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几辆崭新的米黄色考斯特面包车在一辆白色别克警车的带领下,浩浩荡荡驶 到江山军医大学办公大楼前。 这是雩都大学的访问团,警车是小号的公安牌照,据说雩大已拥有自己的公 安分局了。 车门打开,雩大的郎校长和党委书记、两位副校长、校长助理、机关处长、 学院院长、专家教授二十多人纷纷下车,哗哗啦啦站了一大片。 先前看到雩大传真过来的来访函时,脑海中还未能就长长的名单形成具体印 象,这样一个庞大的队伍突然活生生站在面前,让傅潮声暗吃一惊,光介绍握手 就用了好几分钟。对方来函说明的是来军医大学学习取经,观摩快速发展的办学 成就,不过傅潮声已了解到,此行与雩大计划筹建医学院有关。 这当然是他不大愿意听到的消息。尽管雩都医疗市场巨大,但谁又希望会杀 出一路诸侯,来分一杯羹呢。 为了展示我方实力,更为了让本校的专家教授从周边的虎视眈眈中警醒,他 把傅老爷子、郝院士等院士们,及张教授、孙教授这些学校的大牌巨腕们请出参 加会见。即使如此,我方气势似仍不敌雩大。 雩大的来者或西装革履,或鲜丽闲服,个个洋气十足,气宇轩昂。特别是对 方人员年轻得吓人,郎校长39岁,最年轻的建筑工程院院士,细皮嫩肉得像个小 伙子,和傅潮声在一起还显得好一点,和贾副校长这种出老相的人一比,俨然具 有代沟的差别。上楼时闲聊几句,前后左右尽是留洋归来的,好几位年薪三四十 万。 双方落座后互相介绍时,更是显现出差别,对方精神抖擞,我方老态龙钟。 坐下后,郎校长看了看见面时傅潮声递来的名片,笑着说:“傅校长这张名 片很有意思,只写了‘军事医学教授’这个学衔,而没有写‘少将’这个非常重 要的军衔。” “‘少将’是伴随校长职务的官衔称号,更多的应是供自勉自励。‘教授’ 是对校长身份的一种补充,写出来好让大家评判监督,符不符合这一内涵。” 傅潮声边说,边拿出郎校长的名片看着,便明白了他借名片说话的意思。郎 校长的名片上连校长这一职务都没有,只印上名字和“博士”几个字,知他属于 年轻气盛那类少壮派,就说道:“郎校长这个名片更为干脆利落,甚至连雩都大 学这几个字也省了。” “是啊,名片是为了交流、交往。如果在交往中,我连‘雩都大学校长’这 点知名度都打不出去,就算是写他个再大的‘校长’字样在名片上,也没什么意 思了。” 傅潮声见这话颇有来者不善之意,便说:“仅博士二字就已暗藏官职涵意了。 ‘博士’为古代官学名,源于战国,管理皇族官学。隋唐以降,地方州县曾设博 士官制度主管教育事务,这岂不是相当于各地的‘校长’职务了?只是到了宋代, 衍生出某种服务性职业称呼的含意,如茶博士、酒博士之类, 这也许是教育从皇 府豪宅向人民群众中普及的一个进步之征兆。” “是这样啊,佩服傅校长对‘博士’有这么多研究。”郎校长不再闲扯。双 方先把各自的建设发展情况说了说。 傅潮声知道,雩大是1929年建校的老牌大学,在国内很有影响。特别是抗战 时期,雩都作为大后方,各方精英汇聚,当时几乎所有的人文科技名流都在雩大 工作、讲学、学习过,甚至台湾的经济腾飞中,诸多栋梁人物中也不乏他们的雩 都派系。 应该说,那以后的近半年世纪中,雩大再也未能达到过当年那种辉煌显赫的 程度。就在傅潮声刚当副校长时,他们的前任校长在一次开会碰面时,还说过羡 慕军医大学的话。你们每年上面拨下的怎么也不止一个亿吧?他说,说到“一个 亿”时的语气和表情,让傅潮声记忆犹新。 而眼前这位年轻的校长说到财政情况时,一个亿只是一个尾数了。仿佛在温 泉池中泡澡,旁边的一个小脑袋一直毫不引人注目,忽然站起身来,竟是尊两百 公斤的大汉,你立刻感到视觉上的拥堵和水面急剧下降的落空感,这一切只发生 在卧立之间。对方介绍的高薪制、聘任制、淘汰制、科技合作和对外交流,尽管 在其他一流名校中已有试行,但是发生在身边,发生在曾经艳羡我们的雩大,更 是让我方的专家瞠目结舌。 在高等教育这种优先发展领域,改革就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魔力。 郎校长很快切入主题。 他说近年来雩大在扩大规模、完备功能上做了不少工作,合并了建大、财大、 政法学院,成立了计算机学院、通讯工程学院、文学院,甚至还有一所影视学院。 另有一些举动正在酝酿之中,比如说医学这一块。无医不成现代大学,医学是当 今科技发展最为迅猛的领域之一。雩大历史上曾有一所名气不错的医学院,但在 建国初期因种种原因撤销了,不少骨干力量曾归入军医大学。现在他们打算再次 筹建医学院,目前已在市政府的支持下,在雩都北部新城征地一千余亩,与国内 外三个超级公司集团签订协议,筹资20个亿,准备新建生命科学部和一个1500张 床位的医院,将按国际一流水平建设,按国际惯例管理运作,向海内外招揽人才, 也向海内外吸引病人。当然,深知教育实力无法与军医大学相比,医学院的建设 避开军医大学的强项,不招本科生,定位在研究生层次以上,因而严格来说不是 医学院,而是医学研究院。 傅潮声知道,他们不是什么避开强项,而是瞄准高等教育发展需要和市场行 情,找到了江山军医大学的弱项——军校招收研究生的名额,受军队医院发展规 模的限制,加上绝大部分专业均可以直接从地方大学引进毕业生,这一领域的发 展日见艰难。 雩大书记接着说:江山军医大学是著名的医学高等学府,医学研究院的建设 不可能离开贵校的支持。