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晚上九点钟,市委康书记打电话,约傅潮声去江边喝咖啡,“独来、从速、 立等专候。” 康书记虽说熟悉,可是也没有这样雅兴悠长过,想必还有什么事情。加上叶 宜楠两个最要好的女同学来看她,有一个最讨厌傅潮声了,他陪着吧,人家不说 话了,不陪吧,又显得不礼貌。有了这个电话,就借机告假。 车子到了康书记说的那片江岸,傅潮声的司机却不知往哪儿开了。那里黑洞 洞的,哪有什么咖啡厅? 正疑惑间,走到一个不起眼的门口,似有军人站岗。傅 潮声隐约见到康书记的保卫干事在那里等他。 保卫干事将傅潮声的车带进院子,沿一条水泥路驶至江边,那里已停了不少 高级轿车。傅潮声的车停好后,立即有人上前用迷彩布套将车牌罩了。 往前走出不远,透过一排树丛望去,傅潮声赫然发现江边泊着一艘灯火绰约 的豪华巨轮,应该是一支高艺术水准的小乐队,正在船上演奏舒伯特的小夜曲。 康书记特有的爽朗笑声传过,他正送别几个绅士派头的外国人,然后快步向傅潮 声走来。 “康书记,你今天的潇洒可以用‘极其’来形容了。”傅潮声与他握手。 康书记穿着一套浅色西装,因为光线暗,分不清是浅灰色还是淡咖啡色。 “请几家领事馆和外企商社的朋友们聚一聚,快到圣诞节了么。本来早该结束了, 可是偏偏有几位兴致特高,流连忘返。其中还有一位来访的前国家元首,只好陪 着。”康书记解释说。 走至船旁,傅潮声停下脚步打量着,“康书记真会搞大手笔呀,什么时候藏 了这么漂亮的一艘大船在这个角落里。” 康书记说道:“这是大不列颠女王号豪华游轮,被欧洲人称作移动的白金汉 宫,装饰极尽奢华之能事。单说卧房,浴缸是缅玉镶的,马桶是纯金镀的,门把 手是象牙的,映照出日不落帝国的鼎盛时代。” “原来是以奢侈而昭著的大不列颠女王号,”傅潮声依稀辨认出船顶的标志, 以前去英国时好像听说过,“用的是当时最先进的蒸气机,现在仍陈列在大英工 业博物馆。那么这是一艘早已拆下动力系统的船,或者说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壳。” “一个老牌资本主义的壳。我们不远万里把它拖过来,用它调制社会主义市 场经济的美酒。我们把它买下来了,作为本市最高档的水上外商会馆。”康书记 言语之间颇有些爽气,“刚刚运来,暂时放在这个部队的备用码头维修装修,接 上最先进的网络系统,相当于装上信息发动机。有人建议在这里头搞今年的外宾 招待会,没想到效果还真不错。” 康书记抬手,邀请傅潮声到宴会厅中参加舞会。傅潮声知道自己的服装不够 正规,身份也不大方便,就婉言谢绝了,提出到船上各处转转。 康书记不容他自己去,拉了他的手说:“上面有个好去处,正好你的老朋友 在,我带你一起去。” 两人乘坐雕栏电梯上楼,拐过一排未开灯的舱房,来到一个深远的大厅前。 透过大门上的镶花玻璃,傅潮声注意到这是一个射箭房。是的,古老的英国皇族 酷爱射箭,囿于这个传统,女王游轮的主人竟然把练箭的设备安放到海上来了。 大厅纵深的两侧摆放着佩剑、盔甲、油画和族徽,练习用箭飞过这些饰品,插入 大厅一端的箭靶。而正在练箭的两人中的一位——即康书记说的所谓老朋友,让 傅潮声有些吃惊:那是林副校长。 傅潮声迟疑了一步,没想到在这里遇见自己的副手,“你该不是半夜叫我来 和林副校长喝咖啡吧? ” 康书记笑笑说:“哈哈,还真是请你来和林副校长喝咖啡的。”看了看他的 表情,康书记诡秘地说:“该同志没给你透露过吧,这艘船还是他给联系过来的 哩。” “谁? 老林? ” “是啊! ”康书记索性将傅潮声拉到甲板边,介绍说:“船这事儿说来已久, 从我的前任就开始谈起吧。说快也快,前几天才运到。要是直接找英国佬买,他 们的感情上受不了,实际上以奇高的要价拒绝了。你知道老林参加过‘维和’嘛, 他‘维和’的那个国家曾经是英国殖民地,由他们从英国人手中盘下来,转手再 卖给我们,老骆驼也就是卖了个驴价钱。” 傅潮声顿时要对林副校长重新认识、刮目相看了。 “我刚才说的前国家元首,就是给林副校长办这个事儿的那位。这不,今晚 专门接见老林呢。” “那今晚真要为林副校长庆贺庆贺。”傅潮声说。 康书记听出他话中有话,说道:“开什么玩笑,能让你堂堂校长为这些无关 紧要的事劳动大驾? 我请你来是真心要靠你介绍,与老林密切一下感情的。” “谁在开玩笑? 你们谈成这么大笔的生意,还要我来介绍? ” “什么大生意,对本市来说,这艘船充其量叫作锦上添花,给美丽的江景增 加一个亮点。可我要急于考虑的,是怎样给那些特困企业雪中送炭哪。”见傅潮 声不吭声,康书记问道:“这件事你不会也不知道吧? 老林要调走了。” 傅潮声心中又一大惊,好不容易才没让脸上显露出问号和感叹号。“他积极 活动想谋个新位置,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嘀咕了一声。 “谋的这个位置好啊,到总部主管装备科研订购。我这里大型国防企业多, 不景气的老大难更多。老林在雩州呆的时间不长,不像我们之间这样熟知,所以 说感情还要从速从实进一步沟通培养。潮声兄,我可不是庸俗地拉关系,不是实 用主义,有多少万困难职工站在我的身边呐! ” 傅潮声没说什么,转身先进了射箭厅。 林副校长见了他们,似并没感觉意外,热情地邀请傅潮声来射上几箭,并帮 他选了指套、护臂套和护胸。 傅潮声脱去外衣,顺势做动作扩了扩胸。旁边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见傅潮 声握弓的动作不那么熟练,就一边帮他摆好姿势一边说了说要领:箭放在弓的箭 台上,压在制动片下,箭尾槽扣在弦的箭扣上,将3 片羽毛的主羽与瞄准窗左侧 相垂直,用右手食指、中指和无名指第一关节钩弦…… 傅潮声拉开弓,按照要领瞄准,听到制动片响的同时,将箭放出,“嘣”的 一声,一箭射中30米外80厘米靶环的红色区域。 林副校长叫好,让傅潮声连射三箭,第三箭终于射中黄心。 “搞过运动的就是不一样,”林副校长说,“我也是今天才摸这东西,既没 你的力气,也没你这准头。” 工作人员端来饮品,他们转身在一张白色矮桌前坐下。 “卡布奇诺咖啡,哈根达斯冰淇淋。专为你们这种儒将准备,我想你们对这 壶老君眉不会感兴趣。”康书记招呼傅潮声等人各取所需。 “我看你颇能引领潮流么。”傅潮声说他。 “这是我女儿介绍的,而我只是随波逐流,哦,浮沉随浪罢了。” 傅潮声微微仰头,透过花窗,极目远眺,两指轻轻地叩击扶手,接着康书记 的话头:“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 康书记怕扯到前不久的鹰猎上去了使他伤心,就用闲话岔开,谈起傅老爷子 的儒雅。 那个文质彬彬的“教练”拿出香烟递向傅潮声,他摆摆手。 “还没给你介绍吧? ”林副校长忽然想起,并说出了对方的名字。 “噢,久闻大名,名将之后。”傅潮声欠身与他握了握手。 “是富丽集团的总裁,也是这艘游轮的业主。”康书记补充说。 傅潮声微微点头,想必这就是军事医学城招标过程中的那个富丽公司当家的 了。 “傅老院士我有幸见过两次,真是位了不起的医学家。德芳老也是×野( 战 军) 的呢。”那位中年人很客气地说,他所说的“德芳”是傅老院士的字,几乎 不为外人所知。 傅潮声出于礼貌笑了笑。 康书记说:“岂止是了不起的医学家,还像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好多医学 专家看了他老人家当年给我缝合的伤口,都赞叹说是艺术品,横平竖直,简直是 个漂亮的方块字。” 傅潮声随口来了句:“很像一个‘圭’字,指一种古代的天文仪器,也譬喻 准则或法度,所谓奉为圭臬么。” 这时秘书进来告诉康书记,晚会就要结束了。康书记让傅潮声他们稍等片刻, 起身下去了。 那个中年人也跟康书记一路走了。 傅潮声与林副校长一时无话。 音乐声骤然响起,《维也纳森林故事圆舞曲》。优美的音乐从门窗间飘进, 类似于立体声杜比的效果非常好,竟如同人间仙境。小施特劳斯于1825年10月25 日生于维也纳,39岁创作了赞颂青春和爱情的不朽乐章《维也纳森林故事》。正 像古典主义在贝多芬手中达到顶峰一样,起而代之的浪漫派,也因为小施特劳斯 们铺张的超常天才而从那以后走向没落。 完美往往隐藏着杀伤力。 