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老实做人 有一天,曹科长与我闲谈,谈到生活,他说:“如果要改善生活,可以买点 肉回来吃,不要到饭馆子,太浪费。” 我的脸红了。 他又说:“我们的同志有什么事都要向组织汇报的,你叫他不说,他也要说。 这一点与你们阳奉阴违那一套不一样,我顺便对你提一下。” “好,好,科长这样批评我对我有好处。” 11月5 日,吉林全市举行庆祝沈阳解放大会,曹科长也叫我们参加,并且在 会上“找人”。晚饭后,小王同志和郝同志来了。小王同志今天没有背枪,一见 面就笑,他说话是关内冀东的口音,不过20岁,非常纯洁。我们三个人一出大门, 就找了辆马车。上车之前小王买了一斤榛子,他说:“关同志爱吃榛子,吃吧!” 我边吃榛子边想,共产党的人都像王同志这样,要我的心我也不会犹豫。他 这是领我到会场,今天就是领我到法场,我也不会跑。 走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大会场。我们下了车,在会场人多的地方乱钻。不一会 儿遇到了中统局长春区的一个特务,叫李之龙。接着又遇见了五六个从长春到吉 林的军统和中统的特务。如法炮制,都将地址套出来告诉给郝同志。会场里有不 少穿美国服装的投降军官,有的认识,与我说了话;有的不认识,互相看看,彼 此知道都是长春来的。队伍像潮水一样涌向会场,有五六万人。还有秧歌队,不 是东北原来的老式秧歌,是新秧歌,前走两步,后退一步,不好看。有一个人化 装成蒋介石,另一个化装成宋美龄,样子很难看。心想,这是恶作剧没有意思。 许多东西看着生硬,不自然,也就不生兴趣了。 回来的路上,碰见了老高家一家人。除了高心鲁到长春去了,全家都来开大 会。高心鲁的父亲高铁峰是我的义父,在长春时我经常上他家吃饭。六月份他们 全家迁到吉林,合股开了一个杂货铺。高老太太像对待自己的孩子,把我手拉过 去说:“你们那是什么地方?好不好?不吸烟行吗?(指吸食鸦片)手中有钱吗? 每天都吃什么……” 一系列的问话,我都做了回答。 小王与郝同志在很远的地方谈天。 他们马上就要全家回长春,我说:“我没有行李,想法给我送套旧铺盖,不 要好的,送到通天街平安胡同一号,交给曹科长。” 谈了有20分钟才分手,现在他们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替我担心。 11月6 日郝同志领我到尉官解放团,士兵解放团等处去“找人”。北大营有 铁丝网,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们到吉林第一天夜里住的地方。我们挨着屋走, 各屋子都是一铺一铺的大土炕,炕上有席子,有的炕上睡着人。看样子都是士兵。 我遇见了几个宪兵,穿着整齐的制服,比较起来宪兵倒是挺精神,被俘或投降仍 然这样整齐,不容易。他们见我,都站起来给我敬礼,我问道:“你们王队长来 吉林没有?” “不知道,没有看见。” “你们的那些‘自来得’都缴了吗?” “都缴给人民政府了。” “你们就来了这么几个吗?” “来了十多个,其他的都不知跑到哪去了。” 离开北大营又到我住过的解放团。只见院子里扔着乱纸、垃圾、烟头、棒子 皮、花生壳,很不像样子。怎么不扫一扫呢?我先进到我原来住过的屋子,想看 看苗可成、李继先、陈震寰等人,但是一个人也没有见着。各屋子有赌牌九的, 有掷骰子的,有唱戏的,有睡觉的。从解放团的各宿舍可以看出国民党的这些军 官,不但做军官不够格,就是做一个国家的普通人民也不够格,没有一点公共道 德,这样的军官训练出来的士兵怎么能打仗呢?早在我离开的时候就有人把窗户 框拆下来当柴禾炖肉,今天再一看,有的屋子连门都没有了,这等于破坏了一个 小学校,将来怎么复课?中央军走到哪破坏到哪。