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傅潮声一行被请进了军区5 号院接待大厅,这是军区接待军委以上领导的地 方,也是常委们召集一些重要会议的场所。 大厅正面墙上,镶嵌着青铜铸造的“为人民服务毛泽东”几个大字,每一个 字都被擦拭得锃亮。大厅两端各摆放着一尊近一人高的冬青釉暗刻菊纹花瓶,分 别镌刻着狩猎宴饮和攻城水战图案,一望可知年代久远且出自名窑名家。在靠门 的一侧,一组古铜剑、戈、戟、钺固定在紫檀木屏上,那些兵器的表面已明显剥 蚀,析出点点斑斑的绿锈,给人一种沧桑而刚劲的感觉。此地曾是战国时期战事 频仍的古战场,出土兵器并不少见,傅潮声也见过一些,但他估计这几件兵器从 成色上看,绝对是精品上品。门口的另一侧,是一组竹简,同样相当残破,字迹 模糊,但被油脂处理过,透出赭褐色光泽。细看刻的是一套残缺的孙子兵法十三 章。 大厅中的一圈均是古式雕花嵌贝红木大椅。傅潮声思忖着座次,在右侧的一 排坐下,马上有服务员送上手巾、茶水和水果。陪同前来的军区联勤部卫生部长 挨着他坐下,两人继续讨论着刚才座谈会上的事。 傅潮声是一早驱车赶往位于省会的军区大院。 这是他头一次到军区见军区领导。军医大学隶属总部,虽说和军区特别是联 勤部有方方面面的工作往来,但是与首长的联系并不太多。这次傅潮声与何懔商 量要来一趟,也属无事不登三宝殿。 在校领导中,就终止与目前中标的富丽公司的合作关系一事,意见不能统一。 林副校长说代供基地领导不希望他们推翻招标会的结果,而大学财务、营房、车 辆、军需等诸多关系都是由基地代供的,且在大楼的面积方面,上级批准的与实 际需要还有差距,下一步仍要找他们解决一小部分。这件事处理不好,必然会影 响两家的感情。 既然已经与分部形成了这样一种不一致,傅潮声毅然决定立即到军区走访, 将军事医学城建设中所涉及军区范围内——包括代供基地能够支持的事项都提出 来,看看可以达到什么结果。 前不久到任的军区季司令,正好曾是抗美援越时傅潮声所在部队的团长。虽 说二十余年间没什么联系,但是既然同在一个战区了,专程拜访,从礼节上也属 应当,并可利用这个机会,向部队首长推销一下新的办学思想。于是让秘书与军 区联系,带上训练部长、校务部长等一道前来。 既然校长以会见老首长的名义前来,多年不见,一见面就提一堆要求,显然 并不合适。训练部长建议傅潮声到军区后,召开一个军区卫生系统代表参加的座 谈会,双方交流一下新时期面向军事斗争准备的卫勤、医疗建设意见看法。这类 座谈会、研讨会两家经常举办,只是以往都是学校机关或院系组织,校领导很少 参加。 傅潮声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他早就想听听部队对军医大学办学的看法,加上 他的十年规划在校内争议较大,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征求部队意见,就把讨论规划 作为座谈会主题之一。 没想到,不来则已,一来才有来得太晚的感触。 按照傅潮声提出想到部队看一看的要求,军区联勤部特意将会议安排在刚刚 成立的数字化部队召开。会前,傅潮声参观了一个连队。他已经很多年没到作战 部队来了,驱车前往的途中,远远看见部队营房和哨兵,心中就难以抑制地阵阵 兴奋,脑海中不断出现当年他在云南和越南时的营房、阵地、枪声、炮声,甚至 还有在团部小平房中和叶宜楠举行革命婚礼的情形。 叶宜楠穿着一套暗自修改过的新面料——的确良军装,挺括鲜艳。而他们团 里还没下发的确良军装,仍然是斜纹干部服、老平布战士服,并且全团没有女同 志,那帮伙计们恨不能将眼珠子抛到叶宜楠的四面八方。傅潮声还记得团长,也 就是现如今的军区司令员,送给他的是封面印着《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 手迹的《毛主席诗词》,送给叶宜楠的是一个中共云南省委员会、云南省革委会 慰问部队的纪念册。两样书册都是大红色的,都带有很多幅毛主席相片,他和叶 宜楠在婚礼后的夜晚互相交换着看了半天。 傅潮声双颊有些发热,眼睛也湿润了。心想,这情景很久没有与叶同志共同 回忆过了,回去后真可以和她说道说道,共剪西窗烛呢。 看了连队建设,傅潮声才知道,此部队再不是彼部队了,他完全陌生和惊奇 了。那些武器系统、单兵装备中增添和改进的各种数字通信设备,那些敌我识别 装备、先进的便携式战场监视雷达和全球定位系统,那些夜视镜、夜瞄镜、盔式 镜头和液晶终端,使人仿佛置身于电影或博览会中。据介绍这整套装备的价值, 就相当于他的半座军事医学城建筑的费用。 在连部的汇报让傅潮声找回了些老感觉,汇报的思路和话语还是老一套,尽 管汇报方式已经改用多媒体投影。特别是那个年轻的连长讲到这支部队的光荣历 史时,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傅潮声忍不住打断:“连长阁下,你只要讲这支部 队曾经是‘红×团’,我们就都会明白它的赫赫战绩。不信我来说说看:黄洋界 上保卫战,/ 大渡桥横铁索寒;/ 抗日首战平型关,/ 名将之花送西天;/ 五壮 士浴血狼牙山,/ 胡家窝棚打垮廖兵团……” 汇报的连长连忙点头称是,连胡家窝棚都知道,肯定对军史不是一般的熟悉, 便去跳过这几张幻灯片,没想到却在这里卡了壳。傅潮声知道多媒体上有十分清 楚的英文操作提示,显然他的英语水平还不够高。后来一个技师过来,才算解决 了这个问题。 问起连长,也是军校本科毕业生,可见教育水平、基础素质和高技术装备使 用要求仍有差距。 看罢部队,就在那里召开座谈会,以便将就傅潮声的时间。会议由联勤部卫 生部组织,联勤部长亲自参加。与会人员有总医院的领导和专家、门诊部、驻军 医院的代表,以及几位部队卫生单位的负责人。专业人员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江山 军医大学毕业,或在大学深造进修过,所以气氛比较轻松。 刚一开始,代表们就轮番夸奖军医大学为部队做的各种实事,泛泛称赞规划 宏伟而超前,似乎开会的基本目的已经达到了。傅潮声却不满意,认为会这样开 下去太华而不实了。 他打断了这类发言,干脆将规划在校内引发的不同意见和盘托出,希望诸位 本着对未来战争、对战士生命高度负责的精神,多提批评意见。 这下子倒让会场沉默了。 这时数字化部队卫生队的那个队长,率先对军医大学的教学提出异议。 傅潮声记得他是学校前年的博士毕业生,自愿要求分到基层部队的。这在博 士这个层次中并不多见,显然是想干一番事业。 卫生部长也介绍说,他是全区头一个博士卫生队长。 小伙子首先谈到的是军医大学教育与科研和部队实际训练、战备任务脱节的 问题,虽然说对医疗的探索无限深入、科学研究多有全国领先,但培养的学生对 师以下单位——师以上单位没干过,不好说——业务建设的知识,均停留在前些 年边境反击战的水平上,在如何改善基层部队的卫勤保障能力、如何适应军队现 代化建设上,几乎是一片空白。有限的训练均是步兵师、摩步师水平,根本跟不 上部队装备步伐。他们部队信息化程度已相当高了,可卫生队除了伤员运输条件 这些外在因素改观之外,战时伤员救治观念、理论、技术、方法都是老一套。他 想搞一套与部队数字化接轨的伤员救治信息系统,一了解,学校也没有什么技术 资料和理论指导,无法给予任何支持。所有的软件都靠他这个非计算机专业的博 士现编,多是事倍功半,数字化装备的功能开发利用不出来。作为医学博士,水 平再高也是在本专业本领域的一小部分,要利用部队的数字化手段对战士进行网 上救生教育,也是白手起家。 他希望学校能够注重部队技术构成的提高,形成与之相适应的教育训练手段。 另一位师医院的干部也有同感,认为快速反应行动中,伤员处理是个非常棘 手和非常复杂的问题,学校教学中没有现成答案。在器材方面,自行研制探索既 不现实也不实用。在方法方面,好的想法得不到理论支持;因而也无法获得上级 认可,创新艰难。 学校有强大的技术优势和信息优势,像这些部队训练中提出的小问题,大学 解决起来不费什么力气,做出成果部队很需要,推广也容易。 会上大部分同志的意见与校内部分专家的看法相反,认为这个规划是及时的, 必要的。而且希望军医大学在与高技术战争卫勤保障的结合上,力度和步伐均应 加快。高原运输部队和陆航部队提出在特殊地域与特种兵当中,迫切需要卫生保 障技术上的突破。因而他们对规划中提到的“新型卫勤保障模式”探索和专用卫 生装备的研制很感兴趣。 傅潮声在大家启发下,也感到军医大学在部队卫勤保障这一块儿当中,考虑 常规普通问题多,考虑特殊需求少;沿用基本理论多,适应性创新少;研究整体 原则和大型卫生设施多,结合部队技术分化、专业扩增,发现具体变化和新难题 新规律少;教育训练同样是求同多、求变少。 他举例说,外军的伤员处理已经研究采用信息化技术,士兵卫生教育也有完 善的网络方式。在特种部队如机步营、空降营、突击营、山地营中,考虑部队大 纵深高强度作战需要,专门设有机动灵活的卫生排,由军医任排长,下设治疗、 救护、运输三个单元。负责抢救的卫生兵平时在卫生排训练,战时随保障部队行 动,极大提高了救治效能。 卫生部长说,这些方法如果适当引进到战区部队中来,一定会对部队大型训 练任务,或演习中的卫勤保障起到重要作用。 傅潮声当即让训练部长安排时间,收集部队科学研究和技术革新课题,院校 与部队联合攻关,争取在部队训练中拿出一些新成果,在一两年中搞出一批新理 论、新方法、新技术、新装备。联勤部长也表态,有些项目可以在军区司令部装 备部立项,有些经费可以由联勤部解决。 傅潮声表示,回学校后要启动部队联合研究课题,并将一些好想法充实到规 划当中固定下来,坚持下去。 傅潮声正与卫生部长聊着座谈会的事,门外传来高亢的咳嗽声。季司令大踏 步走进来:“傅校长你专门过来,辛苦啊,该我去看你们嘛。” 傅潮声上前给季司令敬礼:“哪里敢劳司令大驾。不过下次去雩都时,一定 请您到校视察。季司令,您的精神劲儿可是和在炮五团时一点没变。” “看你说的,嗓门没变,炮兵出身么。肚子可大了,成坦克兵了。你看你已 经从……那时候是最年轻的副营长吧,当到少将了,我还不老朽?” 傅潮声吃惊地发现军区其他几位首长也都来了,忙逐一敬礼。季司令一个个 介绍,并说:“政委出访去了,在家的几个领导听说你们来都很高兴。这几位你 都熟吧?” 傅潮声只是大部分认识,其中的陈副司令接过话头说:“何止是熟啊,我的 胆就是在他们那里给摘掉的,造就了我这个无胆英雄。安排得真周到,专家教授 好,我反复说要让总医院多去学习学习。” 傅潮声介绍了大学的几位,然后大家落座。 傅潮声往前坐了坐,说:“给季司令和各位首长报告一下,我们这次来有三 个目的。一是向军区长期以来给学校各个方面的关心支持表示感谢。二是想听一 听首长们对军医大学在办校治学方面有什么要求。第三呢,学校也面临着不断加 强军事斗争准备的艰巨任务,总部在这方面给学校提出了严格的要求,我们按照 这个要求搞了个十年发展规划,今天初步听取了军区联勤部的意见。咱们军区这 项工作是全军一流啊,我们来取取经、讨讨教、补补课、开开眼界。特别是在军 事医学和卫勤保障方面,多接受军区的指导,也想有机会多参加一些军区部队的 训练工作,面对部队实际需要抓好院校建设。另外呢,要在为首长们保健和服务 工作上征求征求意见。” 