所以有几项工作希望与军医大合作,一是研究院和医院 完工以前,必须招聘全套人才预先储备,这期间的部分专家可能会在这一时间差 当中,不间断他们的工作,那时希望能由贵校提供方便,让这部分人员到贵校相 应学科短暂工作,他们的工资、研究经费,以及需要给贵校的各项费用,如按进 修接纳的进修费等均由雩大支付;二是雩大愿意与军医大达成全面合作,如承担 各类非医学的素质教育课程,两校互认学分,提供研究生指标,科研项目开放共 享;三是如果贵校认为方便的话,合作还可进一步加深,甚至医学研究院可以两 家共同冠名等。 听着听着,傅潮声感慨万千。 雩大领导红润的嘴唇飞快翻动,每一句话有力而轻松。这些话他不能说,敢 想也不敢说。此校长非彼校长,郎校长提出的那些大手笔,傅校长有许多是无权 决定的。 这些年,受军队院校的指令性限制,大学的主力之一——本科生的招生数量 江河日下,仅仅是雩大的百分之几。对医大强大的教学资源来说,好比是张飞吃 豆芽——小菜一碟。虽然这几年在为部队培养在职人才方面下工夫加大了名额, 但社会地位和教学“市场”上的竞争力,与蒸蒸日上的雩大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在医疗竞争力方面,部队医院受到医疗卫生市场的地方保护主义压挤,现在又横 空冒出个超大型医院来,尽管明知他们是未来的强劲竞争对手,他也只能眼巴巴 看着。他是否愿意采取那些合作步骤,从根本上说,都阻止不了雩大的步伐。 而与雩大合作的最大投资者荣翔集团,早在他当研究所主任时就曾多次与之 商谈,提出融资兴建一个大型军事医学城。一来看重与军方学府合作有安全感, 二来集团老总在雩都出生,想在这里搞一两个标志性建筑。而当时的校领导因为 对方是台湾公司,与国民党方面的人物有些往来而坚决否定了,连想都不要想。 那时荣翔提出的条件比现在给雩大的优厚得多。 荣翔当时觉得是不是在军事医学领域合作太敏感,又打算与江山医大合作在 未来的城市发展新区——现在的北部新城建一所外科医院,以后逐步过渡成综合 性医院,因为整个新区的规划中就没有一所中等规模以上的医院。但也同样被否 定了,包括傅老爷子等专家们都坚决反对,要不然今天哪有雩大的一席呢。 两个学校的人员各坐一侧,因而傅潮声看不见本校的专家教授们此时的表情。 但是他心里明白,我们绝对不及对方踌躇满志,而且各位专家教授肯定吃惊不小。 曾几何时,军医大学及附属医院仗着经费、政策和体制优势,发展迅速,声 先夺人。在高教体制机制改革的今天,地方大学已经和往日不可同日而语了。放 眼本市以及周边数省的大学发展势头,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我们争来争去,都 是在我有人亦能有、我强人亦可强的必经之路上,没有形成胜人一筹、舍我其谁 的特色优势。再以老的办学方式,决难参与区域高校竞争,更不要说抗衡越来越 大的市场压力与威胁。 分析当前的态势,斟酌利益关系,就算明知从长远来讲是为人作嫁,恐怕还 是取合作态度比较明智。 拒绝与雩大合作不是办法,建设发展的本质还是深化改革、内部盘活。他把 人才放到学校,有本事也能择优挖过来。自身没有吸引力的话,自己的人才同样 会被挖过去。而能够获得一些近期利益诸如支持一批研究生指标、充实学校目前 这一层次人才的名额,借助对方实力强化人文素质教育水平,合作开展理工方面 的科研合作等,对学校也是非常有利的。 特别是郎校长引以为自豪的国家重点实验室之一——等离子体物理与电磁波 基础实验室的相对论效应制波技术,极有可能适用乃至超过科工院目前研究的波 ─粒互动技术,从而对“基因之剑”形成参鉴作用。而化学激光和自由电子激光, 说不定会在生物运用中造就下一把“剑”。 这让傅潮声为之一振。 至于联合挂牌那些事,是非得请示上级不可的。 于是,傅潮声表达了愿意加强合作,具体事宜再做研究的态度。 雩大访问团参观了几个校内重点学科,也真切感受到这些学科的优势和水平。 傅潮声就是要给他们留下这样一种印象:医学学科不同于其它领域,医学学 科的建设必须有一个底蕴堆积和风格养成的过程,而不是靠有楼有人就有名有效 的。 这个目的算是基本达到了。 送走雩大一行之后,傅潮声把专家们留下,并请何懔也到场。他看出这帮老 爷子们也受到雩大一行的触动,察觉雩大的大兵压境,给了“江山”一个同仇敌 忾、统一思想的绝佳机缘,便想趁机交流一下思想。 傅潮声让大家坐下,重新倒上茶,为那些抽烟的教授拿上烟,请大家谈一谈 感想。 很快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尽管雩大刚才坐过的半边位置空出来了,可 是谁也没去坐,仿佛那里似有他们的雄魂未散似的。 为了说话方便,他和何懔便坐了过去。 “我看他们那个什么医学院未必搞得好,至少十年二十年赶不上我们,单说 名气这一条……” 张主任头一个说,话还没说出几句,口腔科的孙教授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这在平常是很少见的。 “你算了吧。现如今我们是在一个高度流动的开放性社会里,港商在市里投 资建了一个口腔医院,才两年,我们的病人跑过去了一半,而且是有钱的那一半。 我专门去看了看,人家设备比我们新,服务比我们好,环境比我们人性化,牙科 椅的数量是我们的十几倍,广告打得满大街都是。技术力量呢?都是高薪聘请, 连我们科的两个技术骨干都转业跑去了,还有偷着利用倒班去做手术的人。办个 医院说白了,靠的是名医和好设备,这两样现如今有钱都能买到。” 郝院士插了两次话,总算插进来了:“我去过好几所用国外现代管理方法管 理的医院。那就是多劳多得,多收多得,多知识多技术就多得,一点滥竽充数、 偷懒干私活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地方大学办学太活泛了,市场需要什么人才,它立刻成立什么专业什 么系;冷门偏门的转年就压缩,哪有什么编制名额限制。