的抗争。 然而自从她突然失踪日久,牵挂日增,似乎情况在静悄悄中变化着。他发觉 江之湄的影像在他脑海之中频频不期而遇,一种繁杂的纠缠在折磨着他,而头天 晚上他在梦里突然与她相遇了……那绝对是个超现实的梦魇。傅潮声醒来后猛地 坐起,汗水淋漓,紧张的心情许久难以平静。 他深深地陷入矛盾和混乱之中。 他抓过那张掩盖茶杯的白纸,信手涂着: 堆来枕上愁何状 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总难明 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都灰尽 剩有离人影 一勾残月向西流 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写完后,他在“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剩有离人影”两句下打了横线。 据《毛主席诗词详注》载,这两句以前分别是“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和“倦极 身无凭”,是后来改成现在样子的。 两句一换,意境大为深远,他认为主席改诗改得好。 这时,电脑上显示有新信息自聊天室传来。是莫主任从比利时欧洲实验医学 研讨会上发来的,这种联络方式比国际电话便宜。 “你怎么也不告诉我,所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峡克小梁他们的伤没什么大问 题吧,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傅潮声敲击键盘输录道:”你安心开会吧,出 国一次很不容易。所有的事都处理好了,他俩康复得很快,游峡克早期有些DE波 损伤征兆,现在已经好多了。“ “记住再忙也要去看看他们,不要去过多追究他们的闪失,责任全在我。是 我安排上不够周全。” 是啊,傅潮声觉得是要多去看他们。说到责任,自己近来确实不曾注意关心 他们。 他又就有些专家对军事医学城,乃至军事医学领域立功受奖的意见,向莫主 任交流着。 “这个问题我曾经提醒过你,你和别的校领导不同,你的上台可以说是靠专 家教授推出来的。他们为你呼吁时,都知道你是搞军事医学的。他们中的大部分 人,如果说对你不满,那不是对重视军事医学不满,而是不满你没有代表他们的 群体利益。不知你思考过这样一个情况没有,2002年3 月5 日,布什突然宣布依 据美国贸易法案201 条款,对进口钢材进行有史以来最严重的限制,顿时掀起了 包括欧盟、俄、日、韩和中国等,几乎所有在世界有影响力的国家的强烈反击浪 潮。当时布什正急需这些大国在‘反恐’中的宝贵支持,干吗冒天下之大不韪? 是因为他在大选时开过口头支票,拉取钢铁巨头们的关键性的选票,而‘9 ·11 ’让他一时无从兑现承诺了。眼看11月份中期选举到了,他不得不冒犯国际众怒, 铤而走险。也正是靠着这一招,赢得了共和党微乎其微的议会优势,这就是选票 政治。为了赢得支持,有时就必须牺牲和变通。想一想你当研究所主任时最需要 什么吧,是理解和支持。谁最需要你的理解和支持?” “谁?” “我看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傅潮声会心地笑了:“我和他斗了一辈子了。他哪里需要我的支持?倒是我 需要他的支持。他不会答理我的。不过从上次座谈会的情形看,他已经锐气收敛 多了。我看他是两耳不闻槛外事,一心只读佛家书了。” “只读佛家书?怕是槛外人未悟。” “这我倒没想过。你的意思是说,我和老爷子之间,仍然能认定是可以调和 的人民内部矛盾?” “人们常说80岁的老小孩儿,老爷子就没有小孩子脾气了?我有一计,借烧 的这把火说话,你去告诉他说:出了事以后招来上上下下的批评,准备请辞官职 重操旧业,谋求当院士,看他做何表示。” “这么欺诈的话我可不去说,开玩笑。” “我给他打电话吧,就把你的具体困难和困境给老人家说一说。顺便告诉他, 我在这里听到的P(帕特逊) 事件的一些消息,欧洲许多专家都把这件事当成美国 的大笑话,认为他要么是外交斗争,要么是经济斗争的牺牲品。” “嗯,此计妙甚!你看得准,这也是老爷子的一块心病。要不说清楚,他还 把我当汉奸呢。” 第二天晚上,傅潮声九点多钟就到了老爷子那里。 老爷子正在很投入地练着书法。 傅潮声注意到,那只曾经在病人大脑里游刃有余的手,在用小字落款时已开 始出现些许的抖动。 “这个‘悟’字写得好。”傅潮声在一旁说。 老爷子依然故我,没有任何表示。 傅潮声无话可搭讪,猛然想起了上次给他写的几句话。 “爸爸,上次您给我写的那些……警句,出自《心经》吧,言简旨深,体现 了般若经类的基本精神。我还真悟出些道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色受想行识五蕴, 就是人在感受自然界时产生的种种私心杂念,正是这些杂念让我们不停地索取、 劳碌、妄想。一旦我们参透五蕴是迷惑真实本性的碌碌风尘,我们就会发现人的 原始心境本是清清净净、从从容容、悠悠闲闲的永恒之界,不再有生死、净垢各 种变化。要参悟到这一层次,就要做到心正、心静、心宽、心闲、心慈。正像六 祖惠能大师的那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正说着,老爷子转身去水槽边洗手,傅潮声只有跟着。 “不过我在想,这个偈子还可以改一改: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尘埃皆 无有/大空大无哉。” “四无?”老爷子脱口而出, 脸上闪烁瞬间的生动,但很快又平静了。“你 跟着我干什么?做你的事去吧。”老爷子又顺手指了指桌子。傅潮声过去一看, 见上面写道:正见、正志、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 傅潮声只得卷了纸,下楼来。见妈妈还在厨房,进去一看,在那里洗杯子洗 碗,就要帮忙。 “出去吧,别占手了,已经洗完了。”老太太说,“又不逢年不过节的,请 什么客人……” “什么?爸爸请客人?” “也不是什么客人,叫了院子里几个老头子喝素酒。” 傅潮声这才注意到,地上有两个茅台空瓶。因他晚上陪人喝了点酒,进屋时 就没注意到酒味。 “两瓶?请了多少人?” “就是医院的张主任、孙老头、还有个什么郝院士,祁三他爸,还有谁呀? 好像……还有孙教授、你小张叔、郝院士……” 老太太脑子是乱的,说着说着又说回来了,但是至少有五个人。 “五个老头两瓶酒?都说了些什么?”傅潮声又问。 “说了不少,可谁知道他们说些什么,反正一个个都能说。快走吧,你爸还 不让对你说呢。”老爷子对她说的每一句话记得还是很清楚。 傅潮声连忙出来,把老爷子写的“八正”揣好,走出大门。 好个老爷子,廉颇老矣,尚能酒否啊!只是摸不准他们谈论的什么,而莫主 任这一招是否能见点成效。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