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军区陆航团的“黑鹰”直升机在空军地面指挥车的引导下,从江边向军医大 学飞来。到足球场上空,开始徐徐下降,在强风劲吹之下,球场的草皮掀起层层 碧浪。 直升机停稳、螺旋桨减速后,舱门打开,任副参谋长跳下,扶着军帽,弓着 腰快步走来。 傅潮声等几位领导在操场边等着他过来,一一握手。 任副参谋长是从军区冬训观摩现场来的。 军区的这次冬训,紧扣中国特色的新军事变革这一主题,组织安排了一系列 融入当代最前沿军事理论、战法和先进技术手段的科技练兵活动。冬训规模之大, 部队合成化之高,现代作战理论和高科技武器装备运用之多,训练对抗程度和设 计难度之复杂,都是以前不常见的。这充分体现了季司令员炮兵出身的那种性格, 要么备而不发,要么就轰轰烈烈干上一场。 冬训方案上报军委后,军委领导非常重视,要求各总部派人参加,军委副主 席也亲自到场。现场观摩和研讨会结束后,副主席将取道雩都返回,届时视察驻 雩军以上部队。 任副参谋长就是提前赶来布置迎接视察准备工作的。 傅潮声没想到军委副主席亲临军区冬训现场,更没想到副主席还要来校视察。 按照任副参谋长带来的工作安排与要求,他与何懔连忙议定首长在校两个小 时的视察方案。并部署准备学校主要工作包括十年规划设想的多媒体汇报稿、学 校整体建设发展录像、选定视察参观的学科项目、设计好活动路线、整治清理校 容校貌、按规定做好安全保卫工作等等。 任副参谋长基本同意他们的意见。 利用吃饭的时间,任副参谋长重点把军区冬训的情况给大家介绍了一下。作 为后勤上的领导,任副参谋长对军区的后勤战备建设比较关注,他发现在卫勤保 障方面科技含量和技术手段创新比较突出,部队同志马上介绍,这主要是军医大 学的专家教授们给帮了一把。 “那是部队同志的谦虚,很多好的想法都是他们提出来的。不是有句老话嘛, 发现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傅潮声笑道。但是应该说,学校在这方面是下了 工夫的,傅潮声对这种技术保障层面的效果是很有信心的。 上次从军区返回后,傅潮声就组织精兵强将,集中力量为军区设计卫勤保障 方案,开展科技攻关。从学校的训练部长在部队考察的情况看,有些部队在卫勤 保障训练上仍存在一些普遍问题:一是重视作战和武器保障,不太重视战时卫勤 保障,认为现在武器效能如此强大,伤员常常是救不及、救不下、救不活;二是 只了解大纲颁布的救护技术,对一些全新理论与技术方法知之甚少,所以依旧是 过去常规战争的那一套救治观念;三是有的部队训练也很认真,保障也很充分, 但往往是就事论事,没想到如何适应新的变化去创新、去优化,去探索一些新的 理论方法,因而效率不高。 另外,部队卫生干部现代军事医学知识的补充与更新,也是很急迫的工作。 对这些问题,傅潮声首先要求大家从院校自身找原因。部队重视不够是因为 学校展示得还不够,部队了解不够是因为学校宣传得还不够,部队创新不够是学 校教育得还不够。既是这样,协作科技攻关在解决部队提出的困难、满足技术要 求的同时,还应大力做好展示、宣传和教育工作,而且后者可能更为重要,争取 使部队在卫勤保障观念上有所更新,对我们的各种救治能力增强自信。 由于时间紧任务重,为保证效果,学校把科研重点放在充分调动现有技术储 备、广泛利用军民通用技术、立足解决突出战区特点的具体难题上,抓短平快项 目。 学校在传统的战时卫勤保障任务基础上,衍生出战地教育训练电脑化系统, 通过软件自测每一个士兵的野战救护水平,然后根据他的知识量“定做”一套速 成自救教法;多处运用战场科技自动化手段,组装了一辆配有信息处理功能野战 移动实验室的意大利越野救护车,实验能力相当于一个中等规模医院的检验科; 由计算机中心调试成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卫勤保障局域网,由他们主任到现场示教, 带上卫星电话,可以随时进行可视性远程会诊;还引入商业刷卡技术,研制了伤 员全程信息化处理系统,据说美军也刚刚在试用这套系统,使伤病处理信息化, 防、诊、治、送全电脑处理并和远程会诊相连接。同时又加大加强了技术装备的 通用化和专用化,如一个单兵病床既可以当作担架,又可以变成推车,还可以装 配成保温病房舱,形成隔断病床群。同时能够按照卡车、装甲运兵车、火车、飞 机、登陆艇等各种运载空间情况临时按需拼装,将普通运输工具迅速装配成卧式 救护工具。与之相匹配的摇柄式折迭升降器也搞出来了,将伤员平稳运上卡车车 厢的效率至少提高了三倍,方便治疗和运输。 这些东西是找一个家具厂和医疗器械厂,临时加工生产的。 为增强抗生物战力量,贾副校长找到了他的老同学、江汉市的常务副市长, 把‘98抗洪时从德国进口的防疫喷洒设备空运借来了,防护能力大大提高。同时, 将部队已有的各类帐篷舱室及配属的洗消车、核子生化武器侦测器材、净水设备、 发电制氧车、小型装卸车和炊事车,依功能与现代战争特点,重新调整布局和组 合,方便各种条件下的野战救治工作。 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功能或方法,既有高科技,又有简单的小发明;既有专 用设计,又有移花接木、取其现成,数量和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最早的设想。 这说明,只要突破传统观念,赋予军事医学以新的功能,它的战场效用将如 脱缰野马,威力巨大。 傅潮声在这些装备送往部队前的一次调试预演讲评时,意味深长地说:“诸 位的辛勤创造,真好比是一场人民战争卫勤保障的伟大预演!这个卫勤分队的技 术水平,绝不比世界上任何一支军队差。” 那是他很久以来感到最为愉悦的时刻。 短短二十余天之间,全校上下在完成自身任务的前提下积极行动,各方面鼎 力支持,让他在重重困难中对自己的领导能力有了新的自信。同时也宽慰地感到 上任以来,所坚持的军事医学优先发展战略是正确的,是在潜移默化的状态下得 到全校上下认可的。 任副参谋长边介绍着军区冬训的现场情况,边挪开面前的杯杯盏盏,腾出一 片“空地”,仿佛那里就是心目中的战地沙盘。他望着这个“战地”接着说: “冬训选择的地域海拔高,气候和地理条件都比较恶劣,交通运输保障困难,当 地经济不发达,可供利用的社会资源非常有限,官兵健康的保障成了很重要的任 务。正因为如此,副主席视察参训部队时,在军区数字化部队卫勤分队那里停留 的时间比较长,当时就总结了四个‘最’,一是最卫生,衣服干干净净,伤员收 拾得清清爽爽,这才叫卫生么,有的卫生队脏得跟泥巴糊的似的,没病也脏出病 了。二是最舒服,伤员的病床软硬合适,比他的床舒服,伤员们一边养伤,一边 听音乐,听讲课,练救护,弄得当不上伤员的有意见。三是最新鲜,别的武器装 备都熟悉,还就是在医学这块儿开了个小眼界,要不了一分钟,伤员的病情送到 了军医大学教授面前,据说生化武器袭击的数据还能送到北京的军事医学科学院, 好比背着专家打仗,心里有底。四是最社会化,使用的好些东西原先是大学实验 室里躺着的、地方防疫部门存着的、医院病房里用着的、电脑公司里编着的、厂 家图纸上画着的,呼啦一下子聚到这里,个个顶用,就成了全民保障……你们看, 这评价高不高?” “副主席看问题就是深刻,这很可能成为未来战争卫勤保障的一种特殊方式。” 何懔说,“尽管许多设备都是民用的或拼凑而来的,这正好说明我们是一支真正 爱好和平的军队,对于那些军事大国的军备竞赛,乃不为也,非不能也。” “还有一个小插曲,A 师一个分队借去你们搞的几项小发明试用——这事你 们事先也不报告,给我造成不知情的被动啊——在他们与数字化部队进行攻防训 练时,由于难以侦测出对方的隐蔽手段,就利用风向大面积烧制烟雾,施放你们 配的植物过敏孢子气溶胶,形成低矮的雾流向阵地弥漫,隐蔽集结的部队在接触 之后就不停地打喷嚏。连向上级报告情况时都是喷嚏连天的,不成语调。你们能 想象出,一个主力部队的官兵在数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同时不间断地打喷嚏比赛 的壮观情景吗?” 大家听他这一说,鼻孔竟也有些发痒了。傅潮声忙说:“这些原本是为‘反 恐’行动设计的副产品,对部队来说真可谓旁门左道、雕虫小技。我是对拿出这 些项目持保留态度的,但是部队的同志选去了。