市场就是编制,生源就 是工资……” “雩大的校风也不错,考试作弊一小时内张榜除名,招生都是网上录取,哪 有那么多照顾关系、将就学生水平这一套。” …… 傅潮声听了这边听那边,见大家越说情绪越兴奋,话题也越说越广泛了,有 的争得面红耳赤,有的根本来不及表达完自己的意见。便与何懔商量了一下,站 起来等大家安静,说道:“各位专家教授说得不错,我的心情也比较激动。雩大 人的前来,让我们更现实地感受到高等教育领域中竞争大潮的来临,这只是国家 高等教育从‘精英教育’转向‘大众教育’,由‘大众教育’优生‘精英教育’ 发展趋势中的一个小小侧面。我们只有顺应潮流,别无选择。同时,各位老师是 学校的顶级专家,学校之宝也,有些新的信息也应该请各位知道。我和政委都得 到消息,军委将启动军事院校体制编制调整改革计划,而且可能会有比较大的动 作。对我们学校的传闻很多,撤、并、降、改、交、留,样样都有可能。军队教 育总的发展方向已经很明确,朝着更直接地为我军现代化建设出成果、出人才发 展,凡是可以依托国民教育的部分,都要走地方培养、为我所用的道路。各位看 到了,医学是一个多么典型的通用领域,一二十个亿就能在荒山野地上攒成一个 医学高等学府。所以说,江山军医大学的发展,乃至生存,必须紧紧套在我军战 斗力这架战车上,跟不上趟就是被甩掉的结局。” 会场肃然。和外面学员们下课带来的喧闹声构成鲜明对比。 “半个多世纪以来,‘江山’的历史上曾经合并过大小31个单位,这就好比 百川归海,是我们的骄傲。但它现在开始面临可能被合并甚至被撤销的危险。这 已经不是危言耸听,我们面临着适者生存之战。我们能够想象大家贮立在各自的 窗前,默默地看着进来一帮‘接收大员’,踏进我们的办公大楼吗?就像多少次 我们去‘接收’别人一样?今天,不知为什么,尽管雩大诸位是善意而来,可我 心里总也摆脱不了一种惊悸的阴影。此情此景实在是类似一种警钟式的预演。郎 校长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他说:我们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所名气不错的医学 院,但是种种原因被撤销了,不少骨干力量都归入了你们的大学。他们是综合性 大学,他们还有机会恢复,他们等到了这一天。可是我们呢?我想我们的后辈们 谁也不想说这句话,我们也不允许他们说。我们谁也不要当‘末代皇帝’。面对 前人开创的事业和军队要求的责任,全校上下同心同德,已经是刻不容缓的当务 之急了。” 傅潮声的话戛然而止,他的内心的确感到悲壮。 已过下班时间,何懔提醒大家回去休息,可专家们都没动。 那些素来颐指气使或口若悬河的泰斗们不再吭声了,均默然不动,有的一脸 愤愤然,有的忧心忡忡。傅老爷子仿佛一下子追赶上许多年的抗拒衰老的延宕, 跌回到应属于他这个年龄的老态中来,腰塌背驼了,脖子筋索分明,显得特别地 长。 他一直凝视着窗外,窗外灿烂的阳光那样强烈,使他必须眯着双眼。逆光使 得他一脸的皱纹沟壑般纵横,似有波涛在其间流淌激荡,让傅潮声在反省,是不 是刚才说过了、说重了。 老爷子向远处看着看着,头微微动了起来,一根手指轻轻地敲着桌边,他在 哼着歌儿!细听时,他渐渐唱出声:《义勇军进行曲》诞生于抗日烽火之中,唱 在这里似乎不太合适,但老人们的心情着实被现实挤压出激愤、挤压出痛楚、挤 压出奋争的感觉。他们多是经历过战争洗礼的老军人了,他们此时的心情再难找 出比高喊“起来”、“前进”更合适的吼声了。 傅潮声与何懔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野心勃勃的雩大像只巨鳄,出现在步入院校调整改革的沼泽地带的江山军医 大学面前,不禁让人们惊出一声冷汗且如梦方醒,现在大家开始悟出抓军事医学 的良苦用心了。 什么叫生命线、危机感?哪里是滑铁卢、斯大林格勒?但不知是不是醒悟得 太晚了。 为了进一步了解雩大筹建医学研究院的背景,傅潮声想约市委康书记谈一谈, 摸一摸情况。打电话一问,才知道康书记在“雄师”集团搞调研,这一周是没时 间了。傅潮声笑着说你忙我不忙,我来找你,占你十分钟,晚饭后就到。 康书记便请他过来一块吃饭,傅潮声说太打扰了,别影响你的工作。 傍晚,傅潮声在“雄师”集团找到康书记,约他散步。 康书记对驻雩部队感情深厚,上任以来每年召开专题议军会议,现场拍板解 决部队提出的具体困难,不论是军队还是中央,都对此举反映甚好。对军医大学 的建设发展,他也不像有的市领导那样,认为是在和本土医疗卫生系统争占资源, 而是常常说:如果市里要建成一所规模相当的大学,必须斥巨资不说,要形成相 同技术水平和品牌效应,也决非短时期的事情。而军医大学经济效益上升,基本 上都转入自身建设和继续为雩都服务的良性循环,又有军费做强大的后盾,这简 直是天大的合算,岂有不支持的道理? 这些论断让傅潮声们非常受用。 傅潮声带着康书记走出“雄师”集团小招,拐过一片家属区,向江边走去。 这“雄师”集团就是以前赫赫有名的雄师厂,曾经是造坦克、自行火炮的。他小 时候在这里学过工,对厂子非常熟悉,而且几十年来这一带确实变化不大。康书 记说了说“雄师”集团这类老牌军工企业目前发展的困境,傅潮声便借机转到雩 大要建医学研究院的事上来。 “这事我知道,办公会议专门研究过。他们劲头很大,找的投资方资质也不 错。市里总体上是支持的,主要是征地上的支持,更多的要靠市场行为。雩都1900 多个卫生机构,光医院就有360 家,62000 张床位,80000 医务人员,每年总诊 疗人次5000多万。