接着,傅潮声把学校这几年几件大的建设成绩简单说了说。 “军医大学发展快,报纸电视常见你们的新闻,像院士啦、科技进步一等奖 啦、心啦肝啦的移植,恐怕除了脑袋你们不移植,其他全都能换了吧?你那个第 三条提得好,部队是需要大学的指导帮助,我们的卫生干部多半是你们培养的吧? 伤员救治啊这些工作存在的难题真不少。我们正在研究搞好冬训、创新上台阶, 我看可以请你们来给卫生工作找点儿毛病,出点儿点子。” 卫生部长不知什么时候已坐到后面一排去了。他站起来说傅校长一来,就召 开了卫勤座谈会,提出大量好的建议,并与联勤部长初步商定了一个联合科研方 案。 季司令说:“还是这么风风火火,好,部队作风没变。”他扭头,“参谋长 也过问一下,好好从军医大学引进点科研成果。” 参谋长表示马上办。 “给季司令和各位首长表个态,我们一定认真准备、认真学习。本来呢,司 办同志说了首长有会,应该等您不忙时候再来……”季司令说是他让安排的,正 好大家都在,都能见到。“已经拜见了首长,就不耽误你们开会了。” “不忙嘛,”季司令摆摆手,“我这两天正觉得腰不舒服,门诊部给推了推, 没什么效果。秘书说,你们还给我带来了个什么治腰疼的东西?” 司办主任忙出去取傅潮声交给他的东西。傅潮声介绍说:“记得原来您就有 腰肌劳损的毛病,我们那里正好研制了一种护腰。给您带来的这个,是预先了解 了您的症状和腰部的尺寸,用计算机模拟,昨晚连夜赶制的,其他每个常委首长 也是一样。这小玩意儿有病不一定能治病,没病倒能起点儿防护作用。” “就是你们做学问的心眼儿细,我腰的毛病你还记得。”司办主任拿过软羊 皮护腰,季司令当即解开上衣,傅潮声过去帮他戴上。季司令边戴边说:“我和 大家商量了,晚上没事的就一起吃饭。” “叨扰得很,那就敬司令和首长们两杯酒。现在暂且告辞啦,我们准备到联 勤部转转,卫生部不必说了,是老朋友。营房、财务、军需啦,平时都给了学校 很大的支持。” 陈副司令介绍说军医大学是由军区代供的。 “安排好了吗?”季司令问司办主任。 “全都安排好了,司令。”卫生部长回答。 “那联勤部长也要参加吃饭。他原来也在云南吧?晚上我们叙叙旧,现在不 留你们喽。” 去联勤部的路上,傅潮声对校务部长说:“这样的话,等会儿到联勤部先别 提军事医学城的事了,晚上吃饭时再说。另外你再考虑考虑,司令这么高兴,我 总得向他要点什么东西才更不虚此行吧?” 晚餐谈笑间,傅潮声从军区要到了50吨油、50副车牌、50套水上训练器材。 为了这三个5 ,在大家的玩笑声中,傅潮声一口气连敬了季司令15杯30年茅台。 季司令兴致甚高,又回敬了3 杯,掀起了晚餐中一个小小的新高潮。 晚餐结束时,季司令拉过傅潮声,说道:“隶属关系上看,大学是总部的单 位,是军区上级的单位。可是从地理关系上看,大学是我们战区的一支重要科技 保障力量,老百姓都知道远亲不如近邻么。你们工作重点放到军事医学上,这很 好。古人说:图于未燃,治于无事,我们务必要用未来的、发展的尺度衡量今天 的思维。你叨叨一晚上军事医学城,我觉得抓准了,我们是一家人、一个心、一 股劲儿,别的支持不了,等你那个城子搞好了,我在你那里建一个简易码头,可 以平战结合、搞水上救护这些工作。” “感谢季司令,那我们按司令的指示,把整体设计再完善完善,重新规划和 招标。我们领受了冬训中的联合科研任务,时间非常紧,任务也不轻,就打算连 夜回去了。” 傅潮声对这次的收获非常满意。原本将军事医学城招标的事作为首项任务的, 现在随着建码头的事,已自然而然地可以废掉这个标了。而顺便汇报的“十年规 划”,却得到了部队意想不到的赞成,宣传军医大学办学新观念的任务也圆满完 成了。特别是领到了部队冬训科研任务,这不仅可以更好地、更直接地为部队卫 勤建设服务,而且对校内的工作也是一个有力拉动,在院校与部队的结合点上, 迈出了实实在在的一步。 一举多得,满载而归。 他回到军区安排小憩的5 号楼套房中,没收拾东西,凭借酒力,急于写下点 什么。没找到纸,就站到墙上一幅世界地图前,找了一块表示大洋的浅色位置, 笔走龙蛇道: 科技强军的内涵以科技装备和器材加强军队技术构成非常重要,但以现代的、 实用的科技知识增强军人素质仍是基础。 学习先进的军事理论、训练方法非常重要,但形成我军整体的高水平研究实 力和强大的创新动力仍是根本。 积极引进借鉴外军改革与管理经验非常重要,但结合国家和军队时代特征与 具体情况,形成我军自身的改革与管理机制仍是关键。 军队大学的作用军事学府加速知识与技术的赶超非常重要,但是自身观念的 更新与突破及推广观念的更新突破仍是先导。 改善培养军官的院校教育方式非常重要,但优化现有军队教育资源、充分发 挥和利用好军队院校作用仍是现阶段的捷径。 军事医学的功能全面提高医疗卫生水平、增强卫勤保障力非常重要,但在复 杂的国际军事医学发展背景下,拓展军事医学功能,形成防、攻兼备的研究发展 构架是亟待重视的问题。 写罢掷笔,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突然觉得这些思路,完全可以作为新修改中 的“十年规划”的中心思想,于是跨步上前,拍墙叫绝。然后一把撕下,叠好装 到行囊中。 看见残破的地图处露出白墙,才发现破坏了人家的营产,但也管不了那么多 了。 当晚,傅潮声把训练部长留下来,与军区司令部、联勤部有关人员探讨一些 科研项目上的技术问题,自己带着校务部长连夜返回大学。 返回的路上,校务部长喝得太多,话也多起来。他悄悄告诉傅潮声,林副校 长对改变公司的事非常不满,这个富丽公司是总部一位领导介绍的,而且和林副 校长有过好几次小的合作。另外,他在一些场合经常表达出与校长不一致的意见, 落实校长的指示在他那里总会遇到麻烦。林副校长新结的亲家是早年出国的一个 教授,现在美国做医疗设备生意,几个附属医院进的PET 、加速器什么的,都是 与这家公司谈的,等等。 尽管开车的是自己的司机,傅潮声还是马上把话题从林副校长身上转开了。 一方面,他也想听听这些非主流渠道的消息,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么做挺无聊的。 这一时期的种种不顺利,又何尝不与林副校长有一定关系。只是傅潮声平素 正直温和,没什么工作以外的矛盾。这段时间,老林在工作上收敛了一些,听何 懔说他正在活动想去另一单位的正军位置。傅潮声心想这是好事,老林的资历经 历都不错,工作应该说也有水平,如果上面征询他的意见,他会积极推荐的。 不过这些目前是题外话。 他转而问校务部长,修建码头在哪里比较合适,究竟对军事医学城的整体布 局有没有影响这些问题,然后说:“整体设计不用再做大的变化了,一拖又是半 个月。整个向后移个几十米,使滨江的一面形成一片比较开阔的广场,平时搞些 简单的装饰,如遇战时,就是一个伤员分类和物资转运场,最好可以加厚一部分, 形成直升机停机坪。 “还有,你们搞标底,也可以学一学毛泽东战略战术么,为什么不能声东击 西、出其不意呢?你是营建的行家,我已经和政委商量过了,这次标底只你一人 掌握,凡有泄露,那就是责任追究制,直接追到你的头上。同样,成立一个资金 管理委员会,在合同基础上能够保证质量,节约经费,奖励也奖励到你们管理者 头上。” 校务部长让司机把车停下来。酒喝得太多,他们借着夜色在路边方便了一下, 活动活动手脚,这条高速公路的休息加油站设得太少了。 继续上路后,校务部长很快进入睡眠状态,并且传出了阵阵鼾声。 傅潮声也觉得头昏沉沉的,不过他没有睡意。 傅潮声有时会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认为自己是一个福分不高的人,他的命运 仿佛是一杆中药铺里的小秤,从来就称量不出分量大的欢乐。尽管他一直被人看 成是顺利和优越的人,属于上辈子修的厚德、祖坟又埋得正的那种。优越的家庭, 事业有成,身为军人已享有了显赫的官阶——因为在全军卫生系统中最高军衔就 是少将——然而这些在他眼里,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从家庭来说,他从少年时就崇拜马克思和燕妮那种艰难困苦,而爱之弥深的 流金岁月。但他与叶宜楠彼此相敬,互相了解,没什么矛盾,也没什么不和,却 总给人一种平淡如水的感觉。也许因生活的不温不火而爱情也不冷不热,也许因 爱情的平常而家庭生活就平淡无奇,没什么不好,也不会令人陶醉。就像戴着手 套的五指,它们连着挨着,熟悉着依存着,一同屈伸,一同冷热,一同工作,却 始终隔着点什么。 或许这就是普通人梦寐以求的平常生活。但是在傅潮声这种崇尚完美和热情 的人心中,总有些憾意。 从事业来说,傅潮声三十而立之时还没找着专业;博士毕业不像别人可以站 在巨人肩膀上高起点发展,而是白手起家;好不容易打好基础又被动地转行,不 得不两头难舍,疲于应付。人生最重要的莫过于理解,他在创业之初并不在意他 人的评说,人们却像顽皮的孩子似的,兴奋地支持他搞出点花样;现如今大势所 趋必须有所改变之时,却遭遇一帮固执势力的顽强阻挠;不是校长时,大家容忍 他干出校首长应该考虑的拓展学术空间的事,当了少将反而被限制只能干校官甚 至尉官便可从事的协调服务、小打小闹的事。 在心理感受方面,许多别人认为是快乐的东西,傅潮声却丝毫不觉得快乐, 或者他原以为是很快乐的事,等走到了面前,他也并未感到快乐。是因为他心高 气傲、难以知足么?他觉得不是这样,有时他读到一首旧诗,就觉得挺满足的; 在国外一个老太太向他打个礼节上的招呼,他也能满足上一阵子。他自省福薄祉 浅的致命根源,在于他的认知和要求,总比社会心理学角度的大众正常水平偏差 一点,要么高一点,要么低一点,注定他处在孤独和忧患之中,难于品尝到公认 的喜悦乐趣。 这就隐含了另一个不幸的指征:每当他因为什么事而得意时,必然紧跟着另 有什么事给他当头泼一盆冷水。 从军区连夜返回已是一点多了,傅潮声进了家门,就有一种疲惫和沉闷的情 绪笼罩着他。 以前丫头在家的时候,她的活跃掩盖了一切。当她离开了家,就像她天天穿 的粉红色毛衣被收进柜子似的,家里立刻变成了蓝灰色了。妻子的话少多了,沉 静的眼神总是带着些许疑惑和忧愁。原来以为可能是女性的更年期,四处延医抓 药,然而这一更就是好几年。他是个坚强和严于律己的人,无形之中,他也以他 的生活态度和方式要求着妻子,至少是评判着妻子。 这让他累。 正在汹涌的酒意让他碰倒了门边的雨伞,他连忙提醒自己轻手轻脚,别惊动 妻子。 走进屋没两步,旅行包又从鞋柜上掉下来,包里还有茶杯,这个动静可不小。 这时叶宜楠还不发言就不太正常了,她一般是要晚些睡的,而且睡得很轻。 要么就是在为什么事生闷气了——若是那样,正好有见到了他们的证婚人这件事 可以宽解她。 那也不大应该呀,因为原本傅潮声说的是第二天回来的,提前到家总要问一 声吧? 傅潮声叫了妻子一声,没听见回答。 他上楼,小客厅里没人,推开妻子的房间,见她正睡着。 如果头天没睡好,她偶尔也早睡,这次居然没给吵醒。说是怄气假寐吧,表 情从容,不像那么回事。 傅潮声走近,突然预感事情不妙,妻子的脸色和嘴唇比平时略显苍白! 他快步走到床头,打开台灯,立刻断定她是服药过量了。 他拉开床头柜放药的抽屉,看到一瓶速可眠是空的,细心的妻子是不会留空 瓶在抽屉里的,一定是她把药都服下去了! 傅潮声抱起妻子冲下楼,向医院奔去。好在半路上,车子送校务部长回来了。 