这容易让大家对认识我们的军事 医学主攻方向产生偏差,以为拿着党和人民的钱,就搞这些‘小儿科’的玩意儿 呢,这种误导危害有多大?” 任副参谋长正色道:“不管是不是雕虫小技,反正这事儿成了冬训的一个小 花絮了。副主席听说后,还给师里几个在场的领导出了个题目,”任副参谋长边 说边掏出一个小本子,放在他面前的“空地”上翻开,“‘敌先我动,则是见其 形也,彼躁我静,则是罢其力也。敌若反静,为之出奇;彼不应吾,当之若何? ’这一问,大家都答不出来。片刻之后,副主席看看大家,说了四个字:独致彼 养。说完大笑起来,我们也笑了,不过我下来问了几位,还真不知他说的四个字 是什么意思。” “前几句倒是耳熟,”傅潮声看了看何懔,冥思苦想一阵,不禁叫起绝来, “这几句出自《淮南子·兵略》, 原文似乎是‘彼不吾应,独尽其调’,意思是 敌人若不理睬我方的奇招骚扰,唯一的办法就是搅乱他们的平和心态。副主席略 作修改为‘独致鼻痒’,就成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鼻子发痒!” 在座的一听,都连声称妙。 吃完饭,傅潮声送任副参谋长回房间。 任副参谋长对他说,在这次冬训观摩中,副主席对学校印象不错,而且妙就 妙在这个印象不是听来的,而是看来的;不是在总部范围内看的,而是在季司令 的训练中看的,“这个印象来之不易,你不仅要保持住,而且要发扬光大呀。” 傅潮声苦笑一声,感叹说:“部队能够这样尊重院校、欢迎院校、支持院校, 实在令人感动鼓舞。我们自己反而做不到这一点,让人伤透脑筋。任参座你是清 楚的,从发展规划、军事医学城,到前后脚两次外事方面的麻烦,已整得我颇有 几分狼狈。上次咱们总部首长来,有几位教授就差拦驾鸣冤了。” “所以我提前赶来呢,本来发个传真也能把任务说清楚了。教授的工作可以 多请何政委做一做,党委团结、主官同心协力,就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必要时我 也可以找他们谈一谈。听说你手下有位莫主任很不简单,把堂堂部长助理顶得一 愣一愣的,并说什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有关保密的项目你傅潮声也不能随便 插手,言下之意部长助理同样不在话下。好在部长助理是直爽对直爽、好汉惜好 汉,就欣赏这种性格,回去后让我们司令部的保密委员会论证论证,必要的话批 复成密级项目,名正言顺地搞保密。知道我要到这个方向来,嘱我见了代他向莫 主任问好呢。” 见部长助理如此关心“基因之剑”,傅潮声有些意外。部长助理这个想法的 确相当于办了个大好事大实事,解决了大难题。听到后面的话,傅潮声不由得叹 了口气,说莫主任因病休假了。“部长助理这个意见非常好,找机会给你汇报汇 报。” “这次恐怕没时间,要全力做好军委首长视察准备工作。副主席特别重视我 军的新军事变革探索,注重了解新东西、观念很超前,相信能够理解改革中出现 的各种情况。改革中的问题是大事,同时也可以看成是‘小事’,是探索中的问 题、调整中的问题,小平同志还提出摸着石头过河么。在另一方面,党的十六大 后对高级干部管理提出了更高、更严的要求,在政治生活中看似小事的问题,实 则是大事、大是大非呀。” 傅潮声听得心里一惊,任副参谋长显然话中有话,莫非…… 他想到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就在林副校长调任消息传出后,有告状信寄到校 纪委,揭发林副校长在军事医学城招标中向富丽公司漏标。傅潮声是这一事件的 当事人,回来曾安排机关调查过,没什么结果,因后来未形成实际影响,也就不 了了之了。如果没有林副校长要调任的事,说不定这事也就过去了。干部一有升 迁的风吹草动,告状信就悄然而至,也确实是当前官场流行的不正常现象。为了 不影响林副校长的“好事、大事”,傅潮声让把这封信放一放。任副参谋长说的 一定是这件事,因为他曾经是总部清理部队生产经营情况的领导之一。 “怎么,林副校长在富丽公司有点问题? ”傅潮声问。 “没查出经济问题。我认为,落实军委停止生产经营要求,不仅经济上要一 刀两断,精神上也不能藕断丝连啊。在这个问题上林副校长是应当小心谨慎的。 我们发现已有高级干部就被他们拉下了水,党培养多年,竟毁于一旦。”任副参 谋长说,“你们收到告状信的同时,我们也收到了。出于坚持原则和爱护干部考 虑,该查的还是要查的。” 傅潮声默然。的确,回想起来,这事儿的确应该多斟酌斟酌,查一查搞搞清 楚有什么不好? 仔细掂量,是不是有以厚道装饰的“老好人”思想,或者巴不得 工作中不那么协调的老林快点走,有以宽宏包藏的利己主义? “这又引出另一个 话题,高级干部更应该对上级、对党坦白和忠诚。”任副参谋长继续说。 傅潮声无言以对,心里明白任副参谋长正是基于互相信任了解,才说这番话 的。 人活到50多岁这个份上,官儿当到军职校长这个份上,他反而有了一种落荒 感。有句歌儿唱得好:最美就是夕阳红呀,温馨又从容。他老傅也将走向“夕阳 红”了吧,却越来越感觉不到温馨和从容。以前叶宜楠说过他不成熟,莫行健似 乎也委婉地提过,老爷子那里就更不用说了,他还不以为然。像林副校长那样的 所谓成熟不过是四平八稳,老谋深算,太“成熟”了什么事也干不成。但是通过 “反恐”中的冒失和处理告状信一事的简单,他对自己冒出了些许新的认识。正 如此时任副参谋长所说,政治上的敏感性和敏锐意识是大是大非,政治成熟的表 现是装不出来的、急不出来的、速成不了的,那需要长期的磨练和考验。 傅潮声让任参座早点午休,独自向基因所走去。 傅潮声逐渐醒悟到,莫行健顶撞总部领导包括以前顶回何懔,原本是牺牲自 己,为他开脱坚持保密给别人造成的不快,而这一番顶撞已经产生了作用! 他是在得知莫主任倒在实验室里以后,才明白那些实验的突破性进展和学术 上的重大意义的。一惊一喜,仿佛端给他一杯加冰加苏打的热茶,实在不是滋味。 莫行健病倒他是深感自责的,自己没去关心拼搏在一线的战友们,没有安排好实 验工作,而整天忙于官场上的东奔西突,甚至有些偏废了一生的事业和追求。他 连忙去探望了已经从病房回家休息的莫行健,并不由分说地安排好了去昆明安宁 温泉疗养院的疗养事宜。 那时,形销骨立的梁锷眼睛也出了毛病,不知是因莫主任病倒而难过,还是 连日苦战累的,双眼红红的,一见风就流泪。他向傅潮声汇报他们新的实验进展, 尽管梁锷有意在轻描淡写,傅潮声如雄鸡似的立即嗅出了清晨的气息,他拿来梁 锷提供的各种数据资料,独自在那个偏僻的实验室呆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傅潮声做了五件事:让梁锷立刻不声不响地拆掉所有实验器材, 封存全部资料信息——包括计算机;带上病中的莫主任,向雩大和科工院商订了 两千万元的仪器开发合同;找营房部门调整军事医学城用房分配方案;在学校保 密室开了个小房间,把资料和梁锷关进去,由梁锷整理出实验记录;傅潮声仔细 阅读了全部材料,并为这份记录题了名字:“扶摇”元年,然后锁入绝密文件柜 中。 梁锷见了不解,问道:“为什么换‘扶摇’这么个名字呢?就叫‘基因之剑 ’不是更有纪念意义吗?” 傅潮声笑了笑说:“尽管‘基因之剑’的工作尚未完成,而且仍有大量实验 要做,但是一种基本理论的筹建已大致明确。知道‘扶摇’是什么意思么?‘扶 摇’是一阵骤起的、强劲的、自平地冲向九霄云外的旋风,好比基因双螺旋结构 之劲风。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不仅仅局限于考虑一剑一枪的问题。梁锷啊,相比 之下,你们这一代的活儿会更重。” 傅潮声说这话的时候,表情颇有些意味深长。 最后,傅潮声把梁锷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变戏法似的从书柜中摸出两瓶原装 330 毫升Newcastle Brown Ale(英国新城堡棕色淡啤酒) ,打开来对饮。 两人情绪都不平静,但谁也没说话。快喝完时,傅潮声看着窗外的橡树林说 道:“你看那些橡子,已经落到地上,但不到适当的时机它绝不会发芽。” 梁锷说:“我更欣赏地雷,不管把它埋到哪里,只有踩它,它才爆炸。” 两人对视,“Cheers(干杯)!”心里陡然升起科学的寂寥和悲壮。 傅潮声从回想中收拢注意力,已到了研究所大楼。这里到处死气沉沉的,他 不由得长叹一声。有十多天了吧,大事急事接踵而至,他再没有来关心他的课题 了。