我们自己都看不下去,又何况 解放区的人民呢? “这些人不好改造。”我对郝同志说。 “好改造,将来一学习,订下制度就好了。” “他们把自己多余的东西卖光,钱花完就老实了。腰中有钱他们睡不着觉。” 在街上逛了逛就回到了招待所。曹科长叫我把在解放团看见的那些特务姓名 和职务写一写。写完我交给了他。 一个晚上我与大家聊天,曹科长告诉我:“有一个姓周的老太太给你送来一 床被子,一个褥子和一个枕头,另外还有20万元钱,东西放下就走了。” 曹科长问我是什么关系,我告诉他是我义父家的佣人。我心想,她害怕这个 地方,不敢久留,放下东西就走,连一个收条都没要。老高家对我还不坏。 杨成荣从腰里拿出10万元钱给我,我问他这是哪里来的?他说:“咱们从长 春出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一套便衣吗?我看咱们也不跑了,用不着了,我把它卖了, 卖了12万元。我花两万元钱买了一个尿盆,晚上你就不用下楼小便了。这10万元 给你做零用。” “你拿着吧,我身上还有钱。” “快要过冬了,如果住这样的屋子这套薄被小褥子也不行呀,可惜长春那么 些缎子被、细绒毯子、皮大衣……都扔了。您看,老高家送来的这条被子像什么?” “咳,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就算了。现在说现在的,人生就像走路一样, 什么大路、小路、拐弯抹角的路都能走。这不算稀奇!” 我感到一个人说一些不是自己要说的话最苦恼。解放前我在特务机关——陕 西缉私处当视察。到各县去视察,遇到一些地方绅士请吃饭,在宴会上说的那些 应酬的辞令至今想起还令人生厌。现在呢?虽然共产党解放区的许多事没看见, 不知道,但在说话中也得歌功颂德,说共产党好,比国民党好得不可比拟:解放 区的人民丰衣足食,人民政府工作人员廉洁自持,八路军的战士纪律严明……每 天都有人这样说,我也这样说。可是所接触的就是曹科长和几个干部。好像不这 样说不拥护共产党似的。事实上都是应酬辞令。有一天和朱副处长谈话,他问我 :“解放区有什么好的地方?” “我看哪样都好,尤其是老百姓能够吃饱穿暖。” 我具体说不上什么好,只能说哪样都好。可是吉林有妓馆这也好吗?也有小 偷、盗窃、乞丐……到解放区有半个多月,到街上也走了几次,开大会我也参加 了,没有看出解放区特别优越的地方。只是解放军作战好我承认,不然不能把国 民党军队打垮,这一点我没有怀疑。 11月9 日,发下一种表格叫我们填,这是登记表,姓名、年龄、职务、原籍、 何时报到、何时被捕、你将来要干什么工作?政府对你应当怎样处理?你对政府 有什么要求与意见?另外还有9 个问题,叫我们按个人实际情况填写,不要虚假, 这9 个问题是: 1.长春解放以前你是怎样的想法? 2.长春解放的早上又是怎样的想法? 3.突围没有突出去是怎样想的? 4.没到吉林是怎样想的? 5.到了吉林之后又是怎样想的? 6.没到这之前是怎样想的? 7.到这之后又是怎样想的? 8.对自己的将来是怎样考虑的? 9.现在你又是怎样考虑的? 我一看这个表是印制的,是所有在这反省的人填的,不是专为我们几个人单 印的,但是这九道问题是用钢笔写在纸上的,是特别为我们几个人拟的。上面的 突围问题只适用我们几个人,连陈哲都不适合。这张表引起了我许多猜疑,我们 的问题要处理了吗?看这个情形还不是处死,如果要处死还用写这些吗? 我开始填表,在“你将来要干什么工作”这一栏,我填“以特反特”;在 “政府对你应当怎样处理”栏,我填“我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政府对我应依 法严惩”;在“你对政府还有什么要求与意见”这一栏,我填“希望迅速处理” …… 这9 道题,我认为是陈处长要研究我们这些特务的心理而拟的。 