在驾驶员帮助下,他们飞快赶到医院急诊室,机灵的驾驶员用车载电话通知了院 长。 院长来到一看,心里就明白了。他立刻让科主任将病人移到一个僻静的房间, 指派只准由主任和护士长两人抢救,其他人一律不得入内。汗涔涔的傅潮声喘息 着说算了吧,我抱着她在家属区奔跑,恐怕早都传遍千家万户了。院长扶他坐下, “放心吧校长,不会有事。”院长说。 他默默看着科主任给妻子插胃管洗胃。她的喉管不住地反射着,那种翻江倒 海般的折腾,使她的躯体不时僵硬地抽搐。胃液渐渐变成淡红色,医学上很形象 地称之为“洗肉水色”,表示胃的黏膜和血管已经有破裂的了。这时她的身体在 受罪,可大脑仍是宁静的,未吸收的药物被洗出,已吸收的部分仍在发挥着作用, 输液的药物只能起到对机体细胞的保护作用,真要消除那些危害,唯有依靠自体 机能的苏醒。 那一刻,傅潮声精神有些恍惚了。 他独自一人委委琐琐地坐在抢救室的角落里,透过来去匆匆的医护人员的身 影,注视着妻子。时而刺破血管抽出血液,时而用长长的硅胶胃管穿进或抽出鼻 腔,时而袒胸露乳地被粘贴电极、安插尿管……任何不愿暴露的隐私伤痕,在生 死之界都成为一个扎不上的包袱皮。她已经成为不具任何个性意义的躯体,任人 摆布,她已经超度了这里的一切,就像老爷子研究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一样,无 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她已经做到了五蕴 皆空的至高境界。 所不同的是,高僧们用的是心灵的修行,而她用的是超脱的勇气。 傅潮声在那一刻,也步入了空灵清净的状态之中。没有悲伤,没有焦虑,没 有思考,没有梦想,他体会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浩渺和恒定。 旋转……混沌……空旷……激荡……而后是渐渐清晰了的特殊而熟悉的气味。 手,那双傅潮声关照与挽救的纪念物率先恢复了知觉,像挪亚方舟中飞出洪 水围困的那只勤奋的鸽子,衔回了绿色的生命的消息。 叶宜楠知道,她的那趟远征之旅,走到无尽头的时候,走到宇宙形成之初的 时候,又为命运的引力所吸引,降落了、返航了。 唉!人生就是一种天赋的责任,哀伤是附丽在这种责任中必须履行的义务, 是无法摆脱和逃避的。 尽管全身像一大堆滑坡的巨石一样,不能阻拦也不可撼动,叶宜楠的心灵却 如同飞速增长的新芽,开始在石缝中四下里迤逦穿行。她仍旧微闭双眼,事实上 也无力睁开双眼,听任傅潮声粗大的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 手背有些疼,想必是输液时漏液、肿了。正是这痛觉在傅潮声严肃认真、节 律力度绝对不变的揉搓而产生的痒痒的感觉伴随下,化作阵阵惬意波及全身。 这个世界本是那样熟悉,就好像儿时她的那间小北屋,时间是一个因扁桃腺 炎发烧而不能去上学的冬天早上。初升的太阳透过木窗,暖洋洋地抚弄她的小辫 子,几只百灵鸟叽叽喳喳地在窗外的桂花树上蹦跳,其中一只调皮鬼飞到窗台上, 把她往日撒上小米的香皂盒盖啄得“咚咚”响。而厨房里总是笑眯眯的姥姥,正 在给她做平时享受不到的奢侈品:小磨香油煎鸡蛋。那种澎湃的声响和诱人的香 味潮水般涌来……本来该是她光着小脚丫,偷偷跑到姥姥身后的米瓮,抓一把小 米去窗台喂鸟了。不过她现在不愿动,她愿意一动不动地静止着,让这种奇妙的 感触长久地延续下去。 哎呀,不争气的泪水已经开始源源溢出了。 傅潮声的手停了下来。 叶宜楠以为这只大手会来揩去泪水的,没想到凑过来的是他那胡茬儿密布的 脸,她又想起了姥姥养的那只总喜欢装作漫不经心,从你脚边蹭过的大懒猫。不 过傅潮声这副大脸比起几年前,已经明显变得松弛了、干燥了、消瘦了。 她想摸一摸这张脸,摸一摸他那软软的下巴,手却终于未能抬上来。 那就在精神上抚摸他吧。 他们这种亲昵的举动中断了多久?都是因为自己的拒绝吗? 她睁开眼,看到正准备进来的护士长见状退出去了,并露出小白牙一笑,反 倒让叶宜楠脸红了。 “送我回家吧,别在自己的医院里展览了。” 傅潮声在椅子上坐好,给她端过一杯温开水。为了她喝得方便,他还准备了 一支弯头的吸管,他细心起来真能细到每一个细枝末节。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宜楠?如果我是按原计划住一夜再赶回,那岂不是要… …”傅潮声说着,心里一阵阵后怕。 那岂不是就生死两界、真正解脱了?所以说是命运呐,什么也挣不脱命运冥 冥中的摆布。 “我们经历过多少悲欢离合,有什么障碍和痛苦不能沟通,而要以绝望表达? 我知道这都怨我,这些年来交流得少了。我还以为有二十多年的风雨同舟,又都 是高级知识分子,一种深层次的默契、理解和支持已经定型了,会自动发挥功效 了。你看这是多么荒唐……” 叶宜楠熟悉而又陌生地静静看着傅潮声,不愿思考,也不愿说话。 傅潮声绞尽脑汁,思索着究竟是什么问题,促使叶宜楠干出傻事。这个原因 一定是和他有关的、也必然是新近发生的。 “是不是近来听到对我的批评越来越多,对我丧失信心了?我知道怎样对待 那些意见。这就好比是我们做药物实验,任何一种反应都是有益的。它既可以告 诉你大方向走对了,又可以提醒你小方向如何调整。” …… “要么是因为让你提前退休,觉得不适应、想不通了?当校长夫人,特别是 我这个校长的夫人,总要做出比别人更大的牺牲。事实上你这一退,功劳不小。 政治部初步测评有35位高职达不到要求,准备给他们亮红牌。这对习惯安于现状 的科技干部们震动极大,调动有真本事年轻人的积极性,后效应是难以估量的。” …… “要么,是你看到我电子信箱中的一个邮件了吧?” 傅潮声记起进家门时,电脑显示器的小绿指示灯在闪着,说明不久前叶宜楠 上过网,关机时忘记关显示器了。 细想林岫峰最近发的那个英文邮件,的确非常容易让人误会。“亲爱的潮声” ——“亲爱的”当是书写系统中自动加上的,“‘小鹰’要来了,你高兴吗”, 小鹰号航母,他用了拼音,是不是可以读成“小英”之类的女子名了?写信时这 家伙一定是喝多了,落款仅一个“岫”字,加上电脑自动落款,直译便是“忠实 你的秀”了。还有“李力不愿我给你写信,好在他睡了”,这个“他”和“秀” 的关系又如何给叶宜楠解释? 最要命的是提到江之湄的事,已成功动员国土安全部介入等等。这还了得? 为了他在校内的工作和影响,他毅然让妻子提前退休;可是对江之湄那个女孩子, 怎么连军委、总部领导查问都可以置之不顾,在暗中搞这么多动作? …… “江之湄的事,是我让林岫峰去想办法的,对老林来说困难很多,他想方设 法,但肯定不会仅仅像信中说的那么恐怖。咱们都知道,岫峰做事是何等精明稳 妥!江之湄的失踪,不仅事关国家军队利益,而且结局如何,同样影响着我。如 果没有问题的话,有人对我的指责不攻自破;如果有问题,我仍然负有不可推卸 的责任。早了解多了解是从容应对的关键,你想我能干等着美国人大嘴一张—— 说什么是什么么?” …… 叶宜楠始终不发一言,似河边柳树无意于傅潮声思绪的流淌,实际上却在认 真地听着想着。 傅潮声知道,叶宜楠相当聪颖,心思飘逸不定。不知自己这些推断说对了没 有,但他还是开诚布公地把自己与江之湄的关系讲清楚比较好。 “江之湄是我的学生和同事,工作上,特别是在研究所的时候,有不少接触。 她的问题,也可以说她的悲剧,发生在处理个人感情上。这也使人们对她的评价 褒贬不一,但我觉得她是一个高尚的和刚强的女孩子。” 傅潮声一面注视着妻子,一面等着护士长换输液瓶。然后讲道:“应该说, 她个人生活当中的波折,与我有些关系。我欣赏她作为一个女人所具有的某些独 特的气质,我也有意或者无意地在她面前刻意表现过什么。我想这种感觉在男女 交往之间,人人都会有。但这不应该是爱情,也从没有跨越出道德的界限。” 看着傅潮声严肃而又郑重的样子,叶宜楠终于轻叹了一声。但是这一声也只 有自己能听见,她向他挤出了些许笑容。 问题不在这里,这只能说明两人之间越来越深的隔膜。 他们结婚多久了?什么时候要他这么认真地讲话?这像是夫妻吗?说到心细, 傅潮声的心比谁都细,细到每一片鸡毛蒜皮都能注意到。可是这种心细完全被一 种粗放式的念头牵引着。男人的思维方式真是奇怪,干什么都要刨根问底,非要 和具体的人与事挂上钩。 感觉上的东西是能够具体对应出因果关系的吗?他为什么不能抛开看得见、 摸得着的客观世界,去体味一下心灵感受、精神冲突呢? 他们之间,也可以打个实物的比方。好比江中有两束并蒂的青萍,它们一路 同行26年了,一同忍受着雨打风吹、急流骇浪。但是终有一天,它们中的一个凋 萎了,事业理想走到了尽头。这怨不得谁,兴许是自然规律相逼的,兴许是一时 失足无力自拔,被那药物给折磨摧残的。它无法与另一束伙伴一样承受激流的冲 击,无力继续伴着他了,分开了、远离了、无可奈何地等待沉没了,它能够要求 那方兴未艾的伙伴等着自己、守着自己吗?要求了又能够实现吗?你抗争命运、 还想抗争天运吗?人们常说,女人五十岁以后休谈爱情,看着周围谁家不是啊? 可她不愿意,她宁愿心里受苦也不放弃梦想,宁愿去死也不愿俗气地活着,然而 这些年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多么不可爱的女人了!知道这个家里不会给他什么新 鲜感了,有的都是他不愿看到的东西…… 有时候觉得他这样欺骗和虐待他自己的感情,还不如她轰轰烈烈地真干出点 什么好! 江之湄,多美的意境,“所谓伊人,在水之湄”。谁在水中挣扎久了,都会 去寻找岸边的。 身心两惫的叶宜楠渐渐睡去了。 傅潮声疲倦之意猝然而至,眼皮沉重了,酒后的头痛也一阵强似一阵。 这一天,他奔走得太多,经历得太多了。感触和情绪上的大喜大悲、大起大 落,仿佛在刻意戏耍嘲弄他。结婚场面的回忆,让他唤醒了沉睡许久的温情;军 区之行的初现曙光,被叶宜楠自杀这一阵疾风暴雨所掩盖,就好比在拳击场上拳 来拳往他抗得住、吃得消,不觉痛、不言败,可是若在场间休息时谁给他来一拳, 那杀伤力可就大多了。 傅潮声目前就是这么个情况。妻子的这一举动给他造 成的负面影响、群众传言、领导看法,严重后果恐怕难以估量,同时将使他已显 局促的精力和注意力受到沉重一击。 见此时妻子已脱离生命危险,在他起初一派焦急懊恼和痛苦的心境之中,一 股怨气也冉冉升出。 为什么他们不能同行、共勉,坚强、负责地攀登跋涉?为什么要这样轻率从 事? 傅潮声想想这些,不由得闭紧双眼。 仍守在病房的院长见叶宜楠睡了,让科里安排有经验的护士长照顾,劝说他 回去休息。 傅潮声见自己不走,院长和科主任也不会休息,就回去了。 走到家门口,傅潮声忽然注意到门前的小院中有一个白色身影,细看竟是父 亲。他猛省时间已是凌晨6 点钟了。平素老爷子有起早运动的习惯,但是拳打到 他的门下,还是第一次。 老爷子练太极是有年头了,以前身板儿硬朗时还打了一段时间的太极推手。 他太极拳的打法基本上是杨式大架子,舒展简洁,和顺大气,刚柔相济。单鞭的 沉稳舒展、搂膝拗步的神形兼备,加之招势中善于发挥外科医生腰臂灵活的特长, 源动腰脊、贯劲四梢,动作多呈弧形螺旋,兼有陈式的劲道。 远看东方露白,偶尔传来阵阵鸡鸣,傅潮声干脆在不远处露湿的小石凳坐下, 看老爷子打完。 老爷子练罢“如封似闭”、“十字手”,紧接收势,静息片刻。 “回来啦?”他转向傅潮声说。 傅潮声起身快步迎上,从小树枝上拿过毛巾给他擦汗。 “汗是没有。若汗出于体,一出而不复矣。”老爷子尽量平息着喘息,显然 已做不到心不慌、气不喘,蓄势待发、中正安舒的最高境界了。他用毛巾擦了擦 眼圈,“宜楠没事了吗?” “没事了。体征都好,情绪稳定了,用了镇静剂,睡了。”傅潮声说,心中 惶惑,不知该怎么样向老爷子交代。 老爷子将毛巾甩在肩上,向房前最靠近江边的石栏走去,傅潮声便跟着。 “你也是知天命的岁数了,就算现在的人比古时晚熟,也该不惑。怎么就不 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见傅潮声唯唯诺诺的,老爷 子便不吭声。过一会儿他问:“吵架闹别扭了?” “没有,我昨天就没在家。”傅潮声摇着头回答说。 “那就是没人说闲话闷出毛病的。这阵子做了什么事惹宜楠生气啦?” 傅潮声又摇头。 “就是么,无事而生非。女人是高深的、复杂的,绝不是简单地一哄了之。 孔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话不能按传讹的去 理解。这‘养’不是‘养活’的‘养’,而是‘培养供养’的‘养’。女人比男 人更为聪颖细致,你像养鹰那样,使之丰衣足食是远远不够的。” 傅潮声的内心是复杂的。老爷子何时给他讲过生活,又怎能想象讲起女人! 这是老爷子与他心理地位上的首次平等,半辈子以来未有的平等待遇反让傅潮声 茫然了。老爷子张嘴闭嘴“女人”、“女人”的,既不说是“妻子”也不说是 “老婆”,倒让傅潮声想起偶尔听说的老爷子年轻时那外科医生式的绯闻,这种 绯闻甚至包括他留苏的时候,而他却在这里大谈孔孟之道。 儒学最可恶之处是故作圣洁与高深,此处之“难养”明明含有豢养把玩之意。 两千年来的中国就从无尊重妇女的道德惯例,这种伦理观念深深植根于广大群众 之中,又何必从中演绎附会什么现代风尚呢。 老爷子看穿他的心思,又说:“年轻的总是那样肤浅,说高深了你也不会懂。 你看那月亮,”傅潮声注意到月色西沉,在黎明青蓝色远背景中尤显动人、清晰 可掇,“嫦娥本是上古英雄羿的年轻貌美的妻子,因为心怀光阴离逝、红颜将老 的恐惧,吃了从西王母处求来的两粒仙丹,独自飞往月宫。实质上,说的是年轻 女子对美丽啦、永生啦和爱情啦、死亡啦这些大事的选择。你动过脑子没有,像 宜楠这样陪你度过半辈子的女子,她会选择什么?那傻小子羿,他懵然无知,算 是英雄?” 这一问,却是傅潮声未曾想过的,一时间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身为他这个 儿子在老爹面前,这真是破天荒了。这倒不是被老爷子的语言所感动,而是在这 样一个特定的困境中,被老爷子特定语境的子弹所击中。 50多岁算是老头儿了吧,却头一次在80多岁的老头儿面前动情和委屈,见鬼! 老爷子老而不糊涂、老而不平凡呢。他顿时心中懔然,肃然起敬。天下事尽 在老爷子心底,只是他像个傻小子习而不察,领悟不到那个层次罢了,50年尚浅 薄如此。他常以为老爷子古而不化,但是实际上自己所积淀的,往往是遗传中传 统的那一套,而老爷子那些不拘泥于传统的出神入化的新潮,正是自己未察未学 的。可惜的是生活不可以重新选择,高质量的爱情也不可能随种随收。如果说他 曾经淡漠了叶宜楠的感情,那么他也尝到了苦果,叶宜楠的轻率,也使他受到了 深深的内外兼而有之的伤害。老爷子是来苦心开导他的,他已被点醒。 人世间谁也不是孤立地生活的,孔丘也好,后羿也好,他们也应该为家人而 活着,对傅潮声来说尤为如此。 他明白该怎么做了。 东方已现日出的迹象,云霞变幻。老爷子两腿原地踏着步子,似在攀踏无形 中的梯坎。傅潮声注意到他的胡子没刮,银白的胡茬子伴着晨露,闪出淡淡的金 黄色光泽。 “《楞严经》中有一段恒河对话,说得透彻,不知你听过没有。 “佛言:大王!汝年几时,见恒河水?王言:我生三岁,慈母携我,谒耆婆 天,经过此流,尔时即知,是恒河水。 “佛言:大王!如汝所说,二十之时,衰于十岁,乃至六十,日月岁时,念 念迁变;则汝三岁,见此河时,至年十三,其水云何?王言:如三岁时,宛然无 异,乃至于今,年六十二,亦无有异。 “佛言:汝今自伤,发白面皱,其面必定皱于童年;则汝今时观此恒河,与 昔童时,观河之见,有童耄不?王言:不也,世尊! “佛言:大王!汝面虽皱,而此见精,性未曾皱;皱者为变,不皱非变。变 者受灭,彼不变者,元无生灭,云何于中,受汝生死?而犹引彼末伽黎等,都言 此身,死后全灭。王闻是言,信知身后,舍生趣生。与诸大众,踊跃欢喜,得未 曾有!” 傅潮声说他听说过。 “即便没听过,也会有同感过。我已经88高龄了,何尝不想回到77、66?再 看这日出日落,天道循环,亘古如一。正所谓见性之人立亦得,不立亦得,去来 自由、无滞无碍。有‘见’在心,我复何求?若是不悟不彻,就是还没到55,不 也是老气横秋、应付不暇么。” 傅潮声听了,再沉下心来思前想后,不禁面露愧怍。 老爷子停下锻炼,要往回走,似想起了什么,站下来道:“说到《楞严经》, 我倒有个歪解,《楞严》全名是《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首楞严’的含意为穷尽天地万物、宇宙人生的本源,这是正义。而《楞严 》正巧同音‘冷’、‘严’二字,这恐怕正是要创造一种境界的条件。嘿嘿……” 老爷子轻身走了。 老爷子这意味深长的嘿嘿一笑,让傅潮声若有所思。冷而严,似乎就是老爷 子对他自己事业追求的一种戒律,又恰似他对傅潮声的态度和要求。他这话是什 么意思?老爷子冷而严地对待自己,是为了修证真谛愿望的传承延续吗?然而至 少他将其上升到理论高度,是近年的事了。 老爷子对生活与生命的追求从来劲头不减,而且总有新悟。相比之下,自己 是怎么的了?是由于自己的激情在衰退吗?“激情、热情是人强烈追求自己对象 的本质力量。”这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说的。而那衰退本 是自然规律,还是修养不够,或者确实是因为所谓的激情为外力所吸引?傅潮声 很难在本性抑或德性间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是圣人,但他坚信自己是个道德的人 和热爱生活的人。 “这段时间你,你们回家来吃饭吧,”走在回去的小径上,老爷子头也不回 地说,“这小路上草都长起来了。” 按照叶宜楠的一再要求,傅潮声打算把她接回家治疗。 叶宜楠平常在医院口碑极佳,手术技术好,对病人特别热情,说话轻言细语, 天生大家女子的风度,又从不过问公事,丝毫没有官夫人的嘴脸,所以闻讯前来 探望者大有一传十、十传百的趋势。 特别是病人也听说了,正酝酿着带什么礼品探视她呢。 急诊科主任一想,叶宜楠提出回家治疗也对,这样下去不光叶医生受不了, 对校长的影响也不好。 他灵机一动,将诊断“巴比妥药物中毒”改成“毒覃碱类食物中毒”,教叶 宜楠当来人问到时,只说是吃蘑菇吃的,并声称已和护士长说好,坚决把叶医生 的形象维护到底,不惜改病历,改医嘱、改药名、违背基本的医院制度和医务人 员准则。 然后他们在叶宜楠家里建起了全套特护病房服务。 这一切让傅潮声感到,在普通医护人员和病人眼里,他一个校长远不如一位 好医生受人拥戴,而且不难看出,这种拥戴并没有多少冲着他的地位身份的成分。 没有他的在场,人们与叶宜楠倾诉感情会更好,是否有她的好友觉得傅潮声误了 她一生也说不一定。 康书记常常头疼,他的保健医生怀疑是椎动脉供血不足,便找傅潮声来做做 检查。 康书记对傅潮声及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有着特殊的感情。他刚来本市任职不久, 一次去边远区县检查工作时遇车祸,是傅老爷子亲自治疗,使他没留下一点后遗 症。而与傅潮声个人的友谊,也从那时便开始了。 等检查结果时,傅潮声笑他:“听见专家教授说什么了吧?少动点脑子头疼 就会好一点。” 看附近无人,他小声说:“这话一点没错。那起翻船事故好歹处理完了,前 一段又抓年轻化,动了一百多个干部,真是费尽移山心力,就这么累出毛病的。 刚才那老教授说得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要找机会劳逸结合一下。” “到我这里疗养疗养如何,给你调理到激情燃回十八九?”傅潮声说。 “还真没这个时间。而且乱七八糟的事还不是跟着来?跑远点,一两天,还 可以。怎么样?你大驾屈尊,结伴而行?” “我近来也是内外交困,正有此意呢。不过跟你出去太累,前呼后拥、高接 远送的。我想到郊区去放放鹰,秋高气爽么,正合时宜。” “此言大妙,我们去来个秋围鹰猎。我来安排,轻车简从,只叫大兄去。” 大兄是师大生物系教授,养鹰高手。他的专业就是搞动物学鱼鸟哺的,公私 兼顾,养着几只好鹰。他比康、傅年长,被尊为“大兄”。偌大雩都人口三千万, 好鹰养鹰的寥寥无几,情趣相投又适宜交往的更是屈指可数了,大兄便是其中之 一。康书记想过鹰瘾,就每每找他。 周末,大家如约在水警码头见面。 康书记只带了他在政法大学拿博士学位的内弟。大兄家人帮他把鹰箱抬来, 便回去了。傅潮声带着叶宜楠,他实际上主要是想找个由头陪她散散心。 他们乘水上公安分局的俄罗斯水翼飞艇顺江东下,到长江之滨的高唐县。 那里,康书记的保卫干事和司机带着他的和市委接待办的各一辆“沙漠王子”, 已于头天走陆路抵达,在码头等着了。 他们改乘汽车,直接开到神女山顶的大草原上。 一下车,与康书记同车的大兄向傅潮声夫妇奔来,他兴奋地大叫着:“看啊! 宽阔的草原、遍野的芳草,这正是《高唐赋》中描绘的景致:上至观侧,地盖 (厂氐)平;箕踵漫衍,芳草罗生。秋兰苣蕙,江离载菁;青荃射干,揭车苞并 ;薄草靡靡,联延夭夭,越香掩掩。” “可惜不见有云梦之台和高唐之观。”傅潮声笑他说。 “那些人工痕迹,早被雨打风吹去了,要它做什么。我们在此想象一下,先 王的围猎就从远处的山坡上开始,整装待发的军队已排好阵形。鸦雀无声之中, 先王大吼一声,于是乃纵猎者,基趾如星;传言羽猎,衔枚无声;弓弩不发,罘 罕不倾。涉漭漭,驰苹苹。飞鸟未及起,走兽未及发;何节奄忽,蹄足洒血。举 功先得,获车已实。” 大兄说到激动处,眉飞色扬,手舞足蹈,陶然忘形。他慷慨激昂的朗诵,却 因是古文和家乡口音太重的缘故,无人知之,而那顽童般的状态引来大家一阵欢 笑。 叶宜楠轻声对傅潮声说:“别看大兄六十多岁的人了,心理年龄恐怕只有二 三十岁,对什么都新奇和欣赏。看他多开心呐!” “真是,诵的也多半是华藻艳句。走吧,我们也去年轻一下。” 他们从车上卸下鹰箱,打开包在外面的厚毡。鹰性警觉,最怕喧嚣,所以要 特别注意隔音。傅潮声打开一个长型木盒,从里边取出一支小口径步枪,背在肩 上。 这枪本是傅老爷子的心爱之物,一九七五年回收枪械的时候,当时的总部参 谋长特准他留下的。 康书记的保卫干事从不远的度假村中,找来三辆敞篷北京吉普。康书记喜欢 骑马,骑马无声无息,容易抵近发现猎物。他骑上度假村中备好的马,提上一只 鹰囊,率先走了,保卫干事和他内弟开辆吉普远远跟着。大兄由康书记司机开另 一辆车,也跟了过去。叶宜楠开始想骑马,傅潮声扶她上去,没跑几步,惊叫着 要下来,于是仍改乘吉普。 傅潮声把速度提到四十迈,轰然冲向草原深处,碾过的碎草和泥土被飞转的 车轮甩出丈高。叶宜楠一手提着鹰囊,一手扶住把手,颠得东倒西歪,不住地叫 着“慢点慢点”。 