何止是课题,连他下决心抓的几件工作,又有哪个能安安心心自始至终握在 手中的? 中国校长不像外国校长,人家规矩立得好,别说你这一任校长,就是前前后 后多位校长,工作都是一个定数,规定哪些职责,就是哪些职责。中国校长不同, 角色是多重的,职责是多层的,任务是多变的,应酬是多多的。 回想自己的一生,当校长的这些年,仿佛浓缩了以往许多段历史于一身,不 堪重负。要有炮营副营长那种忙乎劲儿,个人技术要带头,业务训练要牵头,战 术研究要挠头,查铺查哨要摸人头。要有留学生那种韧劲儿,既要在谦虚中赢得 尊重,又要在傲气中学到东西;既要在繁杂中找到重点,又要在关键处卖上一通 学术关子。要有创立研究所时的磨劲儿,人气不够要靠磨上来,设备不足要靠磨 进来,水平不高要靠磨起来,上级的爱心要靠磨出来。同时还要修身养性,去一 去副营长那种野劲儿,藏一藏访问学者那种傲劲儿,改一改研究所主任那种小家 子劲儿。所以这官儿当得实在有些无奈和吃力。 他觉得自己就像杂技表演中在一张大长桌上转起一溜盘子的滑稽演员,转起 头几个盘子还算从容,转起一二十个的时候,这个要倒、那个减速,肯定会应接 不暇,跑东忙西的,不亦乐乎。 这阵子他疏于过问研究所的事,加上莫主任、游峡克几位挑大梁的相继离岗, 红红火火的研究所竟有几分萧飒景象。 傅潮声在主要的实验室中转了转,和各项目的负责人讨论了一些技术问题。 当然,绝大部分同志还是对“基因之剑”的研究进展一无所知,所以情绪上未有 什么振奋迹象。 他找来临时负责的支部书记,听了听所内近期的情况,提醒道:“不能只盯 着项目进度,必须注意精神状态,不能因为丢了一个人、病了一个人、着了一把 火,听到些议论,就情绪低迷了。可以组织点郊游、会餐什么的,鼓舞一下。” 交待了工作后,傅潮声独自来到莫主任办公室,他真希望莫行健在疗养期间 可以好好休养一下连年的疲惫。以前在这里他曾拼命苦干了十年,那真是一段繁 重而轻松的岁月……他注意到莫主任用来随意夹书的,竟是散利痛片的说明书, 不由得一阵心酸。蓦回首,正望见墙上大幅的美国地图,他把目光投向华盛顿, 那里的广厦长河碧草蓝天自己曾是多么熟悉。如果江之湄能出现,能回来,实验 何至于如此艰难,莫主任又怎么会猝然倒下?美国能有多大、美国能有多远?就 真正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么! 傅潮声心潮难平,两行清泪戚然而出,被他旋即拭去。 关于军委副主席来校时是否详细汇报“基因之剑”的事,任副参谋长说的 “坦白”必然有所指,尽管讲出来对自己的现状有利,但考虑到陪同人员太多了, 江之湄在美国情况未明,“基因之剑”走漏风声,势必对她的安全产生不利影响, 保密越好她越安全,所以不能贸然行事。 “善虽小,为之不已,将成全德;过虽小,积之不已,将为大憝。不见干云 之台,由寸土之积,燎原之火,由一爝之微,可不慎哉!”(《明史·外戚》) 他下决心按照莫主任临行时,写给他的那个字条去办:“绝对把握,相时而动,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这不轻易改变。 军委副主席是先视察了科工院,再到医大来的。医大的师以上领导和三级以 上教授按要求参加合影,早早地叫来站成梯形迎候。 副主席一下车,傅潮声快步上前敬礼,陪同的军区季司令作了介绍。 “傅校长,傅潮声,好个潮声啊,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非为风声、雨声、 读书声,此乃潮声也。面向部队搞科研搞教学好啊,大学一定要给部队提供更优 的人才,更新的理论和观念,更多的科学技术,这些科学技术说到底就是战斗力 呀。”军委副主席边握手边说。 “首长的指示我们一定牢记。”傅潮声忙说。见首长如此随和,又有如此评 价,心里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和洋洋得意,与副主席的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他跟着副主席,向他介绍政委何懔及前排的领导与专家。 副主席一行照了合影,视察了两个前沿领域的军事医学学科和基础医学、预 防医学、临床医学共三个国家级重点学科,到国际学术厅观看了10分钟的学校整 体建设发展录像。 该由傅潮声汇报学校整体建设发展情况了。他站到屏幕前面,犹豫了一下, 突然示意关掉多媒体汇报稿。 几个校领导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干什么。 “副主席、司令员、总部的首长、工作组的同志们,按计划是由我来汇报学 校整体情况,多媒体已经准备好了,汇报稿也放在了各位首长面前。但是我想临 时调整一下。”傅潮声注意到何政委在向他皱眉头,工作组的几位同志包括任副 参谋长,也露出不解的神色,他没有理睬。 “上午聆听了副主席在驻军军以上干部会议上的讲话,副主席对我们如何适 应新军事变革,提出了明确要求。我感到备受教育,回来后一直在思索领会首长 的讲话精神,给首长汇报这个机会非常难得,相信首长们也希望了解一个军医大 学的校长在思考些什么。学校近年来的改革、建设与发展情况,在录像片中和汇 报稿中已经介绍了,因此我想就学习首长的指示精神,结合军医大学的建设发展, 汇报几点个人想法。” 傅潮声忽然有一种殉道者的感觉,那个成熟与否的提问像报警器似的,不停 地在脑海深处闪亮着。这里有一个明显的二律悖反:循规蹈矩固然稳妥,但是未 必能给首长留下足以说明问题的印象;要使首长真正了解情况,真正解决问题, 就必然打破平衡打破常规,承担更多个人风险。 哪样才是对事业对首长的坦白与负责? 在如此庄重的场合临时改变经过常委审定的讲话稿,去直接表达内心的想法, 特别是并不一定成熟和全面的想法,是不太合适的。他清楚不合规矩在军队、在 领导均是一个大忌,后果很可能不那么美妙。长期以来有个口号:稳定压倒一切, 这句话对他现在尤为适用。而汇报稿是他反复修改过,又熟悉了好几遍,配的多 媒体动画图片都是优中选优,绝对精彩,汇报预演过两次,完全能够做到流畅生 动。 但是,当他看到面前坐着这么多上将中将,坐着共和国军队的决策层人物, 忽然感到这个讲话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很可能将是一生中最重要的。 近一个时期以来大事小事发生得太多、太密集,而将来又充满了变数、高深 莫测,他毫无信心可言。校长职务就像他的影子,随一天当中时间变化忽长忽短 忽而消失,他理当少一点美好幻想多一些各种心理准备。但不管怎样,这个发言 的机会是千载难逢的。用这样一个机会,来宣讲自己领导下的大学所取得的成绩 ——当然是集体的领导、大家的成绩——未免太微不足道、太浪费了。成绩是有 限的,也许是他领导水平与方法经验的问题,他的理想并未充分展现出来,如若 让他重来一次的话,一定会干得更好;也许他的理想抱负不管时宜与否,总能对 他人对领导层有借鉴启迪作用,所以他应该说一些不仅对江山军医大学有益的, 而且要对我军军事医学建设有益的;不仅对当前有益的,而且要对今后对将来也 有益的;不一定非要与现行政策一致、估计领导爱听的,而是自己确信重要与迫 切的东西出来。 林则徐有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至于是否有益于个人的名、位、誉、利,又何足道哉! 想到这些,他感到轻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吐不为快,不管会有什么 后果,干脆一股脑倒出来算了。 “第一个思考是军医大学与部队的关系。”傅潮声的嗓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 生涩,暗想这又是本质当中的国民奴性在作怪。他尽力将之挥去,先从军医大学 的现状讲起。 目前的军医大学无论是从规模、摊子和人员数量上来说,堪称世界第一,美 军只有一所不及我们庞大的军医大学,俄罗斯、英、法等国的军医学院也没有我 们数量多,但是我们的军医大学是不是属于过度膨胀了呢?这主要应从它的人才 培养任务上来看。 据了解,美军有卫生军官4 万余人,文职人员近5 万人,这样一支庞大队伍 来保障150 万军人,比例并不比我们低。另有10万以上训练有素的卫生士兵,专 业保障水平普遍高于我军同类水平。