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难之中的平江迎来了一支不扰民的队伍 据彭德怀的回忆:1928 年四月底五月初(阴历),独立第五师的几支部队先 后到达平江。师部直属队、一团的一营和三营都驻扎在县城,二营驻扎在城南外将 近50 里的思村;第二团驻扎在城北50 里至南的江桥一线;第三团驻扎在东乡的 长寿街、嘉义镇一线;随营学校驻扎在岳州。 第一园出发在即,南县的官正街44 号房里,一对结发夫妻正经历一场生离死 别,谁也不知道在这战乱连年、死人无数的世道上,彭德怀与细妹子还能不能重逢 了。这一对难舍难分的患难伴侣,尽管心中柔肠寸断,可脸上还是强作坦然。时光 驰过这里之时,吝啬得只留下说几句家常话的余地。 丈夫说:“细妹子,部队马上就要开拔了,咱俩得分手了。你……你还是暂时 去湘潭吧,你已经读了高小,复习一下,下半年也好到长沙报考南华女中。”妻子 说:“不,德怀哥,我舍不得离开你!我想跟你到平江去,在那里读中学不也是一 样?”丈夫说:“平江那里,‘三月扑城’刚刚失败,反动当局和土豪劣绅发了疯 一般抓人杀人,再说,我们去那里是……你跟我去可太危险了。”妻子说:“我不 怕。我死也跟着你!”丈夫发脾气了:“不行!”天亮的时候,这个执拗的丈夫拿 定主意,提上行李将妻子送上开往长沙的客船。他让她先回到老家去,因为那里总 还是安全一些。 船开了。他和她依依难舍地相望着,相望着。 什么时候再能相见? 细妹子刘坤模呵,在这难舍难分的相望之际,你都想了些什么呢?我们无从得 知。不过,当笔者看到你在1979 年8 月25 日所写的亲笔信,那如泣如诉的回忆 便浮现在眼前了——你想起德怀哥亲着你叫着他给你起的大名:“刘坤模!”当时, 你兴奋地拍着双手叫着:“你让我做女子中的模范,可我还一个大字不识,只怕是 做不成这个模范哩。”于是,德怀哥便匆匆地去了20 里外的石潭街,从那里买回 来一册初小语文和算术课本,还有毛笔、砚池和一筒“金不换”方墨,还有练习本 什么的。 他高兴地对你说:“细妹子,只要好好努力,你一定会成为女子中的模范。” 你听了,眼里泛出了泪花。你是那么深情地望着他,望着他……哦,那难以用语言 来形容的情意哟!怪不得,后来有一位名叫凌辉的作家将这个故事描述得绘声绘色 呢。从此后,德怀哥就那么手把手地教你写呵,一句一句地教你读呵,所以你在学 习上进步很快。 你想起一年前的初冬,乡间风传独立第五师败退南县、华容和安乡一带。 那么,德怀哥怎样了呢?你不能不惦念哪。于是,你带着亲手给丈夫缝制的布 鞋、一件衫衣和他喜欢吃的腊八豆,在动乱之中只身一人匆匆赶往那里。 几经波折,你真的找到了自己的丈夫,你拉着他的手上下端祥着他,你说你哭 了——你的亲笔信中依然沾有泪迹。 德怀哥这时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对你说:“部队要在南县驻防一段时间,就在 这里找一个学校让你读书吧。”你说你当时高兴极了,能跟丈夫在一起你干什么都 愿意呵。于是,便租借了南县县城官正街的那个房子,那实在是个爱情的小窝巢哩。 在此期间,你还参加了南县的地下共产主义青年团活动,但是不久就被反动当局发 现了。有一天,你说:“德怀哥,我真害怕被国民党反动派抓去,再也见不到你了。” 德怀便说:“谁敢抓你?真有了这事,我先杀了南县县长安百此时,他还是没吐露 那件更让你耽心的大事:他打算发动和领导一场惊天动地的暴动…… 细妹子哪里会料到,今日湘江一别,便被岁月扯断了姻缘的红丝线。唉,这件 令人心酸的事情,我们还是稍候再说吧。 