两人坐姿渐渐舒展,似尽情在欣赏着音乐。 “这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热情、奔放,如澎湃的潮水。”傅潮声听 到再次响起的音乐,内心波澜更加跌宕,也许此时找何懔证实一下林副校长的消 息比较好,但是现实情况显然不那么方便。心里想着,嘴上就信口侃着,以免气 氛尴尬紧张:“贝多芬和莫扎特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大气磅礴,一个深沉隽永, 好比李太白和杜工部的不同诗风。创作这一大型交响乐曲时,贝多芬已经全聋五 年了,健康和名望都变得一团糟。对他来说是超越自我,在别人看来他是毫无希 望的痛苦挣扎。它表现了走向欢乐前所经历和所体验的一切:其中有愤恨、有蔑 视、有无望、有苦难,有炽烈的热情、也有严肃的深思。在痛楚、犹疑、希望、 冲动等情感的铺染中,不断高歌向黑暗势力不断战斗的过程和不屈不挠的意志。 因此,他把‘欢乐’作为整个套曲全部思想发展的起点和终点,尽情地加以颂扬 ……” 林副校长露出能够理解的神情,他的心情的确轻松欢乐,且已多少有了些提 前进入的任重而道远的感觉。他用指甲盖敲了敲手中的茶杯,瞄了傅潮声一眼, 心想这傅潮声在官场打太极拳的力度,比他在日常工作中的机灵劲儿还是有些差 距。而这种质朴率真正因为其自然,无法虚拟,反显得难以对付。 此时此景,林副校长在心理上把握着优势,而傅潮声在心灵上占据着主动和 自如。 “老林,我消息闭塞,现在恭喜你还不迟吧? ”傅潮声想起了话头,忽然说, 话语里却满是真诚。 “校长言重了。没向你说起是因为八字还没有一撇。才报到军委,批不批还 两说着呢。况且也是平调,要想追上你现在的步伐,不仅仅是有待时日啊。但是, 能有这一步,也离不开你老傅的关心和举荐,这我知道。”林副校长难得谦虚地 说。 “人尽其才。”傅潮声应了句。 “哪里。”林副校长叹了口气,掏出香烟,递给傅潮声一支,给他点火,自 己再点上。深吸一口,缓缓地说道:“我这一生,从三年自然灾害中侥幸未为饿 殍的讨饭娃子,到当上一名有饭吃有衣穿的解放军士兵,到上大学、打反击战, 负伤立功,再送学第二次学业,然后搞军援、维和,到总部机关工作,又有幸到 高等学府就职,有生死考验,有浮华荣耀,有宦海沉浮。历史机遇的风云际会, 让我有了些较一般同志为丰富的军旅经历。我是实实在在希望在年富力强之年多 为军队做些事,出出力。倘若此次能够有新的任命,我倒想借老人家一句话:人 间正道是沧桑。”说罢,林副校长将大半截香烟重重地碾灭了。 傅潮声见他言语实在,内心深处的琴弦似被拨动,喷了口烟,说:“我听到 你调动的消息很突然。这三年——可不是自然灾害的三年啊——咱们的共事,像 一段图像在脑子里快放了一遍,我觉得很有意思。应该说,我们从观念到禀性都 是有差异的,你的存在是一种压力,你的离开也不能给我以轻松,因为所谓压力 一半是为了说服,一半是为了校正。具体来讲,我欣赏你的沉稳,却修不到你的 老到;欣赏你的坚忍,却把握不过来你的精深;欣赏你的魄力,却练不到你的功 力。” 林副校长沉思了片刻,未置可否。他清楚傅潮声的华丽词藻不尽是赞美,凭 他的风格就不会,从他的内心更不会。他搅着面前的冰淇淋,那昂贵的冰淇淋已 化成糊状。 傅潮声瞟了眼他的动作,知道他是既盘桓于冰淇淋美味的诱惑,又抵御着高 卡路里对发胖的威胁,而用其他感官——恰恰不是味蕾——品尝。这便是老林的 拿手好戏,既抓住需要的平衡,又抓住利益的综合。 林副校长斟词酌句地说:“说实在的,我们相处这三年是我时常反省的三年。 我钦佩的人并不多。老傅你学识高,正气浩然,借用你‘压力’一词,在一个班 子工作,那是有压力的佩服,也有佩服的压力。” 傅潮声立刻联想到中央号召的“三讲”中,讲学习、讲正气他都提到了,唯 独没说讲政治,这仿佛是他隐晦的劝告。只是不知这“政治”是指革命家的政治, 还是政治家的“政治”。“政治”往往是权力角逐场上竞技水准炉火纯青之后的 段位。 “老林你考虑问题总是也总能够站在全军的高度。”傅潮声半开玩笑地说。 康书记送完外宾进来,三人交谈的气氛热闹多了。康书记直言快语,很快如 数家珍地谈及那些军工企业。和他曾经与傅潮声讲到军工企业时角度相反,此时 他说的尽是些辉煌历史和精湛技术之类,并邀请两位到几个老牌“三线”企业转 一转。 林副校长与傅潮声交换了一下眼神。傅潮声说了句“我看可以”,便微笑着 四顾而言他。林副校长当然对康书记的用意心知肚明,但他必须做最关键时刻的 韬光养晦。聊着雩都近年快速发展的时候,他挥挥手说:“我倒想说一说我学‘ 小平三卷’印象最深的一句话:现在就是要硬着头皮把经济搞上去。就这么一个 大局,一切都要服从这个大局。这是在一次军委扩大会议上说的。军队建设必须 以经济建设为依托,服从大局。我们应该辩证地、从积极意义上来考虑军队建设 与经济发展的关系。前苏联就没能处理好这个关系,是有深刻教训的。” 康书记接着说地方必须尽全力尽义务,为国防现代化服务。 林副校长转向傅潮声说:“置身于军队三十多年,我有一点感觉啊,如果将 改革开放以前若干年的军事叫‘政治军事’的话,那么在那以后的军事应该是‘ 经济军事’。” 傅潮声脱口说道:“这感觉有意思,素有高才,于斯为盛。可见是量才用准 了。按你的思路,再找找感觉,大概会发现从某一时段已经或即将开始新的一页 ——‘科技军事’了。”他这话说得有几分刚劲,脑海中窜出经济全球化之下许 多内省和外观的固有军事格局的迸裂与变化,要倾吐却知不会投机,有些欲语还 休的清高而憋闷,转而淡说一句:“这一感觉我愿意回赠给明天的你。” 林副校长愣了一下子,起初没有摸准傅潮声的意图,后来注意力集中在“明 天”两个字上,想必那是暗指他的新职务,忽然失声大笑。 “还有我们雩都的军事科技哟。”康书记不失时机地插言。 傅潮声观察到,这时候已和刚才有所不同,不再需要自己的搭桥,康书记和 林副校长已有许多的共识和默契了。 他们下船时,所有车辆尽都散去,他们三人各自的黑色轿车都停在舷梯口, 车身锃亮,在暗夜中发出幽光。傅潮声注意到,近来林副校长很少亲自开他的雪 佛莱越野车,而是使用他的官车,即便是来看望赠车给他的老朋友也是如此。 “你们知道,为什么官车都用奥迪吗? ”康书记忽然说。 两人给问住了。 “Audi是拉丁文,‘听’的意思,四个圆环代表四个联营公司,同样大小, 并列相扣。给你们讲个笑话,这表示官员们要多听少说,相安无事,这叫为官要 诀。四个环意味着地位相同、利益均沾、团结紧密、联盟牢不可破,这叫高官联 袂圈。” “高官联袂圈?”傅潮声一时未解。 康书记笑而不答,却似在问:难道你不是这么认为吗? 傅潮声感到不自在,不知是对康书记,还是对林副校长,或者是对自己。 “你知道为什么此地雨量充沛,而却要叫‘雩都’吗?”傅潮声问。 “不知道,我在这儿可没你久啊。” “‘雩’是古时祈雨的祭祀。此地原本地广而少雨,便多有祈雨仪式。果然 龙星体见,雨沛风清,万物始兴。但统治者尤嫌不足,求雨不辍,结果雨倒是大 了,却将泥土冲刷殆尽,只剩山石和两江,上苍不愿看到这副赤裸的样子,遂以 雾罩之。” “多半是杜撰。”康书记笑着说。 傅潮声也笑了:“还是荀子说得好,‘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 而雨也’。” 三人以亲密的姿态告别,笑声在滔滔江潮声中、在暗淡下来的豪华游轮背影 中飘散。 梁锷到莫主任面前,痛骂游峡克既对不起事业,也对不住哥们儿,简直像个 民族败类。原来他提前拆开了游峡克留下的“纸袋妙计”,里面一摞白纸,根本 没什么新思维的实验方案。 “早知道我那天就该拆开,让校长把他扣起来。”这一说,他觉得泄露了游 峡克的秘密,忙缄口不语了。 莫行健倒是听傅潮声说过,游峡克有可能私下赴美的事,所以未感惊奇。看 见一张白纸上有几行字,便问:“这不是有字么,怎么说是白纸呢?” 梁锷说尽是些屁话,还是在最后一页找到的。 莫行健拿过来看,上面潦草写道: 基因宝典:做此实验切记—— 好奇心重了不宜,太过; 功利心重了不宜,太急; 机巧心重了不宜,太累; 上进心重了不宜,太蠢; 寻常心重了不宜,太淡。 思忖片刻,莫行健问:“小游的电脑在哪里,你知道吗?” “他的笔记本电脑交我保管,而且他给了我一个U 盘。”梁锷有点疑惑,再 细看游峡克那不伦不类的告诫,纵看便是“好功机上寻”。 