这还不算其强大的技术保障能力和财力支持, 卫勤保障实际规模及效能是相当高的。从美军军官学历看,早已实现了全部本科, 硕博士超过半数,而我军全本科目标的实现并不是一两年内的事,比美军,也比 俄、日、北约乃至印度还低,这也不算同一学历层次实际技术含金量的差别。美 军卫生军官一般3 ~5 年便有一次正规进修培训,这也是我们没有做到的。军事 医学是整个医学领域中发展最快的部分之一,继续教育任务更重,加之不断出现 诸如防新概念武器、“反恐”等新课题,地方大学短期间内很难弥补这些不足, 因而军医大学与它所面对的人才培养任务相比,至少在短时期内,教学实力不是 过剩,而是不足。 军队院校为部队服务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但是现在军医大学与部队之间的院 墙还没有充分打开,仍存在学用不一的问题。这一问题是操作层面的问题。真正 解决好这个问题,除解决好部队卫生干部全员轮训问题外,傅潮声提出必须抓好 三个层次的交流互动:学员必须有较长的时间到部队、特别是现代化信息化构成 较高的部队见习;教员必须经常性地、广泛地到部队卫生机构代职;军医大学的 业务领导必须形成和部队卫生领导干部轮岗交流。而军医大学的一些分队学员队 也要按照一线标准要求去建设。 傅潮声的第二个思考是军医大学与战争的关系。军医大学天经地义地为战争 而存在,随着人的价值的重新认识对战争观念的巨大影响,现代战争从未像今天 这样需要军事医学,而军事医学必须从最基本的结构与功能上,适应满足新军事 革命的要求。 从形势和任务上看,军事医学既要着眼于整体的积极防御的战略方针,又要 发展高新技术条件支撑的局部进攻作战保障能力;既应准备面对长时期外来技术 封锁,甚至经受遭遇初期军事打击后的技术储备和后发效应,又要防范突发作战 任务的快速有序地部署展开;既能从容应对标准战争的保障形式,又能够处理非 常规战争、反恐怖行动以及民间灾害和大型公共卫生事件。 这许多全新的现实要求,会极大改变目前军医大学的结构和内涵。可以预测, 再按普通医科大学的框架模式建设发展是远远不够的,照搬西方国家的军事医学 基本运行方式也是难以行得通、用得上的,军医大学必须在科学、技术、装备、 快速反应力量建设等多方面,从战略、理论、方法、实践手段等多层次,以各种 可能方式全面适应新军事变革。军医大学的教育目标,也许不仅仅是培养会打仗 的医护人员,而是懂得医护技术的战斗员和能够用医学理念思考战争的指挥员, 军事医学甚至于有可能成为未来高素质后勤和指挥军官的第二研究专业或知识结 构的一部分。军事医学将会越快越直接地参与作战能力的构成,不只是保障与维 护战斗力,而是增强与提高战斗力。 “第三个思考是军医大学与‘杀手锏’的关系。”傅潮声越讲越放开,越讲 越从容,讲到此时,已经生出了教授在课堂上的那种熟悉和自信,一面观察着听 众的反应,一面任凭思绪一层层倾诉。到后来,台下的感觉也不大顾及,干脆尽 情宣泄拥堵已久的思想火山罢了。 “千百年来,军事医学均是履行‘盾’的责任,防、诊、救、治,这是与医 学科学技术水平相一致的,也就是说由生产力中科技构成与发展的态势所决定的。 但是现在,由于以基因工程为代表的生物技术突飞猛进,已跃入发展最快、前景 最好、潜力最大的敏感前沿领域,‘矛’的作用已初现端倪,不仅成为可能,而 且在世界先进国家已经悄然启动,走在前面了。在这个问题上,可不像落后就要 挨打那么简单,而很可能是落后就不知道打是怎么挨的,且落后就打不着人。以 信息技术为特征的新技术革命在西方早已不是什么新东西,我们要实行跨越式发 展,不仅要适应当前的新技术革命,更要着眼于下一轮军事革命乃至更远。 “可以预测,军事医学有着惊人的拓展空间,军医大学有着责无旁贷的也无 可替代的责任。这对目前已经形成完备发展模式的军医大学可能是痛苦的,但是 千难万难也要推进观念的转变和方向的调整。军委强调我军必须有自己的‘杀手 锏’。而目前军医大学仅仅是开展了防敌新概念武器杀伤的工作,并没有筹划军 事医学领域的‘杀手锏’,这已比那些军事强国大大落后了。” 傅潮声停顿下来,心里很想提一提帕特逊,提一提从他那里分析出的信息, 提一提从他的工作方向中带来的警示。但是细一斟酌,这些个人分析并不严谨确 凿,身为教授可以讲,身为校长却不能讲,他真是苦于没有这方面的有力证据。 傅潮声这一停,会场上更加肃穆起来。 副主席“嗯”了一声,“继续讲。”他说,声音是严肃的、威严的,使人产 生出不怒而威的压力。毕竟傅潮声的所讲已不单单是技术问题和业务问题,而是 政策性探索性很强的问题,处理不慎就有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印象。 “‘杀手锏’的建设,不能总是靠引进,引进永远是次先进的、受制于人的 ;也不宜是耗资巨大的,因为我们是低军费国家,经济建设更需要投入,军队建 设必须服从国家经济发展大局。而军事医学特别是生物技术方面,我们具有国际 上的一流优势,这一类研究对资金的需要量也小得多,建立一个基因库只需5 千 万美元,而杀伤力远远超过50亿美元的核武器库;更不需要类似‘596 工程’那 样千军万马联合攻关,只要正确把握诸学科前沿理论,正确运用现代技术手段, 一个单位甚至一个小组,照样可以搞出制敌数年十数年的技术威慑。例如某个国 家具有生化袭击技术,那比它拥有多少军队、多少飞机坦克更让敌人害怕,如果 拥有的是敌人也制约不了的某种生物技术呢? “在美国,除官方研究机构外,这类工作有大量的机制与技术纯熟的民间研 究所甚至公司承担。我们目前的研究格局还不能像他们那样,但军医大学知识技 术人才密集,易于形成院所优势兼收的专项科学研究集群,形成整体效率优于国 外的运作模式。就说这些。爱之弥深,言之无忌。总的想法:人生不满百,但是 我们现在不得不考虑,我们百年之后靠什么打赢战争。” 由于情绪上仍较为激动和紧张,且准备不够充分,傅潮声的发言总的看,显 得忙乱和拘谨,没有完全发挥出最佳艺术水平。 因为事出突然,许多人边听他的说话,边观察现场气氛,待他急刹车般地收 尾,也多未回过神来,会场一派茫然和沉闷。党委秘书飞快书写的动作,是会议 室内唯一有生机的部分,桌面的茶杯冒出的不是蒸汽而像火苗,正像作家们描写 的那样:“大地在颤抖,仿佛空气也在燃烧。”有人打开本子,却不知记录还是 不记录为好,看见副主席目光扫过,也不知脸上该挂上赞许的表情好、还是略皱 着眉头好。 “何政委?”副主席问。 “我,同意傅潮声同志的意见。”何懔像一个列兵似的大声回答,虽则果断, 音调却异常壮烈。 “讲得还好,啊?比大唱赞歌好。想了不少,有任务的层面思考,有责任的 立体思考。但不一定全都正确喽,”副主席说,这一说仿佛是转播导演的指令, 会场从定格状态中流动起来,“好在哪里?我常听到说这个要按外国的去做,那 个要按照外国的去做,你这个留过学的,知道了怎样学了外国的,按自己的办法 去做,这个好。你们在行动上有什么考虑没有?我看既然有想法了,就该动起来, 试起来,闯起来。” “动作是有一点,在总部党委和总部首长机关支持下,学校正在研制未来十 年的军事医学发展规划。为了在具体项目上尽快形成新的优势,我们搞了个军事 医学城建设计划,就是本着知识综合、优势集中、手段先进、技术超前,形成若 干项保持8 ~10年领先水平的威慑性项目这一标准设计的。” 看到副主席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向季司令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准备离开了。 于是傅潮声连忙提出要求:“目前,军事医学城建设的启动已是万事俱备,在首 长亲临大学视察这一意义重大的时刻,我恳请副主席为这一启动剪个彩!” 军办的同志一听这话不由得要站出来阻止,像这样任意改变活动计划是不允 许的,而且请副主席出席剪彩活动是严格掌握、必经审批的。好在他在第二排, 副主席没注意到,没等他说话,副主席说:“好啊,季司令,你同意吗?” 季司令笑着抬了抬手,示意副主席是在拿他开玩笑,“科技强军,大学有责。 我们陪副主席剪彩。”然后故意对副主席说;“光剪彩不够,还要支持的,我是 入了股,修码头的,副主席至少要留下点墨宝吧!” “好吧,校长姓傅,和我副主席是一家么。” 两人哈哈一笑。 立刻有人拉开侧门。 那里原来是个小会议室,现在已撤掉了全部椅子,巨大的桌面上规范而齐全 地摆着文房四宝。 