彭德怀率领他的第一团人马紧随着师部,从南县分批登上火轮开赴湘阴了。到 了湘阴又登陆东去,前面便是平江地界了。一路上,那阎仲儒旅和反动民团留下的 累累罪恶随处可见,他们对农民运动进行大半年的残酷镇压和烧杀掠夺,将好好的 山川造成了一片焦土,满目疮瘦。残存的一些民房,也是十室九空了,偶尔路过几 个行人,都是面带惶恐,行色匆匆。路旁的断壁残垣上,还可发现一些支离破碎的 反动标语,如“消灭共产党”啦,“活捉匪首胡筠”啦,等等。 第五师的人马已经各赴其地,最后一批到达平江的就是师部和第一团。 那一天,是6 月16 日。 在平江城西大约十里的地方,平江的县长老爷带领县署、民团、豪绅中的头面 人物,早已恭候多时了。队伍一到,锣鼓震天,鞭炮齐鸣,还夹杂着一阵呜哩哇啦 的乱叫唤,反正都是热烈欢迎的意思吧。 于是,走在队伍前头的师长周胖子挺起了肚皮,很威风很矜持很大度很出一家 伙风头啦。县太爷亲自向这位师座献花,口尊为“平江70 万民众的再生父母”啦, “拯救老百姓于水火之中的恩人”啦,等等。 这些坏东西,就那么点头哈腰、吹吹拍拍地簇拥着周磐步入城门。而城门之上, 正高悬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城门之下,凶神恶煞一般站着几个手持大刀的彪形大 汉;城门之内,百姓隐匿,店铺不开,一片凄清萧条。这等罪恶而又悲惨的情形, 又怎能不使彭德怀和那些有良知的官兵痛心疾首! 一场虚伪的礼仪和宴请之后,彭德怀心事重重地回到团部所在地景福坪。据先 行来安置扎营事宜的李灿和张荣生报告:湖南反动当局划定了5 个清乡区,重点便 是平江一带。这里,各乡都设立了反革命的清乡委员会,主要担任清乡任务的就是 该死的挨户团。挨户团熟悉当地的情况,干起坏事来比国民党正规军有过之无不及, 许多共产党员和革命骨干都遭了他们的毒手。 “那么,平江县还有共产党组织吗?”彭德怀紧锁双眉,语气沉重地问。 张荣生回答:“20 万农民‘三月扑城’失败之后,党组织基本上被破坏完了, 即使还有残存的,也已经转入地下,很不容易联系上。”接着,张荣生又介绍了大 革命失败之后平江地区的凄惨情景。具体的,他都说了些什么呢?我们不能作“合 理想象”。据平江县志办公室主任徐许斌的介绍,当年平江的惨状如是:(19)一是 烧。那真是浓烟无边,一片火海。从谢江乡横江佛坳岭至合垅口15里,烧毁了房屋 150 幢,辜家洞一带长达45 里,可怜270 户人家,3558 人和342 幢房子,还有 8 所学校,5 个药铺,23 家杂货店,5 家饭店,8 条肉凳(即肉店),61 座水 碓,2 个油铺,639 个纸槽(小造纸厂),相继焚烧了3 个月,全洞只剩下两座破 庙。 二是杀。国民党反动派在嘉义、献钟一带派驻了重兵,疯狂叫嚣着:“石头要 过刀,鼠洞也要烧一烧!”1927 年寒冬,王紫剑带领挨户团分兵三路“剿杀”, 一个晚上就逮捕了共产党员和无辜老百姓四十多人,进行残酷的拷打和杀害。黄少 植一家7 口被满门抄斩,敌人连他那怀孕的妻子也不放过,被剖开肚子时小孩还在 里面动弹。尤其令人发指的是在献钟的月光岩,那一丘田里一次就杀害了一百多人, 后人将这块田称为“百头田”。在嘉义镇下街口的水浒庙坪,共产党员和无辜群众 被押到这里排成队,一枪就射穿六个半人。血流成河,尸骨成山,野狗吃人吃红了 眼,竟然敢向活人进攻了。 此外,这些野兽们在杀人的时候,还搞什么“祭祖”活动。乡里的恶霸在反攻 倒算期间,供奉起在大革命中被镇压了的土豪劣绅牌位,然后抓来“赤匪首领”或 赤卫队员,在牌位前用梭镖将他们一一捅死。嘉义镇的许多农民就是这样被当作 “匪首”,浑身被梭镖捅出十几个血窟窿,最后被一刀砍下脑袋。 