但是,千人病床数仅1.99张,千人医生数1.44个,比许多大城 市都低。和”雄师“集团的情况一样,高耗低效的问题特别突出。能有一种市场 化模式的机制引进来促一下,肯定是好事。但是,办大学办医院,不同于办企业, 想形成优势,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康书记说。 傅潮声点点头,在如何把握与雩大合作的尺度上,他已心中有底了。 “我倒动了这么一个心思,”康书记继续说,眉眼间生动起来,大有察颜观 色之意,“要快速提升雩都医疗卫生水平,最稳最快的办法就是打‘江山’的主 意。对雩大建医学院我们支持,对‘江山’要是我能够支持到的话,会力度更大, 待遇更高。怎么样?哪怕要到一所你认为效益最差的附属医院也行,对你来说是 优胜劣汰,对我来说多了个宝贝。” 傅潮声大笑,心里却冒着凉气。康书记显然话中有话,不仅听说了什么,就 连不同的方案都打过如意算盘了,一副“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的嘴脸,这倒 让傅潮声平添匹夫有责、愈挫愈奋的桀骜之气。便说道:“你就动动心思吧,可 千万别动嘴,更别动手动脚。” 康书记也笑了,“别紧张么,我连心思也不动了,我等着天上掉馅饼呢。” 他故意带着几分奸诈说。 “天上掉馅饼你就别想了。就算掉下来了,也不一定会适合于你的口味和消 化能力。心思不动也不行,你还得多念‘江山’半个世纪以来的功劳苦劳,念经 的时候多为它说几句善言才够德行。位重也不能忘忧国,你这一方父母官可要多 为雩都这片国家战略要地的历史作用考虑考虑呀。” 傅潮声虽然没去看康书记的表情,却一心注意他的反应,以判断话是不是说 透了,或者会不会说重了。同时心中有一种挺窝囊的感觉,堂堂学府,雄据一方, 正当羽翼丰满之时,任重道远之际,却从存在意义上冒出问号,真是咄咄怪事。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看来质量重要,实力重要,方向更 重要。学校军事医学建设从长远看迫在眉睫,从现实看命运攸关,专家教授们的 思想有所转化,必须趁热打铁。 此外,目光还须外放,找出更好的巩固办法才行。 康书记不声不响,打岔似的“啊哈”了一声。 两人已到江边。康书记看见傅潮声的丰田越野车停在水旁的鹅卵石上,旁边 放着个精致的竹笼。竹笼中有一个粗粗的横竿,用行话讲,叫“栖座”。 “怎么?你养鹰?”他问。 “是啊,养了一只,平时没时间管,总是在那里憋着。这边江面好,树林好, 让它出来飞一飞。” “雩都养鹰的人不多啊,所以说就有人缺乏奋飞的理想。” “雩都畔水,具有奔腾的理想。养鹰的的确没几个,有组织的是在市信鸽协 会。本来鹰是鸽的天敌,现在却由养鸽的领导,可笑吧。我这个是业余的,散兵 游勇,也没登记,基本不参加他们的活动。雩都历史上曾经盛行养鹰的,‘珊瑚 鹰翔’曾经是雩都旧八景之一。就在长江的珊瑚渚上,放鹰的特别多,现在那里 年年放纸鸢——风筝。到上个世纪城市热闹起来,鹰就没了,捕杀太多,食物链 破坏,而且鹰喜静,不愿当城里人。怎么,你也有此兴致?” “我一九六八年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找过三年石油,那里鹰多。特别是西部 的巴楚县,有几座拔地而起的山峰,寸草不生,却满是鹰巢,简直是鹰的王国。 我从捕鹰崽、训鹰到出猎都干过,我们就靠这个改善伙食呢。”康书记露出几分 得意。 “看不出来呀,你养着鹰没有?” “没有,没这个条件,也没时间。有时到朋友那里玩玩,少。” 正说话间,不远处几只觅食的鸡怪异地惊叫起来,紧张地撤退。一只大花公 鸡“咯咯”叫着,涨红了脸,长颈上的羽毛纷纷竖了起来,呈掩护状。 康书记忙抬头向空中寻找。这时一个黑影贴着江面快速飞来,在一片礁石上 方突然拉起,又迅猛俯冲,像一道黑色闪电直扑大花公鸡而去,一下子把大公鸡 撞出一米多远。 大公鸡愤怒地叫着,扑打着翅膀,张扬着好斗的天性。然而立足未稳,黑影 再次压来。康书记清楚地看到鹰的翼展足有七八十厘米,扇起一片灰尘。 公鸡岂能抵挡,急忙连飞带跳地逃窜。鹰在它奔跑的线路上一次次攻击,鸡 毛伴着干枯的苇叶在它们身后飞扬。傅潮声的驾驶员跑过去大叫“福雷”,猛挥 双手,直到要脱下上衣挥舞,总算让“福雷”闷闷不乐地飞走。 康书记看得振奋,连呼“好鹰”。他知道,鹰嘴和利爪均上了套子,要不然, 再有几只雄鸡也被歼灭了。 “空有一身本领无法施展,这就是现在猎鹰的悲剧。”傅潮声苦笑着说。 一场饮宴在五星级的雩都酒店进行,游峡克已经有了六七分醉意。 他这时早已经可以下病床自由行走。经管他的医师是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学 了一套不同于传统理论的康复观念。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只要你能下床行走, 就尽早下床行走,负重太大行走不行,去游泳也行,活动越晚功能康复就越难。 于是游峡克早早地解除了石膏绷带的束缚,换之以金属夹板和防水胶布,满处活 动。而此时病友梁锷出院了,游峡克也就更是成天无所事事。 说他无所事事也不全对,他此时正一脑门子心事、烦事、痛事。好像“赔了 夫人又折兵”的霉运,再度光临他充满热情的脑门上。 失火的事故一出,他在医大这边备受颂扬,而在科工院那边却倍遭训斥,他 又是科工院的人,这气不得不受着。无组织纪律,擅自挪用尖端技术设备,并造 成了损失——虽说主要是外壳上的损失——院党委中有严肃处理游峡克的意见。 