副主席快步走过去,用手在纸面上略比了一下,有人递过一份备选的题词, 他看也没看,从笔架上取了支最大的羊毫,饱蘸浓墨,笔走龙蛇,赫然写出一个 满开的“剑”字。 大家不禁叫好,掌声四起。 “剑和锏本是一族,这个‘剑’字就好写多了。”副主席说,又拉起宣纸, 在下方写了三个小字,组成“剑气如虹”。 “再题个医学城的字。”季司令说。 “那就是要请主席写啦,我这字可登不得大堂,更不要说大厦了。哎,何政 委是军旅著名书法家,来展示一下。”有人接过笔,递上湿热的白毛巾请副主席 擦了手,“只能看,不能挂,”他又嘱咐傅潮声。 何懔笑了笑,走上前去,“刷刷”几下,没有展示他拿手的行草,而是写了 魏碑“剑胆琴心”四字。 “好啊,你们看看,这才叫书法。”副主席指点着,“‘心’字最有神韵。” “哪里,只能叫写字,比副主席的狂草气势差远了。”何懔说道。 傅潮声让人把字收好,带着副主席一干人穿过会议室,来到室外平台上。 从那里望去,可以看到从江面过来直到办公大楼的脚下,大片的土地已经平 整完毕,当中只剩下一幅破旧但方正的三层小楼。它的四周几十米开外,拉着红 色的隔离带。 “这是二次大战时盖的一栋兵营,还做过驻地的美军空勤指挥部。我们奠基 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把它平掉,请副主席来剪这个彩。” 人群中,林副校长小声对军办的同志说:绝对安全,万无一失。 他的调任命令已经到了,搞完这次接待就将赴任。 傅潮声把副主席引到一个桌台前面,桌面铺着暗红色天鹅绒,有一尊精巧的 镀铬支架,架着一柄仿古青铜短剑。 傅潮声示意副主席拿起这支短剑。 “这就是剪彩?”副主席问。 “下面风大、路不好,就在这里剪彩。”傅潮声解释说。 工地上传来警戒哨声。 副主席抬手拿起短剑。 支架上一组细小的黄铜簧片碰到一起,清脆地打出了星点蓝色的火花,台前 的遥控器红灯亮了。 顷刻间,小楼底座烟尘涌起,整座楼体震动了一下,迅速向下压缩,一阵低 沉的爆炸声传来。楼体轰然淹没于滚滚烟尘当中,烟尘继续升腾着,经久不散。 副主席收回目光,在手中把玩短剑,“好!我写了个‘剑’,何政委送我一 ‘剑’一‘琴’,你备了把‘青铜短剑’,这么巧。”副主席说道。 “我在军区还有幸看到副主席任军区司令时,赋得那首一百零八行《书剑行 》,狂草佳句,我可是偷偷拍照下来了。”傅潮声说,并背出了开头八句: “忍使雄心负宝刀, 南关鼙鼓月轮高; 万树萧瑟大风起, 铸得诗魂亦堪豪。 收拾精忠贯剑锋, 犹余沉吟绕寒空; 铁马蹈历赴戎机, 夜踏征程酒正浓。 ……“ “没保密,”副主席转头笑着对季司令说,“那是我当年参加西南联合演习 时诌的。”这时他看见剑体上镌刻着一行篆书,旁边眼神好的秘书念道:“‘剑 乃兵器之王,唯有德者可佩之。' ” “这支短剑就请副主席留个纪念。”傅潮声接过副主席递来的剑,放到一只 缎面锦盒中,请人替副主席收了。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副主席随口拈来 一首古剑诗,“既然傅校长你也爱剑,应该知道《礼记·乐记》中的一句话,叫 作‘裨冕笏,而虎贲之士说剑也’,今天我们也学学虎贲之士,说一说剑如何? 你说:剑有多长?剑有多宽?剑有多利?剑有多重?” 傅潮声一听,张目长吁一声,四周的人多为他捏把汗。 他略作沉思,笑道:“副主席这四问可真把我‘烤煳’了。我试着答一答, 剑有多长:这和材质有关。剑到东周发展成为重要兵器,又可分为春秋、战国两 大阶段,曾有春秋五十,战国一百之说。春秋青铜铸剑,长约50厘米以内,战国 铁剑常在70至100 厘米。比如西周早期的丰伯剑仅长25厘米,1965年楚墓出土的 越王勾践剑55.6厘米,越王者旨於目易剑52.4厘米。秦始皇陵一号坑出土的长剑 94厘米。到了汉代,西汉济北王铁剑好像是近百厘米了。不过,现在发现最长的 剑当属康熙丁酉年制的兖州镇水大铁剑了,大概有7 米多长。剑有多宽么……我 还真是孤陋寡闻,不妨引用庄子说剑赵文王的‘天子之剑’一句:以燕溪石城为 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那么在齐岱晋卫之间,当有太 行那么宽。” 傅潮声见副主席颔首微笑着。 “至于剑之利,干将、莫邪铸剑‘采五山之铁精,六和之金英,候天伺地, 阴阳同光’,锋利到吹毛立断的程度。汉简《相剑刀》说过:其锋如不见,视白 坚未至锋三分所而绝,此天下利善剑也。又视之身中生如黍粟状,利剑也,加以 善。这是从外形和工艺上看‘利’与否。说到使用,刺客专诸刺杀吴王僚的鱼肠 剑,穿透三重铠甲还能透背而出,是我看到过文字中最锋利的利剑描写了。西洋 的剑史也很悠久,记得在《伊利亚特》中就有这样的著名诗句:‘阿基琉斯举剑 挥砍,/敌人的脑袋和头盔一同离断。’这是三千两百年前的战争描述。” “他讲得比较全面,”副主席转头对季司令说,“这个剑经,不光要看中国 的,也要看外国的,现在国际比赛中的西洋剑法也很好看。” “嗯,那剑是有弹性的,以柔克刚。”季司令说。 副主席眯着双眼,微微仰头,似在回想花剑重剑的精彩比赛。 傅潮声停下来,看着副主席沉思的样子,暗自庆幸自己多少对剑有些了解, 要不然这张考卷答不出来,真有违副主席兴致盎然的美意了。 “咱们英语学得不好,剑这个词我是记得的,叫作‘Sword ’。用中国话说, 就是‘是我的’,很有意思啊。剑,是我的,要牢牢握在我们的手里,当仁不让。” 安排活动日程的同志见时间已大大超过预计,便趁着大家附和副主席的时候, 悄悄告诉傅潮声要抓紧时间些。 傅潮声点头,接着说:“剑之重,当属刚才说的大铁剑:1.5 吨。不过, 受副主席‘是我的’启发,我忽然想到《圣经》中的一句话:‘Do not think that I have come to bring peace to the world.No,Idid not come to bring peace but a sword.’意思是:别以为我带着和平来到世上。我带来的不是和平, 而是宝剑。这把破坏和平的剑更沉重。” 傅潮声说罢,看着副主席的神情,自己感到比较满意。 “说完了?” “是,副主席,我这是班门弄斧了。还请副主席指教。” “好啊,你脑子好,看书多,说得好。”副主席转身离去,边说边走走停停。 “下面是我的,我来说说‘是我的’。剑长:5000年,有说法剑是产于西亚那边 吧,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中有‘黄帝作剑,以陈象之’之说,那也差不多是 5000年。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曾经把新石器时代生产关 系的过渡,与包括青铜剑在内的冶炼技术的发展联系起来,那么可能更长。他说 一切文化民族都在这个时期经历了自己的英雄时代:‘铁剑时代’,那是指野蛮 时代的高级阶段。” 大家频频点头,佩服副主席的高论。 “剑宽:不仅虎贲佩之、侠客佩之,而且文人墨客亦佩之。屈原有诗句‘余 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大家连声 叫好,副主席继续说:“李白杜甫也多有舞剑赞剑之佳作。所以说:宽达文武之 间。” 傅潮声听了这两论,敬佩之情油然而生。首长就是首长,看问题高深得多、 开阔得多,一上来就是哲学层次精神层次,相比之下自己的一番论断倒有卖弄之 嫌了。 他脑子中又冒出了先前的念头,什么叫成熟?成熟有没有止境? 副主席接着说:“剑利:利到什么程度才算利?可以砍到基因这个层次才算 利。” 傅潮声暗暗吃惊,副主席的明察秋毫和绝妙譬喻让人五体投地。 “剑重:德有多重,剑有多重。你那支铜剑上刻着呢,‘有德者佩之’,还 有后半句:‘德寡者佩之,反受其害’。我想再说两句,一句是《史记·太史公 自叙》‘非信廉仁勇不能传兵论剑,与道同符,内可以治身,外可以应变,君子 比德焉。’另一句是《越绝书》楚王所说:‘夫剑,铁耳,固能有精神若此否! ’” 第二天上午,警备区领导、两个军级单位主官和市主要领导到机场为副主席 送行,季司令陪同副主席到机场。大家一一敬礼握手告别,列队目送副主席登机。 波音—737 专机缓缓滑出,走出不远,又停下了。片刻以后,舱门打开,舷 梯又靠上去,首长秘书招呼傅潮声过去。傅潮声跑步过去,秘书交给他一个信封, 说副主席让你回到家再打开看。他忙把信封揣好,向舷窗里的副主席招招手,退 到季司令、康书记等右侧,看着专机腾空而起。 