傅潮声哈哈大笑,疯跑一阵,终于把车停下。 他与叶宜楠交换位置,打开背囊,抽出西班牙短刀别在腰间,拿出牛皮臂套 戴在胳膊上,掏出高倍望远镜挂在胸前,然后打开鹰囊,将“福雷”架到臂套上。 “福雷”双眼被一副黑色羊皮眼罩罩着,但它已嗅到了大草原的气息,头警 觉地来回晃着。 傅潮声除去了它的爪套和足链,示意叶宜楠缓缓向前开车。 走出老远,傅潮声擎鹰站起,冲前方“噢——噢——”放声吆喝,喊声拖着 颤音,高亢幽远。不远处草丛中一只彩花雉鸡被他这一声声吼惊起,“嘎嘎”叫 着向前飞去。 傅潮声立刻取下“福雷”的眼罩,并提醒叶宜楠快看,说这一刻“福雷”是 最帅的。 果然,头天只喝了些白菜水的“福雷”经过一瞬间的光线适应,黄眼珠灼灼 发光,脖子灵活地摇摆,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与在家里屈尊笼中的情景迥然不 同。 很快,它发现了野雉,“呼”地飞向半空,但并不急于出击,而是低悬在雉 的上空,看它慌张地飞着、跳着。一连三个起落,野雉飞不动了,找了个草丛钻 进去,长长的花尾巴却露在外边。“福雷”一个俯冲,轻而易举地把它抓起来, 扔回车里,并就势稳稳站到风挡玻璃上。 叶宜楠停下车,拍着方向盘叫好。 “福雷”随着她停车,像老爷卧摇椅那样摇晃了几下,高傲地仰着头,似乎 表示“这不算什么”。 她捡过野雉一看,后颈正中被啄破,颈椎骨已经断了。 傅潮声取下小口径步枪,看了看康书记他们的位置,朝远离他们的灌木丛中 打了一枪。 枪响让“福雷”一惊,倏地飞了出去。正在此时,两只兔子被惊出,波浪式 地跳跃着奔逃,一只很快钻进洞里。这让“福雷”恼怒不已,它猛然收住翅膀, 弹丸似的冲下,旋即飞起,爪下另一只兔子在半空中还挣扎着做奔跑状。 叶宜楠大声喝起彩来。 “怎么样,咱们的‘福雷’能干吧?”傅潮声接过野兔,从腰间抽出短刀, 一刀削下兔头,郑重其事地在血淋淋的横断处舔了几下,然后向半空中抛去。 “福雷”跃起身在空中衔住兔头,飘落到一边美美地吃起来。 叶宜楠见傅潮声舔那兔头,正要阻止,可已经晚了。她马上找出矿泉水让他 漱口,责怪说:“多不卫生,小心人畜共患病!” 傅潮声没接矿泉水,只是掏出白手绢擦了擦嘴,解释道:“这是猎人对猎鹰 的最高褒奖,是人和鹰的感情交流,不会有事的。我听说,鹰的性格僻野易怒, 又最在乎主人的评价,要是抓不着东西或捕回猎物不被肯定,它恼怒不已。忿怒 已极时,甚至有不顾自身,活活气死的。” 他们继续开车走向草原深处。 “福雷”初战得胜,洋洋得意,舒展双翅,滑稽地绕着“8 ”字嬉戏。有时 低飞到他们头顶,叶宜楠展开花围巾向它打招呼,它侧飞着,不屑地打量着她, 斜着转弯,滑翔进入阳光中,让它巨大的影子在他们周围晃荡。 “你看它那副桀骜不驯的劲头,神气得不得了呢。”叶宜楠眯着眼向上望。 “在古时候的西方鹰被称作‘天空之神’,也象征升天的先知以利亚和复活 的耶稣。古叙利亚干脆把它比作太阳神,认为阳光能使鹰得以重生,就像凤凰涅 槃一样。” “它没有凤凰美。” “是啊,可它比凤凰真实。”傅潮声仰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福雷”, “看到它这个样子,让我想起英国人葛瑞姆·汉卡克在《上帝的指纹》中的一句 话:它有如一个堕落的天使,正在驾着一股从地面上升的热气流返回天堂。” “不管怎样,我就是不喜欢鹰。” “为什么?” “因为有一只鹰作为上帝的鹰犬——‘鹰犬’这词不怎么样吧——每天啄食 钉在高加索山岩上的普罗密修斯的肝脏。” “那又怎样?鹰就是喜欢吃内脏。既然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每天都能再生,那 不是一种外力引发的新陈代谢吗?” “你想过那种疼痛了吗?我喜欢普罗密修斯。和同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相比,他们都很伟大,都为人类遭受痛苦,但普罗密修斯更机智也更浪漫。而且, 从他的悲剧意识来看,你不觉得你就有点像普罗密修斯吗?” 像那善良而狡黠、敏锐而反叛、自身矛盾重重而角色地位模糊的普罗密修斯? 他的个人命运总在敌对与和谐之间大起大落、摇摆不定,既是动荡世界当中的和 平义士,又是秩序世界中的挑战勇士,傅潮声就是这么理解他的。 傅潮声的注意力移开了鹰,漫无目的地洒向空中。他似乎听到过谁对他做过 相同的比方。 突然,叶宜楠尖叫了一声,一只健壮的黄兔从车前蹿起。抢在“福雷”之前, 傅潮声端起小口径步枪,将黄兔击毙了。 远处传来欢叫声,原来是大兄的那只“安第斯神鹰”居然叼回了一只半大野 羊。 “福雷”刚才没抢到黄兔,又受到了这一刺激,开始狂暴起来,上下翻飞。 就在这时,远处一个小黑点悄然而至。开始傅潮声以为是大兄的鹰,细看又 不像。通过望远镜,发现竟然是一只体格比“福雷”大且凶猛的草原老雕,也许 就是这片草原的霸王,专程赶来攻击“入侵者”了。 这对“福雷”是十分危险的,“福雷”毕竟是家养的,没什么作战经验。 他忙取小哨吹着,要召回“福雷”。 理论上来说,性情比较平和的“福雷”,在遇到危险时是能够规避的。然而 在气头上的“福雷”根本不听招呼,它盘旋着迎了上去。 傅潮声用枪瞄了瞄老雕,显然鞭长莫及。 康书记他们都收回了鹰,向这里赶来。大家又按喇叭又叫喊,企图吓走老雕, 可无济于事。 两个仇人若无其事地滑翔着,仿佛在进行某种对阵前的调侃和谈判。 突然,老雕箭一样冲向“福雷”。 秋日里水清草美的草原孕育着无限生机,所有的动植物都在拼命地营养自己, 以蓄势过冬,老雕也因之愈显膘肥体壮、凶狠好斗。它凭着身快力大,把“福雷” 撞离了飞行轨迹,又飞快地再次扑过来。 两只鹰之间发生了瞬间的厮打,羽毛纷纷扬扬落下来。从望远镜里看,“福 雷”的一个翅膀好像受了伤。 傅潮声心痛得不行,甚至后悔跑到这里来放鹰了。应该预见到这种广阔的草 原上有强敌的可能,“福雷”很少野外觅食,爪子还常被修剪,哪里是老雕的对 手?更可怕的是它志高性烈,宁死不休,一次次抗击,又一次次失败。 傅潮声连放数枪威吓老雕,却一点用也没有。 “滴……利利利利……”“福雷”哀嚎着。 老雕再次俯冲,也发出“叽……叽……”的尖锐叫声。 两只鹰的体力都有所下降,却又开始冲锋了。 老雕大张着巨翅,冲起来似呼呼生风,“福雷”眼看被对手逼到下风。 当两鹰相遇时,机敏的“福雷”突然翻身,做了个类似苏-30 的特技“后眼 镜蛇平推”动作,竖立空中,仰身迎着老雕利爪,攻击它的胸腹——简直是卓越 的飞行家在做神奇的表演。 这一自杀式的拼杀使老雕猝不及防,立即下落。 “福雷”又翻转身俯冲追下,嘴爪并用猛击老雕的背部,大家高喊着叫起好 来。 这下子老雕受到重创,不住地跌落,两只鹰又从天上打到地下。 人们立即向那里飞奔而去。 跑在最前面的傅潮声终于在它们分离的一个机会,开枪打死了老雕。 “福雷”试图提回战利品,试了两次,终于没能如愿。 傅潮声不顾大兄阻止他靠近,以防它怒气未消而伤人的告诫,过去捧它。 “福雷”勉强地飞回到傅潮声臂套上,极力保持住雄姿。 傅潮声心痛地发现,它的左翅和胸前都受伤了,所幸头颈没有什么伤口。 大兄过来仔细检查了一下,告诉并无大碍。带它回到“沙漠王子”那里,从 行囊中取出药品,先喂了镇静剂,以防它激动、出血,又给伤口消毒上药,放回 笼中休息。 大家连称出人意料地看了场好戏,大饱眼福。特别是大兄,称赞不已,说要 定期登门拜访“福雷”——而不是傅潮声!还要设法配出纯种。 暮色如潮。在这高而辽阔的大草原上,漫天繁星密而近,直有昂手可接的感 觉。 大家到度假村各自的木屋中略作洗漱,叶宜楠抓紧时间洗了澡,换了身休闲 服。傅潮声知道是因为她骑过马,嫌裤子上有马味儿,以及“福雷”叼回猎物时 甩了几个血点儿。 他正好利用这个时间看看“福雷”。 草原夜寒,傅潮声将它提进屋里,置于一隅,那里有空调吹着。“福雷”今 天有如此精彩绝伦的壮举,想来叶同志不会反对它酣睡卧榻之侧。 “福雷”服过镇静剂,傅潮声打开鹰箱时,它已闭上眼睛。而光线一照,双 眼立刻圆睁了,却不似先前的俊气横骛,倒有些温存自怜。身上的伤口虽已撒了 云南白药,涂了“百多邦”,可仍有点儿渗血渗液,双翅有些松,双腿也有些抖。 傅潮声递去平时它最喜欢吃的鲜兔肝,它并不动嘴,鼻中发出叹息似的一声, 昂头注视着傅潮声的双眼。 傅潮声忙放下兔肝,轻轻搔着它的脖颈,“你现在觉得痛了吧,老实说,我 也是如此啊。我为这件事感到真抱歉,这把一切都搞糟啦,我原不该出来这么远 的,‘福雷’啊,对你对我都不好,我很抱歉。” 他借用海明威的老人对大鱼的诉说,表达心中的沉重。 在他的絮叨中,“福雷”终于又睡去了。 傅潮声夫妇来到度假村烧烤场时,康书记他们已到齐了。 度假村的厨师已把他们的各色猎物烤好,野雉冒着酱香,野羊散发出孜然味 儿,羊肚羊肠用大白萝卜炖着,热气腾腾。柏木柴架成篝火熊熊燃烧,烧出的柏 木油时而发出“噼啪”声响。“这是新柏木。”在草原上生活过的康书记很在行 地说。 人们在篝火上风头围成半圆,坐在烧烤架前。厨师抱来一只黄泥坛,说是深 埋十年的高唐米酒。敲掉泥封,用舀勺给每人倒了一大碗。 康书记闻了闻,又对着火光细看,笑道:“这么浑呐,类似十字坡孙二娘的 村醪。那是怎么说的?这个正是好生酒,只宜热吃最好。” “先找好蒙汗解药,稍后好扯住耳朵灌将进去。”叶宜楠说,人们笑起来。 “浊醪有妙理啰,”大兄振振有词,闻酒喜不自胜,“酒勿嫌浊,人当取醇。 浑盎盎以无声,始从味入杳冥。冥其似道,径得天真。坐中客满,惟忧百榼之空 ;身后名轻,但觉一杯之重。” “好个身后名轻!”傅潮声为此句喝彩,“不过,我们只能说‘坐中客半’。” “那让我们为这美好夜色,先饮半杯之重。”康书记举杯,并且非要等叶宜 楠也喝下半杯后他才喝。 叶宜楠从未与康书记等吃过饭,也极少碰到这种应酬场面,被劝不过,只好 喝了,顿觉辛辣难当,耳朵根儿热了起来。见傅潮声看着她笑,便把剩下的倒进 他碗里。 几位谈天说地,又重点扯到今天的鹰猎场面,谈兴借酒,心潮逐浪。 叶宜楠开始不太习惯他们这种随意方式,把注意力集中在野味上,觉得雉肉 太老、兔肉太咸,而羊肉她一向不吃,只有烤野山芋清香扑鼻,糯而不腻。渐渐 地,对他们酒中言谈举止的放浪率真有了些兴致。 那时大兄又在阔论“福雷”取胜的原因:“‘福雷’以弱胜强,不占体力, 不占经验,全是因为它历尽磨难,经过千锤百炼。” “为什么?”叶宜楠和康书记内弟同声问。 “这些鹰的驯化真是如炼狱一般,或者叫‘魔鬼训练营’。且不说鹰巢都在 高岩巨树之上,捕之极难,单说起训练来就要费好大功夫。光训练步骤,就分为 蹲鹰、熬鹰、过拳、跑绳等好几步。这样过五关斩六将式的训练,既保持了鹰眼 锐利、飞翔迅捷的优势,更保证了捕猎时机,和主人配合的精到。”大兄侃侃而 谈。 “山鹰捕获后,首先要做一皮面罩蒙住鹰眼,打入黑暗的旧社会。然后把它 放在一根悬吊着的横棍上,来回扯动这根木棍,使鹰无法稳定地站立,也无暇休 息。就这样驯者三班倒连续数昼夜,鹰被弄得神魂颠倒、精疲力竭而摔倒在地。 这时,要往鹰头上浇凉水,使鹰苏醒,然后给它饮点盐水或茶水,但不喂食物。 有的还要把蒜或芦荟抹入鹰嘴,加以苦辣折磨,这样才能去掉野性。约半月之后, 鹰逐渐得以驯化,再开始喂食。 “喂食也有一套方法,驯鹰人把肉放在手臂的皮套上,让鹰前来啄食。