医大原打算两家联合为他和梁锷请功的,让科工院这么一闹腾,连梁锷应得的光 荣也被搁置了。总不能同一件事,一个褒奖一个批判吧。两校都是老校名校,历 史上就不无积怨,争风吃醋各不相让,没想到却积聚到游峡克这里针锋相对起来。 游峡克本寄希望由傅潮声主持公道的,却迟迟不见动静。凭他的脾气,不管 拉倒,他绝不会去向傅潮声乞哀告怜! 你看重你的面子和位子,我游峡克却除了志气,把一切都当作身外之物。 但这让游峡克也真的受伤和心痛起来。肉体的创伤好愈合,又有公费医疗, 心灵的创伤痛极,且无着医治。 这天他的两个分别在上海和香港做生意的大学同学阿牛、大李,相约专门打 “飞的”来看望他。并且叫来了另一个同学,原先和游峡克同在科工院,后来转 业,现在已成为市委办公厅一个办公室主任的正昆,一起到市委招待所雩都酒店 的览潮楼旋转餐厅喝酒。他们四人原来是一个大学、一个专业、一个班、一个省 来的,毕业后两个到了部队院校,两个分到北京上海,现在那两位都有了自己规 模可观的公司。 “你们学校还真要了医大的钱啊?”正昆问游峡克。 “怎么不要?其实那些仪器设备修修补补哪里要用二十万呐!那套电源是丹 麦的,出了名的结实,当时就能用,可我们主任还后悔一开始要少了。傅潮声在 赔钱这件事上挺大方的,他来钱快呀,那医院宰病人,黑着呐。” “你那破车报废了吧?”正昆又问。 “哪里,也让医大车队给弄出去修好了。不过林岫峰又给我一辆新2000,我 没要。我分析也是傅潮声让他给的,他觉得欠了我的。”游峡克把烟头一掷, “行了行了,越说越没劲,来哈酒哈酒。” “我还是搞不明白,我军是充满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的武装集团么,” 大李讲话已有些费力,“你这种玩儿命举动,不给立功受奖什么的也就罢了,怎 么还要处分呢?” “你们这些新生资产阶级的精神贵族知道什么,”正昆说,“你以为还像小 时候,你呆的那个部队大院一样,谁能把造反派顶在大门之外谁就是好汉?现在 要靠权术的较量和经济的杠杆儿!谁能用自己的资源让竖子成名?” “你还是能看得透透的,从来都比较聪明。”大李说。 “我比他聪明,”正昆把手搭在游峡克肩上,“我看不透也就不会从部队开 小差了。我觉得咱们军队改革太慢了,特别是在观念和机制上。这些年真赶不上 地方。美军的变革是七十年代开始的,越战时美军多乱哪,比咱们弱,他痛定思 痛了,要不然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和阿克都在部队长大,更能体会部队的状 态。没有战争压力、没有流血牺牲的军队,就如同漫无目的的浪荡公子。要改变 它,要么有一大场恶仗,要么就等到第五代、第六代去吧!” 游峡克甩掉他们搭过来的手,站起身,飘忽地走到餐厅的窗边。这是大楼的 30多层吧?脚下是流淌着欲望的灯火车龙。他张开双臂扑过去,便贴在看不见又 冲不破的落地玻璃上。 军队、军队、军队!他们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词儿?这是个可好听的词儿。咱 游峡克也不会跟他们说,不屑跟他们说,不必跟他们说。但是咱要和投映在这座 城市半空中那自己的影像说一说。 你——!我们的军队——!我亲爱的军队——! 从顶层设计上说是无产阶级军队、是人民群众的军队,但是传统军队的幽灵 要像一只土狗一样嗅着他、缠绕着他,他有啥办法?中国军事自古以来就是农民 军事,战争也是农民利益之战,而少民族或宗教之战。中国农民淳厚老实,当他 们的热情被调动到为阶级解放或民族尊严而战的时候,骁勇善战、舍生忘死。一 旦步入太平盛世,便会逐渐投入另一场解放运动:一场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的奋 争。中国自古就有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的观念,人们没有把从军当作目的而是当 作过程,没有当作事业职业而是当作机会和手段,从而不注重追求专业竞争而是 热衷于人际关系挤争,不注重树立职业理想而是热衷于利益设想,不注重创新创 造而是热衷于适应环境自我改造。军队是个纪律组织,要求守规矩听招呼,而军 事科学技术又最需要求新求变求突破。要处理好这个关系,至少要清除掉小农经 济思想和宗法派系观念,引入工业或商业管理思想,更不用说科学的和现代军事 管理的思想了。但是谁说那是只能等到第五第六代的事了? 我们——可是正活生生地站在阵列中——“凭什么、要、等、下、去——?” 他大声叫出来。 大家赶忙把他拉回到座位上。 “相比之下,我们这样更能体现自身价值哟,我看峡克可以考虑走正昆的路。” 阿牛在一旁说,“如果不想为政府干,从商也是很不错的选择。你知道的那个林 总,学而军、军而商、商而政,以商涉政,以政促商,中美两栖作战,俨然一位 在政治决策层和经济增长点之间不离不即的铁腕人物了。中国人人都学政治经济 学,真正弄懂弄通的没几个。我看你政治手段赶不上人家,这医工兼通的知识结 构可是经商的宝贵财富啊!” 他们有一点说对了,就是游峡克的的确确在考虑换换地方了。当然,他不会 去经商,也不愿离开部队及学校,他准备先到国外找个位置干一干再说。 当然了,现在游峡克是酒醉心明白,未予实施之事,他不会告诉他们。只是 说:“我不会经什么商,这点小难题算个屁。就算让我整天去打扫实验室,我也 是边打扫边等我军改革的步伐,我喜欢听那种相对整齐的步伐。” “他们不颂扬英雄主义,该我们来颂扬英雄主义了,英雄情结万岁!我明天 就找宣传部和电视台报社的哥们商量这事儿。”