在机场和季司令康书记等告别后,傅潮声乘车返回,这时他打开信封,见这 张条子上副主席亲笔写的是: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 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这一联出自诸葛孔明之武侯祠。 环球航空公司的挑战者商务机从碧蓝的海面上飞来,对准临海的巴厘岛恩古 拉国际机场跑道,平稳地降落。 飞机停下后,服务员打开舱门。江之湄走出舱门时,临近赤道强烈的阳光使 她眯着双眼,印度洋的海风立刻吹得她的长发飞舞起来。 她慢步走下舷梯。停在一边的一辆黑色320 奔驰轿车突然车门打开了,傅潮 声从车里走出来。 江之湄一下子惊呆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傅潮声会在这里出现!傅潮声更是意 外,起初他没认出改变容颜的江之湄,林岫峰没告诉过他易容的事,他还抬眼向 机舱内寻找。 但是一瞬间,他收回了目光,他认出了江之湄的双眼。 两人默默地站着,细细审视着对方。在灿烂的阳光下,对方的每一根睫毛、 每一道唇纹、每一次瞳孔细微的抖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服务员送来江之湄的提包,司机接过放到车上。傅潮声和服务员、机师打过 招呼,打开车门,扶江之湄上车坐好,自己从另一侧上了车。 “你怎么来了?”江之湄终于说出一句话。 “岫峰和我商量,认为送你到这里休息休息比较好。所以,我提前赶来接你。” “林总和另两个美国老板在雅加达下的飞机,他们去参加一个国际军事医学 学术会,然后飞机把我送过来。他只是说这里一切都安排好了,会有人到机场接 我的。” “我以为他都告诉你了,我也是来开那个学术会的。你知道吗,各国的理事 们同意下届大会就在我们中国举行,我还被选为下届主席了。这不是双喜临门了?” 傅潮声说。 “怎么已经开了?那林岫峰不是来晚了?” “会议开了一半,我们大会发言已经进行了,就请假先走的。林岫峰派他的 助手先到会上,他们的目的是寻找商机,主要工作是在会后进行,今天布置一个 展销会。他告诉你了吗?帕特逊也来了!” 江之湄摇摇头。 “帕特逊已保释在家,美国方面为了挽回面子,特准他出国到会。他的到来 成了会上的一个新闻。他一到就找我,问我和你有联系没有,他已得知是你给了 他命运的转折,说对你的感激之情是永远无法表达完的,不过我没告诉他你的情 况。昨晚我和俄罗斯的亚历科夫请他吃饭,谢尔金没来,已经退休了。帕特逊的 事,真是美国政府的一大丑闻,据他说这段公案很快就会了结了。这件事让他对 世界、对科学、对朋友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傅潮声注意到江之湄懒懒的,一直不愿说话,好像对他说的也不感兴趣, “累了吧?还是不舒服?” 江之湄摇摇头。 “司机,能不能把车开快点儿?”他用英语说。 “OK,OK。”司机加快了车速。 他们来到离机场不远的库塔(Kuta)海滨皇家宾馆,这是荷兰人开的老牌宾 馆。 江之湄拉着傅潮声快步走向房间,“这是你的房间?”她进门一看,问道。 “你的房间,我的在隔壁。” “去你那里!”她急躁地说。 进了傅潮声的房间,江之湄脱下外套,直奔放在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能 给我找支烟吗?”她说。 傅潮声不明白她这是要干什么,就到楼下买烟,“不要美国烟。”傅潮声听 见她在房间里喊。到楼下一问,才知道宾馆不提倡吸烟,没卖的,他连忙到大门 外的街道上买了两盒烟,匆匆回到宾馆。 那时,江之湄正在飞快地点击着键盘。她双眼紧盯着液晶显示器,口中振振 有词,时而略作思索,时而奔放流畅。傅潮声走到她身旁,见她打的均是些不联 贯的单词,有的一行一两个词,有的一行六七个词,有的只有几个字母,已经打 出了好几十行。 “Ciga,”江之湄含混地说了声,意指Cigarettes(香烟)。 傅潮声开始没听清楚,也不好打扰她。后来一想,她两手不停地飞舞,没法 抽烟,就赶快在她身边坐下,自己把烟吸燃,送到她唇间,看她吸上一口,过上 一会儿,再送过去。 这样几支烟吸完,神奇的景象发生了。 江之湄打完了单个的字词,开始从头一行一行地扩充词汇,那些互无关联的 单词被添加成完整的句子,甚至成为段落。此时看出,这些是不同种类基因武器 的研制目标、方法和技术手段!她是将大量的内容压缩成个别字符,编成有一定 规律的记忆模块,再根据模块复原出原意。从中傅潮声惊异地发现,这里展示出 何等庞大的工程、何等残酷的野心,那种对人类和生命的天才般的破坏力甚至想 象都想象不出有多么可怕!而这当中,有许多理论和技术都是披着探寻人体奥秘 的崇高外衣,从世界各国的精英合作研究学者的智能和劳动中廉价掠夺的。 这类武器一旦研制成功和投入使用,就再也不是像枪弹火药、核武器、生化 武器那样摧残人类的肉体了,它将直接判改人性、重塑心灵、操纵人种生存、左 右民族命运,独揽人类与自然的演进选择权力。 震惊之余,看着江之湄清瘦的面庞和完全投入的神情,傅潮声很难控制住心 潮的翻卷激荡,敬意和爱怜像窗外的海潮一层层拍击着他。 几个小时过去了,江之湄终于完成了她全部的回忆。她如释重负地敲出了最 后几个字:“生物技术统治秘笈之基因刀影。” “这是什么?这就是那么一个区区犯罪团伙的野心么?”傅潮声将信将疑地 问,刚才心里已疑窦丛生,只是不便打扰江之湄。 “是这个团伙的。你可别小看这个团伙,它实际上是生长在美国军事医学领 域中的一个毒瘤。那些耗费巨资的研究前沿为它盗掠,滋养着它,而它又不择手 段地把阴谋出卖给社会,社会成为一个变相的实验场。 “刚看到这一计划我也不相信,但是我凭已经掌握的信息逻辑推理可以肯定, 这个犯罪团伙的庞大行动计划,是依照了一个科学严密的蓝本:基因武器技术研 究与发展绝密计划——‘基因瞄准镜’。或者被圈内人称作‘基因刀谱’的东西。 在犯罪分子的电脑里我见到了帕特逊的计划提纲,当然,那东西既然可能是官方 的,我没有复制,只是当作证据交了出去。那个计划比这个更可怕,和它比起来, 这个只是一个衍生物,一个便于操作的市场版本。”疲倦已极的她从傅潮声手中 拿过点燃的香烟,转身颓靠到阳台的沙滩椅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如火烧灼的天空。 傅潮声的分析推测,从很大程度上被证实了! 帕特逊那里的确有一个重要的、见不得人的计划,而且这一计划比他想象的 大得多,复杂得多,先进得多。这就是帕特逊所无意中透露,那种类似“曼哈顿” 计划的改变战争方式和理念的方案。只是由于一种罪行被另一种罪行所揭露,要 不然大家还都被蒙在鼓里。 傅潮声猛然间回想起帕特逊来江山军医大学演讲的内容和劲头儿,满篇友谊、 合作、称道、鼓励,以及恰到好处的警告、蕴意深远的手势和礼物,他曾不无遗 憾地抱怨校内许多人未能深刻理解,而实际上自己又何尝琢磨透了?正如帕特逊 他自己最后点题的那样,他所送出的就是那份危险的礼物——和平和赞美!这些 贴着告诫标笺的礼物,就如同注明“有害健康”的香烟一样,更使人心理上产生 错误的认同,自以为认清了危险性,实际上还是被淹没在蒙骗之中了! “这就是帕特逊一伙的存在价值。”江之湄有些伤感地说,“说到帕特逊, 他有值得欣赏的一面,乐于助人、很少偏见、思维奔逸、聪明绝顶,他是一个大 科学家。但不是一个具有博大胸怀的、负责任的科学家,他太实际也太懦弱。从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像一个苍蝇在世界乱飞,嗅出哪里又有什么新鲜的想法和优 秀的人物,然后他又变成蚊子,去吸噬别人的血,来滋养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疯狂 念头。他一方面要经常给他的猎物们注射点科学抗原,以刺激出学术水平的活性, 一方面又在施舍、扶持、哀告,求得精神上、道德上的救赎。他的工作是伟大的, 但他被邪恶利用了。” “但不管怎么说,作为帮助过我们的人,救出他来是正确的。”傅潮声说。 “救出他来是基于另一个更为可怕的原因,就是这一份计划落入那些科学罪 犯手中。这份模仿的计划,我正是从克劳尔——一个科技黑社会小头目那里得到 的,当然起初是无意中发现的,因为我总是感到克劳尔的想法中有一种计划性极 强的、更广泛更严谨的、远远超出他的能力的框架。