莫主任直笑,又提醒道:“后面还有一句呢。” 这不光是“藏头”了,而且“藏尾”,末尾五个字谐音“国际类蠢蛋”。 梁锷不禁骂道:“游峡克这厮,他才真是个国际类的大蠢蛋。” 梁锷当即找来游峡克藏留下来的电脑,打开后很快找出所谓的妙计,实际上 他是将整个设计做成了一个对话游戏,上面注明“电子锦囊妙计,到时自动打开”。 莫行健分析说,不太可能提前打不开,要不然他没必要留条子。“你看这头 一行,倒看则是‘寻上机工号’。” 梁锷眼睛一亮。他知道游峡克的网络上机工号,这个赖子的上网费经常是梁 锷从自己的课题费中报销的。 输进电脑,文件真的打开了,梁锷大喜。 进入以后,屏幕上又显示一行文字:“法旨:梁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 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却邪归正,勿忘勿泄。此三卷天书, 可以善观熟视,只可与天健星同观,其他皆不可见。功成之后,便可焚之,勿留 在世。所嘱之言,汝当记取。他日琼楼金阙,再当重会。” 莫行健一看时,小游那机智幽默扑面而来。读到“天健星”处,仿佛那调皮 的游峡克一下子从屏幕中跳了出来诡笑,而他此时当在万里之遥孤身奋斗去了, 不禁泪潮涌上双眼。平下心再一览所谓“天书三卷”,更是惊叹感慨不已。 傅潮声说得对,“基因之剑”的关键是如何筛选可靠的DE波。他安排游峡克 去雩大考察,他们那个等离子体实验室真是让人眼界大开。强流脉冲带电粒子束 流原来是被用来做核武器效应模拟研究的,而雩大他们开始利用等离子体物理学 中的波- 粒相互作用理论,并采用脉冲功率——强流相对论性电子束的产生技术 来研制新的电磁波源,不但已能研制出峰值功率大于100 兆瓦以上的高功率DE波, 而且还能研制出输出功率达15吉瓦以上的新型高功波器件。“基因之剑”研究只 要改一改过去的真空电子学制波方法,以相对论效应研制出的新型磁控管、回旋 管和速调管,再利用他们的自由电子和回旋自共振脉塞,产生极窄的电脉冲和超 宽带电磁辐射输出,就很可能产生质的突破。 莫行健对“游氏方案”有一个基本判断,这是在傅潮声“基因之剑”整体计 划中另辟蹊径的一个精彩突破。就好比一部《三国演义》大书中,突然插入了草 船借箭和七星坛祭风等篇章,看似不协调不真实,但细想确是神来之笔,妙不可 言。 他们饭也没去吃,连夜商量了重开实验的整体方案。 二号库房付之一炬,而新的军事医学城遥遥无期,实验不能等房子,所以所 里就在外头凑合了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实验室。那在偏居学校一隅的实验动 物研究所,是过去动物所的一个旧教室,每当梁锷走到那里,总觉得阴森森的。 曾经有个女学员在那里自杀,尽管都是搞生命科学的,可人们还是不愿到那里去 了,认为杀气、晦气之类的东西太重。 那是做实验的地方么!这肯定又是傅潮声的主意。偌大一个高等学府,在哪 里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地方?可他一味强调保密保密,恨不能挖个地洞去搞研究, 特别是那一把火烧了以后,他就更谨小慎微了。 实验室的条件大不如以前,又黑又矮,空气中满是动物的骚臭味,间或有从 饲养笼中投奔自由的白鼠从脚下窜过,细看还说不定是与当地土著居民的杂交品 种。过去的保护吸收材料也减免了,只是用双层金属网做防护。好在水电齐全, 特别是实验动物饲养使用方便,因为他们就在各种动物的包围之中。莫行健一见 动物中心主任,就请他准备600 只SPF 级白鼠、100 只兔子和数量不等的狗和猴 子,把梁锷吓了一跳。 “紧张什么?让你吃惊的还在后头。把你的实验条件按动物的数量准备好, 再向你的娇妻请好假,跟技术员就住在这个动物窝里。要有不达目的、誓不出窝 的决心。”莫行健说。 梁锷嗅到了一丝决战的气息,不由得兴奋起来,他已被一股莫名的闷气憋了 好久。 两人当即分工,莫行健负责去搞设备和安排辅助人员,他来进行战场建设。 酷爱夸张的梁锷撬开旁边一间旧解剖室的门,找几个临时工,将堆放的杂物 都搬到自行车棚里,牵来消防水龙将房间彻底冲刷一遍。待到第二天下午,莫行 健带着一帮战士将设备抬到实验室,路过这个解剖室门口时,简直怀疑走错了地 方:整个房间仍然是湿漉漉的,但所有玻璃都是亮晃晃的,水磨石地面的每颗白 石子都恢复了多年不见的本来颜色。过去停放尸体的解剖台上铺了白床单——上 面有代表公家的红字,上方的手术无影灯照射着液晶电脑显示器和两沓资料,一 根电缆从窗户外边牵到电脑主机上,那电脑肯定是能上网的了。房间的两角用课 桌架了两个席梦思床垫,铺着天蓝色一次性纸床单,枕头是两个氧气袋,床旁整 齐摆放着拖鞋、脸盆、牙缸、毛巾什么的,一看便知是医院免费发给入院病人的 那种。原来冲洗解剖尸体的水池旁架了半张乒乓球桌,上面放着饮水机、茶杯、 茶叶筒、咖啡和咖啡伴侣,甚至还有一瓶牙签。另一侧由白单盖着的方形台子上, 摆着两盒显然是从学校广场花台上偷来的比利时杜鹃,莫行健掀开白单一看,下 面是装满解剖下来的福尔马林浸泡的器官,诸如心脏、肢体什么的玻璃容器。 “那些东西搬出去怕不安全。”梁锷说,他正躺在一只不知从哪捡来的嘎吱 嘎吱响的破躺椅上摇着,一边抽烟,一边欣赏电脑播放的现代Rhythm Blues( 节 奏布鲁斯、黑人流行音乐) ,一边看着墙壁。 顺他的目光看去,墙上用蓝色粉笔写了一段话:It has tethered me to a few meters radius of foul and sooty air ,as a goat is tethered in the little circle of cropped and trampled grass that makes the meadow ashamed. (我被限定在乌烟笼罩、空气污浊的半径几米的范围内,就像一只山羊被拴在草 地中的一个小圈圈内,其中的草已被践踏过,嫩芽儿已被吃掉,令整块草地羞愧 难当。)“ “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享受的?”莫行健简直是感到匪夷所思。 “干活即享受。”梁锷得意地说,并将一块口香糖卷成卷,扔进嘴里。 “尽是没用的东西。方便面没买?” “那东西哪有营养?我联系了外面小饭馆的免费外卖,条件是把做完实验的 死兔子送给他们。” “我们来聊一聊操作方案。”莫行健坐到解剖台前的大皮椅里,关了电脑中 的音乐,“这好像是傅潮声办公室的扶手椅么?”去年校务部给院士们配电脑、 办公桌时,拍马屁也悄悄给傅潮声捎带了一套,就放在基因所里给傅潮声留的那 间办公室。 “反正这些天他那边忙得不可开交,人影都见不到。自家的东西,闲着也是 闲着,我连电脑、打印机、茶叶、衣帽架什么的,都搬来了。准备把电话也串过 来,外线班说要等到明天。” “小梁啊,该叫你大梁了吧!傅校长现在岂止是忙,恐怕连位置、前途,包 括咱们这摊事业都岌岌可危了。你已经不是年轻人了,而且像演习这些大事都亲 自参与了,对目前的情况应该有个清醒的认识。我们既不能让傅潮声在工作上分 心,又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这次实验搞出来,这个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支持 傅潮声本身。小游的构想是个金点子,但是具体到实验上还有更复杂、更繁重的 工作要做。昨晚我想了个通宵,心里还是没底。除了方法上的难题,仍有一个人 手太紧的问题。研究所的博士生们还有好几个,但是他们以前没参与这个课题, 出于对保密负责,我不能叫他们来。所以主力队员就咱们两个,实验员给你配好, 设备部分我已和科工院的谢主任说好了,他随叫随到。我全程与你同步,负责研 究所那边的实验配合,我们始终保持网上联系。你这里的首要任务是按照咱们所 里几次开会分析上次失火教训中提到的,胆大心细、确保安全。人手紧,我们多 投入时间,拼体力。时间紧,我们多投入动物,计算不同的能级,以动物包围机 器,撒下大网,总能捕住小鱼。再把基因测试这部分送出去花钱请人做,等钱用 又想练技术的研究生还不有的是。