活剥人皮,又是野兽们施展的一道酷刑。他们捉到共产党员、赤卫队员乃至无 辜群众,就将受害人捆绑在木桩上,从四肢开始剥皮。人,被剥得像去了皮的青蛙 一般抽搐着,惨叫着,受尽了折磨才死去。仅仅在北乡虹桥一带,被剥皮惨死的就 不下300 人! 反革命报复就这样愈演愈烈,你杀我也杀,你烧我也烧,只搞得满眼焦土,遍 地尸臭,千家灭绝,万户饮泣。在当地,发动群众展开新的革命斗争并不容易。 看来,这里的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何况,“三月扑城”之后,湖南反动当局 和当地民团狼狈为奸,进行了残酷无情的“平浏会剿”。平江东南乡的辜洞、徐洞、 灶洞和南乡的百福洞,本来所剩无几的房屋也都在“会剿”中化为灰烬,他们又不 准无处安身的老百姓住在山里,只逼得数不尽的老老小小流离失所,啼饥号寒。有 情报说:在上东乡的黄金洞、九岭,在南乡的百福洞,在中东乡的横江、周方,在 北乡的钟洞、恩溪等地,还有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坚持斗争,但是也很难跟他们联 系上。在敌强我弱的艰苦环境中,他们不得不采取极其隐蔽的斗争方式。 面对如此严峻的形势,彭德怀、邓萍、李灿等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这到底怎 么办好呢? 这天晚上,彭德怀在一团秘密召集共产党员们开会,研究怎样寻找当地的党组 织和游击队,怎样制止“清乡委员会”的反革命活动。这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 们既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又难以找到内线进行联络。由于阎仲儒旅、民团和清乡 队的抢劫烧杀,到处牵牛抓猪宰鸡拿东西,再加上饥饿和疾病的侵袭,老百姓见了 陌生人唯恐避之不及,如今想要找到地下党组织谈何容易! 经过一番悄然磋商,大家认为目前也只能这样: 第一,委派打前站的和比较熟悉当地情况的人,秘密深入到连队和基层中去, 向士兵们介绍阎旅、民团和清乡队祸害老百姓的种种罪恶;第二,在各营各连普遍 开展群众纪律的教育,如果被迫下乡去“清剿”,也不可轻易开枪,不允许扰民, 不准拿老百姓的东西;第三,通过共产党员和士兵委员会的秘密工作,告诉那些靠 得住的官兵: 下乡时一旦遇到游击队,要往天上放枪,还可以顺便扔下一些弹药给游击队; 第四,通过合法的和秘密的手段,抵制民团和清乡队搜捕游击队、祸害老百姓的罪 恶行为。(20)夜深了。散会后的彭德怀还是毫无困意,独自在屋中踱来踱去地思 虑着。 他知道,党员会议上研究的措施并不能控制整个平江的局势,下一步必须想方 设法在全师扩展自己的实力。要做到这一步,就应该在整体上有一个比较实际的估 计——一团,可以说是代表进步的核心力量,实行重大的革命举措依靠的就是这支 队伍。在一团中,最可靠的当然还是一营,这里的秘密党支部已经形成了坚强的领 导核心。二营的情况也还不错,营长陈鹏飞比较开明也比较重义气。原三营营长杨 超凡是个坏蛋,但他因长期患肺病被免职,现在由思想反动的金团副兼任三营长固 然不利,但由于此人与士兵联系少且没有威信,要控制三营就比较容易。三营九连 缺连长,周磐要调黄纯一去担任,这就更好了。 二团,是可以争取的力量。团长张超是一个典型的中间派,思想也比较开明, 办事留有余地。“马日事变”之后,白色恐怖日趋严重,他观望着踌躇着,左右两 边都不参加。