正昆又去拉游峡克,却碰到他手 臂上的伤处,他躲了一下,“还知道疼,说明没喝好。” “我看别喝了,”大李说,“我看这个酒店的KTV 和桑拿还可以,小姐比较 正点,我邀请各位……” “我可不去。”游峡克忙说,看大李一眼,又补充,“李总,我伤兵形象会 妨碍各位的。” “就是,什么KTV 、桑拿、小姐,低级趣味,”正昆说,“那些所谓的小姐 就像老汉晚得的不成气的独生儿子,他唯命是从是为了唯利是图,不是为了家业 而是为了家产,为了自己的享受招摇、为了宣泄对自身地位的不满,不惜践踏名 誉损害健康,包括自己的和他人的,尤其可恨是自己的。我联系游艇,到江上吹 吹风。” 说着,他叫来服务员又点了几个菜,让直接打包。坐到一边的沙发上,打电 话联系船去了。 大李给游峡克递上一支香烟,没牌子、淡蓝色的。他说里面有大麻,一点点, “这种难关谁都有,我和阿牛更是撞墙撞多了,他这牛头硬,有角,比较经撞。 97金融危机我的股票跌得最惨,离跳楼就差半步了。算命的说熬过40岁就好了, 不是因为股票会上涨,而是说过了40岁就他妈的习惯痛苦了。别的少管那么多, 开心就好。” 两人又干了一杯。 阿牛说:“正昆说到什么宣传部的事,需要经费我来安排。” 游峡克眼睛红润了。他狠抽了两口烟,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等 待大麻的感觉,可除了头更晕之外,没觉出什么。 他看了看两个热心的哥们儿,什么也没说,独饮了一杯。 他们开车到了码头,找到了那艘漂亮的乳白色双层游艇,正有人往上一箱箱 地搬东西。阿牛上前一看,叫道:“正昆,怎么又在拿酒?” “如此良辰美景,没酒怎么助兴!” 他们来到二层后甲板,那里已摆好了一张桌子,安排停当。游峡克问怎么还 不开船,“别忙啊,旅客还没来齐么。”正昆神秘兮兮地说。 游峡克不便多问。不多时,看到一辆出租车过来,走下两位衣着入时的女孩。 “哈,我低级趣味,你还是找了小姐。”大李说。 “什么小姐,她们是美院和联大的大学生,在香港怎么把你呆得这样庸俗!” 正说话间,又来了两位。 正昆凑到游峡克身边低声说:“拿出你人民战士和高级学者的风度来。这些 都是好孩子,或许对你而言,应该说不是什么坏孩子,至少也不是那些职业的坏 蛋。她们也想出来玩儿,轻松轻松。你也不出钱,我也不出钱。但是你该走的程 序不走完,那就没劲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表现得没劲?我有的是劲!”游峡克转向女孩们大喊: “晚上好,女士们,欢迎你们登上Titanic (泰坦尼克)!” 正昆招呼女孩们上来,很有绅士风度地安排大家见面,然后去驾驶舱通知开 船。 美丽的不夜都城离他们而去。灿烂的灯火、摇曳的江岸,拍击的涛声,让人 胸中之块垒起伏跌宕。城市上空,层云激荡,被霓虹灯和激光映照得如云蒸霞蔚 一般,壮势磅礴。 他们一群人像新知、又像老友,像陌路、又像恋人,在船尾或相依相偎,或 勾肩揽腕,为这暗夜中的起航喝彩欢叫。 游峡克从脚边的啤酒箱中拎出一瓶啤酒,用力摇着,然后用牙齿嗑开了瓶盖, 啤酒泡沫喷了他一脸一身,喷向幽黑的江水。他摇晃着脚踏下层的栏杆,靠在船 尾正中那国旗飞扬的旗杆上,高扬手臂,把酒向天,昂头长嘶:“天地并欤!神 明往欤!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倩谁人,唤取红巾翠袖,抆英雄泪!” 他哈哈大笑着,几人连忙将他拽了下来,说他有水准,先借古之迁客骚人做 好理论上和典故上的“狎客”准备。 桌上,大家已摆好了从览潮楼带来的几样精致菜品,开了一大片蓝带啤酒。 美女们也分别挨着他们四位坐好,阿牛、大李早已和女伴聊得热闹。坐在游峡克 身边的是个白白净净的长发女孩,略显拘谨地摆弄着手机上的饰物。 “好啦,为了姑娘们的美丽、为这迷人夜色、为我们这群迷失的‘老狼’能 够重新找回校园时光,共饮一杯。”正昆提议。 大家用力碰杯,溅出了不少啤酒泡沫。于是一阵豪饮。大家你敬我,我敬你, 你两个敬我们,我两个敬你们。 游峡克转眼间喝下了七八杯啤酒,加上刚才白酒的混合作用,凭水临风,颇 有些飘忽。 大家一时无语。这种喧嚣中不期而至的静谧像一个催生婆,一下子把人们拉 入了幽远忘我的境界中。各自的心事如同晨操时的学生宿舍,一个接一个纷纷打 开,大家不约而同地在美好而伤感的另一维空间中游荡。 可恨阿牛不懂这种私秘的享受,赖皮赖脸地问游峡克身边那女孩是学什么的。 女孩回答是中文系的。阿牛便要考一考她,问道:“李白在哪首诗中介绍了自己 的妻子和女儿?” 大家都答不上来。 阿牛不慌不忙地说:“在《观庐山瀑布》中,‘日照香炉生紫烟’。” 他们简直笑痛了肚子。 女孩低了头,轻声骂了句“讨厌”。 游峡克不解,问阿牛。阿牛缓了口气,说:“这还不明白,李白的老婆叫‘ 照香炉’,女儿名叫‘紫烟’啦。” “真是糟蹋圣贤。”游峡克也不由得喷饭。 另一个女孩对阿牛说:“既然你这么有学问,我考你一道美国历史题。请你 回答美国的爸爸、妈妈是谁,爸爸、妈妈的情人是谁,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 又是谁?” 大家有说是英国的,因为在美国英裔人最多;有说是意大利和西班牙的,因 为哥伦布和西班牙水手去得最早;有说是印第安人的,因为他们就是那里的土著。 均不得要领。 那女孩款款解题道:“美国的妈妈是花,这从美国第一任总统的名字可以知 道:‘交止,花生痛(George·Washington乔治·华盛顿)’,不仅告诉大家产 妇是花,而且美国这孩子个儿大,又是初产,生得‘痛’。” 人们连说有道理有道理。 女孩继续说:“美国的爸爸是蝶,因为是‘蝶恋花’;美国的妈妈的情人是 容,‘云想衣裳花想容’。”