我想探听探听处理我们的消息。我和翟丕翕研究了一下,我说:“不经过司 法手续能处理吗?”翟丕翕认为不经过司法机关开斗争大会照样可以杀人。他这 一说增加了我的思想负担。这几天朱副处长也不找谈话了,陈处长更不理了,于 是我又去找在这反省的邹同志谈天。我问他:“你看我们的问题是不是要处理了? 最近叫我们填表,还要回答九个问题。” “我不大清楚,不过我看你们还应当学习一个阶段。”我问他怎样才能改造 的好?从哪儿下手?他说:“依我自己参加革命这么久的经验来看,你本身最重 要的就是老实做人。在旧社会老实吃亏,受欺负,在新社会老实是受欢迎的。一 切问题,一切思想都要老老实实地交待,不要一丝一毫的埋伏。这是我个人的体 会。” 邹同志诚恳的态度很感人,我看这个共产党人很好,他怎么也会犯错误呢? 可能在共产党里工作也是不容易的事。 11月11日下午,曹科长到楼上宣布:“你们不是要求回长春立功赎罪吗?明 天就回去,今晚你们准备一下!” 我问曹科长都是哪几个人回长春?他说有陈哲、杨绍林、杨成荣、杨钧、邱 明瑞、翟丕翕、长春站一个司书和我。 曹科长对我说:“回长春不要有顾虑,本来想不叫杨成荣跟你去,在这给他 找工作,可是怕你有另外的想法,所以还是叫他跟你去。” 吃完晚饭曹科长把我叫到院中,那儿还有一个服装整齐的军人,有二十六七 岁。曹科长对我说:“老关,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朱同志,就由他送你们回长 春。” 朱同志给我敬了个礼,伸手与我握手,笑着说:“关同志,今夜我来接你们, 咱们坐天亮3 点钟那班火车回长春。有不周到的地方请关同志多提意见。” “不用客气,请朱同志多多关照。”我这样说。 又说了几句话,曹科长与朱同志便走了。 我上楼之后,石同志听说我们回长春,说:“长春公安局局长于方初那个人 很好,我们是老搭档。到长春你们争取有条件,要好好争取,革命这方面也需要 人哪。” 我一听说他认识于局长,我赶紧说:“石同志,你给我写一封介绍信好不好? 把我的情况介绍一下,求他对我关照关照,不然他不了解我。” “不用写信,你的情况这里会介绍去的。到那儿也和在这儿一样,争取在自 己。” 共产党人不讲人情,一封介绍信都不肯写,一般应酬,有什么重要?真固执。 回到屋子,八个人都聚拢来了。他们的脸显出紧张的表情。我说:“咱们买 点东西吃,买点烧饼、酱肉、花生。”翟丕翕抢着说:“再买半斤酒。”不一会 儿都买来了,大家吃了起来。我心中犯嘀咕,他们心中也不安。我对杨成荣说: “曹科长要把你留下,在这给你找工作,我看你今夜就没有必要再跟我去长春了。 回头我对曹科长说一说。” “我留在这干什么?我还是跟你一块走。” 空气很严肃,每个人都认为今天晚上要发生什么不幸事件。邱明瑞先说: “我看今天夜里是凶多吉少。” “也没有3 点钟到长春的火车呀?” “唉,知道是假话你还能怎样?在人家的势力范围之中,你不服?” “过去咱们在长春都是晚上杀人家,现在人家就不能晚上杀咱们?”翟丕翕 这样一说,我也害怕了。可是我还故作镇静地说:“没有关系,不要庸人自扰。 曹科长方才对我说,叫咱们不要有顾虑。” “曹科长那样说,你就相信?他不那样说又怎样说?我看今天晚上就是一关, 不好过。” “我看不动手也是死,动手也是死,我到时候要动手。动手还能撞个侥幸, 不动手就干等死!”邱明瑞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一件事。 1948年6 月3 日,督察处决定秘密杀害14个“政治犯”。晚上8 点半钟,由 我率领十多人,把这些“政治犯”从看守所提出来,问明姓名、年龄、职业、住 址之后,便两手后绑,用黑布蒙上眼睛,嘴里塞进棉花,然后装上汽车,拉到南 岭。