尽管他对阎旅和民团的烧杀抢掠也很愤慨,对劫难中的共产党人也很 同情,但是让他站到革命阵营一边也不那么容易。 三团,最令人头疼犯难了。三团长刘济仁反动而且顽固,是一个仇视革命与人 民为敌的家伙。要让他垮台,只有抽掉支撑他的力量才行。那个三营长因为贪污被 撤职了,黄公略去顶替这个角色是再好不过,他打进去就成了一颗威力相当大的定 时炸弹。 另外,随营学校的校长由贺国中代理,这也是意料中的好事。那里是为部队培 训骨干的地方,让这样优秀的共产党人担当主要领导,好处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天清早,彭德怀匆匆赶往师部敲开师长的屋门,将自己的想法和建议委婉 而又策略地说出来。对他的意见,周磐是很当一回事的,尤其是闹饷风潮之后,他 在全师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了。这样,黄公略、黄纯一、贺国中等人的任职问题, 便顺理成章地办成了。 周胖子乐得听取彭德怀的建议,当然是在对他个人利益有利的时候。彭德怀说, 平江老百姓被阎旅和民团糟踏得这么惨,师长你都看到了。咱们独立第五师可不能 那么干,军逼民反,这对咱们又有什么好处?咱们的队伍还是多干点好事吧,严肃 军纪不扰民,让这里的老百姓过几天平安日子。 周磐说好哇好哇你石穿真是个好人,我依了你就是了。他立即召集备团长、营 长开会,在会上很严肃很像那么回事的讲了话,要求大家遵从石穿的建议,不要违 犯纪律,不可扰害良民。 不必说,第一团在这方面是做得最好的。驻防在思村的二营不但不搞什么“清 乡”,反而用五六天的时间,热心地动员老百姓回家生产,重建家园。 当地的群众感到奇怪:哟,这是一支什么部队? 第三营呢,驻防在北门城关一带,也受到了群众的欢迎。在城门外,有一处叫 作柘树坪的地方,一直是县衙门和“清乡委员会”杀人的地方,现在成了三营训练 的大操场。士兵们亲眼看见:那些被害青年被捆绑到这里,在就义前大喊:“打倒 帝国主义!打倒新军阀!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也有的青年学生含泪呼叫: “革命的兵友们,快救救我们吧!”士兵们听了,又怎能不大受感动?可是,他们 也只能暂时去阻挡这种暴行,却不能拿起武器先宰了那群杀人的坏蛋。士兵们当然 知道,他们奉命进驻平江的目的是什么,而违背这一目的的后果又是什么。 而身为师长的周磐,对士兵们的想法并不关心也不在乎。部队在平江驻防半个 月余,他决定设宴回请当地的达官贵人们,其中自然也有仇视共产党的恶霸劣绅和 “清乡委员会”的王八蛋们。 在这次宴会上,平江县的头面人物纷纷向周磐敬酒,说出话来一个比一个肉麻, 一个比一个反动。彭德怀端坐在周磐身边冷眼旁观,恨不能立即掀翻了这场肉山酒 海的宴席。 酒过三巡,又过三巡,再过三巡,周磐脸红气喘顶不住了。这时,彭德怀端起 酒杯为师长代劳,竟然来者不拒都是一饮而尽。众豪绅见此情形,一个个作五体投 地之钦佩状,都说彭团长真是海量啊真是海量。一个肥猪般的家伙站起来,称周磐 为“平江黎民之再生父母”,剿灭“共匪”和游击队的主帅指日可待,继而又借着 酒意胡说八道。 肥猪大声说:“走出平江城外,随便捉一个人杀掉都不会错。”言外之意,你 周师长到平江来至今不杀人,这就是错误。 这家伙是什么人?彭德怀问身边的人,得知他就是当地“清乡委员会”头子张 挺,不由得剑眉倒竖怒从心起。彭德怀说道: “照张先生这样说,75 万人中约有70 万可杀,后人将评曰:‘前有张献忠 屠川,后有张挺血洗平江’,张挺先生不愧为张献忠的后代。此乃张先生万世罪名, 请三思之!