她越说越快。 正昆插嘴,说猜她一定是学美国历史中文版的。 “美国的爸爸的情人是晓梦,‘庄生晓梦迷蝴蝶’么,那么晓梦的妈妈就是 庄了。美国的爸爸的父母又是谁呢?从民间故事可知应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他 们双双化蝶。美国的妈妈的父母呢,情况要复杂一点,有说‘梦笔生花’的,美 国的外公是笔看来没什么问题了,因为还有‘笔下生花’之说。美国的外婆如果 是梦,那她又和美国的爸爸有染。但又有‘梁山伯(泊)三打祝家庄’之说,谁 能知道祝家的庄——美国的爸爸的情人的母亲,和美国的祖母祝英台是什么关系, 要被美国的祖父梁山伯打三次?” 几位惊愕于此种人际关系之开放、复杂和混乱,听得差一点儿晕菜,笑成一 团。 正昆笑道:“这个考证过于复杂牵强。上辈子的都让你说完了,那美国也不 会输给老一代,他的情人是谁呢?” 这种猜法儿谁有本事?只有请他说出谜底。 “就是小丽呀,”正昆学着广告中的腔调,“谁不知道美- 丽奸( 美利坚) 哪?” 游峡克笑倒之前,狠狠擂了正昆一拳。大李按着肚子断断续续地说:“偶 (我)大骇、偶等哗然、偶方俱绝倒。” 几位同学闹够了,正昆说下层有个KTV 房,去唱歌。又附到游峡克耳畔说: “今天大家是为了庆祝你康复而来,你尽兴是第一要务。上面有间豪华套房,你 们在外面玩够了就去休息。”然后顺势捏了他肩膀一下,三个人歪歪斜斜地提了 些啤酒,拉着女伴下去唱歌了。 甲板上只剩下游峡克他们两人。 一时无话,游峡克陷入了脱离朋友的孤单和惶惑之中。他斜倚栏杆扭头回望 城市,已成为天边细碎的灯火一线。两个大学那一片,以医大附属医院巨大的院 名霓虹灯为标志,尚依稀可辨。游峡克的小屋、办公室、实验室,就在那无边黑 暗的一星点之中。他的生活、他的命运、他的喜怒哀乐,以及他逝去的爱情就那 么飘渺和遥远了。 女孩也扭转了椅子,与他并肩坐着,陪他眺望黑暗的远方,她的长发被夜风 吹拂,时时扫过他的脸,正像江之湄的长发曾经轻拂他一样。 他心头掠过一阵酸痛。 游峡克评价人的方式很简单。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是英雄的与不是英雄的, 或者说有英雄气的和没有英雄气的。 他也知道这样很幼稚,现在中学生的判断水平都比他提高了。莫主任曾一语 道破:如此论英雄识英雄,恰说明非豪杰非英雄。这是有益的但无效的劝诫。他 曾经认为傅潮声是个英雄,十几年前他还是学员的时候,曾经和傅潮声在拳台上 交过手,傅潮声是属于偏重英式打法的那种,讲章法、讲技术,甚至不像在对抗, 倒像在雕琢什么工艺品。但是很难胜他,他太善于把握机会了。在他后来到基因 所工作时也是这样,一切工作的安排都是有条不紊的,但却能够突飞猛进。 那时真是研究所的黄金时代。所里前有傅潮声、莫行健、林岫峰这一帮子年 富力强的精英,后有梁锷、江之湄他们这一批初生牛犊。尽管人无名气、所无地 位、手里无资金,但一切都是暖融融气昂昂的。许多前所未有的发展方向,不过 是大家跷着二郎腿讨论或争吵上几天,随即定向拍板,而后边的实验做起来每每 如愿、如有神助。 虽然现在人们觉得基因所特别红火,楼房有了、出大官了、知名度打开了、 人马前所未有地兴旺了,可游峡克认为,它的精神已经出现衰老了。人多没有用, 灵魂只在极少数人的脑袋里,而这些脑袋——傅潮声高升了、林岫峰发财了,只 剩莫行健。在科研这个层次上,莫主任的脑袋比谁都强,抓大事把方向绝对一流, 但是再好的脑袋也无法去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灵魂的下一个层次——思想的脑袋 也不行了。江之湄出国,他和梁锷没有江之湄这个支点,就像一根普通的棒子, 撬不起任何东西。 傅潮声蠢就蠢在:由于对感情处理不当,他已在不知不觉中破坏了自己的事 业。 游峡克总是认为,感情并不是人生第一位的,大丈夫当有四方之志,哪能儿 女情长!他与江之湄结婚之时,不是不知道她对傅潮声有相当的感情,但他并未 在意。那时他把傅潮声、江之湄都看成是英雄,英雄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 然而现实并不是这么回事,他们终因生活小事的矛盾越搞越复杂,最终导致 分道扬镳。这些矛盾的积聚,绝对和傅潮声的某种暧昧有关。那也没什么,家庭 消亡了、感情破灭了,甚至他不得不返回科工院工作,但事业还在、“基因之剑” 的锻铸还在,工作中大家照样可以合作。 但到后来,傅潮声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安排江之湄出国,这就使得基因所的中 坚力量中丧失了催化剂和黏合剂,拧成一股的劲头立刻松散下来。就连傅潮声自 己也发生了变化,他拼命去驾驭官场大局,却不知垂大名于万世者,必先行于纤 微之事,他渐渐忽视了对细节的琢磨,直至越来越疲于应付。 只是他自己不察觉罢了。 这是只有他游峡克——江之湄曾经的丈夫,才体会出的江之湄独有的潜移默 化的神奇作用。 “你为什么不说话?不开心吗?” 游峡克从回忆和醉意中醒来。 是啊,我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开心?我是汉子,在陪女孩——管他妈的 什么女孩,总之她的名字叫女孩。谁都可以抛弃你,那么你一样有权力抛弃自己。 抛弃自己就要说话、调笑、忘形。 “你是外地来的吧?”女孩问。 外地来的?只有阿牛、大李才是外地来的大灰狼。“怎么说呢,说到地理环 境,我不是。说到这个生活圈子,我是。”