一切战斗力的提高,只能靠打破传统思维了。” “那防护怎么办?这条件根本达不到。” “我们还傻到像上次你们那样吃波呀?机器全电脑控制,实验舱铺滑轨,打 一场非接触战争!”莫行健说着,掏出一个实验计划流程图,递给梁锷。 梁锷见50余岁的莫主任都准备在此一搏了,连忙打扫玩世不恭的残渣,郑重 地接过流程图,认真看了两遍,吐出口香糖,用它将这张作战方案贴到正面墙的 中央。 一般医学科学研究的规律,是依据调研分析,提出假设或推论,再用实验验 证或否定理论的正确性。而莫主任的设想恰恰相反,是先制造试验结果,再来查 找筛选问题的可能性,从而发现理论上的变化点。尽管这也是在多年多次研究的 基础之上,但仍可以说,这是军事上的冒险主义和战术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把 握性微乎其微,好比瞎猫碰死耗子。 从前当学员的梁锷在医院实习时,医院有位早年留英的学术权威,以博学和 暴躁著称。查房中有时遇到疑难病历,他就在病历分析处潦草地写下缩写字母 “G.O.K ”,下级医生不敢多问,暗想这是命令他“Go over knowledge (复习 知识)”,只得愧怍地下去查书翻资料。待他退休时,许多医生向他表示感谢, 说正是他这三个字让大家学到了很多。老头儿莫名其妙,“什么复习知识?这三 个字的意思是God only know (只有上帝知道)!” 这三个字现在用来形容莫主任的设想,是再准确不过了,成功与否,真是只 有上帝知道。 正是莫主任这一个“G.O.K ”,清扫了梁锷对平凡日子的厌恶,而且他那天 才的创造性不断奔涌着。 梁锷平时负责指导一个七年制学员的课余科技创新小组,那些学员们已被他 训练为熟练的助手。他去向学员队干部们请假,说有个全军重大项目正进行到关 键阶段,对创新小组是个难得的也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锻炼机会,一定要让他们 参加。于是解决了基础的和辅助性工作的人手问题。 他又模仿莫主任的口气在网上发布了一个通知,说为了适应军事医学城建成 后对基因研究规模扩大的需求,研究所准备引进几位在基因检测方面有突出造诣 的技术骨干,并择优选派到美国西特斯公司进行短期技术培训。为此组织一次测 试竞赛,参加者于某日到研究所领取样本,并将测试结果以软件形式投到某电子 信箱。 位于圣佛朗西斯科湾的鲸鱼座(西特斯cetus 指鲸鱼座)是什么地方?它是 PCR (聚合酶链式反应)的诞生地,是诺贝尔生物奖的摇篮,在生物技术工作者 眼里,它好比是天主教徒心中的梵帝冈、伊斯兰教众心中的麦加、进步青年心中 的圣地延安。而这种召唤又是有傅潮声背景的基因所,于是跃跃欲试者纷至沓来, 试验骨干的来源不愁了。 最后,梁锷又找到中心仪器室主任也就是他的一个同学,语焉不详地假传傅 校长圣旨,将他的高档仪器开放几天,又私下塞以红包酬谢,得到了很重要的条 件支持。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梁锷将这三路人马在同一时间内安排得忙而不乱,互为 衔接又各不相混,大家热火朝天地工作着又都不知道在为谁干着什么。 看着他带着两个得意女学员门生,开着游峡克留给他的破吉普在四个地方跑 来窜去,而实验结果像流水一样哗哗送到计算机显示屏上,这不仅让莫行健大喜 过望,连那个与梁锷共事多年的实验师,也简直是无以复加地目瞪口呆。在第一 阶段试验告一段落的时候,梁锷打着酒嗝回到解剖室,那个实验师再也不认为他 是一个虚心好学的善男信女了,他完全可以说是以科学为业的诈骗犯。 “你别这么看着我,”梁锷摸了根牙签,“你说说,在现在这种特殊状态下, 是声誉重要还是理想重要?没有理想声誉何在!是理想重要还是智能重要?没有 智能理想何从!是智能重要还是结果重要?没有结果智能何依!所以必须勇于牺 牲自我,不择手段,以求成功。我为真理而骗。而且他们都得到锻炼以及锻炼带 来的乐趣了么。” 但说到结果,梁锷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这样一场男女老幼齐上阵的人民战争中,莫行健的设想也许仍然是个巨大 的肥皂泡,绚丽多彩且就在眼前晃动,可它既是空的又随时面临爆炸的可能。 梁锷一头倒在他那把破摇椅上,从兜里掏出个电子定时器看了看,“我们已 经80几个小时没睡觉了……这好比是……He had gone eighty-four days now without taking a fish.The old man was now definitely and finally salao,which is the worst form of unlucky,The sail looked like the flag of permanent defeat.But who knows?Maybe today.Every day is a new day.It is better to be lucky.But I would rather be exact.Then when luck comes you are ready(八十四天了, 一条鱼也没逮住,人们说是十足地‘倒了血霉’,就是说,倒霉到了极点。我们 的船帆看起来像是一面标志着永远失败的旗子。可是谁说得准呢?说不定今天就 转运。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日子。走运当然是好。不过我情愿做到分毫不差。这 样,运气来的时候,你就有所准备了)……” 晃荡着的梁锷哼哼着,快睡着了,两眼满是血丝。 他不得不开始考虑建议莫主任收摊子的事了。科学不是婊子,由不得你胡来 和蛮干,给钱也不行,何况阮囊羞涩。而在科学面前,人倒像个婊子,为了点未 知的利惠极尽讨好之能事,到头来说不定仍是竹篮打水空忙一场。雩大的专家已 打了两次电话,催要机器,搞得现在梁锷接都不敢接。 他心中暗想,到现在已经是80几个小时了,凑够100 小时,不论胜负,鸣金 收兵,就像美军打的海湾战争一样。 雨后的森林蘑菇多,疲惫的脑子典故多。 “在这伸手不见掌的黑夜里,怎能走完这泥泞油滑的一百一十里路呢?这个 问题像一块千斤重石压在我的心头。”一天疲奔二百四十里险峻山路,这么个不 可思议的命题曾摆在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八日的杨成武面前,然而他及红一师第 四团没有别的选择,夺不下泸定桥这些红军和他们的理想都会完蛋。 想当年,气壮如牛的少年梁锷曾经背诵过《红旗飘飘》、《星火燎原》中所 有自选出的壮丽篇章。二十多年后那些经过岁月筛选的沉淀的精华,在他几近绝 望的时刻渐渐泛起,他的精神境界已飘摇到另一种绝境当中。 “忽然,对岸山坳上出现了几点火光,刹那间变成了一长串的火炬。是敌人 在点着火把赶路。敌人的火把给了我们启示。我们也点火把走! “事到万难须放胆。我们决定利用今昨两天被消灭和打垮的三个营敌人的番 号伪装自己,欺骗敌人。立即命令部队将全村老乡家的篱笆全部买下,每人绑一 个火把,一班点一个,不许浪费,争取每小时走十里以上。 “部队兴高采烈地举火把向前挺进。两岸敌我的火把,交相辉映,远远望去, 像两条飞舞的火龙,把大渡河的河水映得通红。透过大渡河的波涛声,从对岸传 来了清脆的军号声和微弱的喊声。‘啥子部队啊!’敌人在向我们联络了。我们 的司号员按敌人的联络信号,吹起了嘹亮的军号;四川籍的同志和俘虏也吊起嗓 子大声作答。蠢猪似的敌人万想不到,大摇大摆地跟他们并排走的,就是他们所 日夜梦想要消灭的英雄红军,糊里糊涂地同我们一道走了二三十里。后来,雨下 得更大,到深夜十二点钟,对岸的那条火龙不见了,他们大概是怕苦不走了。这 一情况立刻传遍全团,同志们纷纷议论着:抓紧好机会啊!快走,快走啊!一个 跟着一个拼命地向前赶路。一路不断有人摔倒,队伍简直是在滚进。还不断有人 打瞌睡,直到后面的推他,才恍然惊醒,又赶快跟上去。后来,大家干脆解下了 绑腿,一条一条地接起来,前后拉着走……” 历史潮流中所有的英雄情结都是相勾连的,梁锷如同被大雨浇淋一般,困倦 有所减缓。 飞毛腿是用不着了,他现在急于激发智能。 他颓坐到微机前,看着那些与大敌压境相仿的数据发呆。 