据我看,如果平江真有这么多共产党人,与张先生清乡有关。你带的民 团清乡队,借清乡之名,到处捉鸡杀猪牵牛,抢掠民物民财,随便捉人杀人,十室 十空,比土匪还甚,张先生能辞其责吗?不应杀吗?”(21)一语既出,举座皆惊。 宴会上的气氛骤然一变,百余名官绅富豪一个个面灰如上。有几个人慌忙点头哈腰 来打圆场,说张先生是酒后失言,还请彭团长多多见谅多多包涵啦。值此尴尬的境 地,周磐也不得不说:“哦哦,真正的土豪劣绅要打倒,良民正绅要保护。”这场 盛大的宴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彭德怀在宴席上痛斥清乡队头子的壮举,被士兵们怀着钦佩的心情越传越广。 然而,他却因此受到了批评,那是在一次党员会议上,李灿毫不客气地说:石穿同 志,你这样轻易地暴露自己很可能贻误大事的,要知道你肩上担负着什么样的重任, 再这样蛮干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呵!张荣生也说: 你自己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什么还要感情用事呢? 其实呢,他们有时候比彭德怀还要感情用事,但是他们的这些批评还是很恳切 很严肃的,对彭德怀思想上的触动也很大。彭德怀的脾气虽然大,但接受批评却是 十分认真的,甚至有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第二天,周磐的马弁陈玉成赶到一团,告诉彭德怀:师长要回长沙去,请你派 李灿带第二连护送到金井。金井在平江与长沙之间。为了安全起见,周磐此行是十 分保密的,他要陈玉成面告彭德怀。他哪里晓得,这恰恰给了陈玉成一个好机会, 让他很自然地与彭德怀联系上了。 临别时,陈玉成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悄悄地说:彭团长,这是周师长与李 副师长的通电密码,我特意抄了一本给你,请你千万保存好,一旦遇到紧要而又机 密的事情,我就译发两份,一份发给李副师长,另一份发给你。 如果是特别机密的事,我就先发给你,后发给他。 彭德怀听了,便紧紧握住陈玉成的手,那种高兴而感动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 他悄悄地问:“玉成,这密码怎么使用?”陈玉成也悄悄地说:“照他们的原本用 加减的办法就行了。”就这样,陈玉成跟着周磐登上小火轮离开了平江。送行之时, 彭德怀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轻轻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张荣生说:果然没看错这个小伙 子,凭长相他是个“玉姑娘”,论胆魄他可是个智勇双全的男子汉哩! 张荣生也有此感,他望着那突突突远去的小火轮赞叹道:“嘿!嘿!”周胖子 就这样逍遥而去,而平江的白色恐怖却依然如故。每天早饭后,午饭后,那惊心动 魄的杀人号音,便从北大操场低沉而凄惨地传来,这就意味着,又有一批共产党人 或革命志士倒在血泊中了。这一声声鬼哭般的号音呵,简直撕碎了彭德怀的心,令 他犹如一头困在囚笼之中的怒狮。 有一天,李灿走进彭德怀的寝室,很苦恼地说:士兵们都怨恨不平,天天杀人, 而且是一天杀两次,哪里会有这么多的“土匪”呢?被害的明明都是好人,都是革 命者和拥护革命的人嘛。团长,你看这可怎么办才好? “他妈的!”