饥饿 许久的猎鹰,见了肉便不顾一切地扑过来,驯鹰人则一次次把距离拉远,而且每 次都不给吃饱。这样反复进行,直到鹰能飞起来,啄到驯鹰人手臂上的肉为止。 如此不食不眠一个月左右,俟鹰体重由三斤左右降至七八两,待训完后再补以肉, 使之恢复原来的体重。 “至此,室内调驯结束,再到室外。要先把鹰尾的16根羽毛用线缝起来,让 它无法高飞,只能在小范围内活动。用拴在草地上的活兔做猎物,让它由空中俯 冲叼食。这样训练一段时间,再拆去尾部的线,但要在腿上拴一根长绳,像放风 筝似的让它去捕获猎物。待熟练后,可将手中的绳子松开,但不能取掉。因为它 一旦要飞跑,绳子还吊在空中,猎手骑马容易追到。” 虽然与鹰伴随十年,叶宜楠对驯鹰如此残酷闻所未闻,她惊骇地问傅潮声是 否太耸人听闻了。傅潮声说他没见过,也不忍心见,但事实基本如此。 “孟子怎么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 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这简直正是驯鹰秘诀,一条也不差。你说,它能 不成大器么?”大兄感慨地说,“人不一样么,从本质上说。”他又补充。 叶宜楠对“福雷”陡升崇敬之情,而这要感谢大兄。她发觉大兄最有意思, 书卷气与孩子气同在,认真劲儿并顽皮劲儿共存,简直是个可爱的老顽童。 她举过饮料瓶敬他:“大兄句句出口成章,博古通今,我看李太白也不过这 样了。对驯鹰的高论更让我大开眼界,来,敬你一碗。” 叶宜楠不多言不多语,座中颇受尊重。大兄见她来敬酒,忙坐直身子,一饮 而尽,入口前又卖弄一句:“谢弟妹了。好,便挽取长江入尊NEF7A ,浇胸 臆!” 众人一阵笑他。 康书记刚才劝阻大兄不及,这时说:“叶医生这可不行,你敬大兄怎么用水 呢?” “我刚才是不能而喝,你们是能喝不喝,康书记我也敬你。” 康书记要她喝酒,相持不下,说:“政策放宽,要么你也出口成章一个,要 么换酒。” 叶宜楠想了想:说:“‘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大家叫好。康书记笑笑说:“这是又‘成章’又‘换酒’,我不喝还不行了。” 傅潮声以前也没有和大兄这样豪饮过,见他对赋体情有独钟,便说:“你大 兄再赋上一段,说得应景我就喝一个,要不然罚你一个。” 大兄大笑:“此事容易。饮岂可无乐,我献上一段赋中亢音助兴。众位先想 象二八郑女娱密坐,接欢欣也。”一说完想起叶宜楠在座,自觉不妥,看了看大 家似没听懂,便放心说下去:“歌曰: 摅予意以弘观兮, 绎精灵之所束。 弛紧急之弦张兮, 慢末事之骫曲。 舒恢炱之广度兮, 阔细体之苛缛。 嘉关雎之不淫兮, 哀蟋蟀之局促。 启泰真之否隔兮, 超遗物而度俗。“ 康书记说太迂腐了,不知说些什么,该罚。 大兄忙说可以与时俱进,即时改为现代诗: 直抒情怀 为思绪松绑; 松弛心弦 可也不能轻狂; 开阔心胸 别因“细腰”迷航。 关关雎鸠 煽情而不淫荡; 蟋蟀行乐 小气且又肮脏。 轻歌劲舞 周身元气通畅; 忘凡脱俗 事非荣辱两忘。 “这下子我可是要喝一杯、噢一碗。”傅潮声说,便不顾叶同志目视制止, 举碗畅饮。 刚才大兄说道有酒无乐时,康书记就让人找找有什么乐器,这时拿来一柄二 胡。康书记大喜,扭动弦轴,调为正宫调“嗦瑞(52)”了一番。傅潮声说不用 嗦瑞(Sorry :抱歉、见笑)了,演奏一曲罢。 康书记换个高凳子坐了,一个流水过门:唱罢,目示傅潮声,让他接着。傅 潮声不知歌词,即兴编唱道: “苍鹰笑,霜天独遨, 猛志拿云搏大雕……“ 康书记转向叶宜楠。 叶宜楠从未经历过这般场面,脸已通红,连连摆手。无奈康书记扭住不放, 一遍又一遍拉奏过门,上行琶音已到了把位无可复加的地步,她只得循傅潮声路 数稍加思索,仰头一甩头发,唱道: “苍颜笑,征人未老, 千载芳心寄鹊桥——“ 叶宜楠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字正腔圆,意境不俗,博来一致掌声。她的红 脸在火焰映照下异常灿烂。 大兄不用扬鞭自奋蹄,持一腿骨作麦克风状,起身高唱兼舞之蹈之: “沧桑笑,天法道, 穷神知化,呀自在逍遥——“ 康家内弟颇不胜酒力,一改拘谨,抚掌rap (说唱)大喊: “听我苍劲一声笑,看那月醉星河摇, 我游山玩水秉烛夜游及时行乐真乐不——思校……“ 唱罢意犹未尽,接着唱出的意思飞快地朗诵,直到“理屈词穷”才算卡住: “说生年不满百呀,他常怀千岁忧; 看昼短苦夜长呀,你何不秉烛游; 想为乐当及时呀,别白了少年头; 牙松啃不动肉啊,胃薄喝不了酒……“ 大家不由得暴笑如雷,康书记倡议浮一大白,特别要求叶宜楠同志不能搞特 殊化。 饮罢,叶宜楠倒没什么不适的感觉了,看见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官员学者 如此放浪形骸、返朴还淳,也酣笑着望着他们。 康书记把二胡往旁边一丢,猛地拍了傅潮声肩膀头:“傅老弟呀,你别烦, 没什么可烦的。军事医学城好,要市里做的事我一定尽力协调。什么叫鱼水情? 建筑上经费没法往你那里划,可以考虑让市科委在项目上给予倾斜。要是这样一 所实力雄厚的高等学府——院士是我市的半壁江山,国家一等奖超过我们的总和 ——要是归到我市,我立刻先拨十个亿,这是三千万雩都人民三生有幸!” 傅潮声拉开康书记的大手:“康老弟呀!你喝多了。第一,我们来鹰猎本是 为了莫谈公事;第二,我一点也不烦;第三,我绝对可以为你省下十个亿。军队 医学院校就剩一所,那也是我们的。我有这个信心。我江山军医大学为未来而活 着。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壮哉康老弟,满饮此碗!”康书记大笑着说。 入夜的神女山顶寒气逼人,大兄毕竟上了岁数,火烤前胸时后背发冷,火烤 后背前胸又凉。康书记见状,便宣布到此结束,各回小木屋休息。 傅潮声觉得有些头疼,这酒不知根底。他匆匆冲了澡,靠到床上。木屋很小, 叶宜楠睡前再次洗漱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通过一路旅途之中对叶同志的观察,傅潮声相信,她已经彻底从情绪低谷中 跋涉出来了。 以前为了消解她的烦闷,傅潮声也陪她旅游过疗养过,从未见她如此次那么 放松和开心。当然自己也没这么高的兴致,他们总被互相影响着。叶宜楠在轻生 之后面临的心理和社会压力要大得多,感悟必也良多。他看得出来叶宜楠在力图 调整着自己,她的骨子里透着一种坚强,只是若不去仔细发现,这坚强总似被柔 弱掩盖着。她摆脱着多愁善感的纠缠,也在充实着生活的内涵。 傅潮声留意到,以往叶宜楠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家里和他的身上,而自己视而 不见,从未引导她投身于热闹的外部世界。 这些天,她的那些伙伴朋友们将她从他的阴影中拉出来,带她参加健美操练 习班、温泉浴俱乐部,叶宜楠自己也在筹划主办一个美手训练讲座。傅潮声留心 观察,见她已草拟了美手教材的写作提纲,并在网上检索过。她能写成,那将是 国内第一部美手的学术著作了。 对叶宜楠近日的所作所为,傅潮声感到兴奋。 他忽然觉得,几十年来自己对女人的欣赏态度是有问题的。他并未将女人当 作女人去评判,而是往往将她们置入社会交往中泛指的个体来认识。热情、聪慧、 事业心、有那么点豪气……照这个样子描绘出来的不一定是个好女人,而是事业 伙伴。 这影响了他对女性之美的发现与认可。 这时他想到了江之湄。 江之湄最早时对他的吸引,或者说当初他从一帮子学员中,选出江之湄到基 因所的时候,首先是因为她的名字。实际上“江之湄”三个字是非常温柔的意境, 可他怎么要嗅出一阵刀兵气侠义气呢?别人从这三个字中读出的是江边的美丽少 女,而他当时却失之千里地联想到一串英雄故事。直到今晚康书记用他那沙哑而 浑厚的男中音高唱《沧海一声笑》时,傅潮声才猛然解开了这个多年的谜团。他 当时错位成另外三个字:“水浒传”,虽然场景都是水畔江旁,内涵实在是大相 径庭了。 他就是在这样一种认知的铺垫下,开始与江之湄认识、交往和接近的。 傅潮声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种状态 中,想到了江之湄。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让一只错误的蝴蝶飞进错误的 窗口,但是这些错误又那么活生生地真切和朴实。 对着那似乎急于要抽身离去的幻影,傅潮声放开来追问着:之湄你独在异乡 还好么?杳无音信到哪里去啦?欲寄尺素全无凭处,眉头心头闲愁最苦。 冷不丁又想到叶宜楠的自杀,如同一块渐渐烧红的剑坯还未锤炼,便忽然淬 入了一池冷水。 他检讨着内心深处对江之湄的感情。 叶宜楠就在咫尺,他却想着江之湄,这是不是很严重的背叛?他无法想象, 突然没有了叶宜楠会是什么样子,会如何面对不同于以往二十多年过来了的生活, 那是在他抱着人事不省的叶宜楠跑向医院急诊室时的心情,在此以前他从未这般 抱过她。 对江之湄的感情呢?多年以来,一直是长者对晚辈的怜爱,是男性对年轻女 孩的本能喜爱,是人性中对完美与青春的奋勇追求和无限热爱,是本我在自我范 畴的对超我的一次挑逗,或者说是“I (主动的我)”和“me(规范的我社会的 我)”对“self(综合的自我)”的相互作用与碰撞。而骤然升温是在与她分别 很久以后,人又突然失踪以后发生的,也就是说是一宗意外激起的一厢情愿,就 像伊洛伊德分析“白日梦”时所说:愿望利用一个现时的场合,按照过去的式样, 来设计未来的场面。 这简直是对江之湄的亵渎。 叶宜楠从卫生间出来了,傅潮声漫卷思绪。 叶宜楠走路有些不稳,皮肤绯红欲滴。歪倒到床上,见傅潮声打量着她,她 “吃吃”地笑:“我喝多了吗?我没喝多,我真的没喝多。” “是啊,你没喝多,就像每次我喝酒回来时一样。我要问:谁强迫着你喝酒 了?有人用枪逼着你吗?50岁的人了自制力哪儿去了?不是贪杯是什么?身体难 道不是自己的?” 叶宜楠几分羞赧地弯过头,低声说:“我没有一次说这么多过,也不会这么 凶呀。” “好了,只要你开心就好,难得见到你有这样高的兴致。” “其实你喝多了那种话多的劲头还是蛮酷的。”叶宜楠柔情似水。 “‘蛮酷’?这新词儿你也掌握?着实是巨fashion(时髦) 。其实你喝了酒 那种优雅劲儿,也是‘靓毙’了。以后不能总是郁郁寡欢了,行吗?” “嗯。” “我们树立信心,开始新的生活。” “嗯。” 叶宜楠不住地点头。 他们忽然意识到,两只手无意间攥在了一起,她的头已经贴在了他的肩上, 而由于被子冰凉的缘故,他们的身体也挨在一起了。这已是好久没有的事了,久 到仿佛是全新的感觉。 傅潮声侧过头,在她鲜红的腮上吻了一下。她的腮热热的,他的胳膊没支稳, 滑了一下,于是嘴唇碰到一起了。 叶宜楠没有躲避,谨慎地回应着,那只手——精品的手捧住了他的脸,似在 微微颤抖。 傅潮声关了灯,将手向前搜索。 叶宜楠曾因早期乳癌做过一侧乳房切除术,这使她对此变得十分敏感。日常 生活中有补救措施,义乳已制作得比真的还逼真。在夫妻接触时便有无法逾越的 障碍,她绝不愿让傅潮声哪怕是无意中碰到她的伤疤。身为学医的傅潮声本不在 意这些,但是由于叶宜楠的拘惧,也让他的感受变得复杂起来,甚至要靠虚与委 蛇来遮掩了。 