英雄也许就是小人物、就是平凡之辈;在身处绝境的时刻,他倒伏了,便依 然是小人物、平凡之辈;他能爬起来、能“滚进”、能“睡走”,那他就不是 “小”、“平”了,至少也是无名英雄。 可惜那个英雄辈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这并不等于无法在夜深人静时用 他们聊以自慰。连续的工作已使他的大脑疲惫得很难产生精彩火花了,他要集中 全力迎接“大渡桥横铁索寒”带给他的精神冲刺。 正在这时,门外摆放的兔子又不安分地骚动起来,“吱吱”叫着。这些畜牲, 一天到晚就知道交配交配,从不考虑从基因上改良自己的品位,更给别人崇高的 思想施放猥亵的干扰。 梁锷站起身来,准备把它们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也就在那个过程中,他发现兔笼的旁边摆着两只大白鼠。从笼上的编号可以 看出,这两个家伙是做过实验的,早该就地正法,一定是实验师搞错漏掉了,才 让这两个家伙苟延残喘了。 但人家也累了几天了,不好说他什么。 梁锷踢了笼子一脚,走过去,想起了什么,又回来了。 这种Wistar大鼠体壮凶悍,几乎没人与它们打交道时不被咬过的,可这两个 家伙今天却非常奇怪地老实啊! 梁锷提了笼子放到饭桌上,戴好帆布手套,伸进笼逗弄,大白鼠居然像波斯 猫般温顺。他将一只抓出放在桌上,拿花生仁喂它,吃得满有精神的,不像有病。 他赶忙去查实验记录,看到这一组正是已经接受了去攻击性照射的! 原来对大老鼠来说,DE波在高能级时是立即致死,在低能级时它的基因诱变 方式不是即时的而是延时的,即所谓“全或无现象”实验设计没什么问题,只是 他娘的把它们杀死得太早啦! “咦——哈哈!”梁锷大笑起来,用没戴手套的手将大白鼠提到横在床上睡 觉的实验师胸口上。 猝然惊醒的实验师被吓了一大跳,要不是梁锷扶了一把,他非要从床上掉下 去。当他明白过来,证实了这个小精灵此刻确实温柔,又确实健康时,高兴得托 着它跳起劲舞来:“我立了大功!我靠忘性就能立大功啊!” 这一次他的错误使他立功,而上一次他的错误——牵接导线——烧掉了房顶, 梁锷心里骂。但见他顾不上规整衣装就去找另一只大白鼠的急迫劲儿,便开他的 玩笑:“Then up he rose,and donn'd his clo'es, And dupp'd the chamber door, Let in the maid that out a maid Never departed more.(他穿衣下床, 开了房门; 她进去时是处女, 出来变成了妇人。)“ 这是《哈姆雷特》中的台词,还是当年因江之湄喜欢莎士比亚,他“紧跟” 学来的。 “我们有钱啦!”梁锷一边给莫主任发邮件,一边喊着:“凭着它这种温柔, 莫主任肯定会把课题费大把大把给我们用的,我也用不着充当国际大骗子啰 ! 这是第八十七天,我当真捕到了一条大马林鱼!” 梁锷拿出手机调出雩大同事的号码,“我也用不着再搞赖着人家机器的把戏 了,我去租他们的东西!不过,”他冷静了一下,“别忙,我感到一个幽灵、共 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我又有了新的念头,实验继续开始,不,重新开始。 我们不仅要重复这个实验,更要搞一系列新的设计,那个G 日H 时现在才开始, 我们现在开始打一场百时战争,我们滚进、睡走……” 他几乎是扑向电脑,开始拟定实验计划。 又是一场鏖战、一场艰苦而喜悦的鏖战,让梁锷耗尽了最后的气力。特别是 眼睛,为了强迫眼睑睁着,眼轮匝肌已到了水肿的地步。他倒在床上,眼睛已经 坚决地罢工了。脑子天旋地转且嗡嗡作响。他胡茬子老长,满身动物的血渍和便 溺印迹,可是他甚至懒得去洗上一把脸了。 虽然说离一整套完整的理论与技术的形成还差得很远,但是可以说他已经找 到了一个准确的入口,从几千个虚设的入口中找到了真的那个。 他做出了傅潮声——他的导师曾经想到的,也捎带完成了他没想到的甚至是 不敢想的。 眼睛闭上,大脑却因惯性停不下来,他还在冒出新的、更伟大的想法。然而 他紧接着发现脑子实际上已经混乱了,刚才觉得是好点子,再一回顾,却根本是 荒诞的…… 但他不忍心抛弃它们,强撑着又坐起来,将它们通过电脑发给莫主任,由主 任大人去判断吧。 可是,一直及时回复的莫主任怎么也没动静了?坚持不住了? 那是深夜了,四周又黑又静。 莫行健连日来也被振奋的情绪支撑着。 研究所这边的实验,是对梁锷那里的成果的一种证明。好比一个孩子为捡钱 包交老师而高兴,这个老师还须确认这是不是钱包。那里是行为或机能的,这里 是本质或形态的;那里是理论推演的,这里是求证理论的;那里是铸造出剑锋的, 这里是检验剑的质地成分的。 找出基因改变的证据是整个实验的结论,所以谁也不敢有丝毫的轻心。当然, 因为梁锷的实验与事先的理论设计基本一致,基因检测虽然工艺复杂,但目标性 强、把握性大。 毕竟上了年纪,连着四天吃住在实验室,特别是每晚睡沙发,使莫行健浑身 酸痛,像散了架一样。但是,这种要散架的感觉也不错,它常常可以使人觉得沉 重的肉体变得轻盈欲飞起来,束缚其中的精神更方便地进进出出,畅游在自由的 时空之间。一生中没做到的、没做完的、做不了的事情,更容易在飘忽间求得意 念上的任意构建,而精神上宽松的恣意纵横,又反过来成为忽略或按摩肉体痛苦 的良方。 医学的发现是神奇的,那些超常规的、超理性的偶然和失误,有可能造就出 意义无限的重大发现,而且越是科学技术发达完善的情况下,这种美丽的错误和 撞上门的哲理,就越可能迸发出绚烂的火花。 医学的实验是痛苦的,那跳跃不定的结局,使人永远淹没在未知的和偶然的 困惑之中。而这种痛苦的感觉正像是一出厚重绵长的历史大剧中层出不穷的精彩 情节,吸引你品尝喜怒哀乐没有尽头的精神盛餐。 在四周鸣响闪烁的电子显微镜、基因测序仪、分光光度计,好似魔术舞台中 无所不能的道具,任凭你轻巧地穿越在演员与观众、场内与场外、存在与消失、 不可知与想当然之间,仿佛自由是无限度的使用不尽的。 那些活生生的组织、细胞、染色体、基因片段,无视人的存在和外物的变换, 不论将它们分割成多小,也不论将它们离母体多远,依然生生不息、新陈代谢、 陶醉在有序的理想的生命运动中,在意想不到之间,敞开了错综复杂的时空隧道, 接送你与繁星似的它们嬉戏赏玩。 DNA 分子结构的实质是四种碱基对的排列,而人类基因组存在30亿个碱基, 它就像7 个最基本的音阶构成无限广阔的音乐空间、3 元色彩演绎无比绚丽的视 觉效果、仅男和女两个不同的染色体便繁衍出无奇不有的人类世界,搞得大自然 再无宁日一样,无法描述它的丰富和变幻以及蕴藏的无穷功能。 基因实验中,你会发现基因世界绝不比高等生命的社会简单或低等。人类社 会所赖以维系的管理、控制、分工、交换、创造、学习、演变、改革、联系、防 御、繁衍、消亡……大概除了精神层面的状态功能还未证明之外,其它的在基因 王国中应有尽有,甚至比人类社会更有理有效。 那些复杂的知识、技巧、疑问、思辩,都像一片片成熟了的枯叶落去了。 在莫行健眼帘中,只有两个小小身影常绿常新,那是一个二年级的孩子与一 个一年级的孩子,在夕阳映照的放学路上。他们那时提出的问题,在他们忙碌追 逐求索一生之后都解答不了。 “傅三儿哥,你说是太阳远还是月亮远?” “当然是太阳远。你可以看清楚月亮,可是你能看清楚太阳上有什么吗?” “我看是月亮远。太阳光是热的,月亮光照过来时已经凉了。太阳光会把眼 睛照痛,月亮光像清水,清清的滑滑的。” …… “傅三儿哥,你说太阳好还是月亮好?” “当然是太阳好。太阳勤劳,天天都来,太阳强壮,什么天气都不怕。” “我看是月亮好。夜里需要亮的时候它就来,夜里害怕的时候它就来。你看 不见它的时候它也来了,只是不露面,在云中躲起来看着你,帮助你变得大胆和 聪明呢。” “才不会呢。” “怎么不会?在黑夜里走路,你就要像我奶奶说的那样,认准‘黑泥白水紫 花道儿’,不会踩错了。在黑夜里躺着,你就会想出和妖魔鬼怪作斗争的故事, 大白天太阳下用得着吗?” …… “傅三儿哥,你说太阳能当好朋友,还是月亮能当好朋友?” “小健儿,你怎么问个没完呐!当然太阳是好朋友了。你没听说吗,万物生 长靠太阳,谁也离不开太阳。” “我看月亮是好朋友。