彭德怀恨得咬牙切齿,“你们总劝我忍,忍!眼看着这群王八蛋 杀人,可让我怎么忍?我……”他说着,站起身疾步在屋中走来走去,突然一拳砸 在桌面上,“嘭!”一声炸响。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好办法,还是只能使用消极的措施:发现他们又到大操场 上杀人时,立即以训练为名出兵占据在那里,将他们赶走。 翌日早饭后,清乡队又押着几个人来到北大操场。李灿立即派人告诉他们:我 们在这里出操,不准杀人! 清乡队头子敢怒而不敢言,随即命令他的走狗们将那几个人押到北门外的柘柳 坪。柘柳坪驻守的也是一团的士兵,他们也大声喊道:不准在这里杀人,这是我们 训练的场地!清乡队没法子,只好押着人去了河滩,不料那里也有一团的士兵,也 说他们正在河滩训练呢。 这样一来,清乡队找不到合适的杀人场所,倒也收敛了几天,被害的人也就少 了一些。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躲避着一团的官兵,利用夜晚偷偷地去杀。士兵 们对此恨恨不已,就有那穷苦出身的莽撞汉子要拿起枪去宰了这群畜牲。 本来,平江的土豪劣绅们对新来的第五师抱了很大的希望,特别是县长刘作柱 和清乡队主任张挺,就指望着周磐和彭德怀等人给他们撑腰呢。然而,一团士兵们 的所作所为,使他们大失所望了。半个多月过去了,这支部队只是在营区里上课呀 操练哪,根本没有拉出去“清剿共匪”。 于是,刘作柱坐不住了,张挺也挺不住了。他们不想见彭德怀却又不能不去见 人,他们心里直骂娘而脸上又不得不挂着笑意,点头哈腰地找到彭德怀说如今乡下 的“共匪”又嚣张起来了,请长官您赶快派兵去清剿吧,否则这个…… 彭德怀听着这些屁话,恨不能拔出枪对着这些坏蛋猛扫一梭子,遗憾的是他现 在不能这样做。自从上次在宴席上怒斥张挺之后,他恳切地接受了李灿、张荣生等 人的批评,以忍耐和克制来隐蔽自己的真实情感,一切从大局大业着想。因此,他 答应了县长和清乡队头子的请求,立即命令第二营到山林中搜索,并声言要“剿灭 土匪”。 其实,这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士兵们知道,所谓“土匪”都是被逼上梁山的 穷苦农民,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所以才遁入深山打游击。现在要去清剿这些人, 谁愿意动真的?于是,他们漫无目标地上了山,很像那么回事似的这里瞧瞧那里搜 搜,然后就噼哩叭啦地往天上乱放一通枪算完事。 真的碰上游击队怎么办?李灿就悄悄叮嘱过:放上几枪便往后撤,注意不要伤 着人,还可以在显眼的地方留一些子弹和手榴弹。 据说,当地的游击队拾到这些弹药,开始还奇怪:这是怎回事,国民党军队的 子弹多得士兵不愿意带了?为什么,这些药大都放在路边而不扔在草丛里?他们心 里纳闷,后来就断定这支队伍中潜伏着共产党人,便想方设法进行联络要接上关系 可是,由于当时的环境十分险恶,他们几次试探都没有成功。 一天下午,有一位打扮成小商人的不速乏客来到一团团部,一定要求见彭德怀, 李光先去见了见,回来报告说:此人名叫宗武。 毛宗武?彭德怀心中一动:哦,毛宗武,不就是那个贫寒出身的小伙子吗?想 当初,自己在一连当兵,他就在二连当上士嘛。后来,他不愿扛枪,便回家种地去 了。现在,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他跑到平江来干什么? 彭德怀一边在心中暗暗揣测着,一边赶快将这位当兵时的好朋友迎进门来。落 坐之后,两人不免要寒暄一阵,聊了聊过去的事情。