人们认识事物有时就只能停留在表层上、外形上、包装上,不能一味地触及 实质。往往外在的表现形式蕴含了理想与现实的融合,唯美与瑕疵的勾兑,是本 质的修正、真谛的诠解、追求的升华。义乳是这样,夫妻感情是这样,军事医学 城也是同理。幸福、满足和快感都是相对的、局域的、有条件的,不能将其体味 和领悟得太深刻、太抽象、太纯粹。 傅潮声冷静地热情着,付出地掠夺着,仿佛在关上某一扇窗子,并为关窗举 行一次壮烈而错位的告别礼。 不知过了多久,傅潮声从乱梦中醒来,猛然间想起一件大事。他起身去墙角 看“福雷”,借助微光发现“福雷”已经从栖座上掉了下去。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意味着…… 叶宜楠仍在熟睡,他没开灯,将鹰笼搬进卫生间细看。 千真万确,“福雷”已经死了!肢体冰凉的,已经僵硬,双眼半睁半闭,再 也不见锐利的光芒。 傅潮声怔怔地摆弄它一阵,忽地跑到床前对叶宜楠喊道:“‘福雷’死掉了, 死掉了!” 叶宜楠惊醒坐起,并随手把被子拉到胸前。她透过卫生间打开的门,看到倒 在白毛巾上的鹰,也吃了一惊。 她看着呆呆的傅潮声,拉他在床边坐下。 傅潮声胳膊凉凉的,脸也是,身上也是,叶宜楠要用被单给他搭上,“不是 ‘死掉’,是牺牲了,牺牲于勇敢的战斗,像战士一样牺牲……” 她安慰着他,见他穿了衣服,装好“福雷”,抱着鹰笼走出门外。 叶宜楠静静地看着傅潮声感情用事的样子、孩子气的样子、脆弱的样子,一 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时最好任傅潮声独自呆一会儿。 片刻之后,叶宜楠从床上起身,首先去扶正戴稳那只义乳。 义乳是韩国 产品,适合亚洲人,质地和形状都几近完美,为了求得两侧对称,还做出了微微 垂下的样子。叶宜楠用的这一个是订做的,从一般使用的情况看,效果更要比大 多数同龄人年轻10岁左右。那是因为她完好的那一侧就显得年轻,不仅弹性好, 也未见明显的松弛下垂。可能是孩子出生后即放在外公外婆那里,她忙着办出国 伴读手续,没喂过奶的缘故。而且她全身的皮肤都很紧绷。 在镜中观赏着自己,叶宜楠就后悔昨晚洗了澡后,怎么就没把义乳戴上,那 样傅潮声的感觉一定会好一些。 都是因为平常分床睡,而她又没想到傅潮声还会与她……她不禁红着脸抿嘴 一笑。 但是她入睡前还是戴上了,尽管这样睡觉不太舒服。她知道傅潮声看似粗犷, 实际上是非常细腻的一个人。 叶宜楠一件件穿好衣服,将她骄傲的、自卑的身体完全包裹起来。乳腺癌手 术的确是对她一个沉重的打击。有许多调查和研究表明,妇女往往通过长相和女 性体征来确定自己的社会地位与价值,对叶宜楠这样从事整形美容的大夫来讲, 唯美主义的要求肯定更高。然而她就这样残缺了、不完美了、不可爱了,偏偏又 无从问起、至少无从真实了解傅潮声的真实感受。 这是他们夫妻之间一个难以启齿的结。 后来她的更年期反应特别明显,以及沾染上类毒品,都与此同样有密不可分 的联系。 叶宜楠从旅行包中摸出她的那些药物。她将药装在一个妇女用品的袋子里, 并且相信傅潮声不会去注意,为什么更年期到了她还在带着这些东西的。多久以 来她就在用与戒之间挣扎着,两者似乎都是为了感情与生活的和谐。直到她下决 心坚决不能让自己就这样走向毁灭,而脆弱的意志根本无法坚持的时候,她才知 道自己不仅肉体上残缺了,连精神上也彻底残缺了,她至少可以不使这个丑行败 露出来,损害傅潮声——以及自己表面上——的名誉,为此死而不惜。 而现在“福雷”的死,映照着她的未死,让她重新认识了傅潮声,也重新认 识了自己。 她曾经永远企望依偎于傅潮声臂弯的呵护,从没想过傅潮声孩童似懊恼的一 面,没想过50来岁的汉子内心深处,也有不堪一击的瞬间,没想过风雨之中他需 要也顶多只能向自己索要温暖。 天大的事他能顶着扛着,但是总有那么一刹那、一丁点,她的价值作用是谁 也无法替代的。 两行眼泪从叶宜楠眼中缓缓流出。 她不能靠药物虚假地活着,靠自责与自卑懦弱地活着,靠依附和哀怜自私地 活着,她要帮着傅潮声,她要重新开始生活。 叶宜楠冲进卫生间,将药物一骨脑倒进马桶,放水冲去。 睡前的残月不见了,神女山上竟然下了雪。漫天雪绒飞舞,草原铺上了薄薄 的银装,遥远的东方已有微微的鱼肚白。 爱鹰的死亡对傅潮声来说不是第一次,但这次使他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性打 击。 这只年轻的雌鹰伴他度过了到目前为止,生命中最艰难的岁月和最沉重的时 刻。它善解人意、志存高远,就好像……至少是精神和道德上自由奋飞的翅膀, 它凝聚了太多的象征意义和精神寄托,深刻和深奥得一言难尽。 一股莫名的悲哀和恐惧,随着“福雷”的死亡而冉冉弥漫。 “福雷”怎么会死?为什么而死?它的伤口并不致命,出血不多,即便是感 染也不会这么快。从搏斗的情况看,没有跌落重摔,事后查体也没什么异常,不 可能是内脏受损。 傅潮声脑海中回放着最后一次看到“福雷”的眼神,莫非是因为自己一枪击 毙了老雕,破碎了它与敌人战斗至最后、决胜到最后的理想? 傅潮声开枪后,“福雷”那凶猛的状态便一下子终止了,软弱无力,而且以 后的眼神中充满了一种特质——细细品来是哀怨。而它当时未能怒毙,是因为疲 乏已极和后来被灌了镇静剂,无法奋起脑海中的暴恼。当药力渐渐消失以后…… 傅潮声感到惊心动魄。那时去关爱一番“福雷”,或者再喂一点镇静剂,待 它心境平静下来,该是何等重要啊! 傅潮声深一脚浅一脚,漫无目的地走着。 叶宜楠那句话说得好,“福雷”是一个战士,决死于战斗,这是它才能享有 的幸运、荣耀和选择的自由。 它使许多生者汗颜。 英雄的使命必须由英雄完成,无论生死、无须躲闪、无可替代。一命之轻, 尽在壮志未酬之中。“福雷”像一个意念的木楔,入他苍凉的心中的伤口。 无意之中,傅潮声来到昨晚酣饮的篝火堆旁。 满山白雪之中,那些支立着的柏木条依然坚守着一片本色,蒸腾着袅袅轻烟。 他放下鹰笼,从木柴中抽出一根来。炭火正红,细碎的雪粒打在上面,发出轻微 的“嘶嘶”声。吹去悠长的一口气,木柴燃出火焰来,摇曳跳动着。 叶宜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为他披上外套。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傅潮声举着燃烧的柏柴, 喃喃地说。 他没有听从大兄要把“福雷”带回去制成标本永远留存的建议,而是架上柏 木条,连笼子、眼罩、足链、嘴脚套等所有限制“福雷”的用具一起烧了。 他再不会养鹰了。 在华盛顿联邦大街拐角的王子街网络服务公司的公共服务区机房里,这几天 经常出入一个古怪的中国人。他总是戴着墨镜,头上低低地压着棒球帽,身穿深 蓝色高领衫,不愿与人交谈,选用角落中的机位。即便如此,仔细观察仍能发现 他脸侧又红又亮的伤疤和不大匀称的步姿。 沐浴着大洋长风,沉浸于异域的光怪陆离,尽管游峡克不是头一次到来,心 里也做出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丝丝缕缕的怀乡之情还是不期而遇。 远离了才知故乡水的甜美,孤单了才有战友情的温暖,近时期来在彼岸积聚 于心怀的层层阴霾,在华盛顿清澄的蓝天白云下变幻和飘散,远离时回眸往事便 有了新的哲理式的醒豁。 然而每在内省之时,也只好叹一声“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罢 了。 游峡克连续在网络中生活了三天。于寻找那个黑客“沃德”未果的情况下, 他转而查找江之湄的个人信箱。 江之湄有一只普通信箱,包括在国内时与她通信,都是在这个信箱里。但游 峡克猜想她到美国后一定还设有一个秘密信箱,至少会用这样一个信箱与傅潮声 联系,她就算是到了美国也摆脱不了傅潮声。 不久以前,傅潮声把游峡克找去,跟他谈工作打算的事。说准备调他到医大 抓一抓与科工院、雩大医工结合的事,只是科工院那边迟迟不愿放人,让他不妨 先把这项工作考虑起来。 这又是一个用非所长的想法。 游峡克见他诚恳,就想给他提个醒,便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江之湄找回来, 不能消极等待、毫无作为。 结果傅潮声说:是不是特别惦念着江之湄呀——这话没劲透了,“特别”二 字尤其恶心;外交途径交涉了,美方说不能证明与帕特逊案有什么关系,也找不 出她的下落——美方都能做,还要中方干什么;那边老林一直没闲着——那个娘 娘腔儿有什么用吗;从现在的情况看,学校从正常渠道安排人去寻找,只会把情 况搞复杂,上级也不会批准——“正常渠道”是什么意思?你这一段心情不好, 脸上的伤疤也到了整容的最佳时机,我给你向学院请了假,岫峰还为你准备了一 笔美元,干脆你找最好的整容专家把手术做了,顺便疗养疗养——为什么准备美 元?回来以后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干呢——你说干就干吗? 既然话不投机,游峡克懒得与他多说,就告辞了。 不过游峡克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已明白了傅潮声的言外之意。 他当即找派出所的朋友办了假身份证,准备从地方渠道办理出国手续。但会 让他傅潮声万万意料不到的是:他的打算是长久的告别。 当然,那是一个精彩的、令人终生难忘的、令人深思反省的、可能还会令人 们生出许多悔意的告别。 人们总该为他们对别人的漠视轻视付出些什么。 游峡克自以为对傅潮声的感情和事业的看法是客观的,一是一、二是二的。 将傅潮声类比于一代奸雄曹操可能不合适,但确实有许多有趣之处。曹孟德在 “德”上因无小节而遭大败的淯水之战,就是在女人那里出了问题,暗纳张济妻 邹氏,逼反张绣,被杀得溃不成军,险丢性命,还搭上虎将典韦。试想如果稳住 张绣,以五十万大军坐守南阳,威慑荆襄,压制东吴,局势将何其有利。更何况 当时他已非常警惕刘备、吕布的潜在威胁,而刘备已是囊中之物,如果不是淯 水新败,按逻辑推理他马上会着手解决吕刘之患。那时三国大戏还未上演,说 不定汉晋历史就会改写也未可知。 当然,瑕不掩瑜,曹操的招贤纳士、伟略奇谋,足以奠定他历史风云人物的 地位。话说回来,傅潮声不露声色、运筹帷幄,设谋于几步棋之外的功力,还是 相当让人佩服的。譬如他安排游峡克考察调研与雩大科研合作的方向领域,看似 宏观随意,却让游峡克具体而直接地激发出改良“基因之剑”研究方法的新构想。 眼见才知道,还是国家重点实验室厉害。这充分说明国防建设离不开人民的 支持,以及某些军队院校、某些专业当真没有存在的必要。 游峡克确曾因此欣喜若狂,他把突发奇想编制成详实可行的实验计划,并做 了一个大牛皮信封,封好,封面上注明不到“C 日”不能打开。而他选定的“C 日”正是雩大那几套仪器设备有空当的那段时间,已谈好免费借来试用几天,好 用时再找他们订货。一个专为“基因之剑”定制的波导系统也将在那时装好。凭 着游峡克交朋友的真诚技术,人家答应用后再谈费用的事。 做完这一切,在他出国前两天,游峡克找到梁锷嘱托方略,授以锦囊,选梁 锷完成自己未竟的大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的工作设计和生活设计。 