到了南岭把这14个人一块架下汽车,在事先挖好的大坑边上,开始用枪杀害。 枪声一响,那些未被射中的人知道不好,可能认为等着也是死,如果往外跑一下, 侥幸冲出去,还可能活命。于是有一个人猛然间抬腿就跑,他虽然未带脚镣,但 是两手后绑,眼睛又被蒙上,天又黑,路又不平,没跑多远就被撵上抓了回来。 当即“砰”地一枪,把他击毙了。跑与不跑都是死。 于是我说:“老邱这种作法我不赞成,要处死你,人家就没有相应的准备吗? 还能叫你动手?” “准备也不一定准备得那么好,有机会就干,人急跳墙!”翟丕翕气愤地说。 “我在吉林呆了好几年,从这里到车站这条路我熟悉。如果不是往车站去, 那就是糟了。”杨钧从旁说。 “不管怎样,一看情形不对就得动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杨绍林 的决心很大。 “我认为绝不会有意外,咱们不要这样胡搞。如果真正无事,我们搞出事来, 作了无谓的牺牲,那可是冤哉枉也。”我知道干特务的人行动野蛮,性情粗鲁, 很容易滋生事端。 “不会无事,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这是邱明瑞与翟丕翕二人的一致看法。 看来他们二人是今天晚上的危险分子。 陈哲、杨成荣和长春站那个司书都没说话,在那吃花生,但很注意我的态度。 我想,今晚共产党是不是杀我们,我的心里也没有底。也可能杀我们,不过杨成 荣不应该杀呵,他不是军统特务。可我又一想,过去我们杀人的时候,不管是不 是共产党,抓着与八路有关系的人都杀。杨成荣当过谍报队组长,又是我的勤务 兵,还不该杀吗?我又一想不会杀我们,因为我们还能主动赎罪,况且在招待所 住这么些天,也看不出来要杀我们的迹象——我的思想是:如果真要杀我们,我 们也不要动手,命该如此,动手也无济于事。我们今夜有8 个人,如果要杀我们 就不能来8 个人,而来30人或20人。这些常识谁不知道,又何况我们是些军统特 务呢?而这八个人中我是头,将来闹出事来,人家还不找我算帐?一定说是我指 使的,绝不能说杨成荣指使的。这一点我心中犯嘀咕,所以我唯恐出事。 我很后悔,不该给他们买酒喝。于是我装着到门外吐痰,看一看门外有没有 人,幸好没有人。我们就各自回屋休息了。 在迷迷糊糊的梦中,杨成荣把我叫醒,说要上车站。我起来之后擦了把脸, 大家把东西收拾好,往外搬。 我下了楼到曹科长那屋,他还在床上睡觉,我告诉他要走了,他也没有起来, 只是说了一句:“好了,到长春好好争取吧。” 我们几个人跟朱同志走到门外,一看不是汽车,是一个胶轮大车。车旁边有 六个带枪的武装战士。朱同志叫我们上车,我叫他们七个人先上,而后我才上去。 我坐在车后边。战士前边坐三个,后边坐三个,朱同志挨着我坐。我没有看见邱 明瑞和翟丕翕的表情。车一动,朱同志拿出一盒烟给大家吸,因为才两点钟,还 很冷,我把脑袋缩到大衣领子里,心里希望赶快到车站,可别到另外的地方。千 万不要出事呀。我吸完了一支烟接着又吸另一支,我对翟丕翕说:“丕翕你冷不 冷?你若冷,我把大衣给你穿?” “不冷,我的棉袄挺厚。” “穿我这个皮大衣吧!”朱同志从身上把一件羊皮大衣脱下来,交给了翟丕 翕。翟丕翕坚决不要,朱同志一定要他穿,我说:“朱同志叫你穿就穿吧,不用 客气。” 我对翟丕翕说话的意思是试探一下他的情绪,听一听他的话声是不是很紧张。 想法子打破这紧张的局面,故而利用了大衣的题目。想不到朱同志真的把大衣脱 下来给了翟丕翕。这样一来我心中安定了,这是上车站,绝不是枪毙我们。真的 要枪毙,还怕冻着?由这一点,我问杨钧:“杨钧,咱们上车站的路对不对?” “对,对,就是这条路。” 朱同志问:“你们谁在吉林住过?”由这就开始聊起天来,不但不紧张,也 不感到寂寞了。胶轮大车走了一个小时到了火车站。我心想:“谢天谢地,平安 到达。” -------- 梦远书城