接着,毛宗武长叹了一口气, 说他的家乡也闹起共产党来了,自己没办法只好到这里来躲一躲。正说着,李光又 来了,说:“团长,你该去二营训话了。”彭德怀立即心领神会了。 他站起身,有意将一份“清剿计划”压在桌面的一本书下,然后故作漫不经心 地对毛宗武说:“我要到晚上才能回来,你就在这屋里休息一下,看看书吧。”出 门走了一段路,他压低声音告诉李光:“你没事不要进我的屋子,让他好好抄那份 ‘清剿计划’。”李光默默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之后,毛宗武迅速观察一下,见窗前屋后再无他人,便立即在书案上 翻找起来。果然,他在案头上发现了那本书下的机密,不由得大喜过望,立即拿起 笔唰唰唰抄写起来…… 黄昏以后,彭德怀回到他的住室。毛宗武说:“彭团长,你这么忙,我就不继 续打扰了。”说罢,拔腿就要出门。 彭德怀不露声色,用眼角扫一下压着“清剿计划”的那本书,发现原来放置的 位置已经变了。他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是冷冷的,问道:“噢,你已经窃取了军事 机密吧?”“什么?你说什么?”毛宗武有些慌了,“我不明白什么机密不机密的。” “那以,你内衣口袋里是什么?”“哦,哦……没什么。”彭德怀微微笑了笑,又 说:“宗武兄,你既敢来,就不要怕。你知道‘盗书’的故事吧?”毛宗武不语, 他当然晓得《三国演义》中蒋干盗书的典故,也清楚那件事的结局,因此他不能不 紧张。这时,彭德怀就盯住他的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你是个侦探。对吧?”事 已至此,毛宗武索性摊了牌。他说:“我就是受中共平江县委的派遣,以老朋友的 名义到这里来刺探虚实的,看看你彭团长和你的队伍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我的 身份你已经清楚了,看看你究竟把我怎样。告诉你,我是不怕死的!”听到这里, 彭德怀脸上露出了惊喜:“噢,真想不到你是平江县委派来的,你具体做什么工作 呢?”毛宗武说:“我做党的秘密交通工作。”一语既出,彭德怀情不自禁向前跨 一大步,两双大手随即紧紧地握在一起,此刻什么也不必说了。 临别时,彭德怀让毛宗武换上军装,并且派张荣生将他护送出去。尽管这样,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低声叮嘱道:你走过思村就到了黄金洞,那里是我团和第三 团防卫的结合部,三团长刘济仁是个很反动的家伙,你们得小心!还有,县委不要 离二营驻地思村太近,因为营里有好人也有坏人。二营清乡不会超出10 里远,也 不会拿东西捉人,如果发现游击队就先走开。 二营果然没有远出,他们的两次野外演习也只是在市场附近,方圆不出二三里 地,有个士兵会员在演习中还用纸包了两排子弹,悄悄放在茶树下。 老百姓见他们并不来骚扰,不但没有逃跑的,有的还对他们表示了亲近。那种 田的老农对旁边训练的士兵说:“老总,把水你喝?”…… 毛宗武听了彭德怀的一番介绍,很感动地说:“石穿,你就放心吧,我不会出 事的。那份‘清剿计划’,我抄的也不是全文,而且改写了许多,别人看不懂,即 使我被捕受刑拷打,我也不会供出什么的,就是死,我也能保守机密。”彭德怀没 说话,只是默默注视着这位老战友。两心相印,其实无须多虑。 说罢这番话,毛宗武随即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