后来我渐渐从他那里探明了 那个被模仿的核心计划的一些主要内容。 “然而最终见到这份恐怖分子完整的文件,还要感谢一个黑客高手在我的提 示下去具体实施。他为什么会帮我?去把一份核心机密的东西送交一位中国学者? 当时我们从未见过面,至少是我没见到他的面。而且尽管他不懂生物技术,但他 肯定能判断出这些庞大计划意味着什么。我从这里体会到了一种可怕的责任。这 是一个普通美国公民,在人的良知和社会角色限制的挤压下,做出的一个寄托、 一次赌博、一种祈盼。现在克劳尔一伙还只不过借这计划上面个别的技术手段做 些小动作,譬如今天在东部某地制造些不致命的高传染度病患,明天在西部造成 动物流行性感染,使得他们的生物预防制品流水一样地销售出去。但一旦他们脑 子发热,要大干一场了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帕特逊必须尽快出来阻止他们的行 动,找出防范办法,就算收不了场,也应该由他承担良心的谴责。” “这次是罪犯把帕特逊耍了一回。他的‘明星’效应,应该会把这一计划在 美国科学界曝光,那些正义的科学家们会加以阻止的,甚至官方也可能不得不站 出来说几句装模作样的话,这也会使科技犯罪引起社会重视。”傅潮声帮助江之 湄分析道,“可怜的老帕有了这一连串的遭遇,再想重续基因武器研究的旧梦, 恐怕从心理到社会各方面阻力,都将是非常巨大的了。”他不无遗憾地说。 江之湄根本就没听他的,在他讲话时,江之湄继续诉说着,更像是自言自语, “这个计划像魔鬼走进我的心灵,我的生活状态为之彻底改变了。我为它而苦, 为它而乐,为它冥思苦想,为它铤而走险,我是在供养着一个凶险而脆弱的宠物, 又必须将它带到你这儿来。每天每夜我都在不停地记忆着它们,奋力排除一切可 能会干扰我记忆的思想和情感。多少天来我在为它们活着。现在把它交出来了, 我轻松了。我要忘掉这一切,谁也不能再提那个噩梦!” 傅潮声有些木讷,仿佛忽然独自走进一片陌生的昏暗潮湿的原始森林,前不 见去径,后不见来路;或在围棋对弈中眼看天成奇招,起出《玄玄棋经》中的野 猿过水势,却在眨眼间物换星移,全不见胸中的路数了。自以为看准的友好的帕 特逊,自以为精通的生物技术,自以为熟悉的华盛顿风情,在江之湄的叙述过程 中,均发生了沧桑巨变,而且认识世界的能力已在退潮似的衰减着。 现在是认清帕特逊之流的危险性和危害性的时候了。当今的美国显然已经出 现了一帮科学疯子,他们以国家利益的名义,以科学的手段,以个人的野心在放 肆地玩火,这不仅会将美国导入歧途,也对人类构成了威胁。 研究过现代军事历史就会知道,自从上个世纪末前苏联经济崩溃以来,美国 就已稳居头号军事强国宝座,就算全部美军及军工产业休假个两三年,仍然不必 担心它的世界霸主地位,按理说完全可以减缓全球化军事战略步伐,把握时机抓 好国内经济复苏。一个经济强大的美国比军事强大更实惠,也更容易统领世界。 然而政客、军头及过度膨胀的军火商出于各自利益的需要,仍纠集在一起拼命地 对内挑逗穷兵黩武情绪,对外四处煽动不稳定局势,导演着足够强度的世界军事 紧张和不间断的军备竞赛,打军事牌延宕他国经济发展。而帕特逊之流的科学界 同行,就像一群疯狂而疲惫的赶夜路者,他们的见解和感受没那么简单也没那么 容易理解。或许美国的政治体制借科学的巨翅奋飞,已强大和固执到连它自身内 部都觉得可怕的地步,他们一方面在黑暗中拼命奔跑,另一方面绝望地召唤着象 征结束的黎明;一方面挥舞马鞭抽打自己的屁股,另一方面抛出绳索寄希望于外 界牵拉住难以承受的狂奔。他们在破坏中拯救,又在拯救中构成新的破坏,在规 避科学的惩罚,又在启动新的惩罚。 这就好比是“鼠啮”效应:老鼠为了生存,必须不停地嗑食硬物以磨去总在 生长的牙齿,而这种嗑食破坏环境、暴露行踪、消耗体力,最终往往带来灭顶之 灾。 解决的方案也许就只有清醒地揭露和必要的技术制衡。 傅潮声一时找不出什么语言或行动来面对江之湄。他站在她身旁,侧低着头, 微驼着背,眼光既离不开她、又看不真切她,磨难和危险能带来风韵吗?智力拼 杀能使人姣美吗?或者说恐怖的震惊之后会刺激对美的大胆发现?那个冒失、任 性,除了不会悄然蒙上他的双眼之外,与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两样的女孩子,就在 斜阳照耀下成长变化着,相貌变了,身材也长高了,肌肤更为白皙细腻,体态因 清瘦反而凸现出丰盈。她无拘无束地斜躺着,沉浸在完全松弛状态中,懒散中蕴 含着逼人的活力。 她已经和记忆中的那个江之湄完全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浑身散发着成熟美、 雍容美的莎士比亚笔下,在森林中追逐自由生活的维纳斯。 “我去打电话叫些吃的来,你还没吃东西吧,吃完好好休息一下,倒倒时差。” 傅潮声轻声对她说。 “不,我要好好犒劳一下我自己。走,到海滩游泳去。” 斜阳中的沙滩是欢快活泼的,又是返璞归真的,不少开放的西方女孩子干脆 敞露出她们的胴体,浑然忘我地在天水间晒浴嬉戏。傅潮声和江之湄换了泳衣, 租了冲浪板,像孩童一样扑向海潮。 他们向前游了好远,超过了这一片海滩中所有的人。涨潮的海浪一茬接一茬 地从头打下,海涌剧烈地起伏,时而将他们高高举起,时而又将他们轻轻放下。 水中已略显凉意了。傅潮声让江之湄趴在滑水板上,推着她游向岸边。 傅潮声各要了两份茄汁烤大马林鱼和水果色拉,应江之湄的要求点了一瓶法 国红酒,在沙滩上支起小桌,吃起了海滩晚餐。从早晨到现在没吃东西,傅潮声 看见江之湄的胃口非常好,记忆中她特别喜欢吃鱼,就从自己的盘中切了一块鱼, 放到她的盘中。 “不要这样,放到我嘴里。”已略带酒意的江之湄眉目间闪烁着飘摇的光彩。 傅潮声笑了,干脆把自己所有的鱼都喂给了她。 “这才叫所谓(喂)伊(鱼)人,在水之湄,”江之湄吃吃笑着。傅潮声觉 得她一直都在迷离地超寻常地笑着。 这时,绵延不断的海滩上开始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来,下落的太阳的浑圆的底边即将接触海平面了。太阳纯红纯红的,放纵 地洋溢着激越情怀的强烈震撼力,宽广无垠的大洋为之燃烧得通体透红,金光潋 滟,仪态万千。横亘天际的潮线恣肆翻卷,仿佛在充涨着胸怀去迎接一轮红日的 归来。在太阳趋近于海面的时刻,它们彼此吸吮着,倏地融成了绚烂的一体。 海滩响起了一片惊叹之声和闪光灯交织的礼赞。 傅潮声和江之湄忘情地贮立着,观赏这摄人心魄的一幕,他们相视一笑。傅 潮声斟了两杯红酒,邀她共饮,江之湄浅啜了一口,拿着杯子的手缓缓搭在傅潮 声肩膀上,还是那么迷离地笑着,将唇向他的脸凑近。 大庭广众之下的傅潮声不自在起来,“NO。”他低低地说。 “NO!”江之湄娇嗔地、不容置疑地哼了声。 傅潮声微闭上双眼,轻吻她的面颊。她有些陶醉、有些骄傲,傅潮声吻她了! 江之湄手上的红酒先是点点滴滴,后是倾泻直下在他的背上。 月破浮云,波涛不惊,他们漫步在水边。细沙轻柔,伴着洁白泡沫的海浪一 次次冲击着脚面。江之湄提议乘着月色联诗,“我可不在行,”傅潮声说,转而 又觉得不应拂了她的兴致。便改口:“勉为其难,你先开头吧”。 江之湄不假思索地说出:“湄海听潮声”。 “湄”为水边之意。这一句既有意境,又涵盖了两人的名字,傅潮声心中连 连叫好。他侧头凝望明月,海空清澄,月亮特别清晰,引人遐想联翩,不禁吟了 句“霓裳舞月中”。 “心闲需纵酒。李昂有句‘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这‘纵酒’就是借 杜工部的了。” 傅潮声点点头,说道:“气壮正临风。” “记得纳兰性德《长相思》中发思乡之情,‘聒碎乡心梦不成,’我联一句 :乡梦一宵频。” “句句有典呐,这个‘频’字意味深长,我只有凑合一句:萍踪万里征。” “有些气势,最后这句终要应在现在的心境。莫邪安在哉?” 莫邪乃古之名剑,这里还有一个传说:春秋吴国干将、莫邪夫妇为铸剑大师, 干将为铸传世名剑,连攻三年未能满意。莫邪替夫担忧,心血来潮将自己的长发 和指甲剪下投入炉中,立见炉火纯青,铸出两把上乘雌雄宝剑。后干将为吴王所 害,莫邪忍痛埋名,最终以莫邪雌剑斩了吴王。此时江之湄剑入诗中,正对了傅 潮声的心意。 “破浪斩长鲸。”他脱口而出。 江之湄一笑,“你这是偷了李太白‘跨海斩长鲸’一句。