太阳在天上只有它一个,月亮有许许多多星星做朋友, 就是最小的星星它也不欺负,多团结友爱呀……” 疲惫而兴奋的莫行健站在实验室的中央,被那些炫目的回忆照耀着、烘焙着, 躯体软绵绵地倒下,脱离了与感官的联系,感官也渐渐跟不上迅速旋转的思想了。 而思想像一把小小的铁钉,先是跃跃欲试,后是腾空而起,向幼时时空的广袤无 垠的巨大磁石飞去,向争论过的太阳与月亮飞去。 成年的问题或可解,童年的问题可能永无答案可寻。 华盛顿的康涅迪格大街中国大使馆前面有一个街心花园,两帮子人正在这里 轮番演讲,一派的代表说中国政治制度限制民主自由,另一派又说这种制度符合 国情,推进经济发展。两派之中大部分都是中国人,但也有一些老外跟着瞎掺和。 江之湄和游峡克坐在他们身后的木椅上,四周乱哄哄的,心里倒觉得安全。 他们本来商量好了,江之湄去大使馆寻求帮助,游峡克躲一两天就去加拿大。 可是到了这里,江之湄突然改变了主意。 一般来说,中国人在接受国遇到刑事等案件时,使领馆对本国公民或第三国 公民都无庇护权。目前这种复杂情况如果上升到外交行为,会不会让使领馆难以 处理?会不会无助于解决问题,还会使问题复杂化,甚至引起外交争端?就算大 使馆提供协助或给予保护,要么送她尽快回国——这种可能性比较小,要么留下 来等待事态发展。但是不管怎么样,她是不可能满大街随便乱跑了,这样一来就 怎么也难以追查谜团了,什么都说不清了,永无翻身之日了。那傅潮声必然也会 受到影响。 “我不能过去。我还有一个大大的谜团尚未解开,那就是死掉的克劳尔和帕 特逊博士之间是什么关系。我们比较熟悉帕特逊,我的直觉告诉我,在金钱诱惑 面前,他是高尚的,很可能连他的什么间谍案都是克劳尔一伙陷害的。” “美国那么发达的安全系统都查不出来,你能查出什么?我们现在很可能已 经被误会成罪犯,每一分钟都有危险,每分钟都在增加危险。你不懂三十六计、 走为上策的道理么?”游峡克急了。 “Bite the Bullet(咬住子弹)!你懂这意思么?过去在战斗中,中了枪是没 有止痛剂和麻醉剂的,要忍受取出子弹的痛苦,你就只能咬住另一颗子弹。我搞 清帕特逊博士的案情进展就走。”江之湄坚决地说。 “那还不简单,找个电脑房。”游峡克站了起来,“但是先说好,看了就走。” “没那么简单。我们先到银行开个保险箱,把这个恒温瓶存放好,再找地方 住下。这儿我熟,跟我来。” 住下以后,江之湄胸有成竹地快速写了些清单,然后就进了卫生间。“你去 买些东西。记住,就是碰到火烧屁股的事也要先敲门。” 游峡克一听这话就来气。他与她已经没有婚姻关系,也就不存在过去一度的 指挥与从属位置,休想再颐指气使、吆来喝去的……可是门已关上,再气也没人 理了。他看了一眼购物单子,却又作怪:长镊、手术剪、缝合针线、持针钳、止 血钳、注射器、止血纱布、麻醉剂利多卡因、酒精、碘酒、氟喃西林液、止血剂、 止痛剂、抗菌素、安眠药、乳胶手套…… “这是准备开诊所啊?”他隔着门问,回答他的只是淋浴冲水声。 他叹了口气,和从前一样,遇上这种任性而矫情的小姐,他只有不去和她一 般计较,暂且去照办再说。 游峡克返回时,江之湄已经倒在床上睡熟了。她太疲劳了,疲劳的她又是睡 得那么恣肆。她依然同以前一样喜欢左侧卧,双颊因酣睡而潮红起来,为湿润的 长发所交织,愈显皮肤滑嫩如初。左腮和枕头挤压着嘟了起来,一副似嗔非嗔神 态。光洁的右膀子柔软地搭在被单外,随呼吸而起伏。 那似乎是可以让人消魂,让人沉醉,让人甘愿付出一切。 她像一道魔咒,牵引着游峡克在没有她的生活中魂不守舍,在远渡重洋后不 畏艰辛,在举手可及时却望而却步。 江之湄可以被形容为美丽的女人、柔情的女人、刚强的女人、聪慧的女人、 决断果敢的女人、善解人意的女人……这些品质若两两组合,那将是难得的知音 和伴侣,然而就像美学的1+1 不会等于或大于2 一样,一堆鲜花插在一个花瓶中 就不再是艺术品。在与她远离时,你可以如数家珍似的一件件欣赏她的好处,在 相处时那些优点雨点般打来,你根本就应付不及消受不了。在她沉睡时你可以放 任自己的思想空间,在她清醒时你将自觉不自觉地成为她的奴仆和差役,彻底为 她左右,彻底被她淹没。 不到三天的短短时间,游峡克积聚两年的幻想破灭了,他们终究走不到一起。 让游峡克自豪和欣慰的是:他作为以前的丈夫、革命的同事,应尽的责任义 务都尽到了,该干的流血牺牲都付出了,从此以后,可以毫无牵挂地各走各的, 重新开始了。 江之湄突然醒了。看他那第一眼绝对是温柔与感激的,但一瞬间后便是命令 式的了。 “东西买齐了?”江之湄起身问道。 游峡克顿时找不到感觉了,只朝一边努努嘴。 江之湄一把抓过提袋进了卫生间。游峡克见她穿得单薄,又不知去干什么,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江之湄叫他进去。过去一看,她正把长镊伸进口腔,生生地夹着颊侧 的黏膜向内拽呢。 “你要干什么?”游峡克惊问。 江之湄拿出镊子,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换换长相,用土办法。” “发疯了你!去大使馆你就会没事的,为帕特逊你这么做值得么!而且这么 做能行么?”游峡克听她一说,当即就冒出一身冷汗。 “我是为我自己,兼为我的国家,我要告诉美国,谁、是、贼。”江之湄平 静地对着镜子,又把镊子伸向另一侧,找准位置,用力夹了一下。“有夹痕的地 方就是给你的定位,每侧上下各缝一针,牵拉到一起,打个死结,就完了。” “我这就送你去……” “求人不如求己,怎么,这句话对你也适用吗?”江之湄边说,边用杯子倒 出酒精碘酒,开始消毒手套和器械,取针筒、抽麻药、穿针引线。 “我,没缝过,我……” “你没有伤口,当然就没缝过。下不了手?动物实验你总缝过吧?就照那样, 不用紧张。” 游峡克游移着洗手,戴手套,拿起江之湄给他上好针线的持针钳。江之湄坐 在马桶盖上,给自己注射麻药。 游峡克瞪大眼睛,看着她进针时在脸颊皮肤上顶起一个怪异的鼓包。 “你进针时深至四个毫米,宽五六个毫米,别扎穿了,我的脸皮可没你的脸 皮那么厚。牵拉时不能太用力,以这个样子……”她瘪着两腮给他比画了一下, “为宜,我的脸皮也没你的那么硬。”冲他嫣然一笑,算是为他放松。 江之湄先进行口腔消毒,然后转过身把头垫着毛巾枕到洗漱台上。游峡克高 度紧张,小心翼翼地进针,他感受到江之湄在忍受着剧痛,口腔黏膜神经分布丰 沛,对痛觉十分敏感。她眼里抑制不住地充盈着泪水,又从鼻孔中淌出来。她不 时用纸擦拭着,但始终保持头部一动不动。 游峡克缝完一侧,已是大汗淋漓,透湿衣衫。 江之湄起来照照镜子,这一侧的脸形已经凹陷变形,嘴角奇怪地上翘了些, 因两侧不对称,那个美丽的面庞消失了,反倒像是个面神经麻痹的病人。 “欣闻初战告捷,甚好,甚慰,再来。”她故作轻松地说,又详细交待了一 番缝拉对称的技术要领,口气绝对是那种部署命令式的。 两侧缝完,江之湄顿时如同换了一个人,虽不如原来秀美,但也不失俊气。 “有些不对称,不细看时并不觉得。”她心想,于是说:“这对你这种兽医水平 已属不易了,嘶——”她因疼痛不能笑,也不能大幅度地发声,说话含混不清。 正左右照着,忽听有抽吸声,从镜子里望游峡克,他已泪水伴着汗水纵横流 成一片。 “嗯哼,你这样子倒是很少见。”说着,血水已从她嘴角溢出。 他们上网后,很快发现了帕特逊间谍案的公布资料,实际上这一案件已经陷 入了尴尬的境地。 对帕特逊的指控主要分三个部分,一是在某一期间他违规下载过数百份高密 级资料;二是到莫斯科参加过两次研讨会,在和他密切接触的俄方人员中,有以 科学家身份做掩护的官方和谍报人员;三是两次从俄罗斯回来后不久,都有数以 百万计的美元入账,而且查明这些美元都是从一个与俄方有关联的瑞士银行,经 数次转账划入他的账户的。 帕特逊的辩解是:违规下载资料分两部分,一部分属他的管理范畴,他下载 是为了工作方便,而且有时他手下的高级研究人员也共享过这种方便。江之湄知 道,帕特逊对资料保密管理相当不满,不仅他的资料随处乱掷,江之湄他们也可 以请他代为下载资料。之所以这几年下载资料突然增多,是因为以前那个非常死 板的管理员退休的缘故。而资料的另一部分属于其它管理范畴,帕特逊辩解说他 基本上没有动过这些东西,而且有的可以提出文件下载时他不在国内的证明。 对与俄方科学家的交往,帕特逊说可以发誓,没做过损害国家利益的事,且 没有人提醒过他,哪些人是科学家中的“晏鼠”。俄方在生物技术方面取得的突 破性进展,就算和他的研究相一致,他也不是唯一的知情者。 