梁锷有些吃惊,他还是认为应该把这些想法告诉傅潮声。 “凭我对他的了解,”游峡克一挥手,似扇去了梁锷的主心骨,而摇晃着的 牛皮信封又在提醒他,怎么样地听话后才有可能满足好奇心,“他未必满意我的 比较匆忙的实验进度设计,又会以为我们毛手毛脚、自作聪明。他现在如惊弓之 鸟,尤其小心大小实验的可靠性、稳妥性。但是时间不等人,雩大的仪器设备也 不会躺在那里任你去免费搬取。实验可找莫主任尽早安排,不必让傅潮声知道。 他呀,做慢了,他心急气躁;做快了,他又会考虑什么国家利益而忧心忡忡;做 少了,认为我们无能,做多了,哼哼,他能那样信任我们?秘密的盖子没揭开以 前,他就那样小心谨慎,盖子揭开了,我们能否保住秘密,又成为他的一大心病 了。所以我必须在实验开始前离开,要不他不会让我走的。即便他默许我去寻找 江之湄,和实验比起来,他把什么都放在第二位了。好在我的脑汁儿都灌在这个 信封里了,剩下的事儿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喽。” “我这一段对他有新的了解,”梁锷劝解他说,“有一阵子我还真瞧不起他。 当了官就忘了本,主要注意力离开了我们,一心搞那个十年规划和‘反恐’演练 什么的,和每个当官儿的一样,急着搞路线方针、轰动效应了。并且搞得四面楚 歌。但是从江之湄失踪以后他的所作所为看,我慢慢感受到了他的一点用心。你 说,这话可能你不爱听,对江之湄的失踪他心里能不急嘛,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 但是他必须拼命咬定这个军事医学城不放松,他会不知道盖个大楼只是一个空壳 这个道理?但他必须这样。大楼是件衣服,你看他这几年多注重衣服,常常管我 们的衬衣脏不脏、领带正不正、皮鞋亮不亮什么的,以前他不是这样。莎士比亚 是怎么认为的?‘For the apparel oft proclaims the man.(服装可以表现人 格)。’注重衣服是表面现象,他想给学校穿上一种观念、一种预言、一个魔咒, 既然一个个体本身已经固定了基本形状,变化起来非一朝一夕,那么只有套上个 外套,才能使他最快速地发生改变。而当你穿上某一档次的衣服,你也就冒出那 个档次的感觉了。你说他像不像堂吉诃德,那话是怎么说的?运道的安排,比咱 们要求的还好。跟那些大得出奇的巨人(风车)交手是正义的战争,他的邪法毕 竟敌不过俺的利剑!他为什么要把风车当作巨人呢?书中有这样一句描写:‘这 时微微刮起一阵风,转动了那些庞大的翅翼。’”梁锷特别强调“翅翼”两字, “作者是要告诉我们:所谓风车,是在世风推动下,不停地在原地周而复始旋转 轮回的巨翅!” “我看他更像浮士德。”游峡克冷笑着说。 “他把灵魂出卖给了江之湄?” “你想到哪里去了!记得那个上天安排的‘否定的精灵’梅菲斯特的出现吗? 是他把浮士德带入了一个纷繁的世界。而浮士德实现了什么?他作为学者,皓首 穷经而一无所获,是学识的悲剧;对于格蕾琴爱之实则害之,是感情的悲剧;久 在官场决非他的志趣所在,是事业的悲剧;海伦的消亡证明美亦不足恃,是求索 的悲剧;而得以兑现的不是他为人类造福的雄心壮志,是向魔鬼抵押灵魂的契约, 是人格的悲剧。傅潮声把灵魂抵押给了谁?我看他是抵押给了莫行健。” “什么?”梁锷睁大了双眼。 “他的一切想法都是由莫主任支持或怂恿的。”游峡克感到自己说多了,忙 转移话题:“劝你抽空看看《浮士德》,少看些莎士比亚,‘你只知道浪漫主义 的妖精,真正的妖精还必须讲究古典精神。’好啦,说说我的事,算你帮我一把, 先别告诉傅潮声,而我玩命搞这个实验设计,也正是为了对得起他,对得起莫主 任,包括对得起你老弟。不管怎么样目前我是不愿回来了,我的灵魂没有出卖给 任何人。我走以后,一切荣誉都归你所有,我什么也不要。” “你去找江之湄?”梁锷最后问他。 他告诉梁锷,要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同于前人的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出走之前直接找傅潮声或莫行健倾谈一次,可能会更周全、 更大气、更人情世故。 正在胡思乱想,计算机已进入分析状态。 查找江之湄的邮箱,关键是破解她的口令。为了保密,口令一般由字母、数 字和字符组成,要破译这类密码,除了使用这些大型计算机之外,还要推断出她 可能使用的诸如黄金分割、生日、姓氏缩写、喜爱的吉祥物等等信息。好在游峡 克早有准备,将几种可能输入破译程序,不到十分钟就如愿以偿了。 这个信箱里部分地反映了江之湄到美国近两年来的心路历程,十几份信件, 但真正发出的只有几首小诗。那些未发的信件满是梦想、满是幽怨! 这都是何苦呢! 游峡克吃惊地发现,傅潮声从未给江之湄回过信息。从未,也包括出国以前 的日日月月,这从她的口气中可以看出。在这里看不出傅潮声有过什么暧昧,倒 是像个道学先生似的回避着什么。 游峡克不禁若有所思,以前对傅潮声与江之湄之间的种种误解猜测涌上心头, 却不知该从何角度审视评判。 傅潮声要么不如曹孟德,要么比曹孟德高明得多。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游峡克已不是过去那个毛头小子,他一心一意想的是 找回他擦肩而过耽误了的东西。 最后,他发现了江之湄的几封求职信,而最后三封离她出事只有两天之遥。 游峡克兴奋起来,相信这里面一定蕴藏着江之湄失踪的秘密。 然而当他进入这些赫赫有名的大公司网站的时候,却丝毫找不出任何线索。 游峡克分析过黑客的特质,也曾推测过引出这个“沃德”的手法设计。如果 黑客访问陆军研究所与江之湄有关,而江之湄的失踪又与这些公司有关,那黑客 也极有可能与这些公司有关。 凡是黑客都是偏嗜挑战的,游峡克决定想办法将他或她勾引出来。 于是,游峡克虚拟了一座巴黎皇宫,在门口竖了一块牌子:挑战沃德,明晚 9 点,火枪手。然后加装了一个自动寻址程序,如果这些公司中有沃德的用户终 端,这个帖子会自动送上门去。 在约定的那个时刻,沃德果然出现了。 大仲马的故事情节吸引人,经游峡克一做电脑改造就更吸引人了。法国王后 为了避免在国王面前暴露与情人的关系,只得派火枪手去英国求救,而早已设下 圈套的红衣主教使出重重杀招。这是浪漫与保守、爱情与宗法、义气与陷阱的决 斗。于是游峡克扮演为皇后送回珠宝的火枪手,沃德充当红衣主教的杀手,两人 抖擞精神,各呈手段,甚至不惜借来外层空间模拟技术和好莱坞动画大片的计算 机设计技术,开展了一场网上鏖战,最终费尽千辛万苦,火枪手将钻石饰扣及时 送到舞会上的皇后手中。 这时,在皇后的密室中,从壁衣后伸出一只白嫩优美的手臂,火枪手双膝跪 下,恭恭敬敬地一吻,领受了皇后的最高奖赏——这奖赏不是金钱、不是官爵、 不是美色、不是满足虚荣心好奇心,而仅仅是能够落落大方地表达一个军人、一 个绅士对某种理念的尊敬。 第二晚的同一时间,两个斗士又碰面了。 照规矩,由沃德指定决斗方式。他拿出了他的绝活:闯美国海军学院。 美国海军学院网络近来曾经有黑客攻击,防范和“反黑”非常严密。按照沃 德的意思,他在前面闯,游峡克在后面跟,有点类似捉迷藏的样子,但实际上绝 不是这么简单。他在闯的过程中必然四处设雷,游峡克跟进时一旦触雷,立即对 网络构成破坏,极有可能被“反黑”程序捉获。 可以说,这已实实在在构成了对美军的信息战,是要冒着触犯法律危险的。 游峡克掂量了一下,除了硬着头皮上,也没有什么退路了。 他们很快进入了海军学院的网络。 沃德二话不说,在经过网络安全管理检查工具后,进入了限制区域。游峡克 跟进的时候,问题出现了,这一检查工具中已被沃德隐设Trojam Horses (特洛 依木马)程序,游峡克的触动,立刻引发了New Worms (新蠕虫)病毒,New Worms 还不算是一种破坏性病毒,它是通过爆炸性的自我复制而“涨死”网络系统,就 好比是一套核裂变反应,以指数倍率膨胀,稍一迟缓后果不堪设想。 游峡克急忙插入杀毒软件,总算使局面得到控制。真是有惊无险,他的脑门 上已经渗出了汗珠。 接着,在限制区里等着看笑话的沃德再次把危险升级,直接钻进了机密系统。 游峡克紧随其后,却被挡在了门外。显然沃德对整个系统的设计非常熟悉,能够 熟练地找到其中的Back Doors(后门)。这些Back Doors是研制人员在设计程序 时插入的一些调试机构,大多数在设计完成后封死,只暗留个别的以便以后的维 护或改善,没有专门的试推程序,在短期内是难以打开死门或找到暗门的。而游 峡克的非法进入,必然已经引发了高密级区内设置的黑客监视功能,过长的逗留 会造成自我暴露。 游峡克只得先行退出,转而运用截取技术监视信息分组包,采用系统外检测 获悉了口令和用户号。再次进入时,总算找到了沃德正在那里悠闲休息的服务器。 沃德蹑手蹑脚地离开了。游峡克发现他所在的是海军学院隐形舰艇研制系统, 这可是学院的核心部位,定是重兵布防,层层设防。他再想退出,发现口令已经 被更改了,他大吃一惊,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可以想象,此时海军学院网络管理中心值班参谋那里,已经是红灯频闪,一 派忙乱。高级网管人员正匆匆赶来,院方的高手布下天罗地网,下决心捉获入侵 者,而游峡克已被“锁定”,很快就将从网络跟踪器上查出他的网址,可能现在 以最快速度逃离机房是唯一的办法了! 为了不暴露目标,游峡克开始进入时先绕道欧洲,再进入本土。他想起事先 准备了数百条的逻辑炸弹Logic Bombs 预设口令和几组攻击病毒,就一股脑儿地 全输了进去。 那一刻的等待何其漫长,孤军奋战的游峡克感到了难以言状的孤独和惶恐, 他匆忙收拾着自己的物品,耳畔仿佛已传来了警笛的鸣响。 总算是苍天有眼,爆炸从他经由的北约总信息网开始,先扫去了他来路的行 踪。几十秒之后,先前已遭受小量破坏的海军学院网络也出现了混乱,他深吸一 口气,抢在网络进一步的瘫痪前删除自己的痕迹。 这时他发现沃德也在忙着扫去自己脚印,同时又不间断地攻击着他。 他一边退出,一边抵挡沃德发出的攻势。 电脑前的沃德喝了口咖啡,显得从从容容。 今晚总算报了一箭之仇。他注视着对手一招一式地抵挡着攻击,同时不慌不 忙地给予游峡克以一次强于一次的打击。在屏幕上,代表对手的部分像一艘破船, 不停地被沃德的炮火击中,变幻着五颜六色的闪光,甚至不知为什么还发出了一 阵阵凄厉的怪叫。正要彻底击沉对手的时候,屏幕上闪了一下,跳出一个要求输 入口令的对话框,沃德想也没想就输进去了。 怪事发生了,那些变化的色彩突然消失,跳出了“Mosco 1999”字样。他如 梦初醒,刹那间产生了强烈的困惑。Mosco 1999他并不熟悉, 但他知道那是所谓 网上“思想控制武器" 的一种,对手一定是从昨天开始就收集了他的所有机上操 作过程,通过专门的计算机软件分析判定他的个性特征,从而回应一组由色彩、 声音组成,针对他性格弱点的潜意识控制信息,以至于刚才出现贸然输入口令的 操作失误! 沃德大叫一声,慌乱中干脆闭掉了计算机的电源。 他又错了。如果说单凭口令还需要在网上查一阵子的话,他的突然消失就立 刻让游峡克找到了他的网址。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