不过我还是比较喜 欢苏东坡的‘少年狂’、‘射天狼’,给你改成‘敢弑天狼星’,怎么样?” “天狼星古代认为是恶星,象征外敌侵扰,用得贴切。” “湄海听潮声, 霓裳舞月中。 心闲需纵洒, 气壮正临风; 乡梦一宵频, 萍踪万里征。 莫邪安在哉? 敢弑天狼星。“ 江之湄向着海洋很正规地朗诵着,诵罢哈哈大笑。傅潮声将诗写在细腻如脂 的沙滩上,并借疏淡的天光,看着它们被海水一点点带走。 回到宾馆,江之湄把这首小诗输入电脑,又在电脑里补上了一些后来想起的 基因武器计划的内容。然后她站到阳台上,继续眺望着暗夜中的大洋。 “你是应该好好亲近亲近巴厘岛的大海。这是印度洋和太平洋的交汇处,两 种文明潮汛拍打的分水岭,又是古朴民风犹存的少数旅游胜地之一,坚守着古老 的宗教信仰,尚没有遭受现代文化和物质文明的侵害。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这里, 经香港转飞国内。美国那边帕特逊和克劳尔案子还要走完司法程序,而这一科技 界黑社会组织错综复杂,可能还远未一网打尽。这些天你先不宜回校露面,我安 排你到昆明休息休息,莫行健也在那里疗养,有兴趣的话你们再到别的地方转转, 当然还要尽早抽时间写个材料——‘江之湄历险记’。据林岫峰说,美军很可能 会授你一枚海外人员4 级功绩勋章。” “材料……勋章?你别提这么扫兴的话好不好!就是这么一个太平洋,在它 彼岸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江之湄顿时索然,沉重地说,眼里闪动着泪光, “罢!回去睡觉。”她转身就走。 傅潮声送她过去,为她开门,看着她幽幽地走到房里,便随手替她把门关上。 傅潮声在她门口站了站。本想好好聊聊,宽解宽解她疲惫的心境的,见她这 样不开心,这样任性,便只好木然由之,心中不免有些愧意。 回到房间,他坐在江之湄坐过的椅子上,孤独而寂静,情绪骤然激荡起来。 他抚摸着江之湄敲过的每一个电脑键,注视着显示器,那里仿佛依然留存着江之 湄的脸庞。 她整形过的样子比原来更加消瘦,也更加轮廓分明,特别是那微醺时左右流 盼的表情,更让傅潮声心旌摇曳,甚至觉得她不再是江之湄,而就是一个自上天 专程降临的尤物。就像此时的显示器中映出的,时而是变化着的幻影,时而又是 活生生的自我。 多少年来,傅潮声在她面前刻意端着架子,故意漠视着远离,在感情上导演 着一种依然是不成熟不坦荡的游戏。在她的婚姻出现裂变之后,他仍没有深刻反 省自己。直到她失踪、直到知晓她的壮举,傅潮声才明白,这个孩子、这个女性 是不能以世俗的、简单的、虚假的方式对待的!以前自己根本就不认识她。 百十天来他情感经历的跋涉和煎熬俱上心头,一股情绪在他体内蒸腾着,燃 烧着,他看到镜像中的自我挣脱了近年来越来越注重的衣着,暴露出结实的年轻 的肉体,那是在少年时的运动场上、拳击台上,还是在警报时常响起的北越小板 房里? 她已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一个学生、一个下属,她是一个历尽苦难且豪气冲 天的女人!去安慰她,别让她伴着心酸往事睡去,也不要总是顾及那些世俗的自 私的清规戒律,你骨子里根本就不是道貌岸然,柳下惠式的散发着朽木头味儿的 迂腐穷儒,你的本性是个豪气冲天的汉子,无须靠躲避蜗居来把握自己。别忘了 你是为什么来的!你是代表着“家”的概念来迎接她、守护她、抚慰她的! 傅潮声猛然站起身,看到了桌角的香烟,到阳台上去看隔壁的灯还亮着,便 随身揣好那只重要的磁盘,大步走过去按门铃。 江之湄开了门,她已换上了一件睡衣。傅潮声晃了晃手里的香烟,江之湄笑 道正想过来讨呢,又怕他睡了。 她带他来到阳台上,并肩坐在靠椅上,两人点上烟,望着暗夜中的海面被灯 光反射着的涨潮的浪线。 一支烟抽完了,江之湄的酒意已散尽。她侧过头认真看着微光下的傅潮声, 和两年前比、和定格在她心中的傅潮声比,这一个已经老了,眼角牵出了一片鱼 尾纹,他不是不老的神话。 她的脸离他很近了,甚至能感觉到鼻息吹到他脸上折返过来的气流。傅潮声 一动不动,双眼继续平视着远方。不是躲避,也不是紧张,倒有几分虔诚、几分 宁静、几分顺乎自然。长者的身份、长官的架子、导师的矜持,都像衣装一样层 层退去。 江之湄在那一时刻,对这个傅潮声有了一种顿悟:自己心中的傅潮声实际上 是二元分立的,就像音乐和声中的两个声部,她的脑海中出现了类似曲谱的表达 : 一个是江之湄静态欣赏的傅潮声。 一个是江之湄动态追求总试图挖掘揭示的傅潮声。 一个是后天养成、包装过的,沉稳、博学、周到、细致、高高在上的傅潮声。 一个是本质的天然的,优雅、坦诚,有点孤独、有点羞涩、充满好奇心和批 判精神的傅潮声。 一个是绅士风度的、有涵养的、派头十足的傅潮声。 一个是伙伴式的、顽皮的、不设防的、极易接近的傅潮声。 一个是多年锻造的、社会角色的、笼罩在国家、民族、军队氛围中的傅潮声。 一个是游离和自由状态的、具有荒岛野性的、原始放纵的傅潮声。 一个是日常展露的、像满天星斗一样稳定清晰的、像恒星一样始终吸引着你 的傅潮声。 一个是目光和神态中猝然闪现,像流星划过一样快而亮的、像温柔的子弹样 击中你,迫使你不休地期待和寻究的傅潮声。 这一现一隐、一长一短、一个熟悉一个未知的人格特征,交织混杂在一起, 变幻着衍化着,具有极强的诱惑力和无限的想象空间。你会想到那就是完美,那 就是厚重,那就是魅力,那就是理想。 为什么一个年轻女人会爱上一个50多岁的男人?那是因为他将半个世纪的磨 难和半个世纪保鲜不变的纯真,水乳交融起来了。将基本的人性特点再造加工成 为丰富的、琢磨不透的综合体,是“不可知”所形成的力量牵引出好奇心的邻居 ——爱情。 当你把可口可乐的成分完全剖析出来,也许就会发现那种奇妙口感的本质并 不高深。他无一例外地皈依人类基本心理要素,不可避免地遵循基本自然规律, 而这种现象的本质就是阅历学养的增加,造成人的本性逐渐迷失的过程,只不过 这一过程的变迁与外放比绝大多数人更复杂一些罢了。 这一点很像宗教与科学的关系。在科学不足够发达的时候,人们仰视着世界 的广袤无限与和谐完美,这种高超的理性比照得人类的思想与行动太微不足道了, 人们把对大自然的崇拜、敬畏与赞美献给宗教,皈依、追随、狂热乃至献身。当 人类能够用科学的目光俯视这一切的时候,人们则开始像斯宾诺莎那样,把对神 的理智的爱,献给在事物有秩序的和谐中显示出来的上帝,而用科学去满足求知 的欲望了。 这在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是三两百年间的事,但是科学已经使世界天翻地覆了。 此时,江之湄就与傅潮声并排坐着,平等而相知地依偎着,一种独特的爱的 意境不断升华、超越着一个个平凡的层次。过去傅潮声那种令她魂牵梦萦的非凡 的洞察力、看待世俗的深刻程度、处变不惊的大将风范,均不再高不可攀或虚幻 遥远,它们现在就坐在一起,和她头挨着头、肩挨着肩、腿挨着腿。 江之湄由衷地感激和庆幸傅潮声给了她一个标准,而生活给了她一次砺炼, 她浴火再生了。她甚至崇敬他此时的手规矩而洒脱地搭在靠椅扶手上,任长长的 烟灰持久地保持着完成使命结束生命后的荣誉感。 傅潮声就是傅潮声,他不会等同于其他所有的俗人。明白了这一点,就是今 夕的最大幸福、最高犒奖了。 “我们真该庆祝和纪念今晚的欢乐!”江之湄说。 “我来想想用什么方式……”傅潮声又点了一只烟,抬起另一只手将江之湄 揽在臂弯中。 闪烁的烟头在朦胧中轻轻划过: 傅潮声低沉哼唱着贝多芬、席勒的《欢乐颂》,手随节拍起舞,那枚红红的 烟头划出心脏跳跃般的亮线。道德上悲壮的自我超越和修养中的谦谦君子风范, 达成恰到好处的平衡与和谐,让他徜徉在宁静海洋之中。而在心界的更幽深更广 阔处,雄壮的交响乐正轰轰烈烈地奏响。 谁有这种莫大的幸运, 能和一位铮友友爱相聚; 谁能赢得一位温存女性, 就让他来一同欢愉! 是啊,在这寰球之内, 至少也要有一人能称得上知己! 不然,他只能离开这场圣宴, 去孤独地为命运哭泣。 大自然慷慨的乳液, 赐与万物以欢喜。 无罪和有罪的芸芸众生, 都追索着那玫瑰般芳香的踪迹。 欢乐饷我以亲吻和醇酒, 也贻我以生死与共的友谊。 虫豸被奖赏到欣欣快感, 而神祗便是更亲近于上帝。 ( 合唱) 万众啊,欢乐吧, 在人生征途上歌行不息! 像那星斗在瑰丽的太空周游, 像那英雄一往无前地奔向荣耀的高地!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