而那些美元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当然,他承认收受过俄方研究机构或个 人的可能是贵重的礼品,这些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办公室里。 “我敢肯定,帕特逊老头是被冤枉的,而且很可能是被克劳尔使的坏。”江 之湄说。 游峡克就知道,江之湄不会仅仅满足于了解帕特逊案情的,所以不待她发话, 就已经开始寻找克劳尔的电脑所在了。“可是,克劳尔要是花那么大的价钱陷害 帕特逊老头,又有什么利益呢?”他思忖道。 “至少有三个,他们下载了文件,甚至是非常机密非常重要的文件,栽到别 人头上;搞掉帕特逊这个美国基因武器权威,他们在技术上就可以相当程度地畅 通无阻了;当他们在社会上制造生物技术麻烦时,人们很容易顺着帕特逊老头这 根藤,去牵俄罗斯那个瓜。至于栽赃用的那几百万,根本不算什么,他们制造一 次混乱,经济上的收益上亿也不奇怪。” 正说着,游峡克已经登陆了克劳尔也就是罗累莱公司巴托先生的电脑。可是 非常遗憾,电脑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个老狐狸。他一定还有一台间断上网的电脑,他的公司就在宾夕法尼亚 大道,好像离这里不远。” “别开玩笑了江大小姐,我们可是在逃人员、命悬一线。我们之所以还未玩 儿完,很可能是基于一连串的偶然:我们用的大吊车是我那两个混蛋朋友偷来的 ;克劳尔的房子出事后,可能被他那个犯罪组织助燃、爆炸、焚尸灭迹过;冲下 路边的那辆轿车跑掉了或经过了反侦察处理;汽车旅馆的爆炸正好销毁了存在着 我们登记表的电脑,他们可能碰巧还未找到你的近期照片……但这一切环节,以 及我们尚未察觉的危险,随便都可以立即毁了我们。这不是在北京上海的大街上 打架,你总可以找到帮忙的朋友!而且既然克劳尔已死,他的办公室极有可能被 检查过或是监控起来。噢这一点,我倒可以通过网络搞搞清楚……” “你别忘记了,这是美国雷打不动的双休日假期,错过今晚恐怕就真的再没 有机会了。而且,你急什么,我没让你去。你参与的结果是我什么也找不到,而 且整幢大楼可能都会飞上天!这类悲剧已发生过N 遍了。” “等等,我找到大楼的地址了,你先别走!那么也好,我们在一起更容易被 怀疑,一个小时后在大楼前——电脑显示这里有个汽车站——见面!” 街上华灯初放,气温也骤然降了下来。江之湄走在大街上,仿佛突然间意识 到,这里的夜色很美。 美国就是这样,无论你走到那里,城市还是乡村、学府还是酒吧,到处都能 看到文明、繁荣、智能、竞争,用一切描述美好社会的词句来形容都不过分。但 这一切都是供人看的。当你推开漂浮在水面上的玫瑰花瓣,浸入冰冷的水中的时 候,一不留神就会被完全不同的东西吞没。你会身不由己地感触出繁荣下面的血 腥、智能包藏着的邪恶、竞争推动的无止境的欲望,和文明笑脸所实施的最无人 道、专反人性的兽行。 可悲的是,当你弄明白的时候,灵魂已经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 江之湄走进灯火辉煌的SAFEWAY 超市,买衣服、买化妆品、买三明治和可乐, 甚至简单做了做头发,走出来的时候,已焕然一新。 她结账用的信用卡是已被游峡克更改密码、“无危险”处理过。拿游峡克的 话讲,她的信用卡必然已被警方“锁定”了。 当她赶到罗累莱公司那幢洋气十足的大厦,游峡克已经在那里了。 他首先对江之湄的新装赞美了一番,又狼吞虎咽吃下她带来的食品,说声: “快,时间到了。”就匆匆向大厦门口走去。 “什么时间到了?”紧跟在后的江之湄问。 “跟我走就明白了。”他神秘兮兮地说,并掏出了一个秒表,“管保让一切 都是非破坏性的。” 他们走进大门,正好保安去打电话。 “是电脑网络通知他,给他的上司家里去电话,预计40秒,我们要走快点。” 游峡克说。 江之湄疑惑地加快了脚步。到了大厅中,游峡克示意她注意角落处的一个监 视器,告诉她那个摄像头将在2 分钟内“定格”失灵,他们可以从容走过。 说着,他们向迎面而来的一个加班工作人员打了个招呼。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机关的?”江之湄问。 “我进入了大厦的建筑三维视图和保安三维视图,不仅找到了巴托的办公室, 而且只要我们按计划走,我们就是‘鬼影’:走过的一路都不会进入监视系统。 " 说着他给江之湄看了一份表格,上面写着几点几分几秒走过哪些部位等等。 “你故弄玄虚,有这个必要吗?” “现在当然不一定有必要,但至少保安不会来给你找麻烦。而且,等警察找 来的时候,就太有必要啦。最要紧的是,我们在这个国家不能留下‘指纹’!” 说着他们进了电梯,游峡克调皮地向电梯中的监视头扮了个鬼脸儿。 他们很快找到了巴托的办公室。游峡克看了看秒表,说早到了35秒。两人站 了一会儿,门铃发出了轻微的“咔哒”声,游峡克开门走了进去。 两人在房间内站了站,等眼睛适应室内的黑暗。 果然,巴托的办公桌一侧放着台笔记本电脑。游峡克掏出两双手套,递给了 江之湄一双,“警察还没来过,恐怕是因为巴托的身份还未认定出来,所以任何 东西都要保持原样。”他戴好手套,摸到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顺便说一声, 你的案子现在是由新成立的国土安全部下面的人办的,在汽车旅馆出现的两个人 不是什么歹徒——真遗憾,现在不知是受惊还是受罚——为了推卸他们的责任, 遮掩他们的无能,你我恐怕已经进入‘恐怖分子’行列了。不过找到我们也非易 事,他们现在正忙着修复他们被折腾得一塌糊涂的网络呢!” “你从哪里学的这么贼精的网络技术?”江之湄好奇地问。 “就从这儿。美国人在大搞CV(计算机病毒)武器,我这两年不间断地跟踪 这种研究,所以老师还是在美国。奇怪了,”游峡克一边噼噼啪啪地击打键盘, 一边焦躁地说,“我猜应该有点东西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呢!现在用不上技术了, 要靠脑子。你比我了解他,帮忙看看。” 江之湄没动身,脑子里想到不久以前看到的一部美国科普著作,提到从事基 因研究的学者,因职业关系对世界的几点特殊看法:螺旋式地认识自然——受基 因双螺旋结构影响——从一个角度看在逐次上升,从另一个角度看则是从终点到 起点的循环,但无论如何,都并非回到原点。 人的依附性——受两条基因链伴行影响——人从来到世上开始就存在相互依 附的必然要求,就像亚当、夏娃一样。生理的依附也许在不同生命阶段有强弱之 分,心理的依附却是贯穿始终的,是健康的保证。 寻找真爱——受碱基配对原理影响——千难万难,人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另 一半,要相信缘,相信机遇,相信虔诚。 复杂的命运——受遗传信息巨大的包容量和复杂的空间结构影响——一生所 经受和容纳的东西,是自己不能预测、不能加减,或许也是不能完全弄明白的, 但它是一种客观存在。 凋亡与永恒——受细胞的脆弱和DNA 的稳定性影响——随着人的生命衰亡, 许多东西将消散,但是总有另一些东西会永久存在下去,这些东西在一个人活着 的时候,曾决定着此人是你而非他。 为什么想到这些?开始的时候江之湄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东西和搜寻巴托的 秘密并无直接关系。不过她很快意识到,她找到了一条思路:这些观点多多少少 地映照出她,以及她周围的那些从事基因研究的人, 当然也会包括巴托。不过, 对巴托的分析还应再加上心理学和犯罪心理学理论。 那么,巴托定是相信运气的、宁愿孤独的、沉浸于怀疑的,更是内心为宿命 与救赎所折磨的。 江之湄来到游峡克打开的巴托电脑里电子秘书文件目录前,一眼就盯上了众 多文件名之中的“上帝寻找”一档,果断地让游峡克读取。 这个文件内什么内容都没有,只是一组字母加数字。 “怎么会是这样?”江之湄有些迷惑。 “你看这个‘☆’符号,”游峡克忽然说,“我已分析出来了,这个是巴托 自设的极端重要提示符。” “狡兔三窟!”江之湄继续推断巴托这只老狐狸,他的秘件未必藏在电脑里。 