游峡克略带惆怅地说,他实在做不出 别人那种潇洒的风流状。 “你和他们不太一样。” “是吗?你也和她们不太一样啊。” “别提我了。哎,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吧?”女孩说。 “我知道,我觉得你应该叫海的女儿。” 女孩笑了,笑得很甜,好像是她这一晚的头一次笑声:“我喜欢这童话一样 的名字。” 已到午夜了,江风渐凉,女孩把手抱在胸前。游峡克脱下夹克衫,搭在女孩 肩上,她细声细气地说了声谢谢,顺势把头靠在游峡克的肩膀上。他犹豫了一下, 抬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你看上去很不开心,而且还受了伤。”女孩说。 “一次小小的恶作剧,本来可以避免的。”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了一阵,女孩说不如进舱里去吧。 “走!”游峡克大声说,他也觉得有些冷意。听见刚才还传来歌声的下舱此 时已安静下来,船在不知不觉中也停了,看来想很快回去是不可能了,就准备站 起来。 酒意肆虐,让他一个趔趄。女孩把他扶到舱里的沙发上坐下,又给他倒了杯 矿泉水,然后就到卧房里去了。 游峡克点了支烟,环顾四周,房间内布置得很有档次,几幅油画既显典雅又 张扬着欲望。 女孩回来了,穿着短巧的睡裙,在他身边坐下,一股淡淡的香气迎面而来。 女孩看他一动不动,就也拿了支香烟,比划了几个很洋气的动作。 游峡克心中剧烈地跳动,拿烟的手指微微抖动。“你们真的是大学里的学生?” 他问。 “联大大二的,比较文化专业。”女孩说,“不像吗?我不愿多说话,是因 为我不喜欢她们。” “第一次来?” “和你一样。” 游峡克又无话了。 “去洗个澡吧,会舒服一点。”女孩灭了他的烟,拉了拉他,他顺从地向卫 生间走去。 “要帮忙吗?” “不不。”游峡克忙说。 他洗完澡,穿好衣服,从卫生间出来,女孩正斜倚在床上看着BBC 的卫星电 视新闻。女孩很懂事地扶他到床上,要帮他脱下衣服。 “不,我想我先到外边沙发上坐一会儿……” 女孩嫣然一笑,把他按到床上:“别以为我是不情愿的,也别以为我常常这 么做。哥哥,叫你‘哥哥’可以么?” 游峡克心中一惊,江之湄也曾这么叫他的。可后来就常说,你从来就没做好 哥哥的样儿。 “你哥哥什么样?”若是游峡克问。 “我哥哥已经死了。”是的,江之湄的哥哥未成年就去世了。 …… 女孩推了他一下。 “我喜欢你这种深沉,更喜欢你这么绅士, 但是最喜欢的还是你的拘谨。你 不会不食人间烟火吧,一点也不了解我们,我喜欢这样自在地享受生活。”她忽 然跪在床上,昂起头,张开双手,轻声唱道:“早霞——迎接我——噢自由—— 地歌唱——,生活——是这样——幸福——欢——畅——” 游峡克时而看着她那年轻而轻松的表情,时而扫过她丰盈而暴露的身体,用 希望砌成的肌肤、用活力塑造的骨骼。 她晃动着、微笑着。 “即使你不能认同我对生活的理解,至少你可以到我的生活方式中,来一次 做客或旅游吧?别给我失败感……” 游峡克立即扯开了他的衣服,他坚实而紧张的肌肉完全裸露出来。 “看你,伤得不轻呢。”她说。 “一次玩笑式的车祸。” “走神了?” “不,是为了别的……” “我想象得出那个场面你是多么英勇。”女孩的小手拂过他那条受伤的腿。 游峡克冷不丁地被感动了。他是一个结过婚的人,但是此时的某种兴奋感受 却不曾有过。是的,他有道德上的压力,却没有人格上的压力。他被看成是哥哥, 是强者,是绅士,这在江大小姐那里是不会有的。 在她那里,她才是强者智者雅者。 尤其是,自他高喊出“向我开炮”之后,还从没有一个人说过“英勇”二字。 英勇,英勇,英勇,谁又能说他游峡克在那一刻不够英勇? 半懂事不懂事的他,便幻想为掩护战友由自己一人手持先进武器消灭所有的 来犯之敌,而我们的武器不够先进听说是钢铁的问题,如果钢铁质量上不去是因 为缺乏生命力量的话,他愿意纵身跳入滚滚燃烧的炼钢炉中。 他的那条腿,又曾寄托过多少有关英勇的幻梦呵。 上小学的时候,他每次用那条腿抵着公共汽车的车门,让别的小朋友先上, 以便当车门突然关闭时,可以用腿保护他们。上中学时,化学老师点燃乙炔喷灯, 他就悄悄把这条腿移出课桌,以便能够在烧瓶一旦爆炸的瞬间,他第一个冲上去 救助老师。和江之湄外出旅游翻越松藩的高山峻岭时,他一直把这条腿踏牢车底, 以便发生意外时他以这条腿为支撑,将江之湄抱在怀里不受任何伤害……这许许 多多从无用武之地的准备,都是他永远无法表白的意念中的英勇。 然而,当他真实地英勇了一回,他就像是一根废弃的电线杆一样,四顾茫然, 无声无息,甚至滑稽可笑了。 一个具有单纯肉欲关系抑或还有点儿金钱关系的女孩,赏识了他未被开掘的 孤独的英勇。他一下子温暖了、甜蜜了、童贞了,脑海被单纯和正常的欲望笼罩 着。 爱情再次打中了我,使两腿让了步, 那个又甜又苦、抗拒不了的姿势。 这是谁的长诗中的句子? 他伸出手,拢过女孩,使她与他接近。 船体在梦境一般地摇曳着,游峡克像从容地走向拳击台时那样远远抛开涵养 的外衣,他暴戾恣睢起来。而在这时,他的脑海中又一次涌动着英勇的浪潮,这 浪潮拍散了他所有的酒意,拍散了他所有的欲念,拍散了他所有的软弱,这个浪 潮的内涵便是他与他的社会身份的关系、他的社会身份与女孩的关系、女孩以及 她所代表的自然群体的关系、自然群体与他的存在的关系。女孩赞赏他的英勇, 但是依然缠他下沉着堕落。 他看到自己像一条鱼、英勇而骄傲的鱼,冲开缠绵的水草,冲开狂暴的江面, 向空气、阳光,向涅槃或者新生跃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