他们用手电查看着巴托的抽屉和摆放的物品。 “应该在这儿!”江之湄指着一册供摆放的《圣经》,“‘上帝寻找’,在 上帝那里寻找,凡寻找的就能找到。” 游峡克打开那个精致的水晶罩,从黑丝绒底座上取出这本羊皮封面的厚书, 翻到巴托在电脑中存留的数字代表的页码细看时,并没有什么。 江之湄不死心,翻来覆去查看。最后,在字母代表的篇章开始,数到数字加 进去的那一页,果然找到在字里行间有一些巴托亲笔写下的蝇头小字。 这看上去是个账单。 江之湄凑近一看:这里记载的是一些经费收支情况,其中有几条如:某年某 月某日支15万及L —24研究报告给卡什列夫;某次由LWSK带现金200 万至圣彼得 堡,经波兰转瑞士等等,很可能与他们陷害帕特逊老头儿有关。 游峡克立即扫描,存进移动磁盘。 江之湄推开游峡克,坐在计算机前搜寻了一阵子,又找到一份文件名是由 “基因刀谱”几个字缩写的文档,内里是一些掐头去尾的提纲,凭江之湄已经掌 握的情况看,这个提纲一定是从官方绝密文件上盗得的! 他们复制了这些文件,准备离开这里。 “糟了!”游峡克发现门已经打不开了。 “被发现了?”江之湄紧张地说。 两人跑到窗口,向楼下望去,并未发现异常动静,又到门后静下心听了许久。 “我想想,”游峡克说,“也许是我设置的‘隐身’技术失灵了!他妈的, 这一切都是由刚才那个电脑房的计算机控制,很可能是我的预付费不够了!”他 猛捶脑门儿。 “真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看那锁下面,有一个手动开关。”江之湄说。 “我知道。可是现在监视系统处于正常运行,一上电梯出大门我们就‘走光 ’了,这就留下了该死的证据。我们前面费那么大劲, 特别是你的整形,不都白 干了?实在不行,我从空调通道爬进去找找出路。” “我看你是好莱坞大片看多了、中毒了。”江之湄晃着头,靠着办公桌坐到 地上,双手托着脸。她的缝合伤口已水肿得厉害,创面涨到牙齿的边缘,动一动 就钻心地疼。 “要不然我们干脆走出去,直接揭发这一系列罪恶,我们掌握着有力的证据 呢。”游峡克说着,蹲到江之湄前面。 江之湄不再说话,心里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们是普普通通的学者,基本不了解这里的法律程序,在很多情况下,那些 证据未必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再说,在这里外国人根本不会奢望具有百分之百的 司法公正,例子实在太多了。同时,他们的身份是中国军官,发生许许多多的不 幸尽管不是他们所为他们所愿,但毕竟与他们有着关联,这些情况又都关乎中国 军人的荣誉,绝不能凭一时冲动贸然自找麻烦,造成被动。而且现在这些证据在 手,情形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江之湄觉得这就好比老家的山民以前抓猴子,在掏 了小洞的木箱中放入一截大包谷,猴子的手要抓出包谷就会卡住,要缩回手就得 放弃到手的包谷。 他们取得的这个东西,既涉及科技秘密,又是克劳尔团伙的核心机密,抓住 这个不放手的话,性命已是未知数了! 江之湄边想,边不停地擦拭嘴角的血水。 “傅潮声……”良久,江之湄冷不丁说了声。 “你说什么?提他干什么?” 提他干什么?有些东西对傅潮声来说是多么重要啊!不过没必要让游峡克知 道那么多。 “我是说,我的这件事,给傅潮声添了很多麻烦吗?” “差不多吧,不过有些问题是拔了萝卜带出泥,由此引发而已。你一失去联 络,上面一紧张,就好像在跃马扬鞭的傅潮声面前突然拉了条绊马索。还记得雩 都的‘潮澜’吗?那是一条真理,告诉人们总是从界面上看问题是肤浅的。这一 两年来,他好比在‘潮澜’中奔跑,自以为眼观六路呢,绊下马来才知道坠入五 里云雾之中。他的理想是高远的,别人的眼界是现实的;他的策略是激进的,别 人的状态是四平八稳的;他的战术是直奔主题,别人的打法是迂回包抄、指东打 西;他想冲出一条血路,却冲进了张橡皮网中,由你施展拳脚,却只是空耗体力 难有成效。哼,你这条绊马索的横空出世,总算是功过参半,让他的军事医学城 计划受了些挫折,也让他在更广阔的环境中清醒了头脑。” “这么多困难?那岂不是要搞到焦头烂额了!”江之湄颇感心焦。 “困难是不少,来自上、下、左、右,甚至左膀右臂。哦,还有内火攻心, 听说叶阿姨还自杀过一次。” 江之湄又一次心惊。 “不过不至于焦头烂额。我想他应该算是被砺炼出来的灵魂了,整体上看, 他是条汉子。歌德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凡人不断努力,灵魂才能济度。” 游峡克听见江之湄叹了口气。本不想说这个话题,也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 却忍不住又说一句:“他有他的一套,就是心中有数,沉着应付,无路找路,于 无声处听惊雷。说实在的,我这次来,也是他暗中操作的。事实证明,用我必胜 么。” “他让你来的?” “我想他有这个意思。他想过不少办法,外交途径、留学生、林岫峰,都没 什么结果,才想到……” “等等,林岫峰也在找我?”江之湄提高嗓门问,“他就在此地。你还愣着 干什么?” “对呀!”游峡克一拍脑门。 他很快从网上查出林岫峰的联系电话。 “你在什么地方?和谁在一起?”林岫峰声音带着明显的焦虑。 “我就在华盛顿,和……我追求多年的一个女朋友。” “具体位置?” “罗累莱大厦。” “30分钟后上楼顶。”林岫峰挂断了。 游峡克和江之湄击掌相庆,又面面相觑,林总给困境中的他们带来了一线希 望。 他们溜出房间,绕过摄像头,从楼梯到达楼顶。 不久,一架轻型直升机飞了过来。 到楼顶上空,直升机下降高度,待两人爬上去,立即拉起,径直飞离了华盛 顿。 林岫峰帮助他俩进了座舱,示意他们扣好安全带。他看见江之湄的脸,不由 惊叫了起来。机舱里噪音很大,林岫峰扳过两人的头,告诉他们国土安全部已经 发现江之湄到了华盛顿,并知道有一名中国男子和她在一起。 江之湄说他们拿到了巴托陷害帕特逊的证据。 “很好。但是那也不能在这里多呆,你们惹下了你们的麻烦。我都安排好了, 峡克先去加拿大,之湄到我一个乡下度假别墅去,那里没人知道,你们放心!” 林岫峰接过那份磁盘,并记下了存放恒温瓶的保险箱密码。 “我不去什么乡间别墅躲着,我要马上回国。”江之湄说。 “别傻了,现在你怎么能回国?案子没审,就没人证实你是英雄。你回去就 是个违纪者,军队那套管理你还不知道?什么调查啊,除名啊,转业啊,你的军 旅生涯就完了。完了倒没事,但是事到这一步,”林岫峰晃晃那个磁盘,“怎么 也得等个水落石出吧?” “我不在乎那些,我就是要马上回国。” “你整了容,护照就没用了。恢复原样呢,恐怕也出不了关,那就要搞假护 照,何必呢?” “林老总、林老师,我还是那句话。”江之湄固执地说。 游峡克本想劝她,但估计她必有原因,就没开口。 直升机在120 公里外的马里兰州离桑小镇降落。在那里,林岫峰对游峡克说 :“你和之湄只能分开了。我已经为你租好了车,你连夜去机场,到那里领取我 预定的明天一早的航班,飞多伦多,从那边回国要安全些。”说着把去多伦多要 找的人的地址和一沓美元交给他。 谁说我要回国了?游峡克心里想,要告诉江之湄,但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之湄怎么办?" 他问。 “比你要麻烦一点。唉,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等到案子搞清楚, 江之湄很可能就是美国人的英雄了,社会地位、前途、工作、荣誉,什么都有了。 别人熬一辈子也做不到这一点哪,而且是这个社会应该报答你的。既然铁了心要 走,过几天在雅加达有个国际军事医学大会,我定了要去,就带着你,明天去办 护照的事。峡克,快走吧,我送她安全离开美国,放心吧。”林岫峰说。 接游峡克的车来了。他和江之湄先是握手,然后改成相抱,最后紧紧地吻在 一起。他尝到了一股淡淡的咸味,江之湄口腔的缝针处出血了。 但她并未停止下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